「慎严庵里关的不只有一个陈夫人啊,还有张夫人、李夫人……」
「那些夫人又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李夫人的兄长是户部郎中,她请她兄长从京城弄了个高等的路引,可一路畅通到京城,不必盘查。」
这种路引贺元当然知道,他们这样的世家子弟每每外出,拿的就是最高等级的路引。
「那些被关在无归山的夫人……就算曾经是京城最有风仪、最规范的贵妇,到了那样的地儿,也被同化得无法无天了……」他看了白云一眼,转开,然后又看一眼,叹气。
「你这样看我作啥?你是在暗示那些夫人被我带坏了吗?」
不是吗?贺元都懒得应她了。
「白云,你再怎么无法无天,也总该想到,一旦你真的通过了省试,在殿试时面见天子,就是明目张胆的欺君了。你……不是真的想考状元吧?」
「想考的。」白云认真道。
「你就没想过身分被拆穿的一天吗?你到底是真的置死生于度外,还是搞不清楚自己正在犯法?」他觉得生气,气自己为她担忧,气她无知到近似无赖的态度。
「贺元。」她轻轻叫着他名字。
贺元这才想到,相识十年,竟是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她叫他的名字,一时有些怔了。
「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所以我总是对你坦白。」
「要不是我发现了,你会对我坦白?丄火气又被撩起,指着她手上那封信道:「你这封信之所以随身带着,不就是为了应付今天这样吗?若我没发现,恐怕到死你都不说的!」
「我的坦白就是这样的。只要你发现了什么,来问我,能说的,我坦白,不能说的,也不胡编一通来骗你。」
「哈!那我可真是不胜荣幸。」
白云暗暗叹气,想着他今天的怒火一堆一堆地烧着,好像没有熄灭的态势,实在不能好好谈话。再说,天色也不早了,阿娘一个人在家,还病着,她得回去了。
显然贺元也觉得自己的情绪不对头,怎么也冷静不下来,再谈下去也只会走向吵架的结果,对事情一点帮助也没有,还是先到此为止吧。回去冷静想个解决的方法才是目前最重要的。所以在瞪了白云一眼后,转身就往门口走。
「贺元?」
「我今天不想再见到你。先这样吧。」
打开门,就要离开。但在跨出一脚时,突然又收回来,转身,面无表情地冲向白云,白云眼一花,手上捏着的那封信就给扯走,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人。
白云就这样傻傻地看着贺元像踩着风火轮似飞快离开,直到再也见不到人之后,才合上张大的嘴巴,眨了眨眼。
「真是一场惊险刺激又别开生面的重逢啊……」
「春明。」
「小的在。请问法规爷有何吩咐?」
「你去查昭勇侯府的两个下人。一个叫桂花,现在叫桂嬷嬷;另一个叫李顺儿。她们约莫四十岁上下,叫李顺儿的那个应已经不在侯府里了,但二十年前应该在。把她们两人的关系、身世以及曾经的过往都打听一下,尽可能地详细。」
「是。」
「查到多少就上报多少。尽快,也要详实。」
「是。」
交代完后,贺元让贴身服侍的人都退出书房,自己一个人坐在桌案后,原本正正经经、严严肃肃地在思考,然而,当目光不经意定在桌上那两张摊开的信纸上时……眼神便不由自主地有些飘移,两抹红晕悄悄在耳根堆聚,慢慢朝脸上扩散,将他一张从来晒不黑的白皙俊脸给染上霞色,正好与窗外黄昏的天色交相辉映……
大半天的努力克制在这一刻化为乌有,他还是控制不了自己脑袋地想起了这封信的书写者……以及,自己的右手曾经多么孟浪地袭上那柔软又饱满的丰盈,这样又那样地揉捏……可耻而放肆的……调戏。
右手成拳紧握,紧紧地,紧得让指甲几乎要刺破掌心。不知道是想让自己忘了那触感,还是眷恋回味……
不管白云这家伙是男是女,贺元对她的评价仍然没变——
她真是一个混蛋。
镇国公府,贺二爷的书房,即使是自家人也不被允许随意进入,更别说是外人了。贺二少的大多数朋友,基本上连书房座落在哪里都不见得知道;可今日,贺二少的书房却意外迎来了一个陌生访客,而且一待就近两个时辰都还没出来。
这让跟随贺二爷多年的小厮与丫鬟们不由得对那人另眼相看起来,知道以后对那位得小心伺候着了。
「你虽然抄写得很快,但也别因为贪快而抄误了。需知道,有时只是一字之差,表达出来的意涵却可能大相迳庭。」
「放心,抄书我熟,从来没错漏过。」这是在慎严庵里历练十年的成果。如今白云是手快眼也快,脑子还能随着抄写的过程进行初步的背诵。
此刻白云手上正疾抄着的,是贺元托了人从国子监里捎带出来的考前精要,其中包括了这一次主出题主考官们写过的文章以及一些读书评注,正好可以让白云对这次春闱的可能考题方向、以及考官的文章偏好有个底。
国子监不愧是大儒聚集的地方,所以监生们有最充足的考试资源,以及最丰富的藏书;藏书阁里更有着历届考题以及优秀试卷可以阅览参考——当然,所有国子监里有益于科考的书籍文卷,这十年来都被贺元誊抄寄给白云了。
此次大考之前,所有将要应考的监生们都得到了大儒们呕心沥血精心编就的考前精要,让监生们获得了比其他各州郡赶来的士子们更多应考优势——当然,这份优势,此刻正在白云手中复制着。
