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等待穗高诚的尸体火化时,美和子一直站在休息室的窗边看着窗外。外面一直下着细雨。火葬场周围的树都淋湿了。天空呈灰色,水泥地发出黝黑的光。好像只有窗外的风景变成了黑白的。美和子看着这样的风景,默默地站在那里。
休息室里的其他人基本没有说话。二十多个人都带着疲惫的表情坐在那里。穗高的母亲在哭泣。这个因驼背而更矮小的老妇人不时对旁边的男子说着什么,然后又用手绢抹着眼泪。男子表情悲伤地听她说话,时而重重点头。我在四天前的婚礼上见过穗高的母亲,但和那时比,她瘦得像是体重减少了一半。
休息室备有啤酒和其他酒类,却很少有人喝。大家反而想要热茶。虽说是五月,却冷得让人想用取暖设备。
我往两个茶碗里倒上茶,走近美和子。我站到她身旁,她也没有马上把脸转过来。
“冷不冷?”我把一个茶碗递给美和子,问道。
美和子就像个机器人一样,先转过脖子,收紧下巴,看着我的手。过了几秒,眼睛才注意到茶碗的存在。
“啊……谢谢。”美和子接过茶碗。但她并没有喝,而是用双手紧紧握住茶碗,好像是要暖暖冰凉的手。
“还在想他的事吗?”话一出口,我便觉得自己问了愚蠢的问题。我面对美和子时经常会不经思考就说话。
还好,她并没用鄙视的眼神看我。“算是吧。”她小声回答后,又说,“我在想他的衣服。”
“衣服?”
“为了这次旅行,他特意定做了衣服。光是在店里试穿过的衣服就有三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我并不认为这事微不足道。估计她在一个个确认自己失去的东西。
“他的家人会想办法处理掉吧。”我只能这么说。
但是,美和子却把这句话理解成另外一种意思。她眨了两次眼,轻轻地说:“是啊,我并不是他的家人。”
“不是那个意思……”
这时,穿着丧服的男人进入休息室,告诉我们火化已结束。听到这一消息,所有人都开始慢吞吞地动身。我和美和子也向火化处走去。
穗高诚那经过锻炼的健壮身体已经变成白骨和骨灰。由于量太少,我感到十分意外。我仿佛看到了人的本质。估计我被焚烧后也会变成这样。
捡骨在大家的沉默中淡然进行。我原打算只在美和子旁边看看,但像是穗高亲戚的中年女子递给我一双筷子,我便夹了一块骨头放进了骨灰罐。但我没能看出是哪个部位的骨头。那只是一块完全失去生命气息的白色碎片而已。
所有仪式结束后,我们在火葬场出口与穗高家的人道别。遗骨由穗高诚的父亲带走。
穗高道彦对美和子说,葬礼在茨城也会举行一次,但不用特意过去参加。道彦是穗高诚的哥哥,但他们的五官和身材一点都不像。道彦身材矮胖,脑袋又大又圆。
“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请让我去。”美和子小声说道。
“那个,路途遥远……而且都是不认识的人,你也会感到寂寞,所以真的不用过来了。”
听道彦的语气,更像是希望美和子千万不要去。我开始还以为他怕她的存在会导致人们对葬礼的好奇,但我立刻改变了这种想法。媒体连日来不断报道穗高诚的死因,目前看来,被前女友杀害的看法成了主流。但是穗高家无论如何都想否定这种说法。至少在老家,他们很想编出一个像样的借口。为此,也许有必要适当地歪曲事实。在这种情况下,美和子在场只会碍事。
美和子或许也想到了这一点,就没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只是说:“那么,有什么事请再联系。”道彦像是松了一口气。
和他们道别后,我们来到停车场,决定开老款沃尔沃回横滨。汽车刚开没多久,美和子嘟囔了一句:“我,到底算是什么呢……”
“什么?”因为开着车,我只稍微转向她。
“对于穗高先生,我算是什么呢?”
