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大楼,脚底传来一阵凉意,明明穿的是运动鞋,脚步声却大得出奇。整栋大楼鸦雀无声,似乎空无一人。
内海薰走上楼梯,总算和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擦肩而过。年轻人看到她后,脸上浮现出一丝意外的表情,或许很少会有陌生女子进这栋大楼吧。
内海薰上次到这里来是在几个月之前,当时刚被分配到搜查一科的她为了侦破某件案子,无论如何都必须搞清其中的物理手法,于是就跑来这里寻求帮助。凭借着当时的记忆,她走到要前往的房间门前。
第十三研究室就在记忆中的位置。和上次来的时候一样,门口贴着一块去向板,告知此房间的使用者此刻身在何处。“汤川”二字旁边,一块红色吸铁石牢牢地粘在“在室”的地方。内海薰如释重负,看来对方并没有爽约。助手和学生似乎都去上课了,这一点也让她放心,因为她希望尽可能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她伸手敲了敲门,屋里传出应答声,于是她站在门口等,可过了许久也不见有人来开门。
“很不巧,这门不是自动的。”屋里再次传出了说话声。
薰自己动手打开门,看到屋里一个身穿黑色短袖衬衫的男人背对她坐着,男人面前放着一台大型电脑显示器,屏幕上显示着大小球体组合。
“不好意思,能麻烦你按一下水槽旁边那台咖啡机的开关吗?水和咖啡已经都装好了。”背影的主人说道。
水槽就在一进门的右手边,旁边确实放着一台咖啡机,看起来还很新。按下开关后没一会儿,里面就传出了冒蒸汽的声音。
“听说您更喜欢喝速溶咖啡啊。”薰说。
“这台咖啡机是我参加羽毛球比赛拿到的冠军奖品。很难得,我就试用了一下,还挺方便的,而且每一杯的成本也低。”
“后悔自己为什么早没试试,是吧?”
“不,没这回事,因为这玩意儿有个很大的缺点。”
“什么缺点?”
“它煮不出速溶咖啡的味道来。”边说边敲了一阵键盘后,这间屋子的主人汤川把椅子转了过来,面对着薰,“习惯搜查一科的工作了吗?”
“还行。”
“是吗,我是不是该说那就好呢?可我向来的观点是,习惯刑警工作这一点,就等于正在逐渐丧失人性。”
“同样的话您对草薙前辈也说过吗?”
“说过无数次,可他丝毫不为所动。”汤川把目光转回到电脑显示器上,握住了鼠标。
“那是什么?”
“你说这个吗?是铁素体晶体结构的模型图。”
“铁素体——磁铁的?”
听到薰的问题,戴着眼镜的物理学家睁大了眼睛。“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啊,虽然准确来说是铁磁体,但已经算了不起了。”
“以前看过几本书,说是用在磁头上的。”
“真希望草薙能来听听啊!”汤川关掉显示器开关,再次望着薰,“好了,请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来这里的事,为什么必须对草薙保密?”
“要回答这问题,就得请您先听我叙述一下案件的经过了。”
听了薰的回答,汤川缓缓地摇了摇头。“这次接到你电话的时候我当即拒绝,是因为我已经不想再和警方的案件侦查工作扯上任何关系。听到你说这件事要对草薙保密后,我改变了主意,因为很想弄明白为什么必须瞒着他,于是才抽出时间见你。所以,你还是先回答我的问题吧!先声明,要不要听你述说案件的经过,容我之后再决定。”
听汤川平淡地说完后,薰看着他,暗暗猜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听草薙说,汤川以前对调查是持积极协助态度的,后来因为某件案子与草薙疏远了。至于那究竟是一件什么案子,薰并不知情。
“如果不先把案情叙述清楚是很难解释明白的。”
“这不可能。你们找人打听情况的时候会向对方详细述说案情吗?你们最擅长的不就是在关键的地方打马虎眼,从别人口中套出自己需要的情报吗?你只要应用一下这项技能就行了,好了,快点说吧,再磨蹭下去,学生们可要回来了。”
听到他这番连讽带刺的话,薰差点忍不住要翻脸了,她打算让这位貌似冷静的学者干着急一次。
“怎么?”他皱起眉头,“不愿意吗?”
“不是。”
“那就快说,我真的没那么多时间陪你耗的。”
薰应了一句“好吧”,整理了一下思绪。“前辈他——”她望着汤川的眼睛接着说道,“他恋爱了。”
“啊?”冷静而透彻的光芒从汤川眼中消失了,他变得如同一个迷途少年一般,两眼的焦点暧昧不明。他就用那样的目光望着薰问道:“你说什么?”
“恋爱。”她重复道,“他爱上了一个人。”
汤川低头扶了扶眼镜,再次望向薰,目光带着强烈的戒备味道。“是谁?”他问。
“一个嫌疑人。”薰回答道,“前辈爱上了本案的一个嫌疑人,所以看待案子的视角与我完全不同,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想让他知道我来过这里。”
“也就是说,恐怕他并不希望我给你提出什么建议,是吗?”
