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自己也是这样浇着水——绫音回想起大约一年前的那一幕,义孝就是在那一天宣布了那残酷的事实。她一边听他讲,一边望着种在花盆里的三色堇。这是她的好友津久井润子生前最喜欢的花,所以润子才给自己起了个“蝴蝶花”的笔名,也就是三色堇的别名。
她和润子是在伦敦的一家书店里认识的。当时她正在寻找有关拼布设计方面的书,正当她准备伸手从书架上拿下一本画册的时候,身旁的一个女人也正好朝着那本画册伸出了手。此人也是日本人,看起来似乎比她还要大几岁。
她和润子立刻便熟识起来,相约回国之后一定要再会,而后来两个人也确实再次相聚了。绫音到东京之后不久,润子也来到了东京。
两人各自都有工作,不能频繁地碰面,但对绫音而言,润子是她的一位知心好友,而且她相信自己对润子而言也同样是知音,因为润子甚至比她更加不懂得如何与人相处。
一天,润子突然说要给她引见一个人,据说对方是把润子设计的角色形象拿去制作成网络动漫的那家公司的社长。
“和他商谈到那个角色形象的周边产品时,我说有一位相熟的专业拼布设计师,结果他请我务必帮忙引见一下。我也知道挺麻烦的,但就见他一面可以吗?”润子在电话里充满歉意地请求道。
绫音立刻便答应了,她没有拒绝的理由。
就这样,绫音与真柴义孝相遇了。义孝是一个充满了男性魅力的人,他在表达自己的想法时表情特别丰富,眼神中洋溢着无比的自信。他很擅长引导别人聊天,只要和他聊上短短几分钟,就会产生一种自己也变得口若悬河的错觉。
与他道别后,绫音不由得称赞了一句“真是个不错的人”。听到她的这句话,润子开心地表示赞同。看到润子表情的那一瞬间,绫音便明白了润子对义孝的感情。
绫音至今仍在后悔,后悔自己当时没有开口向润子确认。如果当时开口问润子一句“你们在交往吗”就好了,就因为她没问,所以润子也就什么都没说。
在角色形象周边产品中融入拼布元素的这一设想,最终没有获得通过,于是义孝直接给绫音打来了电话,道歉说白白浪费了她的时间,还说改日一定请客以表歉意。
绫音原本以为这通电话只是社交辞令,可没过多久,义孝竟然真的打电话来约她了,而且听他的口气,似乎并没有跟润子打过招呼,所以绫音便误以为他们两人并没有在交往。她兴冲冲地与义孝共进晚餐,那段属于他们两人的时光,令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快乐。
绫音对义孝的思念急剧膨胀起来,与此同时,与润子的关系也日益疏远了,因为她知道润子也在为义孝神魂颠倒,这令她难以主动去联系润子。
数月之后再见到润子时,绫音吓了一跳。润子瘦得厉害,皮肤也变粗糙了。绫音问她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但她只回了句“没事”。
在两人相互诉说近况时,润子似乎稍稍打起了些精神。正当绫音准备趁机说出自己和义孝之间的关系,不料润子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绫音问怎么了,润子回了句“没什么”后立刻站了起来,说是突然想起有些急事,要先回家。绫音不明就里地目送着润子坐进了出租车,没想到那竟然成了永别。
五天后,绫音收到了一件快递,小小的盒子里装着一袋白色粉末,塑料袋上还用记号笔写着“砷(有毒)”的字样,寄件人一栏里写的是润子。她觉得奇怪,就试着打了个电话过去,但没人接。她有些放心不下,就去了一趟润子所住的公寓。在那里,她看到警方正在搜查润子的住处,一个围观者告诉她住在那里的人服毒自杀了。
