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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祷落幕时 正文 第01节

所属书籍: 祈祷落幕时

    时隔几十年之后的今天,宫本康代仍清晰地记得那天的事。那是刚九月的时候,在秋保温泉经营一家旅馆的女性朋友打来电话,问是否可以替她帮一个女人安排工作。

    朋友说,那个女人是看到招聘广告后找到她那里去的。可她没有服务员的工作经验,又不算年轻,实在无法雇用,只是让她回去又有些于心不忍。

    “她刚和丈夫离婚,现在还居无定所呢。她之所以会来仙台,据说是以前来旅行的时候觉得这里很美,心想以后如果能在这里生活就好了。我跟她聊了一会儿,挺老实的,是个不错的人,而且还是个美女呢。我问过她,她好像有一点夜总会陪酒的经验,所以我就想,不知道你那里缺不缺人呢?”

    朋友说,女人已经三十六岁了,但看上去十分年轻。

    那就先见一下也无妨,康代想。康代经营着一家小料理店和一家小酒吧,可前阵子在小酒吧上班的女孩子结婚了,现在只孤零零地剩一个头发花白的调酒师,她正想着该怎么办。而且朋友的眼光不会错。

    “知道了。总之,先让她过来吧。”

    大约一个小时后,在那家还没开始营业的小酒吧里,康代见到了那个女人。正如朋友所说,是个脸庞圆润的美女。三十六岁的年纪正好比康代小十岁,可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年轻,化完妆后应该更美。

    女人说她叫田岛百合子。因为以前一直住在东京,她的口音很标准。

    所谓陪酒的经验还是在二十岁出头的时候,据说是在新宿的夜总会做过两年。因为父亲在一场事故中去世了,光靠体弱多病的母亲做临时工的那点工资实在无法生活。后来因为结婚便辞了那份工作,没过几年母亲也病死了。

    她的话虽然不多,但问题都能直截了当地回答,措辞也很得体,应该是个聪明人吧。说话时能够正视对方的眼睛这一点也令康代很满意。面部表情虽然缺少变化,但还不到阴郁的地步。搞不好在男性客人看来,这正是一种忧伤的美呢。

    康代决定先试用一个星期,如果不行到时候再让她走就好。不过康代觉得,她应该可以做得不错。

    问题是她还没有住处。她的行李只有两个略微有些大的包。

    “你离开丈夫,接下来到底打算如何生活呢?”

    康代随口一问,百合子却表情沉痛地低下头,小声应了一句“不好意思”。接着,她说:“除了离开那个家,我还没有任何打算。”

    应该是十分沉重的难言之隐吧,康代这样想着,没有再追问。

    康代一个人住在国见丘的一所独门独户的房子里。早逝的丈夫将这所房子和店面一起留给了她。他们当初正打算要小孩,导致现在多出了两个房间。康代决定让田岛百合子住进其中一间。

    “等你正式在我这里工作后再一起去找房子吧。我还有房地产公司的朋友。”

    康代说完,百合子热泪盈眶地不住鞠躬道:“谢谢,我会努力的。”

    就这样,百合子开始了在康代的店“Seven”的工作。而且康代的直觉没有错,她做得很好。客人们对她的评价近乎完美。

    康代去看店时,白发调酒师如此对她耳语道:“真是捡了大便宜啦,小康。自从百合子来了,店里的氛围就不一样了。她虽然并不怎么能说会道,但是只要她在,店里就平添不少韵味。怎么看她都像是雾里看花,让人觉得是个有故事的人,有所保留又让人觉得有机可乘的感觉也是恰到好处。她绝对可以用。”

    不用他说,康代也明白店里的气氛变好了。没过多久康代就决定正式雇她。

    按照约定,两人开始一起去找房子。看了几家之后,百合子选择了宫城野区荻野町的一个房间。那是个铺了榻榻米的日式房间,似乎正是这一点中了她的意。康代于是顺便做了她的担保人。

    那之后,百合子勤恳的工作态度也一直没改变。熟客越来越多,店里总是一片热闹的样子。其中当然不乏专门为她而来的客人,但是百合子受他们欺负或者卷进什么麻烦之类的事却从未发生过。或许是年轻时的陪酒经验起了作用吧。

    当时日本的经济状况整体很好,店里的经营一直很稳定,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其间百合子似乎也完全融入了仙台这座城市。

