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汤川双手插在棉质裤袋里,动也不动地站着,镜片背后是生气的眼神。
“真是太过分了!”他愤恨地说道,“我又重新认识到人类的道德有多低了。糟到这种程度,比起气愤,更感到悲哀。”
草薙也站在汤川身边望着葫芦池。那里跟捞起尸体的时候一样,到处堆着废弃物与大型垃圾。两个人脚边还堆放着前几天还没有的汽车电池。
“能把这里弄成这副德性的只有日本人了,真是丢脸。”草薙说道。
“不,这不是日本人的专利。”
“是吗?”
“在有的国家,核电厂也违法将放射性废弃物丢入河川。无论科学文明如何发达,人心也不会随之进化,就会变成这样。”
“只是使用者的问题吗?研究出那些科技成果的学者的内心又如何呢?”
“学者的心灵是纯粹无私的,若非如此,便得不到纯粹的灵感。”汤川理所当然地说完,走向池边。
“真自以为是。”草薙闷笑了一声,跟在汤川身后。
汤川站在池边,环视水面。
“陈尸地点是在哪里?”
“那边。”草薙指向葫芦池最肮脏的部分。“过去看看吧。”
捞起尸体的地方堆着许多不明大型垃圾与金属材料,那些是和尸体一块儿从池底拖上来的,每一样都沾满了灰色的泥土,当时附着的泥巴已经干了。
汤川望着脚下的目光突然盯住了某一点。他蹲下身子,捡起某个物体。
“这么快就发现什么了吗?”草薙问他。
汤川拿在手上的是块边长约30厘米的四方形金属片,草薙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个东西,之前到这里时,也发现过好几片类似的金属片。
“看来似乎是某公司弃置的废弃物,我们正在调查是哪一家。”
“这好像是那个面具的材料。”
“鉴定人员也这么说。材质相同,我想应该没错。”
汤川环顾四周,又捡起两枚铝片,接着望向附近的草丛,又捡起某样东西,是裹着黑色胶膜的电线。
“那条电线怎么了?”草薙从旁出声问道。
汤川并未回答,只是盯着电线的一端,露出胶膜的导线前端,似乎经过融化及冷却变成了圆形。
他拉扯电线,发现另一端落在距离池边数米之处,和长约1米且生锈的轻型钢筋缠在一起。
“好像有同样的电线随尸体一起被捞了上来。”
听草薙这么说,汤川猛地回头,眼镜差点掉了下来。
“你们把电线丢到哪里了?”
“不,没丢掉。监视员认为那条电线可能接触过尸体,现在应该在他们那里。”
“方便让我看一下那条电线吗?”
“可以吧,我会拜托他们。”
听到草薙如此回答后,汤川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还要你调查一件事情。”
“什么?”
“帮我询问气象局,今年夏天打雷的全部日期与具体时间。”
“打雷?”
“如果能知道这一带发生雷击的日子就更好了。”
“只要调查应该能立刻知道,但这和打雷有何关系?”
汤川只是再次望向池子,意味深长地微笑,不发一语。
“什么啊,你那表情真讨人厌。你到底知道了什么?”草薙问道。
“还不确定。等确认之后,便能真相大白了。”
“你别吊人胃口了,即使只是目前的猜想也好,快告诉我。”
“真遗憾,科学家不经实验验证,绝不会轻易下结论。”汤川将三片铝片与肮脏的电线递给草薙后说,“好了,回去吧。”
06
新宿某大厦的一个办公室里,草薙与小塚刑警一同和笹冈宽久会面。公司名为“S&R有限公司”,光听就相当可疑。
草薙询问笹冈的工作内容,他如此回答说:“我们主要以一般企业为对象批售电脑,也给一般企业和软件开发公司的交易提供中介服务。这阵子好不容易才上了正轨。”
笹冈约四十岁出头,颇为健谈,问一答十,但细听便会发觉话中毫无实质内容,足见他的肤浅。办公室内部用屏风隔开,无法看清全貌,也感觉不出员工的存在。他还对草薙和小塚说“刑警先生要不要也买台电脑啊?今后这种知识是必需的哦”这种明显瞧不起人的话,难怪柿本昌代会说笹冈“有点奇怪”。
草薙先是询问笹冈是否认识柿本进一,笹冈马上大大叹了口气。
“我和柿本医生不仅认识,我一大半的槽牙都是他治好的。”笹冈搓着下巴。
“这次的事情真是太遗憾了,我之前就听柿本太太提过柿本医生失踪的事,一直很担心他卷入到什么不好的事件中。再加上已经过了两个月,老实讲,我认为活着的可能性很低。不过还真惨啊,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去参加葬礼了吗?”草薙问。
“没有,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当时有事无法出席,只发了封吊唁的电报。”
“你从哪里知道发现柿本先生遗体的消息呢?”
