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也当然知道这件事,只是不知道发生在一九八○年。
当时还是东西方的冷战时代,一九七九年,苏联入侵阿富汗,美国首先声明将发动杯葛,表达抗议立场,并呼吁西方各国响应。日本一直吵到最后一刻,最后还是决定仿效美国,采取抵制行动──这是翔太从网络上查到的内容概要。敦也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的详细经过。
“既然这样,问题不就解决了吗?可以写信给她说,日本明年不会参加奥运,所以现在忘了比赛的事,专心照顾男朋友就好。”
听到敦也的回答,翔太把脸皱成一团。
“即使这么写,对方也不会相信。事实上,听说在正式决定抵制之前,代表日本去参加比赛的选手都相信能够去比赛。”
“那就告诉她,你是在未来……”说到这里,敦也皱了皱眉头,“对喔,不能说。”
“她一定以为我们在整她。”
敦也咂了一下舌,用拳头敲着桌子。
“那个,”刚才始终没有说话的幸平吞吞吐吐地说:“一定要写理由吗?”
敦也和翔太同时看着他。
“我觉得不写真正的理由也没关系吧,只要叫她不要再参加训练,专心照顾男朋友就好,这样不行吗?”
敦也和翔太互看着,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没错,”翔太说,“这样当然可以。她希望有人可以告诉她,她到底该怎么做,是一种想要抓住救命稻草的心态,所以,不必告诉她真正的理由,只要明确告诉她,既然真心爱她男朋友,就要陪他到最后一刻,她男朋友内心也期望她这么做。”
翔太拿起原子笔,在信纸上写了起来。
“这样可以吗?”
他拿给敦也看的内容,和他刚才说的几乎相同。
“很不错啊。”
“好。”
翔太拿着信,从后门走了出去,然后把门关上。当他们竖起耳朵时,听到牛奶箱盖子打开的声音,也听到了关上时啪的声音。
几乎在下一秒,前方传来啪沙一声,有甚么东西掉落的声音。
敦也走出店面,探头看着铁卷门前的纸箱,发现里面有一封信。
非常感谢您的回信。
老实说,我并没有料到您会给我这么明确的回答,还以为您会写得更模糊不清,更模棱两可,最后还是必须由我自己做出决定,但是,您并没有这么不干不脆,难怪“消烦解忧的浪矢杂货店”会这么受欢迎,这么受到信赖。
“既然爱他,就应该陪在他身旁直到最后一刻。”
这句话深深地刺进了我的心。我认为说得太好了,根本不需要犹豫。
但是,我不认为他内心也期待我这么做。
我今天和他通了电话,我打算听从您的建议,告诉他我放弃争取参加奥运的机会,但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抢先一步对我说,既然有时间打电话给他,不如拿这些时间去练习。他说,虽然听到我的声音很高兴,但他很担心我在讲电话的这些时间,就会被竞争对手超越。
我很不安。如果我放弃奥运,他会因为失望导致病情恶化。在没有人能够保证这种情况不会发生之前,我不敢开口告诉他。
是不是因为我很脆弱,才会有这种想法?
月亮兔
看完信之后,敦也仰头看着满是灰尘的天花板。
“莫名其妙,她到底想怎样啊?既然不听我们的建议,一开始就不要来谘商。”
翔太叹着气。
“不能怪她啦,她根本没想到她谘商的对象是未来的人。”
“她说她今天和她男朋友通了电话,代表她并没有和她男朋友生活在一起。”幸平看着信纸说,“真可怜。”
“她男朋友也真让人火大,”敦也说,“他应该懂得体谅女人的心情,奥运说穿了就是豪华版的运动会嘛,只不过是运动比赛嘛,男朋友得了不治之症时,当然没有心思运动啊。虽说他是病人,但也不能这么任性,让那个女人为难嘛。”
“她男朋友应该也很痛苦吧,因为他知道去参加奥运是那个女人的梦想,不愿意她因为自己的关系而放弃。这不知道该说逞强还是故作大方,总之,他也很牺牲啦。”
“就因为这样,才让人火大啊。他陶醉在自己的这种所谓的牺牲中。”
“是吗?”