    但有一件事却让康代一直放心不下。随着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两人之间也逐渐聊起各种话题,但她总感觉到百合子并没有真正地向她敞开心扉。不只是对康代,不管对谁,百合子似乎都没有流露出真实的一面。康代明白这正是百合子的魅力所在,也是店里生意兴旺的原因之一,这让她的内心有些矛盾。

    关于离婚的原因,百合子似乎并不打算多说。康代原以为是丈夫出轨,但百合子明确地否定道“那并不是原因”。接着,她这样继续道:“是我不好。我不配。不管是作为妻子还是——母亲。”

    她提起自己有孩子的事,这是第一次。再问过后她说那是个男孩,离婚的时候他十二岁。

    “那应该很不好受吧。你不想再见他吗?”康代问。

    百合子的脸上浮出一抹寂寞的笑容。“我没有想见他的资格。我告诉自己不要去想那些事。说到底还是没有缘分,我和那个孩子。”

    康代试探着问能否让她看看孩子的照片,百合子摇了摇头。她说自己一张都没有。“如果带着那样的东西,我永远都没办法忘记。”说这句话时,百合子的眼睛里闪烁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坚韧。

    真是个过分执着、自我要求严苛的女人。或许夫妻生活出现问题,也是因为她如此的性格吧,康代这样想。

    那之后的时间仍旧不停流逝,当百合子在Seven工作超过了十个年头的时候,情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和一名客人之间的关系超出了寻常。

    百合子管那名客人叫“绵部先生”,康代也曾在店里见过他好几次。他总是坐在吧台一角,一边啜饮着稀释得很淡的烧酒,一边读着娱乐杂志或者戴着耳机听广播。年纪大概五十过半,中等身材,或许是因为从事体力劳动,手臂上的肌肉很结实。

    康代从两人的表情上就看出他们的关系不一般,便试着跟百合子确认。而她则如少女一般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承认了跟绵部之间的关系。只要来到店里,他就会一直留到最后,她似乎早就注意到了他的那份情意,最终也对他生了爱意。

    百合子向康代道歉:“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这不是很好嘛。我啊,也一直觉得百合子应该这样才好。对方有家庭吗?没有吧?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啦。不如干脆结婚吧?”

    对于这样的催促,百合子却没有附和。她只是轻微地摇头道,那不会。

    之后,两人的关系似乎一直持续着,可康代没有深究,因为百合子不愿多谈。似乎那个姓绵部的男人也有一言难尽的隐情。

    绵部的身影终于没有再出现在店里。康代去问百合子,说是因为工作关系调去了很远的地方。他的工作跟电力建设相关,需要去各种地方出差。

    百合子的情况出现异常,就是在那段时间。她声称身体不好,请假休息的次数开始变多。关于病情的解释也是五花八门,有时候说有些发烧,有时候说全身无力。

    “该不会是有什么毛病吧?不如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

    康代再怎么说,她也只是回答“没关系”。确实,过了一段时间,她又开始正常地上班,如同以往一样到店里勤恳地工作。

    没过多久,绵部也回到了仙台,这才让康代松了口气。她觉得,百合子身体出现状况肯定是因为忽然间一个人生活太孤独了。

    就这样,又过去了好几年。泡沫时代的好光景一去不复返,康代的店面也面临无法继续经营的窘境。虽然现在拼的是味道和价格,可竞争对手也变多了。康代的小料理店旁边竟然开了两家牛舌料理店。本来就只有这么一点客人,他们到底想怎么样?康代不禁有去跟他们理论的冲动。

    小酒吧Seven也不顺起来。百合子的身体状况又变得不好,开始经常休假。终于她找到康代说想辞职。“现在这个样子只能给店里添麻烦。我也到了这个年纪,还是请您另外再雇一个人吧。”她说着,鞠了个躬。

    “说的什么话。Seven是靠你一人撑到现在的,身体不好多休息就是。给我好好地去治,我会一直等你的。虽然有可能找人顶替你,但那也只是暂时顶替。另外,你有没有好好地吃东西?怎么瘦成这样——”

    实际上,百合子已经瘦到叫人不忍直视的地步。脸颊瘪了,下巴尖了,曾经圆润的脸庞已消失不见。

    “嗯,没事。真不好意思,让您担心了——”她的声音很消沉。虽然一直以来她都不怎么表露真实感情,可如今脸上的表情更加麻木了。

    “绵部现在怎么样了呢?”康代想起便问道。百合子回答说“又因为工作关系去了远方”。康代觉得,这样一来她怕是更没精神了。

    就这样,百合子开始了长期休假。那段时间里,康代奔波于两家店面间,却忙里偷闲地给她打电话,有时也去她家里看望。

    百合子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很多时候她都躺在床上,看上去也没有好好进食。问她有没有去医院,她回答说“去是去了,但医生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毛病”。