“恋人吧。还是结婚对象。”
“结婚对象……是啊,因为还特意定做了婚纱。我说过租一套就可以了。”
雨有点大,我调快雨刷的速度。雨刷上的胶已经老化,每次蹭到玻璃的表面,都会发出廉价的嘎吱声。
“不过,”她说道,“我没能成为新娘。明明穿上婚纱,打开了教堂的大门……”
眼前浮现出美和子回忆的情景。穿着白色礼服的穗高诚,倒在美和子即将要走过的贞女路上。
沉默的车内,只有雨刷发出规律的响声。我打开车内广播,扬声器传出古典音乐,曲调非常悲伤。
美和子拿出手绢,按了按眼角。传来她擤鼻涕的声音。
“用不用关掉?”我把手伸向按钮。
“没关系,不用了。我不是因为受到了音乐的刺激。”
“那就好。”
车窗开始变得模糊。我打开空调。
“对不起。”美和子说道,鼻音有点重,“原打算今天不再哭的。从今早开始,我一次眼泪都没掉吧?”
“哭也没关系。”我说道。
我们沉默了一段时间。我驾驶的沃尔沃静静地行驶在通往横滨的高速公路上。
“对了,哥哥。”汽车下高速进市区时,美和子问我,“真的是那个人干的吗?”
“那个人?”
“那个女人。那个,浪冈准子小姐……对吧?”
“哦。”我终于明白美和子说的是什么,“应该是吧。两人都死于同一种毒药。这绝不是偶然。”
“可警方什么也没发布。”
“估计还处于确认阶段。那帮家伙,除非有什么特殊情况,不然不会在调查中途发布任何情况。”
“哦。”
“你到底想说什么?”
“倒不是想说什么,就是有几件事情无法理解。也许都是些小事。”
“你说说看。还是觉得跟我说也没用?”
“没有,我没那么想。”
美和子好像微微笑了一下。我一直看着前方,所以只是感到了那种气氛而已。
“我觉得有些不自然,就是把毒胶囊放进那个药瓶这一点上……”
“不自然?你是说穗高先生吃的毒药还有别的途径?”
“那倒不是,我觉得毒胶囊放进那个药瓶里是千真万确的。因为在婚礼开始之前,他除了药以外没吃其他东西。”
“那有什么不自然?”
“嗯……不自然这个词可能不大贴切,但浪冈小姐投毒这一点,我总觉得不大对劲。”
“为什么?”
“按哥哥你的说法,那个人只是出现在阿诚家的院子,骏河先生很快就把她领到了外面。她应该是没有机会接近药瓶的。”
“药可能不是那天放进去的。她曾经是穗高先生的女友,可以自由出入那个家,有可能还有过备用钥匙。在返还备用钥匙之前,她也可能另配了一把。如果是这样,她可以随时潜入并把胶囊放进药瓶。”
我能如此口若悬河,是因为我也曾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不用美和子说,我也知道五月十七日浪冈准子没有机会投毒。那天一直坐在客厅的我最清楚这一点。正因如此,我才有必要考虑如果浪冈准子投了毒,又是什么时候。
“那么,”美和子说道,“浪冈小姐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院子里呢?”
“可能是想……道别吧。”
“跟阿诚?”
“对。那时她已经决定自杀,所以也许是想最后再看一眼穗高先生。这么想奇怪吗?”
“不,倒不觉得奇怪。”
“那你觉得哪点有问题?”
“我在想,如果是我会怎样。遭到心上人背叛,而且对方还要跟别的女人结婚……”
“美和子不会自杀吧?”我瞥了一眼她说道,“你不会做那么愚蠢的事吧?”
“不到那种时候是不知道的。”美和子说道,“不过,我能理解与其被别人夺走,不如杀掉心上人然后自杀的想法。”
“那么,浪冈准子的行为也符合逻辑吧。”
“基本符合。不过,”她停顿了一下说道,“如果是我,绝不会孤零零地死在自己的房间里。”
“那会怎么办?”