“对啊,绝对是这样。他自以为是悲剧的女主角……不对,是悲剧男主角。”
“那要怎么写回信?”翔太把信纸拿过来时问。
“就写要先让她男朋友清醒,明确告诉她男朋友,只不过是运动而已,不要用运动来绑住自己的女朋友。奥运和运动会没甚么两样,不必为这种事执着。”
翔太拿着原子笔,皱着眉头。
“这些话,她应该说不出口吧。”
“不管说不说得出口,不说就无法解决问题。”
“你别强人所难了,如果她做得到,就不会写这种信了。”
敦也双手抓着头,“烦死了。”
“要不要由第三者去说呢?”幸平淡淡地说。
“第三者?谁啊?”翔太问,“她男朋友生病的事没有告诉任何人。”
“问题就在这里,连父母都不说,恐怕不太妥当吧?只要说了之后,大家都会理解她的心情。”
“就这么办,”敦也打了一个响指,“不管是女的父母或是男的父母都好,总之,要先告诉他们生病的事。这么一来,就不会有人要求她去拚奥运了,翔太,你就这么写。”
“好。”翔太回答后,拿起原子笔写了起来。
他写的回信如下──
我能理解妳的彷徨,但是,请妳相信我,就当作是上当,按我说的去做吧。
恕我直言,妳男朋友错了。
只不过是运动而已,虽说是奥运,但说穿了,只是大型运动会而已。妳男朋友的日子不多了,为了参加运动而浪费和男朋友相处的宝贵时间,未免太愚蠢了,必须让妳男朋友了解这件事。
如果可以,我很想代替妳这么告诉妳男朋友,但可惜做不到。
所以,不妨请妳或他的父母告诉他这些话。只要说出生病的事,大家都会向妳伸出援手。
不要再犹豫了,赶快忘了奥运,就这么办,我不会骗妳的,日后妳一定会庆幸听了我的建议。
浪矢杂货店
翔太出去把信放进牛奶箱后,从后门走了进来。
“这次再三叮咛了,应该没问题吧?”
“幸平,”敦也对着前门的方向问,“有收到信吗?”
“还没有。”幸平的声音从店铺的方向传来。
“还没有?真奇怪,”翔太偏着头,“之前都是马上就收到回信,难道是因为后门没关好吗?”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似乎准备去确认。
这时,店铺的方向传来“来了”的声音,幸平拿着信走了过来。
好久没写信了,我是月亮兔。您给我写了回信,但我隔了一个多月才再度提笔,真的很抱歉。
虽然我告诉自己要赶快写信,但很快就开始集训了。
其实,这也许只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写回信。
看到您在信中明确说,他的想法错了,我有点惊讶。看到即使他已经罹患了不治之症,您仍然用毅然的态度断言,他的想法错了,不由得让我肃然起敬。
您也在信中说,只不过是运动比赛、只不过是奥运……也许您说得对,不,我觉得您言之有理,搞不好我是在为很无聊的事烦恼。
我无法对我男朋友说这些话,我渐渐了解到,对其他人来说,这件事根本不重要,但毕竟是我和他曾经全力以赴、投入的运动。
我知道他生病的事早晚要告诉双方的父母,只是目前还不是时候。因为他妹妹刚生完小孩,他父母还沉浸在抱孙子的喜悦中,他说,希望可以让父母多享受一下幸福的时光。我非常了解他的这种心情。
这次集训期间,我曾经多次打电话和他联络。当我告诉他,我很努力练习时,他很为我感到高兴,我不认为那是装出来的。
但是,我是不是真的应该忘记奥运的事,是不是应该抛开训练,专心照顾他?这真的是为他好吗?
越思考这个问题,越感到犹豫不决。
月亮兔
敦也很想大叫。他在看信时,就忍不住感到心浮气躁。
“这个笨女人在干嘛?已经叫她别练了,还去参加甚么集训,万一她去集训时,她男朋友死了怎么办?”
“因为她男朋友督促她,所以她不能不去参加吧。”幸平用悠然的语气说道。
“但集训去了也没用,甚么越思考这个问题,越感到犹豫不决。好心告诉她,她为甚么不听嘛。”
“因为她考虑到她男朋友啊,”翔太说,“她不愿意夺走她男朋友的梦想。”
“反正早晚会夺走,反正她最后还是没办法参加奥运。妈的,有甚么方法可以让她了解这件事吗?”敦也不耐烦地开始抖脚。
“就说她受伤了?”幸平说,“如果她因为受伤无法参加奥运,她男朋友只能放弃吧。”
“喔,这个方法不错。”
敦也也表示赞同,但翔太反对。
“这个方法不行啦,最终还是夺走了她男朋友的梦想啊。正因为兔子小姐做不到,所以才会烦恼啊。”
敦也皱着眉头。
“梦想、梦想,烦死人了,又不是只有奥运才是梦想。”
翔太突然张大眼睛,似乎想到了甚么。
“有了!只要让她男朋友知道,并非只有奥运是梦想就好,让他拥有其它的,可以取代奥运的梦想。比方说……”他想了一下说:“小孩子。”
“小孩子?”