“是的。”薰点点头说道。
汤川双手抱胸,闭上了眼睛,然后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重重地叹了口气。“看来我还真是太小看你了。我原本还打算不管你说什么,尽快把你打发走就是了,没想到竟然冒出这么一件事情。恋爱啊,而且居然还是那个草薙!”
“现在可以和您说说案件的经过了吗?”薰一边品味着胜利的喜悦,一边说道。
“稍等一下,先喝杯咖啡吧。不先冷静一下没法集中精神听你讲。”汤川站起身来,倒了两杯咖啡。
“这还真是巧了。”薰接过杯子说道。
“怎么个巧法?”
“这还正好是适合一边喝咖啡一边讲述的案子,整件案子就是由一杯咖啡引发的。”
“一杯咖啡里,梦中花绽放——记得以前有这么一首歌。好了,说来听听吧。”汤川坐到椅子上,喝了口咖啡。
薰把目前已经查明的有关真柴义孝被杀一案的情况,从头到尾完整地叙述了一遍。虽然她知道对无关人员泄露调查进展是违反规定的,但听草薙说过,如果不这么做,汤川就不会协助。更重要的是,她信任眼前这个人。
汤川听完她的叙述,喝下了最后一口咖啡,盯着空杯子说道:“你对被害人的妻子心存怀疑,草薙却因为爱上了她而无法作出公正的判断。简而言之,就是这么回事吧?”
“恋爱这个说法是我夸张了,为了引起老师的兴趣,我故意用了这个带有冲击力的词语。但前辈对对方抱有特殊感情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至少他表现得和往常有些不大一样。”
“我就不问你凭什么这么断定了,我相信女人在这些问题上的直觉。”
“谢谢。”
汤川皱起眉头,把咖啡杯放到了桌上。“但从刚才听你讲的这些情况看来,我不认为草薙的想法偏得有多厉害,真柴绫音——是叫这个名字吧?这位女士的不在场证明堪称完美。”
“但是,假如凶器是刀具或枪倒也罢了,但这次是毒杀案。我个人觉得,也有可能凶手预先就设好了陷阱。”
“你不会是想让我帮你解释清楚这一陷阱吧?”
汤川一语中的,薰默不作声。
物理学家撇一撇嘴。“果然。看来你误解了,物理并非魔术。”
“可老师您以前不是也曾经多次破解过有如魔术一般的犯罪手法吗?”
“犯罪手法和魔术是不同的,你明白差别所在吗?”见薰摇头,汤川接着说道,“当然了,这两者都是有诀窍的,但处理的办法完全不同。魔术的话,演出一旦结束,观众也就失去了识破诀窍的机会。然而对于犯罪手法,警方是能够对作案现场展开充分搜查,直到满意为止的。只要设过陷阱,就必然会留下痕迹。必须将这些痕迹彻底抹杀掉——这一点可谓犯罪手法中最困难的地方了。”
“在这件案子里,是否也有犯罪手法被凶手巧妙抹杀掉的可能呢?”
“就从你刚才所说的来看,我不得不说可能性很小。死者的情妇叫什么来着?”
“若山宏美。”
“这位女士不是作证说和被害人一起喝过咖啡吗?而且咖啡也是这位女士做的。如果是预先设下的陷阱,那么当时为什么什么事都没发生呢?这是最大的谜团。刚才你所说的推理挺有趣的,把毒药说成是能给咖啡提味的粉末、事先交给被害人的方法如果拍推理连续剧倒也不错,但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发生的。”
“是吗?”
“你设身处地替凶手想一想,把毒药说成是提味的粉末交给对方后,假如对方并没有在自己家里,而是拿到外面什么地方吃下去,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呢?比如对方当着什么人的面说是妻子给的,掺进咖啡里喝下去,又会怎么样呢?”
薰咬着嘴唇不再说话了,汤川说得确实有道理,但她心底一直无法彻底放弃之前的推理。
“假设死者的太太就是凶手,那么她必须设下一个能够同时克服三个障碍的陷阱才行。”汤川竖起三根指头,说道,“第一,她事先下毒的事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否则她所制造的不在场证明就毫无意义了;第二,喝下毒药的人必须是真柴先生,即使把他的情妇卷进来,也一定要把真柴先生弄死,否则没有任何意义;第三,这一陷阱必须能在短时间内准备好。在她出发前往北海道的前一天夜里,他们不是还在家里开了个家庭派对吗,如果当时就在什么东西里下好了毒,就会有其他人也被毒死的危险。我觉得这陷阱应该是在派对之后才设下的。”侃侃而谈了一番之后,他摊开双手说道,“我无能为力,至少我想不到有什么办法可以同时满足这些条件。”
“您说的这些障碍真的那么难以克服吗?”