“报上写着不知道是哪个初中还是高中的校庆上,展示了柿本医生的脸部模型,才找到他的遗体。后来我便联系柿本太太,问她举行葬礼的地点。”
“原来如此,的确有报纸大篇幅报道了那件事情。”
“初中校庆展出真正的死亡面具,相关人士均百思不得其解,秋天的神秘事件”等并排的标题出现在草薙的脑海里。
“真不可思议,为什么那种地方会出现脸的模型呢?”笹冈双手交抱胸前,歪着头,以窥伺般的眼神看着草薙。“请问警方查出原因了吗?”
“目前仍在调查中,鉴定人员也很苦恼。”
“我想也是。”
“我们迷信的课长认为是惨遭杀害的死者怨念,附到附近的铝制金属片上。”
这是骗人的。其实草薙的上司最讨厌非科学的事,是个理性主义者。
“怎么会有那样的事啊?”
笹冈露出了不自然的笑容,似乎对草薙的话有些害怕。
“那么,”笹冈卷起阿玛尼衬衫的袖子,看了一眼手表后向草薙说,“今天两位有什么事要问我呢?如果是我知道的,一定会全力协助的。”口吻非常亲切,却也隐隐透露着“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意思。
“我想请教关于马的事。”草薙说,“就是赛马的事情。听说你建议柿本先生一起合买赛马,对吧?”
“啊,原来是那件事情啊。”笹冈神色镇定地点头说道,“很可惜,柿本医生那么期待,最后却让他失望了。”
“你的意思是,最后没买到马吗?”
“原本是相当不错的交易,有人介绍给我血统纯正的小马,但还在我这边募集资金的时候,就被别人抢先买走了。这也是常有的事。”
“是中介公司来找你谈的吗?”
“对。”
“能告诉我对方的联系方式吗?我们想做个例行性的确认。”
“没问题。奇怪,名片放哪去了?”笹冈摸着上衣口袋,一边咂舌,“糟糕,我放在家里了,晚点再跟你们联系可以吗?”
“没关系。小塚,之后由你和笹冈先生联系。”
“好的。”年轻刑警回答。
“感觉有点奇怪,我好像受到怀疑了呢。”笹冈堆起笑脸,讨好似的说。
“抱歉,我们无意造成你的不快。不过,警方无法忽视柿本先生的账户被提领了一大笔钱的事实。”
“一大笔钱?”
“是的,一千万日元,这对上班族来说可不是小数目。你确实拿到了一千万日元的支票,没错吧。”草薙直面对方的眼睛说道。
笹冈轻咳一声:“嗯,那是买马的资金。”
“你似乎将那张支票兑现了,请问那笔钱现在在哪里?”
“当然交还给柿本医生了。”
“怎么还的?汇到柿本先生的户头吗?”
“不,是还的现金,我直接送到他家里。”
“是什么时候的事?”
“嗯,什么时候呢?很久以前还的,记得是7月底。”
“你收钱时,有没有什么字据?”
“我在收下支票时曾写下借据,但还钱后,柿本医生也将借据还我了。”
“借据现在在你手上吗?”
“没有,我处理掉了,因为那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东西。”
说到这里,笹冈看了手表一眼。这个举动明显暗示“谈话该结束了吧”。
“那么,我再做最后一项例行性确认。”草薙在“例行性”三个字上加重语气,“希望你能详细说明自己8月18日起10天内的行动,这样将对我们的调查会很有帮助。”
笹冈的额头瞬间涨红。即使如此,他还是笑容满面地轮流看了看两名刑警。
“你们果然还是在怀疑我啊。”
“非常抱歉,不光是你,对我们而言,所有案件相关人员都有嫌疑。”
“希望你们赶紧将我从名单上排除。”笹冈翻开手边的记事本。
“刚刚是说自8月18日起,对吧?”
“是的。”
“太好了,我有不在场证明。”笹冈看着记事本说道。
“什么不在场证明?”草薙问。
“我那天恰巧出国旅行,去了中国两个星期。看,这里写着呢。”笹冈翻到写有行程安排的那一页给草薙看。
“你一个人吗?”
“怎么可能,我和客户一共四个人。如果你们能保证不造成他们的困扰,我可以告知他们的联系方法。”
“我答应你。”
“那么,请稍等一下。”笹冈起身,消失在屏风的另一边。
草薙与身旁的小塚刑警对看一眼,他不解地歪着头。
不久,笹冈拿着A4大小的名片夹回到座位。
“你们是从成田机场出发吗?”
草薙边抄下笹冈所指的名字与联系方式边问。
“是的。”
“几点出发?”
“记得是10点左右。不过我8点多就到机场了,因为8点半集合。”
“原来如此。”
草薙暗暗地计算时间。柿本进一早上6点离家,笹冈可能在途中杀害柿本,然后将尸体丢进葫芦池,再把黑色奥迪弃置在琦玉县境内,于8点过后抵达成田机场,这样的可能性有吗?