    康代一直觉得要尽快带她去像样的医院好好看看,可是为工作所迫,时间怎么也抽不出来,回过神来时已将近年底。来到户外,因寒气而不由得缩起脖子的日子多了起来,一年又要过去了。

    那个午后,天空飘起了小雪。等到雪积起来,就算是正常人出门都会不便。康代担心百合子的情况,于是打去电话,却没打通。铃声一直在响,但始终没人来接。

    康代忽然间感到不安。她裹上一件带帽子的羽绒外套,穿上靴子便走出家门。百合子从一开始住进荻野町那所房子之后便没有搬过家。

    那是一栋两层小楼,共八个房间,百合子的房间在二楼最里面。康代站到门前按响了门铃,却没有人应。邮筒里塞满了广告册和传单。看到那些东西,康代更加烦躁不安。她再次打起电话。但接下来的瞬间,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因为她听到了从门后传来的手机铃声。

    康代敲起门来。“百合子,百合子,你在家吗?回答我一声啊。”但是房间里却没有人走动的声音。她试着去拧门把手,是锁着的。

    康代冲下楼梯,环视四周看到楼房墙壁上挂着房地产公司的广告牌,于是按起手机。大约三十分钟后,康代和房地产公司的人一起进入了百合子的房间。门打开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倒在厨房里的百合子。康代拽下靴子,呼喊着她的名字冲了上去,将她抱在怀里。她的身体冰冷僵硬,而且出人意料的轻而纤细,如蜡一般苍白的脸上像是挂着一丝微笑。

    康代放声痛哭。

    不一会儿警察就到了,搬出了田岛百合子的遗体。因为是作为非正常死亡处理,似乎还有可能要送去解剖。康代听到后,脸不由得抽搐了一下。“没事,我们一定会做好复原处理后再归还的。”身着西服的警察解释道,“而且我看很可能都没有解剖的必要了。房间并不混乱,所以不可能是谋杀,说是自杀也有些勉强。”

    康代也被带到警察局接受讯问,问的主要是她跟百合子的关系以及发现遗体的经过之类。

    “也就是说,她没有其他亲人?”听完她的话,警察问道。

    “我是这样听说的。她跟前夫还有一个儿子,但他们肯定没有联系。”

    “她儿子的地址呢?”

    “我不知道。我想百合子自己也不知道。”

    “这样啊,麻烦啊。”警察小声道。

    百合子的遗体第二天就被送了回来,看上去最终并没有进行解剖。

    “从死亡到尸体被发现已经过了两天。做了血液检查,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很可能是心力衰竭,这是医生的看法,他怀疑死者的心脏机能一直有问题。”

    听了警察的话,康代被深深的悔恨包围。早该带她去做更细致的体检。

    康代觉得要替她举行葬礼,哪怕形式简单些,于是独自开始了准备。首先必须要通知的就是绵部。百合子的手机已经被警察还了回来,于是康代便翻起了通讯录。里面的名字比她预想的还要少。康代的手机号码和家里的电话、料理店、Seven、常去的美容院、十几个熟识的客人,大概就这么多了。看通话记录,最近的两个星期里,百合子并没有主动给谁打过电话,来电记录也只有康代而已。

    百合子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究竟是被多么深沉的孤独包围啊,康代光是想象便不住地颤抖。跟谁都不见面,跟谁都不交谈,独自倒在厨房冰冷的地上时,闪过她脑海的会是怎样的画面呢?是她爱的男人,还是她仅有的儿子呢——

    通讯录W开头的那栏里有“绵部”这个姓,康代这才知道他的姓写成汉字时是这样。原先她一直以为是“渡部”(日语中这两个姓的发音都是watabe。)。

    康代试着用百合子的手机拨了号码。她觉得如果是不认识的号码,或许对方会有所警惕。

    电话很快便通了。“喂。”康代听到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啊——绵部先生?”

    “是我——”应该是康代的声音跟百合子的声音差别太大吧,对方表现出一丝警觉。

    “不好意思,我姓宫本,是仙台Seven酒吧的,还记得吗?”

