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墙上的时钟分针微动,指向晚上七点零三分。几乎与此同时,电话铃声响起。一直瞪着时钟的热海圭介望向灰色电话机,咽了一口唾沫。
终于来电话了!
这回应该是那个电话了。今天来了好几个不相干的电话,有推销楼盘的,也有兜售保险的,但这次应该是灸英社打来的,一个决定命运的电话。
热海站起身,做了个深呼吸。电话还在响,坦白说,他有点怕接电话。至今他已不知听过多少次“我们深表遗憾”这种通知落选的话了,不管经历了多少次,听到那句话的刹那,涌起的绝望都令人难以消受。
心跳比平常快了一倍,跳动的幅度也似乎剧烈了一倍,从颈动脉涌出的血液的鼓动,一直传到耳膜。
但不接电话是不行的。如果不早点接起来,对方或许会以为没人在家,就此挂断,那样他只会比现在更心浮气躁。
他握住话筒,缓缓拿起,闭上眼睛,将话筒拿到耳边。
“你好,我是热海……”一开口声音就变了调,随后更嘶哑起来,连咽口唾沫的工夫都没有。
“您好。”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我是灸英社的工作人员,您是热海圭介先生吧?”
“对,我是。”
果然是灸英社!怦怦。怦怦怦怦。
对方顿了顿又道:“祝贺您!小说灸英新人奖的评审会刚结束,评定您的《击铁之诗》为获奖作品。”
“哦?”
热血冲上头顶,在零点一秒内又涌往全身。
“真真真……真的吗?”
“是的,是真的。恭喜您。”
热海开始发抖。他已无法故作镇定了,拿着话筒不住来回踱步,另一只手不自觉地用力握拳,手心沁出汗水。这是在做梦吗?这种梦他已经做过好几次了,但这一次是千真万确的现实。
我获奖了?终于成为作家了吗?
“那,恕我冒昧,获奖作品在下月出版的《小说灸英》上刊登的事,没有什么问题吧?”
“是的,没有任何问题。”
热海更加飘飘然。我的小说将刊登在杂志上,我写的文字将会变成铅字!
“刊登获奖作品时,一般也会同时刊出作者的获奖感言,可以请您写一篇二百字左右的吗?”
“好,我马上就写,多少字都行。”
“那能麻烦您这周三左右写好吗?邮寄或传真过来都可以。”
“好的。”
这么快就有工作上门了。刚一获奖,立刻就有人请他写文章。
灸英社的编辑自称姓小。他向热海详细说明之后的预定计划后,留下电话和传真号码,挂了电话。
热海发了好一阵呆。梦寐以求的获奖,真正到来时反而很难产生真实感,简直叫人着急。
先报喜再说。
热海再度拿起话筒。需要通知这个喜讯的亲友,不消十个手指就能数完。
2
可算松口气了。
挂了电话,小肇开始抽烟,吐出烟雾的同时,长出了口气。半年一度的小说灸英新人奖评选工作终于告一段落了。
“给获奖者打电话了吗?”总编青田问。
“打了。”
“那人叫什么名字?”青田拿起放在小桌上的资料,上面记载了小说灸英新人奖最终候选作品的情节梗概和作家简历。“哦,看到了。热海圭介,私立太平大学文学系毕业,就职于一家办公器材制造企业……经历真平淡,没一点有趣特别的地方。年龄三十三岁,照片呢?”
