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对!我们两人的字也就比房里那个孩儿的狗扒字还好一些,但若想用来抄经,可就是对佛祖的冒犯啦!南无阿弥陀佛,贫尼万万不敢。」很穆肃地诵了声佛号,静肃扯了大师姐,立马溜个没影。
显然,静默走到窗边打断两名师姐的闲聊,并不真的想抓来两名抄写工,只是想把她们赶去别的地方嗑牙,别打扰经房里的人安静抄经书罢了。
静默目送一瘦一胖两名师姐远去后,才将窗户合拢了些,并丢了几块炭火到炭盆里,才又坐回矮几旁,提笔舔墨,抬眼看到桌几对面的孩儿刚写完一张纸,抬眼偷瞧了她一下。于是问:
「有事?」
「我的字已经不是狗扒字了。」低声啸囔。
「仅仅只是看得出是个字,却也没有什么好炫耀的。」
「进步好多了。」小云觉得自己的努力很有成效。
「还不够。」清冷的声音仍然没有半分起伏。
「得像你写的这样好看才够吗?」小云看着静默那笔工整到让人觉得好看得不得了的字,想着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写出这样好看的字——
「这字并不算好看,不过,你若能写出这样的字,确实也够了。」静默顿了下,对她说明道:「这叫台阁体,一般官场文书都以这种文体为主。若你是个男孩儿,去考科举,也是得用这样的字体书写的。」
「我会学好这种台阁体的。」小云慎重道。
「当然得学好,我还等着你能真正帮我抄经的一天。」
静默是个看起来严肃不苟言笑的尼姑,说话极少带有情绪,却不表示她真的是个古板的人。小云跟在这个师父身边没几天就已经摸清她的性情,直觉知道自己应当表现得老实而勤奋,却不必显得机灵活跃;而她老实勤奋以外的优点,最好让别人主动去挖掘,而不是由她自个儿现了个天下皆知。这是小云觉得与静默这种安静且外冷内热的人相处的最好方式。
并没有人教她怎么去对每一个人察言观色,好调整自己的定位,但小云天生就有这种天分——当然,她以为每个穷人家的小孩,都该具备有她这样的生存技能。
当静默又抄完三品经文时,停下笔喝茶,也要求小云站起来走动一下。小云手脚灵活地起身,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炭盆边丢几块炭,然后提着炭盆上的茶壶回到桌几边给静默的茶壶添热水;做完这一切后,才给自己的茶杯倒一些热开水进去。
静默边喝着热茶,似是不经意地闲聊道:
「你来这儿两个月了,怎么不见你在得空时去找你阿娘?」
「阿娘是来这儿当差的,我怎好去找她?」
「中午时分你们吃饭休息,并不碍着工作,当然可以相见。」
「每天早晚都见着的,不必中午刻意相见吧。」小云脸上满是疑惑。
「你不好奇你阿娘在这儿做哪些活计吗?」
「为什么要好奇?你们不是要我阿娘不许说庵里的事吗?」
「……你阿娘不会连这样的事都守口如瓶吧?」静默语气带着点惊讶。
「答应的事就要做到。」小云严肃点头。
「一般杂务小事无妨的。」
小云抬起手指搔了搔脸颊,有丝赧然地道:
「静默师父,我们是没见过世面的乡野人家,没啥灵巧心思,能分得出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既如此,就什么也别说最好啦。」
静默望着小云好一会,眼神里带着几丝温和。
「你不好奇吗?你看,慎严庵里就这么点人,一些活计我们三个师姐妹轮着做就做得完了;那么,你阿娘又来这儿做什么呢?」
「横竖不是来抄经的。」小云俏皮地应了句之后,才正色道:「虽然我不知道阿娘在这儿忙什么,不过既然慎严庵雇了她来,就自然有其需要。而我阿娘也不是愿意白占人便宜的,所以如果真没什么工作给她做,她不会愿意待下来的。」
小云的一番话,像是通过了静默的某种测试,就见她沉吟了好一会,在喝完一杯茶之后,开口道:
「你阿娘是个好的,你,也很好。那么,小云,如果我愿意让你知道慎严庵的秘密,你敢听吗?」
「听了会被灭口吗?」小云很谨慎地寻求保证。
「……不会。」这熊孩子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啊!