不管贺元此刻有多么头疼于白云身为一个女性,却胆敢扮男装去参加大考,这等严重追究起来足以杀头的行为,他还没找到解救她这颗脑袋瓜的方法。可,在那之前,他至少可以帮助她达成考状元的心愿——如果她最终被杀头了,至少也是在所愿得偿之后……
虽然相信白云的抄书功力,但为了以防万一,贺元还是一页一页地帮她校对起来。不一会,终于忍不住嫌弃道:
「台阁体……」不屑地撇撇嘴。「我说,你能不能写出点自己的风骨?」
「科举考试不需要字体有风骨。太有风骨反而妨碍考官阅卷评分,所以士子应考时,必须以台阁体书写——这些话不就是你以前在信里告诉我的?」白云没有理会贺元的批评,手上的抄写动作没停,就算正在与他斗嘴,也能将笔下的文字写得没半点差错凌乱。
「没有哪个士子一辈子就只写台阁体。这种文体,除了科考与官样文书,其它书信往来是绝对不会用的,你必须有自己的字体风格,不然难以在读书人里立足,获得尊重。」贺元抽来一张白纸,铺在书案一角,对她道:「来,写点别的字体。」
「什么别的?」正好抄到一个章节段落,白云停下笔看他。
「除了台阁体之外的别的!」没好气。
白云想了想,将毛笔在砚台里舔了舔,便在那张白纸上洋洋洒洒流畅地写起了诗句——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皆是读书人。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年纪虽然小,文章日渐多;待看十五六,一举便登魁。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脑子好,过目不忘,你可以不用把整卷《神童诗》给默写出来,我知道你会!」贺元看她写得欲罢不能,连忙阻止;然后,才指着纸上的字体叫:
「你学了我的字?!」这分明是他的字迹!要不是亲眼看她写出来,他一定会错以为自己什么时候写了的。「你什么时候学的?」
「看多了就会了。」这十年的书信往来,他的字她多熟啊,既然熟了,当然就会写啦!这不是很理所当然的吗?
「怎么可能!你并没有看过我写字,并不知道我运笔笔触与施力方式,怎么就学得这样肖似了?」
白云疑惑地看着他。
「这很难吗?」
「当然很难!你这样……简直岂有此理!我的字有这样简单易学吗?」贺元那颗自认饱读诗书的自尊心被伤害了一下下。
白云不明白他干嘛一副很受伤的样子,眼睛转了转,突然指着墙上一幅书帖问道:「这是名家字帖吗?」
「是。这是当朝宰相钱慎大人的书帖。他老人家是当代书法大家,尤擅行书,墨宝难得,并不轻易让作品流出,满朝宗室勳贵、文武百官求之而不可得。这幅书帖还是我上个月行弱冠礼时,我表哥为我求得的。」并没有特意说明他的这个表哥,两年前还新增了一个很强大的职衔——皇帝。
白云对贺元有什么厉害表哥自是没兴趣,也不会多问;将桌面上的纸张收拢在一边,又抽来一张白纸铺好,看了看那幅字帖好一会,取过一枝大楷羊毫笔,竟挥就出与那幅字帖极为相近的字迹。虽不到神似,却也形似了。
「你竟然看了几眼就能够写出这样相似的行书体——」贺元几乎要伸手捂住眼,才能防止眼珠子瞪出来。他抖着手指着白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分不清自己内心是羡慕嫉妒多一点,还是对自己早早慧眼识明珠的得意多一点。
「我没有自己的字体风骨,但模仿倒不是问题。」白云撇嘴道。
「模仿……等等!」这两个字令贺元眼睛一亮,立马转身往陈列着一堆书画古董的博古架上翻找着什么。可愈急就愈找不着,扬声朝外头唤道:「春生,进来。」
被遣到外头候着的首席小厮春生立即推门进来,恭身道:
「春生在。二爷有何吩咐?」
「五年前我从皇陵帖刻回来的『天下冠军帖』,收哪去了?」
春生略一思索,立即回道:
「二爷,那『天下冠军帖』在两年前被大爷借走监赏,至今未归还。」
贺元一愣,也想起来了。一拍桌子道:
「借了两年还不送回来,大哥这是想昧下了吧。去!去要回来,立刻!」
「这个时间,大爷还在皇卫营练兵未归呢。」可不敢私自去取。
「找他书房伺候的人讨要回来,回头我会跟大哥知会一声。」属于他的东西,自可随时取回。
「是。」春生立即领命而去。
「白云,我有一幅很重要的字帖,你先照着临摹,每个字都练习上几百次之后,再帮我写个一模一样的出来。」
「好啊。」没有多问,直接应下。不过……「我的字,还需要练出风骨吗?」
「如果你什么字体都能仿得来,还怕没什么风骨。那些有风骨的还没有你的本事。」贺元摆摆手。反正她又不以当书法家为念,就省省吧。
「那我可以继续写台阁体了?」她还是觉得这种四平八稳的字体方便实用、干净清爽。
「随你了。」很大方地放过了。
就在白云即将抄完那几卷考题精要时,门外传来禀报声:
「二爷,贺明堂少爷以及礼部尚书三公子赵玥来访,正在『咏宜厅』奉茶。」
「春生还没回来吗?」
「二爷,小的回来了。大爷的书房小厮说那『天下冠军帖』并不存放在书房,似乎是被大爷挂在他内院里了。」外头传来春生带着些许喘气的回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