“在这里。”
看到小递过来的照片,青田皱起眉头。
“就是这个家伙?看起来一点儿都不起眼。写的小说十足硬汉派风格,亏我还期待本人也是一副冷酷模样,没想到竟然长着张娃娃脸,还胖乎乎的,活脱就像个银行职员。”
“我倒觉得像个推销员。”
“是吗?长成这样,叫人也没兴趣刊登他的彩照了。说他像个推销员吧,恐怕连自己都推销不出去,完全没有卖点啊。”青田把热海的照片扔回桌上,“获奖作品叫什么来着,击铁之……”
“《击铁之诗》。”
“对,那部作品也毫无亮点可言。”
“是啊。”小附和,这是他的真心话,“相当晦涩难懂。”
“文笔也不敢恭维。”
“竟然还有‘就着纯波本威士忌大口吞下火鸡三明治’这种描写。”
“想不到都这年头了,还有人写这种类型的硬汉小说,吓了我一跳。可也难讲,说不定评委还就喜欢这种厚着脸皮写出来的调调。”青田抚着没刮的胡茬说,“我本来希望那个年轻女作家得奖的,她叫什么名字?我想想……”
“是藤原奈奈子吧,作品是《FLOWERFLOWER》。”
“对对,就是奈奈。她很不错,长得算漂亮,身材也够辣。”青田随手从小桌上拿起一张照片,不用说,自然是藤原奈奈子的。黑白照片上只能看到胸部以上的模样,青田却仿佛对她的身材了然于心。
“可她的作品第一个就落选了啊。”
评委大都把藤原奈奈子的作品批评得一无是处,认为文笔幼稚,充满自恋的味道。小也记得自己才一拜读就败下阵来。除了文笔不佳,小说情节也云山雾罩。
“应该事先给评委们看看奈奈的玉照,那样男评委的感想多半就不同了。”青田还有点不死心的样子,但一看手表,立刻神情大变,“哟,不说了,我得走了。”
总编拿起外衣。他要去银座接待各位评委。
“我准备给赤尾老师打个电话。”
“哦,那替我说一声,改日一起吃个饭。连载的事也委婉地提一提,如果不经常吹吹风,他转眼就忘了。”
“好的,我知道了。”
总编走后,小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又抽了根烟,然后拿起电话,联系畅销作家赤尾膳太郎。已经约他写篇短篇小说,但如果不打电话确认,只怕会被忘个一干二净。
时钟已近八点,这个夜晚平淡无奇,与往常毫无区别。
3
“干杯!”
欢呼声中,好几只酒杯碰在一起。势头太急,一只酒杯里的泡沫都溢了出来,那是热海的杯子。热海像要撮住溢出的泡沫般急急喝着啤酒,一口气喝下约三分之二,然后把酒杯搁在餐桌上。
朋友们一起鼓掌向他祝贺。
“谢谢大家。”热海低头道谢。
“能得奖真是太好了。”一进公司就是好朋友的光本说,“以前你就说过想成为小说家,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我也替你高兴。”
热海也回想起了那时的事情。
“过去每次提起这个话题,别人几乎都嗤之以鼻,觉得作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当上的,只有光本鼓励我,说我一定会成功。”
“我不是在宽慰他,而是真心这么想。热海的想法一直不同流俗,对事物的见解也独具一格,所以我认为他一定能实现梦想。”光本似乎是在向大家解释。
“我明白我明白。过去热海对我谈到他的作家梦时,我也吃了一惊。这就是你所说的,他和我们普通人的想法不同吧。所以说,有些人注定能成为作家,因为他们天生就拥有独到的见解。”热海隔壁办公室的同事松原美代子强调。
这是一家热海等人下班后经常光顾的小酒吧,今晚几个同时进公司的朋友为他开了个庆祝酒会。
“话说回来,热海竟然成了作家,该怎么说呢,我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姓伊势的同事说道,“这样说有点失礼,可他平时在公司里真是毫不惹眼。”
“这正是他了不起的地方啊,所谓真人不露相,不是吗?”光本反驳道,“他能在文学这一重要领域一鸣惊人,可见绝非平庸之辈。”
“说得没错。我们写两三页的报告都绞尽脑汁,热海却有本事写出小说,我真是刮目相看了。”伊势举杯向热海敬酒。
“你的小说会刊登在什么地方?”光本问热海。
“登在《小说灸英》这本杂志上。”
听了热海的回答,众人一阵感叹。
“好厉害!”
“成了名副其实的作家了。”
“真没想到我们身边竟会出现这等人物。”
大家争着给热海的酒杯倒上啤酒。
“今后别人都该称呼你大师了。”松原美代子的眼波心荡神驰起来。
“拜托千万不要那样叫,我哪够得上大师的资格。”说完,热海喝起啤酒。刚才那声“大师”在他心里不断回响。大师……
“公司这边你打算怎么办?”伊势问道。众人闻言都停下话头,望向热海。看来每个人都很关心这件事。
“工作方面,我正在反复考虑,”热海字斟句酌地说,“我想暂时还是工作和写作兼顾。”
“准备脚踩两只船吗?”
