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海胆意大利面的味道很一般,太咸,不大符合我的口味。后来吃的鲈鱼也一样,吃下后嘴里没有留下丝毫余香。也许和我吃的心不在焉也有关系。
骏河直之的手机响后,我有了某种预感,脑海中浮现的是方才那个女子的脸,白色衣服和苍白的脸,用一种想不开的眼神凝视着穗高诚。
看到穗高惊呆的表情和骏河惊慌失措的态度,我很快意识到她的身份。如果神林贵弘之当时不在场,我一定会向穗高刨根问底。
打完电话后,骏河板着面孔将穗高叫了过去。我想,肯定是那个女子说了让他左右为难的话,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理由让和神林美和子吃饭的穗高离开餐桌。对他们来说,现在最重要的理由是神林美和子。
“看来相当忙啊。”美和子对我说。
“是啊。”我回答。美和子过于纯真,完全不懂得怀疑人,即使是穗高这种男人。这一点令我烦躁。
没多久,穗高回来了。他看上去有点惴惴不安,一坐下就看着神林兄妹说道:“骏河忽然有急事,中途不得不退席,实在是不好意思。”
“骏河先生可太辛苦了。”美和子看着穗高,眼睛就像漫画中的少女一样炯炯有神。
“业务拓展得过于宽泛,只能辛苦他了。”说着言不由衷的话,穗高面带微笑看着明天的新娘。那可是他引以为傲的笑容。无论是什么样的女人,一般都会上一次当。
想起骏河直之那消瘦的脸庞,我不禁暗暗同情他。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这会儿他一定是为了收拾穗高的烂摊子,汗流浃背地四处奔波。
吃完甜点,正在喝咖啡的时候,年轻的服务员弯着腰走近穗高,小声对他说:“有您的电话。”
“电话?”穗高的表情有些困惑,然后苦笑着对美和子说:“肯定是骏河那家伙。可能是又出什么错了。”
“快去接电话吧。”
“是啊。再次失陪一下。”穗高站了起来,“实在是不好意思,大哥,三番五次这样。”
神林贵弘简短地回答“没关系”。很明显,这个帅哥对穗高并没有什么好感。用餐时,他基本没开口。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呢?”美和子看着我,似乎有些不安。她当然不知道那个幽灵般的女人曾伫立在穗高家的院子里。
我说我也不知道。
没多久穗高回来了。从他的表情可以断定,肯定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虽然他仍面带微笑,表情却很生硬,而且目光闪烁,呼吸也很急促。
“怎么了?”美和子问道。
“不,没什么大事。”穗高的声音有些沙哑,这很罕见,“那么……咱们走吧。”他根本就没有坐,而是站着说道。看来很着急。
我故意慢腾腾地端起了咖啡。
“再坐一会儿吧。难道你有什么急事吗?”
穗高瞪了我一眼,也许察觉到了我轻微的恶意。我装作不知道,继续品尝着没剩多少的咖啡。
“我还有很多事需要处理,另外还得收拾旅游时用的行李。”
“我来帮忙吧。”美和子立即说道。
“不,怎么能麻烦你呢。这点事自己可以解决。”然后穗高又看向神林贵弘。“那个,您知道去酒店的路吗?”
“有地图,应该没问题。”
“这样啊。那我就让服务员从停车场把车开过来吧。能借用一下车钥匙吗?”
接到神林贵弘递来的车钥匙后,穗高将钥匙放进上衣口袋,快步向门口走去。
我紧跟在他身后。
“这边,由我来吧。”我小声对他说。我是指结账。
“不,不用。是我约你们出来的。”
“可是……”
“没事。”穗高将金色信用卡交给服务员,然后将两把车钥匙交给另外一个服务员,让他把车开到餐厅门口。另外一把车钥匙是穗高的。我们是分乘两辆车来的。
“出事了?”我一边留意美和子他们那边,一边问道。
“没什么。”穗高冷冷地回答,眼神透着焦虑。
“雪姐,”美和子在后面叫了我的昵称,“雪姐你一会儿去哪儿?”
