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画面上出现了一张眼熟的方脸,正是松宫在国立工厂见过的那位厂长——小竹。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摄像机的灯光太热,他汗津津的额头闪闪发亮,不停地低头用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
“是啊,我也认为这样不对。可是,我被告知不这样做的话会影响公司的声誉,所以我无法违抗命令,只能按指示行事。”
画面稍微中断了一下,下面用字幕打出一个问题:“下令隐瞒工伤的是青柳本部长吗?”
“我是从本部长那里接受的指示。本部长是从哪里接受的指示,我就不清楚了。”小竹对着伸到面前的话筒说道。
画面切换为新闻播音员。“对于此次事件,立川劳动基准监督署认为金关金属公司极有可能存在多起性质恶劣的瞒报工伤事件,将对此展开调查。下面播送汇市和股市信息……”
松宫视线离开电视画面,叹了一口气。
“媒体的动作也太快了。竟然能刺探到瞒报工伤这件事。”
加贺放下筷子,伸手端起茶杯。
“不是媒体刺探出来的,估计是科长或者理事长放出的风吧。万一八岛不治身亡,也好按照嫌疑人死亡的流程推进办案。”
“我说呢,估计就是这么回事。”松宫再次动起了筷子。他们俩正在人形町的一家套餐店。他们是来搜集信息的,顺便解决午饭。
吃完饭,加贺看店里没有其他客人,便叫来了老板娘。他依旧拿出青柳武明的照片,问老板娘是否见过。
五十岁左右的老板娘看着手里的照片,露出了复杂的表情。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却在犹豫要不要说。
“请问有什么问题吗?”加贺问。
“嗯,那个……这个人,就是那起案件的那个人吧?”老板娘怯怯地问道。
“他是日本桥杀人案件的被害人。您认识他吗?”
“不,我不认识。不过,昨天有位吃饭的客人说见过这个人……”老板娘的声音越来越小。
“见过?那位客人说过在哪里见到的吗?”
“嗯,在那边的稻荷神……”
“稻荷神?”
“笠间稻荷神,您知道吗?”
“我知道,是滨町那边的神社。那位客人说在那里见过他?”
“那位客人说这个人特别热衷参拜神社,所以他有印象。”
“您说的这位客人常来这里吗?”
“嗯,常来。啊,不过他的名字我可说不上来。看上去像公司职员,总是带着下属一起来……”
加贺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
“抱歉,那位客人下次来的时候,您能告诉我一下吗?名片背面有我的手机号码。当然,我不会给那位客人和您的店带来麻烦。”
老板娘接过名片,一脸困惑地说:“那我就先拿着吧,不过我可能会忘啊。我可不知道那位客人下次什么时候来……”
加贺笑了。“没关系,您尽量吧。不过,请您尽可能别忘了。”
“哎。”老板娘露出模棱两可的笑容,点了点头。
“我看她那个样子,肯定会忘的。”走出饭馆,松宫说,“人那么稳重,一点都不像江户子。人形町还有这样的人呢。”
“当然,这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先不说这个,原来是笠间稻荷神,怪不得呢。看来是这样。”
加贺好像明白了什么,频频点头。
“什么呀?告诉我嘛!”
“你先跟我来。”加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向前走去。
从甘酒横丁向东走,前面就是八岛冬树当时藏身的滨町绿道。但今天加贺从这里径直横穿过去,一直到下一个路口左拐。
很快,前面出现了一条宽阔的道路,加贺停下脚步。路口左侧有一座石头建成的鸟居,鸟居后面是一座围有墙垣、小巧别致的神社,门口挂着很多红色的长幡,上面写着“笠间稻荷大明神”。
松宫跟在加贺后面走了进去。四下一看,院子里有很多狐狸石像,每个石像的脖子上都系着红布。神殿的旁边有一个小小的台子,上面摆着很多护身符、吉祥物、宣传册。看上去就算顺手牵羊也没人管,不过估计没有这种冒失鬼。
“这是日本的三大稻荷神之一。”加贺说,“本家在茨城县,这里是东京分社。”
“青柳先生特意跑到这儿来参拜?”松宫盯着眼前的神殿说道。
“不,也许他不仅仅是来这里。”
“……什么意思?”