绫音大受打击,连后来自己去过哪里、怎么去的都不记得了。回过神来,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家中,目光再次停留在了润子寄来的那袋东西上。
就在她思索其中隐藏的信息时,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在和润子最后一次见面时,润子似乎一直盯着她的手机。绫音立刻掏出手机,上面挂着一条和义孝那条可以凑成一对的手机绳。
润子是因为察觉到绫音和义孝之间的关系才自杀的吗?不祥的想象画面在绫音脑海里铺展开来。如果润子对义孝只是单相思,那她不至于要寻死。可见,润子和义孝的关系同样也是非同寻常。
绫音既没有去警察局,也没有参加润子的葬礼。一想到恐怕是自己把润子逼上了自杀绝路,她就很害怕,害怕真相大白。
出于同样的原因,她也没有勇气向义孝问起他和润子之间的事。当然,她还害怕自己的这一举动会破坏和义孝目前的关系。
没过多久,义孝提出一个奇怪的提议:两个人都去参加同一个相亲派对,演一场在派对上初次相识的戏。至于目的,他说是“为了避免麻烦”。他还说:“世上那些无聊至极之人,一看到情侣就必定要问是在哪里一见钟情的,我可不想让他们缠着问个不休。要是在相亲派对上认识的,事情就简单多了。”
绫音当时觉得,如果有人问起,就照义孝说的那样告诉他们就行了,没必要真的去参加什么派对,但她没想到义孝竟然还准备了一个见证人——猪饲。尽管这种极致的做法确实很像义孝的行事风格,但绫音怀疑他是想把润子的身影从过去中抹掉。但绫音也只是默默地怀疑,并没有把话问出口,她依言参加了那个派对,然后按照既定套路演了一场“戏剧性的相遇”。
在后来的日子里,两人的交往进展顺利。在那个相亲派对过去半年之后,义孝向绫音求婚了。
尽管整个人都笼罩在幸福之中,绫音心里却有一个疑惑日益变大,那就是润子。润子为什么要自杀?她和义孝究竟是什么关系?
想知道真相与害怕知道真相的想法交替袭上绫音心头,与此同时,与义孝结婚的日子也在一步步地向她走来。
突然有一天,义孝宣布了一件令她震惊不已的事。不,或许义孝并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多么轻率。当时,他漫不经心地说道:“结婚之后,要是一年内你还不能怀上孩子,那我们就分手吧。”
绫音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还没结婚呢,谁能想到准新郎要谈离婚?当时她以为义孝不过是在开玩笑,但看来事情并非如此。
“一直以来我就是这么想的。时限一年,只要不采取避孕措施,正常的夫妻应该能怀上孩子。如果怀不上,很有可能其中一方有问题。不过我以前去看过大夫,大夫说我没有问题。”
听到这番话,绫音感到全身汗毛倒竖。她看着他问道:“你是不是也对润子说过同样的话?”
“什么?”义孝目光游移,显露出少有的狼狈。
“求你了,请如实告诉我,你以前和润子交往过吧?”
义孝一脸不快地皱起了眉头,却没有敷衍搪塞,虽然脸上的表情有些不悦,但还是回答了句:“算是吧,我还以为会更早一些被发现呢。因为我猜你和润子中的一个或许会提起和我之间的关系。”
“你曾经脚踏两只船?”
“并没有,在开始和你交往的时候,我自认为已经和润子彻底分手了。我没骗你。”
“你和她分手的时候是怎么说的?”绫音瞪着未来的丈夫问道,“你不想和不会生孩子的女人结婚——你是这样说的吗?”
义孝耸了耸肩。“话说得不一样,但意思一样。我说,时限已到。”
“时限——”
“她当时已经三十四岁了,明明就没采取过什么避孕措施,却丝毫没有怀孕的迹象,该和她说拜拜了。”
“于是你就选择了我?”
“不行吗?跟一个没可能的人交往有什么意义?我从不做这种徒劳无功的蠢事。”
“那你为什么要隐瞒到现在?”