“我……”我倒是没什么安排,但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我得回趟公司,把刚才拿到的随笔交给排版部门。”
“那和我们坐一辆车吧。公司不是在半道上吗?”美和子亲切地说道。
“不好意思,去公司前,我得顺路去另外一个地方。”我合掌表示歉意,“过一会儿我会往酒店打电话。”
“好的,我等你的电话。”美和子莞尔一笑。
将两辆车开到餐厅门口需要几分钟。这几分钟对穗高来说好像特别漫长,他不仅不断地看表,美和子跟他说话,他也心不在焉。
车开过来后,穗高像是赶神林兄妹走一样,催促他们上沃尔沃。
“那么,明天见。”美和子隔着车窗说道。
“嗯。今晚就好好休息吧。”穗高笑着答道。这种时候他仍能表里不一,真是有本事。
沃尔沃拐过前方路口后,穗高的笑容也随即消失。他连看都不看我,径直走向自己的奔驰车。
“看来有什么急事啊。”我在他背后说。他不可能没听见,却没有回头。
目送奔驰车随着引擎声快速离开,我朝相反方向走去,却一直没有见到空的出租车。过了十多分钟,好不容易才来了一辆。我招手示意。
我说:“去石神井公园那边。”
望着窗外不断变化的景色,我思索着自己究竟是在干什么。夜幕已经降临。
我想起了穗高诚的薄唇,还有他那略尖的下巴、挺直的鼻梁和精心修剪过的眉毛。
虽然短暂,我曾有过一个梦想,就是成为穗高的妻子。我从未想过辞掉工作,但那时还真想象过自己从早到晚系着围裙忙碌的样子。现在想起来,只能说是太天真了。
成为穗高诚的责任编辑是我到文艺部的第二年。他给我的印象是多才多艺。但第一次见到本人后,他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了截然不同的印象,即作为异性,他也很有魅力。现在一想,不禁觉得好笑。
我并不知道他是从何时开始将我当作一个女人看待的。第一次见面时,他或许就有了想法,打算早晚要把我搞到手。他的确成功地打动了我的心,就像是电脑忠实地完成既定程序一样。
“要不要去我那儿再喝一杯?”一次公司聚餐后,在银座的一家酒吧喝鸡尾酒时,他问我。他说他不喜欢在有女招待的地方喝酒。至少,他对我是这么说的。
当时他还没有离婚,所以在新宿另租了一套房子作为工作室,理由是不想将事业与家庭混为一谈。
其实,我可以随便找个借口拒绝他。而且我相信,只要拒绝一次,他肯定不会再纠缠。但与此同时我也知道,如果拒绝,他今后再也不会邀我。
我最终还是去了他的住处。原来是打算再喝一杯,但实际上喝的只有半杯波本威士忌。因为很快我们就上了床。
“我可不是随便玩玩。”我说道。
“我也是。”穗高回答,还说,“所以你要作好心理准备。”真是恬不知耻。
过了三个多月,穗高告诉我他准备离婚。当时我们的关系已经非常亲密。
“我的婚姻早就出现了问题。绝不是因为你,你不用担心。”
我问到离婚的原因时,他有些生气地这么说。我甚至很感激他这么回答,还以为他是为我着想才这么说的。
下一句话更是让我欣喜若狂。
“当然,如果没有你,我不一定能下这个决心。”
说这番话的时候,我们在一家酒店的咖啡厅。如果当时我们俩是在房间独处,不,就算是咖啡厅,如果没有其他人,我可能会情不自禁地搂住他的脖子。
我们的关系前后持续了三年。说实话,我一直在等着他向我求婚,但从没有催促过他。我全然不知一个人离婚后需要多久才能摆脱前一段婚姻的阴影。当然我也知道,这种性格只会让自己吃亏。若真想结婚,有必要抛掉某种矜持,而我至多就是半开玩笑地说,与其一辈子当个编辑,还不如找个人嫁掉算了。每当这时,穗高诚便笑着说,你明明就没有那种心思。他还说,你绝不是那种心甘情愿当家庭主妇的类型。他很清楚,只要这么说,我绝不会继续纠缠于结婚的话题。