    短暂的沉默之后,对方“啊”了一声,又问道:“是百合子有什么事吗?”

    “是的。那个,请冷静地听我说。”康代舔了舔嘴唇,深呼吸之后继续说道,“百合子,她去世了。”

    康代听见了粗重的喘息声。绵部和百合子一样,也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这种时候应该也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吧。又或许因为打击太大,反而仍是面无表情?

    她听到对方清了清嗓子,用压抑的声音问道:“什么时候?”

    “我昨天发现的遗体。但是警察说,死亡时间应该再往前推两天。死因是心力衰竭——”

    “这样啊,真是给您添麻烦了。”绵部平淡的口吻里听不出任何惊诧或悲伤。康代甚至觉得,难道他早已预料到这种情形了吗?

    康代告诉他自己正着手准备葬礼,并且希望他可以来上一炷香。他却在电话那头沉吟起来,“非常抱歉,我做不到。”

    “为什么?你们虽然没有结婚,但是也交往了那么多年啊。”

    “对不起,我这边也有很多事情要处理。百合子的丧事,还要请您多费心。”

    绵部似乎要挂电话,康代有些慌张。“请等一等。这样百合子也不能安心地离开啊。骨灰究竟该怎么处理,我也完全没有头绪。”

    “至于这件事,我已经有打算。过两天我肯定会再联系您。可以告诉我您的电话号码吗?”

    “可以是可以——”

    康代说出自己的号码之后,绵部只丢下一句“我一定会再联系您的”,便挂断了电话。康代只能呆呆地盯着已经被挂断的手机。

    第二天,在丧葬公司最小的房间里举行了一场小小的葬礼。康代通知了Seven的一些熟客,虽说不是完全没有人来送葬,这仍然是一场颇显孤寂的葬礼。火化后,康代将骨灰带回了家。可是骨灰也不能总放在自己家里。荻野町房子的事也必须考虑,担保人是康代,她要负责退房,这都没什么问题,但是百合子的遗物必须处理,全都扔掉真的好吗——

    掺杂着这些烦恼的日子仍在一天天流逝。其间康代试着给绵部打过几次电话,但都没有打通。康代开始觉得自己被他骗了。说到底他们两人也没有正式结婚。或许对方觉得摊上这样那样的琐事很麻烦,很可能再也不联系康代了。

    房地产公司打来电话,希望尽快把房子腾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百合子的葬礼过去一周以后了。没法子了,康代下定决心,只有去收拾房间,把自己觉得不需要的东西全部扔掉,但恐怕几乎所有的东西都会面临那样的判决。

    然而就在康代起身打算出门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看来电显示,应该是从公用电话打来的。

    “是宫本女士吧。”她接通电话后,听到了一个沉静的声音。“不好意思拖了这么久,我是绵部。”

    “啊——”康代深深地舒了口气,“太好了。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联系我了呢。你的手机一直都打不通。”

    绵部低声笑了笑。“那个号码已经被我注销了,因为那是专门用来跟百合子联络的。”

    “是吗?可是,即便是那样——”

    “不好意思,我当时应该跟您说一声的。但是请您放心,接管百合子骨灰和遗物的人我已经找到了。”

    “啊,真的吗?是什么人?”

    “是百合子唯一的儿子,人在东京。我之所以拖到现在,是因为一直在找他的地址。但是没关系,我已经查出他的所在了。我现在念一遍,能麻烦您记一下吗?”

    “啊,好的。”

    绵部说出的地址是杉并区荻窪,百合子的儿子似乎就住在那里的一处单身公寓。

    “可惜的是没能查出他的电话,我觉得先给他写封信为好。”

    “那就这样办吧。那,他儿子的姓名呢?也姓田岛吗?”

    “不,田岛是百合子的娘家姓,是她离婚之后改回来的。他儿子姓加贺,加贺百万石的加贺。”

    也就是女演员加贺真理子的加贺吧,康代脑子里想着那两个字。

    据绵部说,他的名字叫“恭一郎”,如今任职于警视厅。

    “他是警察?”

    “是的。所以,虽然这样说有些不得体,但我想他一定不会无视您的联络,一定会认真地替我们处理好。”

    “明白了。那,绵部先生今后有什么打算呢?趁百合子的骨灰还在我这里,能给她上炷香吗?”

    听到康代的询问,绵部沉默了。

    “喂?”