“就是婴儿啊。她可以假装自己怀孕了,怀的当然是他的孩子,这么一来,他就不得不放弃奥运了,但又可以拥有即将有后代的梦想,激励他活下去。”
敦也在脑海中整理了这个点子,随即拍着手。
“翔太,你真是天才,就这么办。这个主意太完美了。她不是说,她男朋友只剩半年的时间吗?即使说谎,也不会被拆穿。”
“好。”翔太坐在桌前。
“这个方法应该没问题。”敦也心想。虽然不知道她男朋友甚么时候得知自己生病,从之前的信看来,不像是发生了好几个月的事,他们之前的生活都很正常,应该也有做·爱。或许他们有避孕,但这种事随便扯个谎就可以敷衍过去。
当他们把回信放进牛奶箱后,再度从邮件投递口收到的信中,却写着以下的内容。
拜读了您的回信,意想不到的点子让我大感惊讶,同时也深感佩服,让他拥有奥运以外的新梦想,的确是出色的方法。一旦得知我怀孕,他应该不至于要求我不惜堕胎,也去争取参加奥运的机会,一定会希望我生下一个健康的婴儿。
但是,这个方法有现实上的问题。首先是怀孕的时期。我和他最后一次性行为大约在三个多月前,现在才发现怀孕,会不会很不自然?如果他要求我出示证明,我该怎么办?
而且,如果他相信,应该会告诉他的父母。当然,我也会告诉我父母,亲戚和朋友都会知道这件事。但是,我不能告诉他们,我在说谎骗他们,因为这么一来,就必须解释为甚么要说这种谎。
我不擅长演戏,也不喜欢说谎,我没有自信可以在大家都以为我怀孕之后,继续演下去。而且,肚子始终不会变大也很奇怪,所以,必须设法伪装,我不认为有办法瞒过大家。
还有另一个重要的问题。如果他的病情没有恶化,很可能到了我虚构的预产期那一天,他仍然还活着。万一到那一天小孩子仍然没有出生,就会知道那是一场骗局,只要想象他在得知这一切时的失意,我就心痛不已。
虽然这个点子很出色,但因为以上的原因,我可能无法做到。
浪矢先生,真的很感谢您努力为我设想,您至今为止提供的建议,让我感到很满足,内心也充满感谢。我了解到,这是必须由我自己解决的问题。您不必回这封信没有关系,很抱歉占用了您这么多时间。
月亮兔
“甚么意思啊!”敦也把信纸丢到一旁站了起来,“之前一直要别人帮她出主意,最后却说甚么不必回信没有关系,这是甚么意思嘛,这个女人到底愿不愿意听别人的意见?她根本完全没有听嘛。”
“我觉得她说的话也很有道理,要一直假装的确很辛苦。”幸平说。
“少啰嗦,她男朋友随时都可能会死,在这种情况下,她哪有资格说这种话?只要有死的决心,任何事都可以做到。”敦也坐在厨房的桌子前。
“敦也,你要写回信吗?笔迹会不一样啊。”翔太问。
“这种事情不重要啦,不好好训她一顿,我咽不下这口气。”
“好,那你就教训她一下,我照你说的写。”翔太在敦也对面坐了下来。
月亮兔小姐:
妳是笨蛋吗?不,妳真的是笨蛋。
既然已经告诉妳这么好的方法了,妳为甚么不照做呢?
叫妳忘了奥运的事,要说几次,妳才听得懂呢?
即使妳以争取参加奥运为目标拚命练习也没有意义。
妳绝对无法去参加比赛,所以,赶快放弃,不要浪费时间。
妳根本没必要犹豫,有时间犹豫,不如赶快去陪妳男朋友。
他会因为妳放弃奥运难过?
他会因为过度难过导致病情恶化?
开甚么玩笑,只不过是妳不参加奥运而已,有这么了不起吗?
世界各地都在发生战争,也有很多国家根本没办法参加奥运,日本也不能置身事外。妳很快就会了解这一点。
算了,没关系,妳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妳可以按妳的想法去做,然后用力后悔吧。
最后,我再说一遍。妳是笨蛋。
浪矢杂货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