当我担心我们今后会发展到什么程度时,他提出了一个令人意外的要求,希望我能把神林美和子介绍给他。
美和子原本是我妹妹的朋友。我们相识,源于妹妹将她写的诗拿给我看。我被美和子的诗里蕴含的激情、悲伤、烦恼深深地迷住了。直觉告诉我,这些诗一定有价值。
按理说,出版一个无名女子的诗集是不大可能的,但我的出版计划得到了公司的支持。最初面有难色的上司们似乎也被神林美和子的诗打动了。
但说实话,我真没想到诗集会那么畅销。当初的计划只是希望能得到一些关注,万万没有想到诗集中的一些语句成为了流行语,其他出版社也纷纷效仿,陆续出版相似的书。
一夜之间,神林美和子成了名人。很多电视台都希望采访她,当然,其他出版社也争先恐后地与她接触。
美和子并没有背着我私下接活儿。她希望采取所有的事情都由我经手的工作模式。不论什么工作,不经我的同意,就没法与神林美和子取得联系。其他出版社的同行高看我一眼,与我和神林美和子的这层关系不无关联。
我问穗高为什么想认识她,他说就是比较感兴趣,能不能帮他联系一下。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特别反对的理由,只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穗高诚应该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有把她搞到手的想法,顶多也就是看看能否在电影方面利用她一下。我也知道,他想在电影界挽回声誉。
始料未及的是事情竟然会朝着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方向发展。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是美和子打来电话的时候。她说穗高约她吃饭,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从她的口气,我察觉到她很想赴约。这一点更让我感到焦躁。
我和穗高诚取得了联系,想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好像预料到我会找他,并没有吃惊。
“我不是说过,有关工作的事情必须通过我吗?”
听我这么说,他好像早已想好似的果断地说:“这跟工作没关系。我只是想和她私下见个面。”
“那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和她一起吃顿饭,仅此而已。”
“这……”我极力控制情绪,问道,“不知是不是我太笨,误会了什么。听你的口气,我怎么觉得你对神林美和子很感兴趣?”
“你没误会,的确是这样。”他说道,“我对她很感兴趣,作为异性。”
“你真好意思说出这种话!”
“我倒想问问你,如果我喜欢上另外一个女人,我该怎么办?为了你,难道让我忍着?我们又没结婚!”
又没结婚——这句话深深地伤害了我。
“就是说……你,喜欢她。”
“我不否认对她有好感。”
“她可是我负责的作家。”
“碰巧而已,不是吗?”
“这么说,”我咽了口唾沫,“这么说你不要我了?”
