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温并不算低,他却感觉像在冰箱里一样冰冷刺骨,可能是因为墙壁白得刺眼吧。屋里只有狭长的会议桌和铁椅,这也让他感到格外不安。这个房间他以前来过。那时父亲刚刚过世,他被带到这里——日本桥警察局来确认父亲的随身物品。
屋里只有悠人一个人。黑泽也被一起带过来了,应该是在别的房间。他现在在做什么呢?在汉堡店见到黑泽后,本打算三个人聚齐后再说明一切,所以他还没来得及告诉黑泽那件重要的事情。
到底是怎么回事?悠人完全不明白。那个姓加贺的刑警为什么要那么急切地寻找杉野?此外,他把悠人他们带到这里,到底是要做什么呢?
悠人又看了一下手机。没有杉野的回信。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呢?悠人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打。已经给他打过好几次电话了,一直打不通。
悠人把手机放回口袋。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悠人挺直了身体。
加贺和松宫进来了,坐到悠人对面。
“现在还没有发现杉野的行踪。”加贺说,“现在,全东京的刑警都在搜寻杉野。我们俩本也应该加入搜寻的行列,但是现在有其他任务。我们的任务是——向你了解情况。”
悠人很想咽一口唾沫,可是嘴巴干得很。
加贺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希望你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包括三年前的事故。”
悠人垂下眼睛,盯着会议桌上的细小划痕。
“你非常后悔,是吧?”加贺说,“所以折了纸鹤,去水天宫参拜。你觉得这还不够,所以会把日本桥的七福神走遍。是这样吧?”
悠人吃惊地抬起头。这个刑警竟然连这些都查明了?
刑警的眼光仿佛能洞察一切,看来耍小聪明的谎言是骗不了他的。不过,在汉堡店时他那种面带威慑的神色不见了。悠人感到,他现在无论说什么,这位刑警都可以包容他。
“‘东京的花子小姐’就是你吧?后来继续你的行动的是青柳武明,也就是你父亲。是这样吧?”
听到加贺的话,悠人死心了:已经没有用了,现在该说出一切了。
“是。”悠人说。
“哦。”加贺吐了一口气,“你肯说了?”
“嗯。”悠人说。
“那你从哪里开始讲呢?从事故之后,可以吗?”
“嗯,从事故开始讲。能先给我一杯水吗?”
松宫站了起来。“就喝水吗?也有茶和咖啡。”
“水就行。”悠人说。他的思绪已经飞到三年前。
那时,吉永友之是个盛气凌人的二年级学生。
不,准确地说,他是一个让悠人这些三年级学生感到盛气凌人的学弟。所以,实际上,吉永本身并没有任何责任。他既没有违抗过命令,训练也从不偷懒。应该说他是一个认真、听话的队员。
这样的他第一次被三年级学生们盯上,源于一位偶尔来指导他们游泳的已毕业队员无意中的一句话。那位已毕业队员看过所有人游泳后,把大家集中到一起,说:“你们中间,游得最好的是吉永。一二年级的学生就不用说了,三年级的学生也要向吉永学习。”
当时悠人也在,前辈的话让他很受打击。但这并不是因为前辈的话让他太意外。他早就有所感觉,只不过一直在回避而已。
确实,吉永的泳姿非常漂亮。虽然由于体力稍弱,他还赢不了悠人。但悠人感觉得到,他很快就会超过自己。而且,有这种感觉的并不是悠人一个人。那天的训练结束后,三年级学生单独留了下来。他们说的都是那位老队员和吉永的坏话。
“那个前辈懂什么呀?那种难看得要死的游泳姿势,什么玩意儿!”
“就是。可你看那小子的得意样!”
