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鹰站乘上公交车,几分钟后就能到达杉田平介的家。住宅区里的小路纵横交错,他们家位于东北角。六年前,平介买下了这栋附带将近三十坪①院子的二手小楼。那时候他完全没想过买房子这件事,更别说独栋住宅了,这都是直子强烈希望的。“现在开始还三十年的贷款完全没问题,三十年后你应该还在工作。”看着因巨额贷款而面露难色的平介,直子这样说道。
“我们公司可是规定六十岁退休。”
“没事。现在社会老龄化越来越严重,到时候说不定六十五或者七十岁才退休呢。”
“会这样吗?”
“当然了。莫非你到了六十岁就不想工作了?太任性了吧。”
听直子这么一说,平介也无话可说。
“总之现在必须买。现在不买的话,感觉你永远都买不了了。一直租房子住,你也讨厌吧?还是想要自己的家,对不对?想要就买喽,马上就买吧。”
架不住直子的连环攻势,平介最终点头同意了。之后直子的行动惊人地迅速。那个星期六他们就被不动产公司带去参观了几栋房子,第二周就付了定金。从办理贷款手续到整理搬家,一切都是直子一手操办,等平介回过神来,已经住到了新家里。他所做的不过是按照直子的要求,准备了几份材料而已。
不过如今看来,多亏那时候下定决心买房了。就算不买,存款也不会因此增多。况且房产还在一直涨价,尤其是最近,房价的上涨速度简直令人咋舌。据专家分析,房价还会持续上涨。离杉田家两百多米处有一栋同样面积的二手房正在出售,价格是现在的平介绝对支付不起的。
“我说得没错吧。要是把这事交给你,肯定办不成。”直子总是这样得意扬扬地说。
因为是自己选的,喜欢是理所当然,不过直子真的非常中意这栋房子,尤其是庭院。小小的庭院里有若干花盆,里面种着小花。她经常一边照顾花草,一边哼歌,《小狗警长》啦,《拳头山的狸猫先生》啦,都是在和藻奈美看少儿节目时学的歌。从庭院到玄关,每次去拿邮件回来的时候,她总是哼着《山羊的信》。
大巴事故发生四天后,平介在房间里能望到庭院的地方设了祭坛,放置直子的骨灰。事故发生第二天就在当地进行了临时守夜。昨天重新正式守夜,今天又去附近的殡仪馆举办了葬礼。本来想在直子最喜欢的家中举办,但无奈房前道路狭窄,考虑到来吊唁的客人会很多,只好作罢。这是一个明智的选择,葬礼上不仅来了很多吊唁的客人,还有电视台的人。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纷至沓来,令场内一度混乱不堪。若在安静的住宅区发生这样的事,平介就不得不挨家挨户登门致歉了。
葬礼结束后,媒体还是缠着平介不放。不管去哪里,不管干什么,他都被媒体的闪光灯追着。一开始他还很讨厌这样,可这两日来连讨厌的力气都没有了。
同样是事故受害者家属,平介比其他人更受媒体关注,这是有原因的。因为他同时经历了不幸和万幸,这一点十分具有话题性。失去妻子毋庸置疑很不幸,而女儿奇迹般生还却是不幸中的万幸。
“夫人的葬礼结束了,您现在是什么心情?”
“对于大黑交通社长的发言,您有什么看法?”
“您应该从全国各地收到了慰问信,想对他们说什么?”
记者们的提问毫无新意,因此平介甚至无须多加考虑,只要重复同样的回答即可。他有时候会想,他们也太没问问题的天赋了,或许他们只能想到这些问题吧。
但是,接下来的这个问题却让平介和往常一样不知该如何作答。
“您打算怎么向藻奈美解释母亲不在了这件事?”