“最好先杀掉心上人,然后在他身旁自尽。”
“她或许也是那么希望的,但在当时的情况下不可能。毕竟当时还有很多人。再说,既然选择这种杀人方法,就很难期待穗高先生会倒在她眼前。因为无法预测他什么时候吃下毒胶囊。而且第二天就是婚礼,他会直接去新婚旅行,很长一段时间不回来。或者说,他死在旅途中的可能性也比较大。所以,她根本无法接近他的尸体。这样一来,只能自尽了。”
“嗯,这一点我也明白,所以我才说最好能那样。但就算没法死在心上人的尸体旁,如果是我,也不想在一个完全不相关的地方死。”
前面的信号灯变红,我慢慢踩下刹车。汽车完全停下后,我看着她。
“如果是你,会选哪里?”
“是啊,”她稍稍歪着头说,“也许是和他相恋时,值得留恋的地方。”
“具体是……”
“他家,或是他家附近。”她声音虽小,语气却很干脆,“这样,他就知道我死了。我绝不会在自己的房间默默地死去。因为一想到他不知道我已自杀,却服毒死了,可就太遗憾了。”
“这样啊。”
信号变成绿灯,我踩下油门。
我想,也许会有这种事。因为浪冈准子希望的毕竟是殉情。
“浪冈准子在住处自杀已经是不可动摇的事实。再怎么不自然,也得接受。”
“这个我也明白。”美和子说完,又一次沉默不语。她的沉默让我感到不安。
到家时,太阳早已落山。车前灯的光反射在湿润的地面上。雨好像已经停了。
将沃尔沃开进车库之前,我让美和子先下了车。因为车库很窄,停下车后就没有打开副驾驶车门的空间。
美和子一直在门前等我从车库出来。我问她怎么不先进去。
“嗯,可是,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之前我一直告诉自己,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美和子说着,眯起眼睛注视着我们陈旧的家。
“这是你的家。”我说道,“就算结了婚,这点也不会改变。”
她垂下眼帘,小声说了句“是吗”。
正要打开门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喊“神林先生”,便回头一看,马路对面正走来一个男人。
是个陌生人。身材高大,肩膀很宽,所以脸显得很小,像是外国人。
“请问是神林贵弘先生和美和子小姐吧?”男人像是在确认一样。从他的语气,我猜到来者是谁,同时觉得非常郁闷。因为我真的很希望今晚就和美和子两个人平静度过。
男人的行动不出所料。他果然拿出警察手册说:“我是警察。有些事想向你了解一下。”
“不能改在明天吗?我和妹妹今天都很疲惫。”
“非常抱歉。是去参加石神井那儿的葬礼了吧?”警察说道。估计他是从我们的衣服判断的。
“是的,所以我们想尽快休息。”我打开门,轻轻推了一下美和子,让她先进去,我跟在她身后。可是,警察按住了我想顺手关上的门。
“三十分钟就可以。或者二十分钟也行。”他不肯罢休。
“明天再说吧。”
“拜托了。因为发现了新线索。”他说道。
这句话引起了我的兴趣。我问道:“新线索?”
“是的,有不少。”他直视着我的眼睛说道,目光犀利深邃。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的内心世界非常坚定,全身散发出想把人引入那个世界的气场。
“哥哥。”美和子在我身后说道,“让人家进来吧?我没事。”
我回头看了看她,叹了口气,然后再次转向警察。
“三十分钟能结束吗?”我问他。
“我保证。”他说道。
我松开扶着门的手。警察打开门走了进来。
2
男人自称是练马警察局的加贺。他没有明确说,但好像是在调查浪冈准子自杀事件。我胡乱猜想,如果是辖区的刑警,即便是联合侦查,能活动的范围恐怕也有限。
“首先我想问的是五月十七日白天的事情。”加贺站在玄关的换鞋处问道。一个穿着黑色西服的大汉站在那里,像是死神找上门来一样。美和子请他进来,但他微笑着说在那里就可以。他的表情就像面临比赛的业余选手,爽朗却又有些僵硬。我觉得他不像警察。
“如果是浪冈小姐忽然来到穗高先生家的事,我已经向其他警察说过好几次了。”
听到我的话,加贺点了点头。
“我知道。但我想亲自听一遍。”
我叹了一口气。“不知你想了解十七日的什么情况?”