“因为之前我觉得没必要亲口告诉你。刚才我不是说了吗,我早就做好了这事迟早有一天会被发现的心理准备,想着那时候再跟你解释。我既没背叛你,也没有骗你,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绫音转身背对义孝,低头看着阳台上的花。映入眼帘的是三色堇,润子生前最喜欢的三色堇。看着这些花,她想到了润子,想到了润子当时心中的憾恨,眼泪夺眶欲出。
在义孝提出分手之后,润子的心中一定很难割舍掉这份感情,就是在那个时候,她见到了绫音,从手机绳上察觉到了绫音和义孝之间的关系。她没能经受住打击,选择了自杀,但在临死之前,还是想到了给绫音送去信息——那些砒霜。但那不是被横刀夺爱的恨意,而是一种警告。
迟早有一天,你也会遭遇和我同样的命运——她想告诉绫音的,其实是这一点。
对绫音而言,润子是唯一能把心中所有烦恼悉数倾诉的对象。她只对润子说过,自己有先天性缺陷,没有怀孕的可能,所以润子当时才能预见到,绫音也会在不久的将来被义孝抛弃。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义孝说道。
她转过头来。“听到了,怎么可能没听到。”
“既然听到了,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刚才发呆了。”
“发呆?这可不像你。”
“因为有些吃惊嘛。”
“是吗?你应该很清楚我的人生规划吧?”义孝曾经提到过自己的婚姻观,说是假如生不出孩子,婚姻也就没有任何意义。“绫音,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想要的不是都得到了吗?当然,如果你还有其他要求也不妨直说,能办到的我一定尽力。你就别庸人自扰了,还是考虑一下新生活吧。难道我们还有其他选择吗?”
他完全不清楚这番话会令爱他的人多伤心。的确,多亏了他的援助,绫音实现了种种梦想。但在一年之后的分离已成定局的情况下,又让她怎样去想象今后的婚姻生活呢?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尽管对你而言或许根本就微不足道。”绫音对义孝说,“你对我的爱呢?你爱我吗?”其实她要问的是,当时义孝抛弃润子选择了她,是否只是因为她或许能够给他生个孩子,而不是出于爱。
义孝听了露出一脸疑惑,却回答道:“我当然爱你。”接着他又说:“这一点我可以保证,我对你的爱从来没有丝毫改变。”
就是因为听到这句话,绫音才下定决心和义孝结婚,然而这决心并非只是想和他一起生活这么简单,而是为了让自己心中的爱与恨这两种矛盾的感情相互妥协。
作为妻子留在他身边,但掌握着他命运的人却是我——她想把这样的婚姻生活攫获手中。这是一种在观察的同时考虑是否要对他加以惩罚的生活。
往净水器里藏砒霜的时候,绫音感到非常紧张,因为这样一来就再也不能让任何人接近厨房半步了。但同时,她心底也有一种掌控了义孝命运的欢喜。义孝在家的时候,她总是会坐在沙发上,就连上厕所和洗澡,都会谨慎地选择义孝绝不会到厨房的时候才去。
结婚之后,义孝依旧对绫音很好,作为丈夫,他没有丝毫可以挑剔的地方。只要义孝对她的爱不变,她就会一直不让任何人接近净水器。虽然义孝对润子的所作所为难以饶恕,但只要他不以同样的方式对待绫音,那么绫音甘愿就这样生活一辈子。对她而言,所谓婚姻生活,就是守护站在绞刑架下的丈夫的日日夜夜。
当然,她也从未奢望过义孝会放弃孩子,在察觉到他与若山宏美之间的关系时,她心想,这一天来了。
在招待猪饲夫妇来参加家庭派对的那天晚上,义孝正式提出了分手,当时他纯粹就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你应该也很清楚,时限就快到了。麻烦你收拾一下,准备离开这里吧。”
绫音当时微微一笑。“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个请求。”
义孝问有什么请求,绫音望着丈夫的双眼说道:“从明天起,我想离开家两三天,只是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我有些放心不下。”
义孝笑了笑,说道:“我还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事呢。没关系,我一个人在家不会有事的。”
绫音点点头,说了句“是吗”。从这一瞬间起,她对丈夫的救赎就永远地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