“根本就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从那天开始,三年级队员们对吉永的态度明显变了,没有人主动和他说话。如果吉永向他们请教技术上的问题,他们就带着挖苦的口气说:“哟,我们可教不了吉永教练!”如果哪次吉永游得不好,他们就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高兴地击掌庆贺。
但是,还不到所谓“凌辱”的程度。就差那么一点点吧。
就在这时,举行了游泳大赛。所有队员都参加了各种项目,但修文馆中学的成绩并不理想。特别是游泳接力赛更是让糸川顾问的期望落了空,二百米接力赛和混合泳接力赛的成绩都比训练时下降了很多。如果能游出平时的成绩,他们的冠军梦就不会落空了。
“今天你们让我非常失望。”比赛结束后,糸川对全体队员说,“到底哪儿做得不好,你们自己去想。如果想明白了,就拿出行动来。你们现在这个样子,只会越来越差劲!”
悠人参加的是二百米接力赛。接力赛的其他三个选手是杉野、黑泽和吉永。解散后,四个人聊着这事。
“说到底,还不是让我们猛练!”杉野说。
“我们练得够尽力的了,还让我们再怎么练?”悠人反驳说。
就在这时,吉永低声说:“对不起,是我拖了大家的后腿。”
虽然这确实是事实,但他们三人也都明白,他们的惨败并不仅仅因为这一点。但是急于转嫁责任的三人紧紧地抓住了这句话。
“你这小子,前辈表扬了你两句,你就翘尾巴了吧?”黑泽说。
吉永摇了摇头。“没有。”
“那你今天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从明天起,我一定好好训练。”
“什么明天,今天就得开始!哎,对啊,现在就开始!给你来一次特训!”黑泽为自己这个绝妙的主意兴奋得两眼放光。
“现在?”悠人吃惊地看着黑泽,“在哪儿?”
“学校的游泳池。应该进得去。”
“这个点?”当时已经五点多了,到达学校估计得六点多。
“啊,我偷偷进去游过。我知道围墙哪儿好爬。”杉野也来了劲头。
悠人心里非常明白黑泽和杉野的企图。肯定是打着特训的名义,好好教训教训吉永。他们并没有那么生吉永的气,也没有那么恨他,只是想发泄一下从糸川那里受的气而已。
别做这么无聊的事情——他应该这么说的。但是,他说不出这句话,他不想让大家觉得他是个不肯随大流的人。也许,杉野,以及想出这个主意的黑泽,也是这种心理吧。
吉永无法反对。四个人悄悄溜进了学校。当时正是暑假,校园里一片静寂。天色已经转暗。在游泳池边换了衣服,他们跳进了水里。刚开始,四个人在水里轻轻漂着。没多久,黑泽下令让吉永狠命游。
“你不能用腿,只能用胳膊游!我们抓着你的脚,你往前游!”
做法是这样的。首先第一个人潜到水里,抓住吉永的双脚,让吉永游到泳池中央。等在那儿的第二个人接替前一个人,继续抓着吉永的脚,让他游到泳池的尽头,再把吉永的脚交给第三个人。吉永就这样被抓住脚,被迫游了一个又一个来回。
吉永在这个二十五米长的泳池里游了两个来回,再次游向泳池中央的时候,意外发生了。这时,本应该由抓着吉永双脚的黑泽把吉永交给杉野。悠人正从岸边向泳池对面走去。他能看到水面上出现了两个人的脸,但天色已经黑了,他看不清到底是谁。
“怎么了?”
“不见了!”是黑泽的声音,“吉永不见了!”
“啊?怎么会?你不是抓着他的脚吗?”
“我交给杉野的时候松开了他的脚,然后就找不到他了。”
“他逃跑了?”悠人环顾泳池。没有人从水里冒出来。天色很黑,完全看不清水中的情况。
“啊!”响起了杉野的声音,“在这儿!沉下去了!”
天哪!悠人赶紧跳到水里,游到他俩身边。
三个人把吉永捞上来,抬到游泳池边。吉永浑身瘫软,一动不动。无论他们怎么喊,吉永都没有反应。看上去,他好像停止了呼吸。
杉野开始按压吉永的胸部。可是,吉永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可怎么办?”悠人慌了。
正在这时,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喂!你们在干什么?”
悠人的心脏简直要停止跳动。他抬头一看,糸川拿着手电筒跑了过来。
“你们在干什么?”
谁都不敢说话。悠人也默默地看着吉永。
“怎么回事?你们对吉永做什么了?”糸川抓住了黑泽的肩膀。
“……特训。”
“特训?”