“我不知道对神林美和子这个女人的兴趣是否会变得更强,但如果想和她单独吃饭就必须和你分手,那只能这样了。”
“知道了。”
这些就是结束近三年恋情时所说的话。当初约美和子时,穗高知道肯定会出现这种局面。他早预料到我不会大哭大闹、纠缠不休。我明知他已预料到这些,却没想出对付他的其他方法。
另外,他还料到一件事——我不会对美和子说出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不但不会说,还绝不会阻止他去接近美和子。
事实的确也是这样。我对神林美和子什么也没说。她问过我几次“穗高先生人怎么样”,我也没对她说真心话,只是淡淡地说,我跟他只是工作关系,因此不了解他的为人。
一方面,我实在无法抛弃自尊心,另一方面,基于一个完全不同的原因,我不想打扰神林美和子和异性的交往。
那个原因,就是神林贵弘。
第一次见到他时,我就看出,他对美和子的爱与对待妹妹的情感有本质上的不同。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之前每当听美和子说起他时,总觉得有一种奇怪的印象。看来她对自己的亲哥哥也抱有特殊的情感。这种印象至今也没有变。我甚至觉得,她那独特的感性和表达力,极有可能源于这种情感。
这样的美和子对哥哥以外的异性感兴趣是非常难得的。通过这种变化,她一定能获取新的人生观。她不可能因此变成一个平庸的女人,或失去才华。她具有的能量绝对没有那么脆弱。就算她变得平庸也没办法,只当是为得到宝贵的东西而付出的代价。区区一个编辑,不能因为怕卖不了书而干涉她人生的转折点。毕竟我很喜欢美和子,衷心希望她能得到幸福。
仅此而已。
穗高这次能表现出多大诚意,对我来说至关重要。我为他和美和子牺牲的实在太多。如果他只是想利用我,我绝不会原谅他。
前方看到了穗高的家。我把手轻轻放到下腹部。不知为何,感觉那里有点痛。
我对出租车司机说:“麻烦您在这里停车。”
2
天色已完全变黑,但穗高家的门灯并没有亮。家门前停着他的奔驰,车里没有人影。
门旁的信箱里塞着社区信息传阅板,看来目前穗高连取这个的时间都没有。我刚想按门铃,又慌忙缩回了手。如果发生了什么不利于他的事,就是按门铃也会吃闭门羹。
我轻轻地推了推大门,没想到门轻易地开了。我蹑手蹑脚地走上玄关的楼梯,绕到院子里。由于四周有高墙,路灯照不到里面,院子很昏暗,但能看到从客厅漏出一丝光线。
我注意着脚步向前走去。落地窗拉着窗帘,但留有缝隙,光是从那里漏出来的。我将脸靠近那个缝隙。
可以看到穗高诚的身影。他正用透明胶封一个大纸箱,箱子原来是装洗衣机用的。我听美和子说过,在开始新生活之前,他换了几件电器。估计洗衣机是其中的一件。
可现在装纸箱怎么想也觉得不对劲。穗高的表情没有一点平时从容不迫的样子,反倒是很久没见过的严肃。我把眼睛尽量靠近缝隙,想看看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并没看到其他特别的东西。
这时,忽然听到门口停车的声音,好像有人上了玄关的楼梯。然后又听到开门并进屋的声音。客厅里的穗高并没有慌张,他好像知道进来的人是谁。
不久后出现在客厅的,如我所想,果然是骏河直之。骏河的表情也非常严肃。因为离得很远,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
两个人交谈了几句,然后忽然看向这边。穗高甚至还大步走过来。
我以为自己被发现了,赶紧来到与玄关相反的方向,躲在房子的阴影处。接着,传来了开窗户的声音。
“看来只能从这儿出去了。”穗高说道。
“这样比较好。”骏河应道。
“开始搬吧。车停在大门外吗?”
“嗯。这个箱子结实吗?”
“没问题。”
过了一会儿,我窥视了一下,两个男人前后抱着方才的纸箱从客厅走了出来。前面的是骏河,后面则是穗高。
“没想到还挺轻的。早知道是这样,一个人也没问题。”穗高说道。
“那你自己搬。”骏河说道。他似乎很生气。
窗户开着,说明肯定会有一个人回来。所以我决定再观察一会儿。
果然,没多久穗高就回来了。我缩回了头。他从院子进了客厅,传来了关窗户的声音。确认窗帘已经拉上后,我绕到了玄关处。
门口停着一辆道奇凯领,骏河坐在驾驶席,刚才的纸箱应该在车厢里。
传来了开玄关门的声音,接着是锁门声。穗高走下楼梯。
“管理员呢?”穗高问道。
“他很少在那里。估计今天也不会在。”
“房间在三楼吧。离电梯远吗?”