    “不——还是算了。请把我这个人忘记吧。我想我今后也不会再联系您了。”

    “为什么——”

    “那么,就拜托您了。”

    “啊,稍微——”

    “等一下”这几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电话就挂断了。康代注视着刚才记下来的地址。加贺恭一郎——事到如今,只能跟这个人联系了。

    康代决定立刻动笔写信。左思右想之后,才写出了如下的文字。

    突然给你写信,失礼之处还请包涵。我叫宫本康代,在仙台经营餐饮业。这次之所以提笔给你写信,只有一个原因。关于田岛百合子女士,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通知你。

    直到前不久,百合子女士一直在我经营的酒吧工作。但是几年前她的健康状况开始恶化,前些日子于家中不幸辞世,推测死因是心力衰竭。

    百合子女士没有什么亲人,我是她的雇主,又是她租住房屋的担保人,所以由我接管了她的骨灰,为她举行了葬礼。只是相关物品在我这里保管亦非长远之计,深思熟虑之下才决定给你写信。

    百合子女士的骨灰以及遗物,不知可否由你代替我继续保管呢?如果你可以亲自过来,敬请提前告知,我会竭力配合你的时间。我的电话号码和住址都写在下面。

    做出如此不情之请,真是万分抱歉。敬候你的回音。

    接到对方的答复,是在信寄出三天后的午后。那天店里休息,康代正在家中整理账目,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号码。看着那个号码,康代心中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电话接通,一个低沉却带有磁性的声音传入康代耳中:“请问是宫本康代女士吗?”

    “是的。”

    几秒钟的沉默。“我是前些日子收到您的来信的加贺。”对方说道,“是田岛百合子的儿子。”

    “啊——”康代不自觉地发出了安心的感叹。写信是没问题,可能否顺利寄到呢?不,地址上写的地方是否真的住着一个姓加贺的人,那个人又是否真的是田岛百合子的儿子呢?信寄出去后,康代就不时地担心。

    “我母亲,”加贺说,“承蒙您关照了。非常感谢。”

    康代握紧电话,摇了摇头。“不用跟我道谢,我才是一直都受百合子的照顾。这些先不提了,我在信里提及的事,你考虑过了吗?”

    “是骨灰的事吗?”

    “是的。从我个人来说,我觉得由她的孩子来接管骨灰是最好的选择。”

    “您说得没错,我会担起这份责任的,接下来的事情由我来处理。给您添了很多麻烦,真是非常抱歉。”

    “听到这句话我就安心了。我想百合子在那边也会高兴的。”

    “希望如此。那,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您是开店的吧,店里哪天休息呢?”

    康代回答今天就休息,加贺说那正好。“我今天也休息。那么接下来我去您那里可以吗?现在开始准备的话,我想傍晚就可以到了。”

    这个提议让康代有些意外。她设想对方应该也有诸多事务要处理,实际行动开始之前的准备工作是必不可少的。但既然他能尽快接管,康代自然没有异议。

    答应下来后,加贺给出了一个大致的到达时间,便挂断了电话。

    康代的视线转向佛坛,那里放着百合子的骨灰和照片。照片是在Seven里照的,百合子的脸上带着难得一见的爽朗笑容。这是葬礼之前一个熟客拿来的。

    康代看着照片在心里默念:这下好啦,儿子来接你喽。

    大约三个小时后,加贺打来电话,说已经到了仙台站。他说打车过来,康代于是描述了一下附近的标志性建筑。她烧开水,正准备泡茶时,门铃响了。

    加贺体形不错,面相精悍,年龄在三十上下,棱角分明,眼神锐利。康代第一印象觉得他怎么看都是个正义感很强的人。递来的名片上印着他任职的部门:警视厅搜查一科。

    加贺再次向康代表达了感谢和歉意。

    “别管这些事了,先去见百合子一面吧。”

    听了康代的话,年轻人面色诚恳地答道:“是。”

    在佛坛前上完香,双手合十拜过之后,加贺转身面向康代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您。”

    “好啦。这样我肩头的重担也可以卸下了。”

    “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您的店里工作的?”加贺问道。

    康代掰手指算了一下。“到今年为止是十六年。来的时候刚九月。”她答道。

    加贺皱起眉头想了一下,又轻轻地点了点头。“是离开家之后不久。”

    “百合子也这样说过。以前来旅行的时候,她就喜欢上了这里。所以离了婚孤身一人后,就马上想到来这里工作。”

    “这样啊。母亲住过的房子现在怎么样了?”