“很困难,尤其是要越过第一道障碍就不容易。我觉得还是认为死者的太太并非凶手比较合理。”
薰叹了口气,既然连他都这么肯定,也许自己当初的假设真的无法成立。就在这时,薰的手机响了。她接起电话,眼角余光瞥见汤川起身去加咖啡了。
“你在哪儿?”听筒里传来草薙的声音,语气听起来不太好。
“我在药店调查一下砒霜的来路,发生什么事了吗?”
“鉴定科立了大功,他们从咖啡之外的地方检测出了有毒物质。”
薰紧紧握住了电话。“从哪儿发现的?”
“壶,烧水用的水壶。”
“从那东西上发现的?”
“虽然量很少,但绝对错不了。现在马上就要派人去找若山宏美回警察局接受调查了。”
“为什么是她?”
“因为水壶上有她的指纹。”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她说过周日早上做过咖啡啊。”
“这我知道,所以她才有机会下毒啊。”
“水壶上只发现了她一个人的指纹吗?”
“当然还有被害人的指纹。”
“真柴太太呢?有没有发现她的指纹?”
只听草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是家里的女主人,当然也留有一两处指纹,但现在已经通过指纹的重叠顺序查明,真柴太太并不是最后一个碰水壶的人。顺带说一句,水壶上也没留下戴着手套碰过的痕迹。”
“我记得以前学过,手套是不一定会留下痕迹的。”
“这我知道,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除了若山宏美之外没人能下毒了。本部这边过会儿会对她进行审讯,你也早点回来。”
薰还没来得及说声“好的”,电话就挂断了。
“有新进展?”汤川说完,站着喝了一口咖啡。
薰把刚才那通电话的内容告诉了他,他边喝咖啡边听,连头也没点一下。
“从水壶上检测出来了啊,这确实出人意料。”
“也许我真的想多了。周日早上若山宏美就是用同一把水壶煮了咖啡,和被害人一同喝下的,也就是说那个时候水壶里还没有被下毒,真柴绫音不可能作案,对吧?”
“再说,把毒下到水壶里对真柴太太没有任何好处,根本就谈不上什么犯罪手法。”
薰不解,歪着头沉思起来。
“你刚才断定真柴太太不可能作案,依据是有人在案发之前用过水壶。可是,如果这个人当时没有出现,情况又会如何呢?警方就会顺理成章地认为毒有可能是真柴太太下的,这样一来,真柴太太特地制造的不在场证明就完全失去了意义。”
“啊——的确如此。”薰双手抱胸,垂头丧气地说道,“所以不管怎么说,真柴绫音的嫌疑都被排除了。”
汤川没有回答她的疑问,而是直勾勾地盯着她问道:“那么今后你打算怎样调整调查方向?假设真柴太太不是凶手,你会像草薙一样怀疑死者的情妇吗?”
薰摇了摇头。“我想应该不会。”
“挺自信的嘛,说说你的根据吧,你不会是想说她没道理杀害自己心爱的男人吧?”汤川在椅子上坐下来,跷起了二郎腿。
薰的内心感到一阵焦躁,因为她的确打算这么说。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确切的根据。
但从汤川此刻的样子来看,薰觉得他也不认为凶手是若山宏美,而且他或许有什么可靠的根据。但是有关这件案子的情况,汤川都是从薰那里听来的,那么,他究竟掌握着什么线索,令他坚信在水壶里下毒的并非若山宏美?
薰“啊”了一声,抬起了头。
“怎么?”
“她会把水壶洗干净的。”
“你说什么?”
“如果是若山宏美在水壶里下了毒,她应该会在警察赶到之前把水壶洗干净。发现尸体的人就是她,她有足够的时间善后。”
汤川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得没错,我再给你补充一句。如果那位女士是凶手,除了清洗水壶外,她应该还会把用过的咖啡粉和滤纸全部处理掉,并在尸体旁边放上装过毒药的袋子之类的东西,把现场布置得就像是自杀一样。”
“谢谢,”薰低头道谢,“幸好来了一趟,打扰了。”接着转身就向大门走去。
汤川叫她等等。“估计要亲眼看看现场挺困难的,要是能有张照片就好了。”
“什么照片?”
“做毒咖啡的那间厨房的照片,而且我还想看看你们没收掉的那些餐具和水壶的照片。”
薰睁大了眼睛。“您愿意协助我们了?”
汤川皱起眉头,摇了摇头。“闲着无聊的时候也可以动动脑子,想一想身在北海道的人是否能够毒杀身在东京的人。”
薰不由得笑了。她打开拎包,从包里拿出一个档案袋。“请看。”
“这是什么?”
“您刚才说的想看的东西。今天早上我自己拍的。”
汤川打开档案袋,稍稍往后仰了仰头。“如果能把这个谜团解开,我倒还真想让他反过来向你学习学习呢。”汤川做了个鬼脸,“当然,我是说草薙那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