几秒钟之后,他下了结论——绝对不可能。
07
草薙把汤川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的吃剩的爆米花放到嘴里咀嚼,并愤愤地拍着钢桌。
“不管怎么看,那个男人都很可疑。除了他之外,没有别人了。”他恨恨地说完,一口气喝掉速溶咖啡。虽然自来水的铁锈味很恶心,但他实在没力气抱怨。
“不过他可是有铜墙铁壁般不在场证明的。”站在窗边喝咖啡的汤川应道。今天他难得打开窗户,风吹入室内时,遮阳窗帘和他的白色衣摆随风飘扬,他那微显褐色的头发微微飘动。
“你不觉得他的不在场证明很不自然吗?柿本进一失踪当天,他却出国旅行。”
“如果是偶然,那个人也太幸运了。要是没有那个不在场证明,他早被你吊起来拷问一番了。”
“在现在这个年代,我们不会做那种事的。”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汤川拿着马克杯,面向窗外,落日余晖洒落在他脸上。
草薙又吃起爆米花。
经过调查证明笹冈提供的不在场证明确实是真的。与他同行的客户表示,他们在8月18日早上8点半和他在成田机场碰面,也并未发现旅行途中笹冈有偷偷回国的情况。
然而,从动机着眼,没人比笹冈更可疑。警方联系马商后得知,对方虽曾向笹冈提议买马,却未具体商谈下一步,更别谈募集资金了。
再深入调查笹冈的周遭情况,警方发现他从今年夏天起便被好几家银行催债,可是夏天过后,他却一口气还清了所有贷款。草薙推测,柿本进一存交给笹冈买马的一千万日元,被笹冈擅自挪用了。
但警方现下无法逮捕笹冈,因为实际上他根本不可能实施犯罪。
“对了,之前拜托的事帮我调查好了吗?”汤川再次转向室内,“就是打雷的事。”
“啊,有,当然调查了。”草薙从上衣内袋拿出记事本。
“只是,这件命案和打雷到底有什么关系?”
“你先别管,把调查的结果告诉我。”
“可是,不知道目的就进行调查,总觉得怪怪的。”草薙打开记事本,“嗯,首先从6月开始。”
“从8月开始就可以了。”汤川冷淡地说道。
草薙瞪着因逆光而看不清表情的好友。
“你说整个夏天,所以我从6月开始调查。”
“是吗?不过从8月开始就行了。”汤川毫不在意朋友的不满,面无表情地将马克杯送到嘴边。
草薙叹了口气,重新看向记事本。
“关东地区在8月份有打雷的地方是——”
“说东京的部分就好,尤其是葫芦池所在的西东京。”
草薙拿记事本敲着桌子。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这样我就可以更简单地调查了。”
“抱歉。”汤川说道,“继续吧。”
“你真的觉得抱歉吗?”草薙边抱怨边再度摊开记事本。
“8月份葫芦池附近发生雷击的只有12日和17日两天,9月份是16日与……”
“等一下。”
“这次又怎么了?”
“你刚刚说了17日,对吧?确实是8月17日吗?”
“是啊,没错。”草薙反复看了好几遍记录后说,“那天有什么不对吗?”
“原来是17日啊,8月17日,然后下一次雷击是在9月16日。”
汤川把马克杯放在一旁的桌上,左手插进白大褂兜里,慢慢踱步而行,右手挠着后脑。
“喂,怎么了?不听下去了吗?”草薙问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的好友。
汤川突然停下脚步和挠着后脑的动作,盯着室内的某一点,像人偶般动也不动。
不久,他低声笑了起来。因为实在太突然,草薙瞬间以为他痉挛发作。
“那个人出国旅行了几天?”汤川问。
“谁?”
“你之前怀疑的那个人啊!他去中国旅行了几天?”
“啊……两个星期。”
“两个星期,也就是说,回到日本的时候是九月初?”
“是啊。”
“你不会认为他是回到日本之后才作案的吧?这样一来,困扰你的不在场证明也就消失了。”
“这种情形我也想过,但完全不可能。”
“根据死亡时间判断的吗?”
“是的。根据尸体腐败的状态,专家判定柿本最晚应该在8月25日左右就遇害了,不可能是9月之后。”
“是吗?”汤川在附近的椅子坐下。“不可能在9月之后被杀吗?原来如此。”他轻轻摇晃着肩膀笑道,“说的也是,非这样不可。”
“什么意思?”
汤川跷起二郎腿,两手交叠膝上。
“草薙刑警,看来你似乎犯了个大错。不,说你犯错有点委屈吧,因为你中了犯人的圈套。”
“你说什么?”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汤川用指尖调整了眼镜位置后道,“犯人是在8月17日之前行凶的。”
“什么?”
“正是如此,也就是说,8月18日被害者还活着的证词是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