    “还保留着原样。我原本就打算带你去看——”

    “非常感谢,请一定带我过去。”加贺说完,又鞠了一躬。

    康代开车,两人朝荻野町百合子的住处出发。在车上,康代简短地说明了和百合子相识的过程,但关于绵部的事总觉得有些难以开口,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到百合子的住处后,加贺并没有立刻进屋,而是站在门口打量着房间里面。这应该算是个一室一厅的房间,米色的墙纸褪色得厉害,长时间的日光照射已经让榻榻米泛出红褐色。房间正中央摆着一张可以折叠的小餐桌,墙边摆着一个小橱柜和一些收纳箱。

    “竟然在这样狭小的房间里生活了十六年——”加贺小声地自言自语道。在康代听来,这是他不由自主地发出的感叹。

    “我来的时候,百合子倒在厨房那边。那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这几个字她没有说出口。

    “原来如此。”加贺朝狭窄的厨房看了一眼。

    “请进屋吧。”康代说,“我稍微打扫了一下,但是百合子的东西一件都没扔。请确认一下吧。”

    “失礼了。”加贺说完,终于脱鞋走进了房间。他略带踌躇地拉开橱柜的抽屉,打量着里面。看上去他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处理才好。百合子离开家时,他还只是个小学生。关于母亲的记忆虽然可能还有不少,但是一定程度上变得淡漠也不足为奇。

    康代从包里掏出房间钥匙。“如果打算仔细整理遗物,这个就先交给你吧。跟房地产公司的人说明一下情况就可以,再有一个星期应该没问题。这期间你就好好整理,看是需要搬出去还是扔掉——”

    “明白了。那钥匙就由我暂时保管。”加贺盯着钥匙看了一会儿,伸出手说,“有一件事想问您。”接过钥匙后,他又略带犹豫地开口道,“关于离开家的事,母亲说过什么吗?比如对以前婚姻生活的抱怨,或者离家出走的理由——”

    康代缓缓地摇了摇头。“具体细节我什么都不知道。但她说过是自己不好,说自己不管是作为妻子还是母亲都没有资格。”

    “没有资格——是这样吗?”加贺失神地低下了头。

    “有什么头绪吗?”康代问道。

    加贺露出淡淡的笑。“剑道部的夏季集训结束回来后,家里有张母亲留下的字条。当时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成人之后,有些事情也渐渐明白了。”

    “什么样的事情?”

    “我的父亲,”加贺说着,脸色有些凝重,“是一个热衷于工作的人,于是对家庭就相对地不管不问了。他很少回家,家里所有难题应该都推给了母亲。父亲跟亲戚们的关系也不融洽,母亲总是夹在中间两头为难。那样的生活应该让她精疲力竭了吧。但关于离开家这件事,我想母亲一直在责怪自己。”

    “嗯。”康代微微点头。对憨厚认真的田岛百合子来说,这是十分可能的。

    加贺像是无意间想起了什么,看着康代。“我忘记问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了。”

    “什么事?”

    “我收到了您的信,可您是如何查到我的地址的?我想母亲是不可能知道的。”

    听到这个问题,康代觉得自己的表情都僵硬了。她想尝试着蒙混过去,可是看着目光如炬的加贺,她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对方可是个警察。

    “有个人告诉我的。”康代说。

    “有个人?”

    “是跟百合子交往过的男人。”

    加贺的表情瞬间有些严肃,但很快又如冰雪融化般变得柔和。“能跟我说说具体的细节吗?”

    “好。”康代回答道。其实详细情况她也不清楚,但还是将所知道的关于绵部的一切和盘托出。“对不起,我并不是有意隐瞒,但总觉得难以开口——”康代最后又加上一句。

    加贺苦笑着,摇了摇头。“非常感谢您的好意,其实没有必要。我觉得母亲身边有过那样一个人是好事。我甚至想找机会见那个人一面,向他询问关于母亲的事。”

    “或许是吧。但我刚才也说过,如今连这个人身在何方我都不知道。”

    “除了您的店,还有什么店是他常去的吗?”

    “嗯——”康代努力想着,“我想应该没有吧,也没听百合子提起过。”

    “那么,关于那个人,您还记得些什么吗?比如老家是哪里,毕业于哪个学校,或者经常去的地方之类。”

    “地方——”一些记忆划过了康代的脑海。她隐约记得百合子曾经提过一个令她印象颇深的地名。终于,那几个字在脑海里逐渐清晰。“对了,日本桥——”

    “日本桥?东京的?”