“就在电梯旁边。”
“谢天谢地。”
穗高坐进了奔驰。仿佛是等着这一刻,凯领的引擎开始发动,开了出去,奔驰则紧跟在后面。
我从院子来到玄关处,走下楼梯。两台车的尾灯早已消失在夜色里。
我想了想,便掏出随身携带的记事本,翻到地址栏,找出骏河直之的名字。从两个人的对话可以推测,他们要去的是骏河住的公寓。
骏河住的公寓就在练马区。奇怪的是,房间号应该是五○三,但穗高刚才说房间在三楼。
想也没用,我决定走到能打车的马路。
告诉出租车司机具体地址后,司机在目白路附近让我下了车。他告诉我,旁边就是图书馆。
看着贴在电线杆上的路标边走边找,我很快发现路旁停着一辆熟悉的奔驰。无疑就是穗高的那辆。环视四周,我终于发现了要找的那栋公寓。公寓有五六层高,小巧雅致。
绕到公寓正门,我看到玄关处停着那辆凯领。车厢门是开着的,但并没有见到两个人的身影。
玄关处自动上锁式的门没关。我刚想这是进去的最佳时机,对面的电梯门开了。
看到电梯里的人是穗高和骏河,我急忙跑了出来。看到路旁停着一辆车,便躲到了车身后面。
两个人装作素不相识,从公寓走了出来。穗高快步离去,骏河则绕到凯领后面。他把手里折好的纸箱放进车里,关上了后车门。
确认凯领已经消失在建筑物的拐角处,我从藏身的车后走了出来,站在公寓前观察正门。自动上锁式的门仍然开着。
我下决心走了进去。上了电梯,便毫不犹豫地按了三楼。
从电梯出来,我看到对面有一扇门,没有挂门牌。看到有门铃,我按了按,随后便想如果有人出来该说些什么。难道问是否认识穗高和骏河?
事实证明我想得太多了,因为里面没有任何反应。我仔细观察门缝,没发现锁上门后理应能看到的金属部件。
犹豫片刻,我握着门把手转动了一下,然后拉开了门。
首先看到的是扔在换鞋处的白色凉鞋。我将视线移向房间里。一进门是三叠大小的厨房,再往里才是房间。
那里倒着一个人。
3
那个人穿着白色连衣裙,很眼熟,就是白天在穗高家院子里见到的那个幽灵般的女子。
我脱下鞋,战战兢兢地靠近她,脑海里浮现出一种预想。这种想法在穗高家看到他在装纸箱时已经有了大致的轮廓,但由于太不吉利加上难以置信,我就没继续想下去。
站在铺着木纹地板革的厨房,我俯视着倒在房间里的女子。从她苍白的脸庞感觉不到任何生气。
我按住胸口,努力调整呼吸。不知是心脏跳得太快,还是因为过度紧张,有种反胃的感觉。另一方面,忽然冒出的编辑的职业性想法告诉我,这种事很少能遇到,因此应牢牢记住。
里间是一个六叠左右的西式房间。靠墙有个小衣柜,可能是因为衣服放不下,衣柜前面摆着的简易衣架上也挂满了衣服。对面的墙边则放着梳妆台和书柜。
倒着的女子身旁有一个玻璃茶几。看到上面放着一些东西,我靠近茶几。
首先看到的是一张摊开的报纸宣传单,背面用圆珠笔写着字,内容如下:
我只能以这种方式表达我的心思。
我先去天堂等着。
我相信,不久后你也会过来的。
请把我的身影烙印在你的眼中。
准子
这无疑是一封遗书,而文中的“你”明显是指穗高。
遗书旁边摆着一个眼熟的瓶子,是装穗高经常服用的鼻炎药胶囊的瓶子。旁边还有一个装着白色粉末的瓶子。看标签,是常见的维生素药瓶,但里面的粉末明显不是维生素。这种药瓶本来装的应该是红色药片。
药瓶周围散落着两个打开的空胶囊。不用说,和穗高用的鼻炎胶囊完全一样。
我忽然明白了。打开鼻炎药的瓶子,将里面的胶囊倒在手中。瓶里共有八粒胶囊,但仔细一看,每一粒胶囊好像都曾打开过,表面上还有一层薄薄的白色粉末。
那么——
胶囊里面的药,早已被那些白色粉末替代。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有人从外面的电梯出来了。直觉告诉我,不是穗高就是骏河回来了。
匆忙间,我将一粒胶囊放进上衣口袋,把剩下的放回瓶子里,然后便躲到了简易衣架后面。我今天一直都在躲。
我刚弯下腰,就听见了开门声和进屋的脚步声。我从衣服缝隙看出去,骏河一脸疲惫地站在那里。他的目光转向这边,我急忙低下头。
没多久,传来了抽泣声,和“准子,准子”的低喃,微弱的声音让人无法想象那是骏河直之,就像小孩子躲在墙角哭泣一样。
随后听到了微弱的声响,是开瓶子的声音。
我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刚想抬起头,搭在衣架上的帽子掉了下来。骏河的声音戛然而止。
随后是令人无法忍受的沉默。我看到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这边。
“对不起。”我说着站了起来。
骏河直之睁大了眼睛,看得出他脸颊湿润。他双膝跪地,右手搭在女子的肩上,手上则戴着手套。
“雪…………”他好不容易发出声音,“你怎么会……在这里?”