「那好。你愿意说多少,我就听多少。我嘴严,只听不传的。」再怎么懂事,小云也是个有好奇心的孩子,自然乐意收听别人分享出来的秘密,并且一再强调自己很有听众的道德。
然后,小云在进入慎严庵混了近六十顿午餐之后,终于以她的老实勤奋,学会了使用笔墨纸砚、取得了慎严庵三名年轻女尼的好感与信任,然后,获得了知晓慎严庵不为人知的秘密的权利。
慎严庵是个尼姑庵,却不是善堂。
小云第一次被她阿娘领到静默面前时,就知道静默对她的表现是不满意的——因为她根本不会握笔,更遑论写字。眼看静默就要将她打发回去,小云突然开口背诵起阿娘教过她的那些篇章,并拿着一根小树枝在地上写了起来,证明她是读过书、会写字的,没眶人,这才险险通过静默的初次面试。
接下来,静默就是不断地观察她,不动声色的。
随着小云的毛笔字进步得异常快,静默并不让她马上抄经,反而拿来《三字经》、《千字文》、《幼学须知》、《增广贤文》这四部蒙书,要求她反覆又反覆地抄写。就算知道小云有过目不忘的能力,也仍然坚持要她每天重复这样枯燥的抄写——只是抄写,却从来不给她讲解内容。
静默在磨她的性子,在观察她的秉性。静默需要她足够听话,但不能愚钝;需要她足够的聪明,却又不能自作聪明。
身为一个即将七岁的乡下小女孩,小云当然不会知道静默对她的心态是怎样的,但她本能地知道自己应该有怎样的表现,并且,偷偷地猜测着:静默师父其实并不需要她帮忙抄经,教给她这样多的东西,怕是有什么意图吧?或者说,就算本意是让她来抄经,现在也有其它想法了。
小云不是没有好奇心的人,但她懂得以察言观色的方式去印证,从中满足自己的好奇,无形中也锻炼着自己的思考判断能力。
「阿娘,静默师父说等后天回慎严庵里之后,要我跟在你身边帮忙。」明天是白家娘子的休假日,小云被娘亲拉着手,趁着黄昏的一点天光,两人快速疾行下山,偶尔才说一会儿话。
「静默师父不让你抄书了吗?」白家娘子惊道。
「还是要抄的,不过叫我吃完午饭之后再去经房,早上就跟着你干活。」
「静默师父为什么突然做出这个决定?」白家娘子有些担心静默不愿让女儿学习了,才将她打发出经房。
「她告诉我,慎严庵后边那片树林里有另外的院落,里头住着三个京城里来的贵人,以及贵人的教导嬷嬷。要服侍的人多,能干活的人少,所以你每天都很忙.,要忙着料理她们的三餐、洗她们的衣服、打扫屋子,忙得都没有歇下来喝口水的时候,所以问我是不是应该过来帮你忙。我说应该,所以她便叫我日后挪出半天时间跟着你,午饭后再到她那儿抄书。」
「这是为什么呢?」
「静默师父说你那边的午餐好吃。」小云撇撇嘴。
白家娘子闻言,也知道静默只是随便说个藉口应付小云。轻叹了声道:
「确实是比较好吃没错,但那院子里的人可不好相与。小云,到时你紧跟着我,就算我正忙顾不上你,你也别往院子里凑,就在柴房那边做些轻省的活儿,然后把你近来学会的知识都背上一遍。总之,离那些人远远的就是。」
「知道了。」小云应了声。在别人的地头,她向来谨慎,好奇心这种东西,她从来不主动触发。眼下她比较好奇的是:「阿娘,后院那边的午餐有多好吃?难道还能吃到荤食?」
「当然没有荤食。」白家娘子摇头。「慎严庵的师父们是出家人,斋饭里不放葱姜蒜,无油少盐,更遑论酱醋糖这样的调料,都是没有的。比起后院吃食,师父们吃的确实粗糙寡淡。」
「师父们吃的还叫粗糙寡淡啊?那我们粮食里挟沙掺糠的叫什么啊?」小云觉得这世间的衡量标准实在太奇怪。「慎严庵一天三餐都让人吃得饱足还有剩,简直比村长家还富裕了,村长家的杂粮窝窝头也得掺糠。阿娘,为什么慎严庵如此富足?明明也没见她们做些什么营生,庵堂旁那几垄菜地根本养不活人,我瞧不过是种来打发时间的。难道日日抄经念佛,佛祖就会从天上丢粮食下来吗?」
白家娘子没好气反问:
「你说呢?」
「当然是不可能啦。真那么好,天下人全出家剃度了,谁还辛苦劳作?」小云猜道:「阿娘,慎严庵不给人进香供奉是因为不需要对吧?她们自有营生的方式……或许光是把后院租借给人住,就足以抵得上慎严庵所需的开销了。」
白家娘子惊异于女儿的敏锐,忍不住低头看了女儿一眼;小云也正抬头看着娘亲,见娘亲这样的神色,便知道自己猜得没错,不禁得意地笑了。
母女俩已经走完山路,在天色完全黑透前,走进小归村的外围区,虽然没有火光照路,倒也不用怕跌跤或遭遇蛇虫攻击了。
「不管你知道慎严庵里多少事,记住,都别说。」白家娘子只能再一次慎重交代。
「知道啦知道啦!」就算为了每天那一顿饱足的午餐,小云也会非常谨慎的。
当家门远远在望时,小云眼尖,咦了一声道:
「啊!咱家亮着?难道是小芳又来帮我们烧火暖屋了?」
自从小云每天匀一颗馒头给小芳之后,小芳家的人觉得无以回报,每天帮她们把水缸挑满水,捡来的柴火也分了一半过来,每日算准了母女俩归家的时间,提早过来帮她们烧水暖屋。就算小云说不用这样,白家娘子不时上门恳切地推辞,但小芳的父母还是依然故我。
母女俩走进屋子,果然看到小芳正蹲在灶旁烧柴呢,而灶上的水已经冒出白烟了。
「白婶,小云,回来啦!」小芳回过头来打招呼前,先抬袖抹了把脸,却仍然看得出来哭过了。
白家娘子眼神微动,微笑道:
「小芳,又麻烦你了,谢谢你。回到家来能马上有个热水可以洗脸,真是太好了。」将小云往前推了一下。「小云,你把馒头拿出来热一下,让小芳吃了。我先去柴房洗手脸。」
两人等白家娘子从灶里自了热水提到后边的柴房去时,才看着对方。小云先开口问道:
「你在哭啥?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吗?」去年冬天小芳哭过一次,因为她姊姊死了,小云实在怕再听到类似的消息,却又不得不问。
「没死人。」小芳也知道小云摆严肃的表情是为了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很快给正确答案:「不过,我阿娘又有身子了。」
这……实在也不算是个好消息。小云觉得她还是别收起严肃表情的好,继续摆着吧,换上笑脸说恭喜的话,八成会被小芳丢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