“嗯,然后他就……溺水了……”
“混蛋!”糸川咆哮道。他拿出手机,瞪着悠人他们。“还发什么呆!继续心脏按摩,还有人工呼吸!以前不是教过你们吗?”
杉野再次开始做心脏按摩。悠人也一边回忆以前学的,一边给吉永做人工呼吸。
糸川打过一一九急救电话后,开始代替杉野做心脏按摩。“你们赶紧穿好衣服,离开这里!”他对悠人他们说,“救护车马上就到,你们最好不要在这里。”
“……我们应该去哪里?”杉野问。
“悄悄出去,不要被发现。回家等着。还有,这事不要对任何人说,对父母也不能说。就说比赛以后,你们和吉永都各自回家了。就这么说,明白了吗?”
悠人他们没有说话。“明白了吗?”糸川又问了一遍。
“明白。”三个人无力地说。
“好,快走!千万不要被发现。”
悠人他们立刻换好衣服,原路返回。翻过围栏的时候,听到了救护车呼啸而来的声音。那之后具体是怎么处理的,悠人他们就不清楚了。但是,当天深夜,他接到了杉野打来的电话。
“糸川老师和我联系了。吉永得救了。”
听到这句话,悠人如释重负。他一直担心得坐立难安:吉永不会就这样死了吧?晚饭他也吃不下,一直闷在房间里。
“真的?太好了!可算放心了。”悠人发自内心地说。
“不,呃,还不能放心。”和悠人的心情截然相反,杉野的声音非常消沉,“听说再也不能恢复意识了。”
“啊……”
“虽然呼吸恢复了,但以后只能处于睡眠状态。所以,现在他还在医院。”
刚刚轻松下来的心情再次变得沉重无比,悠人的胸口被堵得严严的。
“糸川老师说明天早上可能游泳社全体队员都会被召集起来,到时候估计会被问各种问题。他说不要多说话。”
“这样行吗?”
“他说最好这样。搞不好,游泳社就完了。”
是的,或许是这样。悠人再次意识到,他们闯的祸有多么严重。
第二天,学校里来了刑警。他们把游泳社全体队员召集到一起,询问昨天的事情。当然,悠人他们这些游泳接力赛的选手被盘问得最仔细。他们按照糸川的指示做了回答。刑警们丝毫没有怀疑他们。
最终,事情被瞒了下来。糸川绞尽脑汁编出来的故事是这样的:
在举行游泳比赛的体育场前解散后,糸川来到学校,整理队员们的比赛成绩。突然想起什么事情,就向活动室走去。这时,他发现泳池边有脱下的衣服,就打着手电筒检查泳池。紧接着,他发现有人沉在水底,慌忙把这人捞上来,发现是二年级队员吉永友之。他立刻打了一一九急救电话,然后不停地给他做心脏按摩和人工呼吸。很快,救护车到了,吉永被送往医院。
“比赛后,我责备了他。他可能觉得自己有责任,所以和大家分手后,一个人偷偷来训练吧。”糸川是这么对刑警说的。
没有人怀疑这个故事。吉永确实责任感很强,比赛后他曾经和同年级的伙伴们说过接力赛的成绩不好,都怪自己。但是,悠人心里非常忐忑。就算没有人怀疑,如果吉永恢复意识,事实不也就暴露了吗?
“那时我们商量过了,”糸川把悠人、杉野、黑泽单独叫到一起,用不容分说的口气说,“我是为了拯救游泳社才撒了这样的谎。所以,只能向吉永和他父母道歉,我也会一起鞠躬道歉。但是只能到此为止,对任何人都不能多嘴!”
这样真的可以吗?虽然心里这样质疑,但悠人他们还是服从了糸川的指示。一方面,他祈祷吉永尽早康复。另一方面,不可否认的是,他又希望吉永就像现在这样,不要恢复意识。
后来想来,可能糸川当时就料想吉永不会恢复意识吧。事实上,吉永再也没回学校。时间一天天过去,悠人他们从这所学校毕业了,但他内心深处留下了深深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