“对不起。我一直在跟踪你们。”
“什么时候开始?”
“从头到尾。我觉得穗高先生的样子不对劲,就去了他家,随后看见你们在搬一个大箱子……对不起。”我又小声重复了一遍。
“这样啊。”我感觉到骏河已经放松了警惕。他看着倒在地上的女子说:“她已经死了。”
“看来是。是在他……穗高先生家死的吗?”
“是在院子里自杀的。之前给我打过电话。”
“啊,就是那个时候……”
“估计你也能猜到,她以前和穗高恋爱过。”骏河用指尖擦了擦眼睛,似乎想擦掉泪痕,“他要结婚,对她打击太大,就自杀了。”
“真可怜。为了那样一个男人。”
“真是如此。”骏河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揪了揪头发,“那样的男人,根本不值得为他自杀。”
你是不是曾经喜欢过她——其实我很想问他。当然,根本不可能问。
“可为什么把尸体弄到这儿来?”
“是穗高出的主意。说是明天就要结婚了,结果发现院子里有人自杀,他可受不了。”
“哦。那打算什么时候报警?”
“不报。”
“什么?”
“他说不报警,等待自然被发现。穗高他认为自己和准子并无关系。既然没关系,他说自己不知道有人死在这里也是正常的。”骏河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可能是不想让警察妨碍他们度蜜月。”
“啊。”
一团乌云正逐渐笼罩住我的心。在我心里,有一个即使面对这种事态也能够保持平静的自己,和另一个逐渐变得混乱的自己。
“她叫准子……是吗?”我盯着遗书说道。
“浪冈准子,波浪的浪,冈山的冈。”骏河生硬地说道。
“警察一定会调查准子自杀的动机。这样一来,也能搞清与穗高先生的关系,是吧?”
“说不准,但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真是那样,是瞒不住的。他是怎么打算的?”
我刚说完,骏河直之忽然笑了起来。我吓了一跳,看着他的脸,以为他疯了。仔细一看,其实是在苦笑。
“到时候就说是我。”
“嗯?什么意思?”
“到时候就说和她恋爱的是我。我因为厌倦把她甩了。由于刺激太大,她才自杀——穗高让我这么说。”
“哦。”亏他想得出来。我可真服了。
“那封遗书就在她身旁,是不是没有收信人的姓名?”
“对。”
“其实有。在最上面,写着穗高诚先生亲启。但是穗高用美工刀把那部分裁掉了。”
“哼。”我不禁摇了摇头,“那你呢,情愿这样做?”
“不情愿。”
“但还是会顺从,是吧?”
“如果没打算顺从,根本就不会把尸体搬到这儿。”
“……也是。”
“有件事,希望你能答应我。”骏河看着我说道。
“什么事?”
