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须川刑警递出那张照片时,峰岸明白一切都完了。但不可思议的是,他并未感到遗憾,反而有种终于从痛苦中解脱之风。坦白说,一直保持沉默,他早已倦了。
“你是甚么时候知道的?”须川问道。“榆井偷偷去找杉江的事,你是甚么时候知道的?”
峰岸想回答他的问题,却发不出声音。他咳了两、三声,吞了口唾沫,再伸舌润了润嘴唇。
“去年十月。”峰岸回答后,须川重重吁了口气,与一旁的佐久间互望一眼。因为这是峰岸第一次好好回答问题。
“你为甚么会知道?”须川问。
“我在偶然的机会之下,发现榆井放在上蜡室的滑雪板上,写有奇怪的留言,因而发现他正在暗中协助杉江。”
“所以你觉得自己被背叛,大动肝火,就此杀了榆井是吗?”须川这番话,令峰岸不自主地抬起头来。两名刑警也静静盯着他。
大动肝火,杀了榆井──
峰岸心想,这也算是一种解释。只是之前他从没想过。
“到底是不是?”须川进一步逼问。
峰岸不发一语,下巴往内收。郁积胸中的沉重黝黑之物,感觉似乎已就此冲走。
“好。”须川颔首。“那么,你就说说那天的事吧。你杀害榆井那天的事。”
杀害榆井的那一天──对峰岸来说,感觉彷佛已是很久以前的事。那天自己所做的一切,宛如一场梦。
大部份犯行,他在前一晚便已完成。
那天晚上,峰岸走进上蜡室,找出榆井的滑雪板。他看了一下滑行面,上面没有杉江所写的指示,他认为这是好机会。
他以事先备好的油性笔,写下假的指示。杉江等人的指示总是用笔划简单的片假名写成,笔迹很容易模仿。峰岸写下以下的指示。
“明天两点,检查肌肉组织。午餐后,服用我所附的药,取代原先的维他命。”接着,他将装在塑胶袋里的胶囊,以胶带贴在一旁。
之所以提到“取代原先的维他命”,是考量到榆井要是两种胶囊都服用的话,警方在解剖时发现有两颗溶解中的胶囊,会就此起疑。
隔天午餐后,榆井不疑有他,听命服药。看在其他人眼中,应该会觉得他是在服用维他命。只有峰岸知道那是甚么药。
榆井服完药后,峰岸从他桌上取走药袋,以自己事先准备的药袋掉包。药袋里放了有毒的胶囊。
他就此成功犯案。他唯一不解的是,榆井不是死在杉江的实验室,而是死在宫之森的跳台滑雪场。
“想得真周全。”听他如此说明后,须川一脸钦佩地摇了摇头。“要是这样,任谁看了都会以为是维他命被掉包成毒药。其实不然,你早已事先给了他毒药,让他服下后才掉包药袋。真是令人佩服。不过,你精心策划的方法,最后却自掘坟墓。”
“是啊。”
刑警递出的照片,拍出了榆井滑雪板上的滑行面,上面浮现了“明天两点,检查肌肉组织”这行文字。据刑警解释,就算肉眼看不出来,以目前的科学能力,要让油性笔所写的字重现,易如反掌。
“我本以为一切都很完美。”峰岸低着头说道。
“的确很厉害。”佐久间说道。“但这种事实在不值得夸耀。”
“如果没有那位告密者,也许现在还查不出真相。”峰岸这番话,令两名刑警面面相觑。峰岸望着他们的反应,继续问道。“有人告密对吧?”
“你也知道吗?”须川问。峰岸颔首。
“一开始,警告信是先寄给我。要我自首。我自认相当完美的计划,到底是被谁看穿呢?一直很在意这件事。不过,现在一切都豁然开朗了。”
“是谁?”