“首先是两位的行动。”他拿出手册,摆出要记笔记的姿势,“那天,两位好像是上午离开这里,晚上住在结婚的酒店,对吧?能否尽可能详细地告诉我那段时间的情况?”
从他的话判断,估计“早上出家门去了穗高先生的家,晚上则去了酒店”这种程度的叙述是无法让他信服的。没办法,我只能借美和子的帮助,尽最大可能详细说明那天我们的情况。其实我认为没必要将走出意大利餐厅后与穗高他们道别的事也讲出来,但加贺并没有打断我。于是,我把直到在酒店入睡前的所有行动都告诉了他。
他边听我讲话边迅速记笔记,随后停下手思考了十几秒,然后抬起头。
“那么,除了下午六点到八点多美和子小姐去美容院的时间,两位一直在一起,是吧?”
“是的。”
美和子也在我身边点了点头。我们仍穿着丧服。
“刚才你说在等美和子小姐时在酒店的咖啡厅打发时间。请问,你一直坐在那儿吗?”加贺问我。
我觉得麻烦,想说“是的”,但他犀利的眼神像是在说“你要是胡说,我马上就能查出真相”。
没办法,我回答道:“之前我去买了点东西。去了一趟附近的书店,还逛了逛便利店。”
“哦?你还记得店的位置和店名吗?”
“叫什么来着……”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但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啊,对了。很可能……”我从口袋里拿出钱包找了找。如我所料,果然找出一张小票。我递给加贺。“这就是那家便利店的。”
加贺把手伸进上衣内兜,拿出一副白手套,迅速戴好,拿起小票。
“这样啊,好像就在那家酒店附近。”像是看到了上面印的地址,加贺说道,“书店的呢?”
“书店的找不到了,可能扔掉了。但我还记得就在便利店那条街上。”
“是买了克莱顿的书吧。”美和子在旁边说道。
“对。”
“迈克尔·克莱顿?”加贺问道,表情好像变得温和了一些。
“对。买了文库本的上下册。”
“那么,是不是《桃色危机》?”
“对。”我有点吃惊地看着他的脸。我觉得,即便知道迈克尔·克莱顿,一般情况下联想到的也是《侏罗纪公园》或《失落的世界》。
“你怎么猜到的?”我问道。
“第六感。”他继续说道,“《最高危机》也很精彩。”
明白了,原来他是迈克尔·克莱顿的粉丝。
“你在便利店……”加贺看着小票说道,“买了酒和小吃。”
“用来睡前喝的,不然失眠的话可就惨了。”
“这样啊,我非常理解。”加贺先后看了看我和美和子,点点头说道。他好像想起了第二天就是婚礼。但是,至于我为何担心那一夜无法入睡,恐怕这个看起来独具慧眼的刑警也猜不到。
他用手指夹住小票,晃了晃。“我可以借用一下吗?”
“可以。”我说道。
我并不觉得那个东西会有什么大用处,但加贺从上衣内兜拿出一个小塑料袋,像是摆弄贵重物品一样,小心翼翼地将小票放了进去。我真想问问他,口袋里还装着什么。
“那么美和子小姐从美容院出来后,两位在日本料理店用餐,直到回各自房间之前都一直在一起。请问能证明这些事吗?比如见到了谁之类的。”加贺开始问下一个问题。
我皱起眉头表示厌恶。因为证明这个词让我很不舒服。
“我和妹妹两个人一起行动,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加贺闻言摇了摇头。“不,不是那个意思。”
“那为什么……”
“我只是想整理出各位在五月十七日的行动,仅此而已。”
“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我们的确和浪冈准子小姐有间接关系,但就算那个人自杀,也没有必要调查到这种程度吧。去书店和便利店都得提供证明,兄妹两人一起度过的时间还需要证人。难道我们就那么可疑吗?”