加贺拿起一本宣传册。“旁边有一家咖啡馆。我们边喝边说吧。”
这是一家古色古香的咖啡馆,里面摆着几张小桌。点完两杯咖啡后,加贺打开了刚才拿的宣传册。
“我想你应该知道,日本桥附近有很多神社。加上一些小分社,估计都数不清到底有多少座神社。明治座的旁边也有一座小神社,你知道吧?那也是笠间稻荷神的分社。”虽然加贺到此赴任并没有几个年头,却是一副对周围地形了然于胸的口气。
“我知道。那又怎么了?”
加贺指着宣传册上印的地图,那上面标着主要神社的地址,其中也有笠间稻荷神。
“实际上,有‘日本桥七福神’这种说法。依次参拜供奉这七座神的神社,是正月里应景的活动。听起来就像神社的职业联盟一样。这七福神包括——”
加贺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着,依次念着神社的名字:“小网神社、茶木神社、水天宫、松岛神社、末广神社、笠间稻荷神社、森神社、宝田惠比寿神社这八座神社。”
“八座?不是七福神吗?”
“森神社和宝田惠比寿神社供奉的都是惠比寿神。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神社都在其中,但这件事情无关紧要。问题是这两座神社的位置。很明显,它们和其他神社不一样。你仔细看看地图。”
松宫闻言凝视地图。中间他端起没加糖和奶的咖啡喝了一口,但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地图。
“啊!”终于,他发现了什么。
“这座宝田惠比寿神社,是不是就在昨天晚上的……”
“没错。”加贺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座神社就在那家叫‘红梅庵’的荞麦面店附近。其他六座神社都离甘酒横丁比较近,但森神社和宝田惠比寿神社离得相对较远。特别是宝田惠比寿神社,从交通上看离小传马町车站和新日本桥车站更近。我一直不明白青柳先生为什么会去那么远的荞麦面店吃饭。但如果考虑到他是去依次参拜‘日本桥七福神’,就能解释这个问题了。实际上,分析一下我们目前知道的青柳先生出入过的店铺,就会发现,它们基本都没有离开‘日本桥七福神’的参拜路线。”
松宫抬头看着加贺,点点头说:“对,没错!估计这就是正确答案,这正是青柳先生出入日本桥区域的原因。原来他的目的是参拜七福神啊。”松宫不由得提高了音量。
“就算这是正确答案,他到底为什么这样做呢?这是一个新的谜。如果在正月,可以理解成只是一种传统习俗。可是在平常的日子,他多次来这里,肯定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他肯定是在祈祷什么吧?热衷参拜神社的话,只有这一种理由。”
“嗯,可能吧。”加贺端起咖啡杯,“脩平,要是你,会怎么做?如果你有什么心愿,会去参拜神社吗?”
“也不是不会啊。考大学的时候,我就去参拜过。”
“但那是新年参拜的时候顺便去的吧。你会专门为了这件事情,坚持去神社吗?”
“那个嘛,倒是不会……”
加贺表情严肃地喝了一口咖啡,放下杯子。
“要是把这归结为个人的爱好和处世方式,倒也说得过去。但是,虔诚信神、认为神佛的保佑非常灵验的人能有多大的比例?虽然有些老年人确实对神佛笃信不疑,但青柳并不是那个年龄段的人。”
“恭哥,这你就说得太绝对了。年纪不大但笃信神佛的人也不少,我同学里还有每周去教会的呢。”
加贺思索着说:“我觉得,坚持去教会和七福神巡礼,有着根本的不同。”
“那你说青柳先生这样做是为什么?除了祈愿,还有什么参拜神社的理由?”
加贺眉头紧锁,盯着宣传册说:“为什么会是日本桥呢?”