平介想说,我倒想请教该怎么做。因为没有想到好的办法,他一直很烦恼。无奈之下他只得回答:“我会考虑的。”
到底该怎么说呢?他看着妻子的牌位嘟囔着。近来没怎么和女儿交谈过的父亲,如何应对女儿敏感脆弱的少女心呢?平介百思不得其解。光是敏感脆弱这一点,他就从没体会过,虽然常听到这种说法,可他也不过是知道这个词而已。至于怎么敏感、怎么脆弱,他想都没想过。如果死去的是我,直子一定能向藻奈美好好解释。他漫无边际地想着。
灵台撤走之后,他脱下丧服,换上了平日里穿的衣服。墙上的钟表指针指向了下午五点三十五分。他想着医院马上就要开晚饭了,于是把钱包和车钥匙放进口袋。今天要好好吃饭啊,他期盼着。
藻奈美虽然奇迹般地恢复了意识,但那并不是原来的她。她好像把表情和话语遗落在了死亡的深渊,少女的反应也在其中。虽然会通过点头和摇头来表达意思,但还不能发出充满活力的声音。即使说鼓励她的话,她那双毫无感情流露的双眼也只是盯着虚空中的一点发呆。
医生的诊断结果是,从医学上来说,她现在完全没有异常。之前担心她在一段时间内会变成植物人,但是目前她的大脑已经完全恢复正常。
“大概是精神上受到了打击的缘故吧。”医生说,“不要放弃,继续用爱去抚慰她,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治疗方法。”
昨天,藻奈美转到了小金井的脑外科医院,诊断结果同之前一样。主治医生还惊叹她经历了那么严重的车祸,居然几乎毫发无伤。
下午六点,平介准时到达医院。他把车停在停车场,先确认是否有媒体人员蹲守。很多媒体都争着想记录从死亡边缘平安归来的藻奈美的样子和声音。平介多次请求他们:“现在不是采访的时候,请放过我们吧。”今天晚上他们好像确实遵守了约定。
走到藻奈美的病房,护工阿姨正好送来了晚餐:烤鱼、煮蔬菜,还有一碗味噌汤。平介接过餐盘,放在病床的小桌子上,然后定定地看着女儿。藻奈美还在熟睡。
平介拿来一把折叠椅坐下,他感到这些天来的疲惫如同沉淀下来的河泥一样不断淤积。
睡着的藻奈美几乎没有呼吸声,胸部和腹部也没有起伏,平介有时候甚至觉得她的呼吸好像停止了,但是粉嘟嘟的脸颊打消了他的疑虑。血色饱满的皮肤暗示着从昨天开始,藻奈美的状态越来越好了。
藻奈美能苏醒对平介而言是最大的安慰。如果连女儿都失去,他一定会发疯。
陪在奇迹般生还的女儿身旁,平介却感觉不到多少喜悦。失去妻子的巨大悲痛压在他心上,随之而来的是无法排遣的满腔怒火。为什么偏偏是我们家遭遇这不幸?说什么万幸,这简直就是毫无天理的不幸!
平介深爱着妻子。近来妻子的身材有些发福,脸上的细纹也越来越明显,但是这毫不妨碍他对她那圆嘟嘟的可爱面庞的喜欢。虽然妻子爱唠叨、有些强势、完全不用平介替她做主,但不拘小节、表里如一的性格,让人觉得和她在一起时无比舒适和愉悦。她还很聪明,对藻奈美来说也是个好妈妈。
看着藻奈美熟睡的脸,和直子的种种往事在平介脑海中浮现:第一次与她见面、邀请她约会,还有去她独居的公寓……
直子比平介晚三年进入公司。交往两年后平介向直子求婚,只说了一句“嫁给我吧”。直子听完笑得前仰后合,接着说:“好啊。”
新婚生活,藻奈美出生,然后——
记忆突然回溯到几天前临时守夜那晚。平介在椅子上坐着,一个男人走过来同他搭讪。那人看起来三十岁左右,体格健壮,自称在当地消防队工作。详细交谈一番后,得知就是他们把直子和藻奈美从悬崖下救上来的。
平介几度深深鞠躬,表达谢意。如果没有他们,藻奈美肯定无法活下来。
那人却摇摇头,说道:“不,守护您女儿生命的,并不是我们。”
啊?平介歪着头发出了疑问。
那人继续说:“我们搜救时发现一个成年女子趴在地上,仔细一看,才发现她身体下面还藏着一个小女孩。像保护着她似的,成年女子用身体完全盖住了小女孩,身上插着各种各样的玻璃碎片,全身血肉模糊,而小女孩几乎毫发无伤。那两人就是您的夫人和女儿,这件事我无论如何都想亲口告诉您。”
听了这些话,平介感觉胸中有个东西啪的一声断了,放声哭了出来。
只要一想起消防队员的这番话,平介就忍不住哭泣。近来他每个深夜都独自默默流泪,今天眼泪更是早早不受控制地掉了出来。他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手绢,按在眼睛上,又擦了擦流出来的鼻涕,手绢立刻就湿透了。
“直子、直子、直子……”他呜咽着,坐在椅子上弯下腰,双手抱头。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传来。“……公。”
平介吓了一跳,连忙看向房门,以为有人进来了。可是门好端端地关着,走廊里也没有动静。难道出现了幻听?他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又听到了那声音。
“老公,我……我在这儿。”
①日本度量衡单位,用于丈量房屋和宅地面积时,1坪约等于3.3平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