我并没有那么生气,但还是故意粗声粗气地说道。因为我想在这个警察面前尽量保留一点优势。
加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看了看手表。他明显不愿意这样消耗时间。
“雪女士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她问她那天做什么与案件有什么关系。”
“这是正常的反应。”我说道。
他叹了口气说:“我觉得这不像是单纯的自杀。”
“你说什么?”我又问了一次,“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难道说浪冈准子小姐不是死于自杀?”
“这倒不是……或者说,自杀本身是事实,但可能背后还隐藏着什么。比如说与穗高诚先生死亡有关的重大信息。”说到这里,加贺咳嗽一声,“当然,有可能只是我想得太多,最后发现其实什么事也没有。但对警方来说,需要进行调查。”
“说得可真含糊。你就不能再直白点?”
“那就这么说吧。”加贺说道,“可能有人参与了浪冈准子小姐的自杀。我们正在调查那个人到底是谁。”
“参与?”我再次问道,“参与是指什么?”
“更详细的还不能告诉你。”加贺说道。
我抱着胳膊,发现美和子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我不想让她开口。
“我们绝对无关。”我说道,“那天和穗高先生道别后,确实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没人能证明我们一直在酒店,但我们与浪冈准子自杀没有一点关系。”
加贺以严肃的表情听着,我不知他相信到何种程度。
“明白了。”他点点头,“刚才的话我们会作为调查参考。那么,进入下一个问题。”
下一个问题是关于浪冈准子出现在穗高家院子时的情况。加贺拿出了穗高家的简图,详细问起浪冈准子出现的地点和其他人当时的位置等等,还要求美和子看图说明穗高诚常吃的鼻炎药通常放在哪里。
“综合刚才的叙述,”加贺看着手中的图说道,“仅就十七日来说,浪冈准子小姐是没有机会靠近药瓶的。”
“我和妹妹之前也谈论过这个问题。”我试着说。
“哦。”加贺抬起头,“然后呢?”
“我们认为,她放毒药应该是在那之前。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
加贺没有点头,而是用科学家观察某种实验品般的眼神看着我,眼神冰冷得让人坐立不安。
随后,他的眼睛开始渗透出一些感情色彩,同时露出一丝微笑。
“原来两位也在谈论这次的案子。”
“多少谈到了一些。即使不愿想,也会想起来。”我偷偷看了一眼美和子。她垂着眼帘。
加贺把手册和简图等都放进上衣口袋。“我想问的暂且就是这些。感谢两位那么疲倦还配合。”
“不用谢。”我看了看手表。从他进入家门,过了二十六分钟。
“对了,”他环视了一下,“真是非常气派的房子,风格很独特。”
“父亲建的。是栋普通的房子,就是比较旧。”
“不,你太谦虚了。从细节就能看出来。住在这里有多少年了?”加贺用轻松的语气问道。
“到底……多少年呢?”我看着美和子。她的表情同样像在回想。我对加贺说:“因为发生过一些事,有一段时间没住在这里。”
听到这里,加贺带着早已知道的表情说:“好像是这样。据说两位是在亲戚家分开长大的?”
因为过于突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看来知道不少事。”
“啊,对不起。我不是想探听隐私,只是之前了解情况时自然传到耳朵里而已。”
我很好奇,但没再问到底是了解了什么样的情况。
“有五年。”我说道。
“什么?”
“我和妹妹回到这个家已经有五年了。”
“是吗……五年啊。”加贺严肃地看着我和美和子,然后慢慢呼吸,宽厚的胸膛上下起伏。随后他开了口:“也就是说这五年来,两位是齐心协力一同度过的。”
“是的,可以这么说。”我说道。
加贺点点头,看了看手表。“好像打扰太久了。那么告辞了。”
“慢走。”我点头致意。
加贺自己开门走了出去。等到门关上后,我来到换鞋处,靠近门打算上锁。这时,门忽然打开了。我吓得向后退了一步。门缝那边站着加贺。
“对不起。刚才忘了一件事。”
“什么?”