“嗯?”
“如果是祈愿,为什么要来日本桥的七福神呢?他家或者公司附近肯定也有神社和寺庙,我想应该也有七福神。但他为什么来这么远的地方呢?”
“嗯……可能他觉得这个地方最灵验吧。”
“灵验?要是这么执着,那他果然还是虔诚的信神之人?”
“就是这么回事吧。”
加贺喝完杯里的咖啡,折好宣传册。“我们去确认一下吧。”
他们离开咖啡厅,走到人形町车站。乘坐日比谷线大约三十分钟到达中目黑车站。从车站出来步行约十分钟,就到了青柳家所在的住宅区。这里狭窄的小路纵横交错,一不小心就会走进死胡同,所以需要时时留意。
他们向青柳家走去,发现路旁有几名男子,看样子是媒体的人。真麻烦,松宫心想。看到前面的加贺并没有放慢脚步的意思,他跟了上去。
刚走近青柳家门口,其中一个男子向他们跑来。这人戴着一副眼镜,看上去有些滑头。“你们找这家人有事吗?请问有何贵干?”
松宫一只手阻止他,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胸前,意思是这里面装着警察的证件。男子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畏畏缩缩地止住了脚步。
加贺摁了对讲门铃,史子在家。她让他们穿过大门直接到玄关。看来她不想让媒体的人看到自己。
加贺二人来到玄关前,门静静地开了。史子有些憔悴的脸出现在他们面前。
只有她自己在家,孩子们从今天开始都去上学了。
“您家门外人有些杂啊。”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落座后,加贺说道。
“从上午开始就那样。他们好像在等我出门。”史子用托盘端着茶杯,从厨房走出来。“摁我们家的对讲门铃,问我对隐瞒工伤一事是怎么想的。我根本什么也不知道,更不知该如何回答。我也是看了新闻才知道,我丈夫做过这样的事情。”史子把茶杯放到松宫他们面前,一股煎茶的香味弥漫开来。
“您的意思是您丈夫在家从来不提公司的事情?”
史子深深地点了点头,流露出申诉似的目光。“新闻上说的是真的吗?我丈夫真的是因为瞒报工伤,才遭到刺杀的吗?”
“嗯,这个嘛……”松宫看了一眼加贺。
“关于瞒报工伤一事,确实有相关的证人。”加贺说,“但您丈夫和这件事情有什么关系,目前还不清楚。瞒报工伤事件和此次的案件是否有关系,也没有得到任何确认。”
史子失望地垂下肩膀。“是吗?”她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其实,今天来打扰您,是想和您确认一件事情。当然,是关于您丈夫的。”加贺说,“您丈夫笃信神佛吗?”
“啊?”史子瞪圆了眼睛。这个问题太出乎她的意料了。“您的意思是……”
“比如他有什么心愿或者烦恼的时候,会去求神拜佛吗?去祈愿或者收集护身符?”
“不会。”史子慢慢摇了摇头,“怎么说呢?我丈夫嫌那些事情麻烦。在电视里看到新年参拜的拥挤场面,他也总是笑话人家,说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嗯,有什么事吗?”
“不,没什么事。我只是确认一下而已。”说着,加贺向松宫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准备回去。看来,他现在还不想说出青柳武明去七福神巡礼的事情。
松宫放下茶杯,站了起来。“今天打扰您了。”
“这样就可以了?”史子很意外。
“是的。谢谢您的招待。”加贺说。
“那个,”史子站了起来,来回看着加贺和松宫,“瞒报工伤,有那么可恶吗?可恶到会被别人仇恨,可恶到必须被别人杀死?”
松宫和加贺对视了一下。
“夫人,”加贺低声说,“瞒报工伤是犯罪,肯定不对,被别人仇恨也有可能。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必须被别人杀死的。”
史子紧闭嘴唇,盯着加贺。泪水从她眼中渗了出来。
“走吧。”加贺对松宫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