    “是的。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但百合子曾经提起过。她说绵部先生经常去日本桥,常跟她聊起附近有名的景点和商店。百合子虽然以前住在东京,但似乎并没怎么去过那里。”

    “那绵部先生为什么去日本桥,您听说过吗?”

    “不好意思,这我就——”

    “没关系,光这样就已经很有参考价值了。”加贺再次将目光投向橱柜。他的侧脸看上去是如此认真执着,眼里散发出锐利的光芒,那是警察的表情。

    三天后,加贺去康代的住处还钥匙。他说百合子的东西已经全部搬走,电器、家具和被褥之类都让废品回收公司的人处理掉了。

    “衣服出乎意料的少,让我有些惊讶。如果她还活着,该是五十二岁——真的只需要那么点衣服吗——”加贺看上去有些无法释怀。

    “百合子是个勤俭节约的人,从不会一件接一件地买新衣服,而且,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门的机会应该也很少吧。”

    “是吗。”低下头的加贺眼里满是悲凉。

    “百合子的衣物怎么处理的?”

    “扔了。”康代的问题换来一句简洁的回答,“我就算拿了也实在没什么用。”

    康代一边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一边又想着他将过世母亲的衣物塞进垃圾袋时的心情,胸口有些疼痛。

    两人再次来到那栋小楼,检查了一遍那个已被打扫干净的房间。只有曾经放过橱柜的那块地面跟周围的颜色完全不同。

    “其他东西都送到加贺先生的住处了?”康代问。

    “都装箱邮寄了。我想一件件地检查一遍,仔细地感知母亲这十六年来是如何生活的。”加贺的脸色有些难看,“虽然我知道,即便这样也已经于事无补。”

    “怎么会。”康代说,“一定要好好地替百合子留下那些回忆,那十六年的回忆。这是我对你的请求。”

    加贺微微点头一笑。“我也有一个请求。”他说,“关于那个姓绵部的人,您如果想起了什么,可否再告诉我呢?不管多么琐碎的细节都可以。”

    “我明白。一定告诉你。”

    “拜托了。”

    加贺说要回东京,康代用车将他送到了仙台站,又跟着送到了检票口。向康代道过谢后,加贺转身大踏步地走了起来。直到这时康代才第一次意识到,他的面容跟田岛百合子很像。

    从这些事情发生时算起,又过了十多年。这期间康代自身以及她周围有过很多变化,其中最大的变故当算是东日本大地震以及核泄漏事件了。回想起地震时的情景,康代至今仍会全身颤抖。看到破败的城市时,她觉得那简直就是地狱,没过多久她就意识到像自己这样活下来的人是多么幸运。她的亲戚大多生活在气仙沼,其中大部分人都被海啸吞噬,丢了性命。事后她到那里打算献上一捧花时,满目的疮痍令她连话都说不出来,放眼望去全是堆积如山的灰色瓦砾。渔船、汽车以及被毁的房屋在泥沼中堆叠在一起,可以想象其中恐怕还沉睡着很多仍未被发现的遗体。起风的时候,刺鼻的恶臭几乎令人窒息。

    她经营的两家店面在地震后都关了。生活物资的供给中断,反正也无法正常营业,而且她觉得即便修好店面,恐怕也没什么客人会来。那时的她也已经七十多岁,觉得该休息了。

    靠着经济景气时存下的养老金,康代总算可以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每个月跟旧时老友小酌几次,有时还出去旅行。她自己认为,作为亲身经历了那场地震的人,这已然是最完美的人生了。

    就在这完美人生的某一天,康代读着报纸,不经意间想起了加贺恭一郎这个人。社会版面上登载了一条发生在东京的杀人案的报道。看到“警视厅搜查一科”这几个字,她想起了他。他究竟还在不在这个部门,康代并不知道。他很重礼仪,每年都寄来贺年卡,可是关于自己的事却只字不提。或许他仍想得到关于绵部的消息,所以才将和康代的联系保持至今。但是自百合子去世之后,绵部从未联络过康代。

    报道上说,东京市区的一所公寓里发现了一具被害的女性尸体。一瞬间,发现田岛百合子遗体时的情景在康代脑海里浮现。随后她又想,不知道加贺是不是正在参与案件的调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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