“有关这个案子中使用的毒胶囊,已经基本确定了毒药的来路。”
“哦……那个药名好像是……”
“硝酸士的宁。经调查,果然是从浪冈准子小姐上班的动物医院偷出来的。”
“哦。”我预想到了这个答案,所以并没有觉得吃惊,也不觉得是什么值得加贺特意告诉我的信息。
“据医院院长说,无法确定具体是什么时候被盗的。他还辩解说,虽然医院管理有疏忽,但万万没想到助理会把它用于干坏事。当然,对此多少可以同情。”
“我也有同感。”虽这么说,我开始有点心烦。我不大明白加贺到底想干什么。“你到底想说什么?”
“问题在于胶囊。”他像是分享什么秘密一样说道。
“胶囊怎么了?”我问他。
“估计你也知道,使用的胶囊是穗高先生经常吃的鼻炎药胶囊,只不过把里面的药换掉了。”
“对,我知道。”
“我这几天一直在查那胶囊到底是在哪个药店买的,昨天终于找到了。药店就在离浪冈小姐住的公寓四公里处。”
“啊。这么说,就能确定毒胶囊是浪冈准子制作的了。”
“对,应该是这样。但是,出现了一个大问题。”加贺竖起了食指。
“什么问题?”
“据药店店员说,”说到这里,加贺看了一下美和子,然后又看着我,“浪冈小姐买那种鼻炎药是在周五的白天。”
我不由得“啊”了一声。加贺可能也听到了,但他只是表情沉重地摇了摇头,然后说:“出现了一个要解决的大问题,我打算回到局里好好想想。”
我焦虑地想该说点什么,却想不到合适的话。这时,加贺说:“那么,这次可真走了。”然后再次把门关上。
我呆立在已经关上的门后,脑海中转动着各种想法。这时,从背后传来叫我“哥哥”的声音。
反应过来后,我先把门锁上,然后转过身。和站在玄关处的美和子对上了视线,我主动把头扭向一边。
“好像有点累了。”说完,我便走过她身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3
我打开了笔记本电脑,但只是把手搭在键盘上,根本没有打字。因为压根就没有灵感。有一篇后天就得完成的论文,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明晚估计得熬夜了。
我把手伸向放在旁边的咖啡杯,想起里面早就是空的,便收回了手。正想着该不该再喝点,但一想到得去一楼的厨房,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倒不是嫌麻烦,而是因为有点怕和美和子碰上。
刚才我下楼泡咖啡时,她正坐在餐桌旁翻开报纸,一脸严肃地读着新闻。远远一看,就知道她看的是哪篇报道,因为标题正是“人气作家在婚礼上离奇死亡”。她身旁摆着像是最近几天的报纸。
“哥哥,你怎么看加贺先生方才的话?”我操作咖啡机时,她问我。
“哪句话?”我故意装糊涂。其实我非常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就是浪冈准子小姐是在周五买鼻炎药的事。”
“哦。”我暧昧地点点头,“是有点吃惊。”
“我不是有点,而是非常吃惊。因为这就说明,浪冈小姐完全没有机会把毒胶囊放进去。”
我默默地看着咖啡机啪嗒啪嗒将棕色液体滴入玻璃容器,想了想有没有什么能让她信服的说法,却没有想到什么好主意。
“如果不是她放的,那到底是谁把阿诚……”可能是想象过于恐怖,她没能把话说完。
“别这样。”我说道,“浪冈准子制作毒胶囊是事实。那么,投毒自然也可以认为是她干的。”
“但是她根本就没有机会啊。”
“那可不一定。虽然看似没有,有可能是我们大意而没发现。”
“会吗……”
“会的。不然,难道还有别的可能性?”
美和子并没有回答,而是看着手边的报纸。沉默中,只有咖啡的香味飘荡在房间里。
“报纸上说浪冈小姐的住处还散落着几粒胶囊,会不会是谁偷了其中的一粒,然后让阿诚吃下去呢?”