峰岸望着自己的掌心说道:“日星汽车的运动防护员片冈。”
这天夜里,峰岸躺在看守所的床上,感觉内心已很久没有这么平静了。他甚么也没想。现在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
峰岸静下心回想这几天来发生的事。然而,和犯行相关的事,他几乎都想不起来。他是如何杀害榆井,这并不是甚么多重要的事。真正令他无法忘记的,是他为何会对榆井动杀机。
峰岸想起先前刑警说过的话。因为大动肝火而杀了他──如果真是这样的动机,那可就轻松多了。
他开始感到微微头痛。脑中思绪叉开始混乱了。想到当初对榆井动杀机的事,峰岸回溯到遥远的过往记忆。为了变得和榆井一样,赌上自己一切的那三年,以及绝望和挫折。
后来他将死心断念转化为全新的希望,重新振作。这世上有如此杰出的选手,在自己始终无法到达的顶点上,有榆井这个男人的存在。他想让榆井站上真正的颠峰,从他过去牺牲的时间中找出价值来。
峰岸抱着头,感到一阵剧烈的耳鸣。不过那只是他自己的心理作用。当他知道自己竟被榆井背叛时……当时杉江他们的对话在他脑中不断盘旋。
看到杉江泰介在榆井的滑雪板上留下的讯息,这对峰岸来说真是个悲剧。上面写着:“今天三点,到第二实验室来。”
经过一番犹豫后,他决定到日星的实验室一趟。那种难堪的心情,就像偷偷潜入妻子的偷情现场一般,他站在拉下百叶窗的窗外,竖耳细听。从机械声的空档间,传来对话,是杉江和榆井的声音。这次你可否想像右边有风吹来,再跳一次……明明没有风啊……假装有风嘛。
不知过了多久,榆井似乎已经离去。
隔了一会儿,传来泰介的声音。“好像还少一些资料。”
对此,某人开口回答。但听不清楚他说的内容。
“好,下次榆井来时,再叫他这么办。”泰介说道。“翔的情况怎样?新的阶段过关了吗?腰关节呢?那是榆井最大的特色之一。如果不能彻底学会,就无法变成榆井。”
无法变成榆井?
这是怎么回事?峰岸把耳朵紧紧贴向窗上。
“总之,到目前为止还算一切顺利。照这样下去,这套系统很快就能完成了。到时候,想训练出像榆井那样的选手,要多少有多少。”
系统?训练出像榆井那样的选手?
峰岸心中有某个东西开始迸裂,而且就此缓缓崩毁。到底是甚么东西,他自己也不清楚。
从那之后,他开始很注意翔的跳跃。这个人早晚有一天会跳出像榆井一样的水准是吗?藉由使用那名为“系统”的东西,轻松地办到。
接着在十二月时,开始出现徵兆。其他人似乎都没发现,但翔正稳稳地一步步接近榆井。正因为峰岸曾赌上自己的青春,想变得和榆井一样,所以他很清楚。
此刻他百感交集。首先是强烈的嫉妒心。他赌上漫长的岁月,献上自己所有的一切,最后还是没能得到的东西,透过“系统”竟然能轻松获得,这是他绝对不容许发生的事。要他承认这个事实,就像是自己一直深信不疑的耀眼钻石,最后竟然变成了石头。
峰岸心想,他一定得阻止这项计划才行。若不这么做,他过去所牺牲的岁月,根本毫无价值可言。
峰岸率先想到的做法,是直接叫榆井别再对杉江的研究提供协助。如果是他开口,榆井应该会听从才对。
然而,他觉得这只是暂时的解决方法。早晚有一天,又会上演同样的戏码。
此外还有一点。
“如果是他开口,榆井应该会听从才对。”峰岸已对这样的自信,开始动摇。因为他知道榆井除了协助杉江他们实验的时间外,也常出入于他们的实验室。不久,峰岸晓悟当中的道理。榆井崇拜的不是昔日的恩师藤村,也不是峰岸,而是他们口中的“系统”。从和他不经意的谈话中可以看出,榆井的心已离他愈来愈远。
峰岸确定,榆井早晚会离他而去。到时候他将甚么也没有。包括他以榆井为目标所投注的青春岁月,以及想靠自己的力量帮助榆井站上世界顶点的梦想。
只能让一切在这时候冻结──这是峰岸最后导出的结论。只要现在杀了榆井,杉江他们的研究便得在未完成的状态下中止。
若不快点动手,我将连自己曾待过滑雪跳跃界的感觉都就此消失。
但最后终究还是慢了一步,没能赶上。翔已完全成功复制榆井。而现在的他,已没办法动手杀了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