“刚才听到的这些,希望你走出公寓就忘掉。”
我轻轻地笑了笑。
“如果我和警察说,你们所做的一切就没意义了。”
“你能守约吧?”骏河看着我的眼睛说道。
我点了点头。但并不是他的忠心感动了我,我只想留一张王牌在手中。
“我们赶紧离开这儿吧。磨磨蹭蹭,万一有人来可就完蛋了。”骏河起身说道。
“告诉我一件事。准子和穗高先生恋爱了多久?关系到了什么程度?”
“确切的时间可记不清了,不过绝对有一年以上,直到最近他们还在交往。她可是一直认为自己是穗高的女友。至于亲密程度嘛,她是考虑过和穗高结婚的,毕竟怀过孩子。”
“什么……”
“后来堕了胎。”说完,骏河点了点头。
一股乌云再次笼罩我的心。怀孕——我不由得把手放到下腹部。那种悲戚的痛苦原来她也经历过。
与穗高分手后没多久,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没有向他提过这件事,因为我不想以怀孕为武器,让他回心转意。我也知道,他不是会因这种事就改变主意的人。
当我忍受痛苦时,他除了美和子之外,还和另外一个女人保持着联系,并让她怀上了孩子。对他来说,我不过是根本没打算结婚却怀上孕的女人之一。
“那,我们走吧。”骏河拉着我的胳膊说道。
“她的死因是……”
“应该是服毒自杀。”
“那个白色粉末就是毒药?”我看着茶几上面问道。
“可能是。”
“旁边的那个药瓶和穗高先生吃的药一模一样,但胶囊里面好像不是鼻炎药。”
听我这么一说,骏河叹了口气。
“你看过?”
“刚才看过。”
“哦。”他把装有胶囊的药瓶拿在手中,“这个原来在她拿着的纸袋里。”
“她为什么会做这种东西?”
“那肯定是……”说到这里,骏河就不说了。
我决定替他说完。
“她是想让穗高先生吃,于是用假的替换真的。”
“估计是这样。”
“但是没能成功,所以自己决定去死。”
“如果她真的是这么打算,”骏河小声说道,“我会给她提供替换的机会。”
我看了看他的脸问道:“你说真的?”
“你觉得呢?”
“不知道。”我耸了耸肩。
“快走吧。待的时间太长太危险。”骏河看了一眼手表,推着我说道。
穿鞋时,他一直盯着我。
“原来是这样,这是你的鞋。”骏河说道,“她可从没穿过菲拉格慕的鞋。”
我想,他还挺了解浪冈准子。
“你没碰过其他地方吧?”他问我。
“什么?”
“留下指纹可不行。”
“哦。”我点了点头,“碰过门把手……”
“那,不自然也没办法了。”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擦了擦门把。
“还有刚才那个瓶子。”
“那可不行。”
骏河擦了擦鼻炎药瓶,让倒在地上的浪冈准子握了一下,然后放回茶几上。
“对了,得把这个拿走。”他将墙上插座上的电线拔了下来。是手机充电器的电线。
“手机充电器怎么办?”我问他。
“她给我打电话时用的手机是穗高以前给她买的,不仅用穗高的名字登记,钱也是由他来付。原来是打算解除合同的,结果拖到现在。当然,后来好像基本没用过。”
“所以就趁此机会回收吗?”
“是这样。那部手机如果被发现,警察可能会查通话记录,那样就有可能查到白天她给我打电话的记录,那可就麻烦了。”
“没想到这么麻烦。”
“真是的。”
从房间出来关上门,骏河直接走到电梯前。
“不用锁门吗?”我问道。
“如果锁上,怎么处理钥匙也是个问题。钥匙理应在房间里,不是吗?”骏河撇着嘴说道,“穗高这家伙,竟然没有备用钥匙,也没来过这里。他好像早已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在电梯里,骏河摘下手套。看着他的侧脸,我想起他拿着胶囊药瓶时的样子。
如果我没看错,当时药瓶里有六粒胶囊。
我轻轻地按了按上衣口袋,指尖有胶囊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