“你指谁?”我问道。
“这种事,我也不清楚。但加贺先生不是说过吗?有关浪冈小姐的自杀,可能有其他人参与。会不会是那个人偷的?”
“警察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我把咖啡倒进杯子。因为手抖了一下,有些洒在了地板上。
美和子没再说什么,只是一直翻着报纸。我已无法想象她到底在想什么。看她那有些想不开的表情,我发现我们之间好像隔着一堵透明而厚实的墙。我就像逃跑一样端着咖啡离开了房间。
从那之后,过了大约一小时。
想到美和子可能还在那个昏暗的房间,在餐桌旁托着下巴想着各种不祥的事,我就没有勇气走到那里。
我想起了婚礼当天的事情,想起了那天早上塞在我的房间门缝中的信。那封信虽然马上就烧掉了,但内容却深深印在我脑海中。
如果不想让你和神林美和子的肮脏关系公布于世,就把随信附寄的胶囊混放到穗高诚的鼻炎胶囊里——
发这封恐吓信的人应满足以下三个条件。首先,这个人察觉到了我和美和子的关系。其次,他知道穗高诚服用鼻炎药。第三,他还知道我住在酒店的哪一个房间。满足第三个条件难度很大。问前台是绝对不会知道的,因为那天我以神林的名义订了两个单人间。即使是前台的人,也不知道我住的是哪一间。
周六晚上打算回各自的房间时,美和子好像说过,要给雪香织和穗高诚打电话。她很可能在通电话时将我们的房间号告诉了他们,然后穗高诚有可能又告诉了骏河。
这样一来,就能限定发恐吓信的人。首先是穗高诚和美和子,但把他们排除应该没问题。
那么,一定就是骏河直之和雪香织中的一个。无论是哪一个,一定是认为比起自己下手,让我来投毒更安全,即便警察展开调查也不用担心。
就算凶手是其中的一个,毒胶囊又是怎么搞到手的?很可能就像美和子说的那样,凶手以某种方式参与了浪冈准子的自杀,然后从她的住处偷出胶囊。
我回想了一下十七日白天浪冈准子像幽灵般出现时的情形。那时骏河直之把她赶到外面,但在那之前,他们聊得非常亲密。据警方说,骏河直之和浪冈准子住在同一栋公寓。这说明他有可能先发现了浪冈准子的尸体,却没有立刻报警,而是考虑如何利用这件事杀穗高诚,这种可能性很大。
我想起骏河的尖下巴和凹陷的眼窝。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杀穗高诚的动机,但从他们相处的情况来看,两人的友情并不坚固,估计仅仅是靠金钱维系。那么,存在旁人根本想象不到的争执也并不奇怪。
雪香织怎么样?倒是看不出她与浪冈准子有什么联系。那么动机呢?
她曾是穗高诚的编辑,所以从工作角度来看,他的死亡对她不利,但从私人的角度看呢?
其实有件事,我见到雪香织后想过好几次,即这个女人以前是不是和穗高诚有关系。我没有什么确切证据,只是从她说起美和子和穗高诚时的表情和用词想到了这种可能性而已。如果不是我多疑,她或许是因为遭到背叛而决定复仇。
另外还有一件事。那就是美和子。
雪香织一直认为美和子是自己发现的宝贝。某种意义上,她对美和子倾注了比血亲还多的爱。如果她认为绝不能把这个宝贝交给庸俗的穗高,又会怎么样?
我用双手抱着后脑,靠在椅子上。椅背的金属部分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看来现在还无法确认,写那封恐吓信并想让我杀穗高诚的到底是他们中的哪一个,但无论是谁都不冤枉。
我绝不能就这么放任不管。如果不能确定到底是谁,将无法考虑今后的对策。
楼下传来轻微的响声。不知美和子是不是仍在思考杀穗高诚的凶手是谁。我抓着空空的咖啡杯,绷紧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