“算是吧。”
“真棒啊!”伊势羡慕地大声说,“很多人守着一份工作还战战兢兢生怕被裁员,没想到竟然有人能身兼二职,果然有本事的人就是了得。”
“可工作一旦忙碌起来,要兼顾会不会颇有难度?”光本显出担心的神色。
“是啊。我已经着手创作第二部小说,总觉得时间再充裕些就好了。我不希望因为时间紧迫而导致作品质量下降,那不是职业作家所为。”
众人听了,都一脸憧憬地点头。
“我说,你早晚会向直本奖发起冲击吧?”松原美代子提起日本最重要的文学奖。
“过一阵吧。”热海轻描淡写地承认,“不过我不会为了得奖而写作,只会写自己想写的题材。从这个意义上,我对出版社也必须有所选择。我不想跟硬给自己贴上某种风格标签的地方打交道。总之,先和灸英社合作一段时间看看,第二部小说就投给他们吧。”
“真令人期待。”
“热海大师,”伊势递出活页记事本和圆珠笔,“不好意思,能不能给我在这里签个名?”
“签名?”
“是啊,可以吗?”
“可以啊。”
“我也要!”其他人也纷纷离席凑过来。
“啊,我也想要签名!”
酒会转眼间变成了签名会。
4
内线电话响了,小过去接起一听,是前台打来的,通报有位姓热海的客人来访。
“热海?谁啊?”小疑惑地问,“他说来找我吗?”
“是的,他说找《小说灸英》的小编辑……”
小拿出记事本,翻到今天的那一页,上面乱七八糟地记着今天的工作安排,其中有一行凌乱的字迹——“热海(新人奖)下午四点左右”。
他想起来了。他曾拜托新人奖作者热海校对样稿,本来发传真就行,热海却说要送过来。
小应了声“马上过去”,然后离开座位,走到总编青田那里。
“热海来了,您要和他见个面吗?”小问。
青田皱起眉头。他的眉毛很浓,眉间也毛发丛生,看上去就像连成了一体。“热海?他是谁?”
“新人奖得主。”
“哦。”青田顿时兴味索然,“我就不去了。”
“这样啊。”
“对了,赤尾那边进度如何?”
“还没交稿。刚才我给他打了电话,但没人在家,是电话留言。”
“真是败给他了。”青田搔搔头,“今晚你一定要想法逮住他。”
“知道了。”说完,小从总编的办公桌前离开。
现在小满脑子想的都是赤尾膳太郎原稿的事。正如他所担心的,约定的交稿日已经过了,赤尾的原稿却一张也没送来。这位赤尾先生是极其忙碌的畅销作家,小也压根没指望能按时收到,但拖到现在时间也太紧迫了,如果今天拿不到至少将近一半的原稿,接下来形势会相当严峻。
小走到大厅,看到一个身穿西装、微微发胖的男人等在那里。之前看过热海的照片,但见面今天还是第一次。简单寒暄后,两人面对面坐下。
“客套话我就不说了,您是把校样拿过来了吗?”
“是的,就是这个。”热海珍而重之地抱着一个公事包,他从中拿出一叠复印纸。
小当下草草浏览一遍。新人奖的获奖作品通常都尽量按投稿时的原貌直接刊登,校样只是单纯校对一下文字上的错漏而已。
“好的,谢谢您专程送过来。”小说完就欠身准备站起。
“请问,”热海忽然开口了,“小说的插画怎样了?”
“插画?您说的‘怎样’是指……”
“我是想知道由谁来画。”
“哦,那是……”小打开记事本,“由丸金大吉这位画家来画。”
热海的表情不满地扭曲了。
“是这个人?我对他没什么印象,应该不算是拔尖的人才。我觉得影山寅次的画风很适合我的小说。”
“是吗?”
“能不能请影山先生来画?”热海平静地说。
小吃了一惊,细看他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哎呀,这个有点……”
“办不到是吗?”
“丸金先生的画已经交稿了。”
“唔。”热海不满地撅起嘴唇,“我原本希望至少和我商量一下再决定人选。”
“实在抱歉。”
小正想起身作别,热海忽然说了声“噢,还有一件事”,又令他坐回座位。
“我把这个带来了。”热海从公事包里拿出一个很大的牛皮纸袋。
“这是什么?”
“获奖后写出的首部作品。”
“咦?”
“也就是最新作。”
“这么快就写出来了?”
“以前就写好了,现在重新修改了一遍。《击铁之诗》的主角这回将以香港为舞台展开战斗。”
“哦。”小往纸袋里瞄了一眼,里面至少装了一百张文字处理机打印出的纸,每一张都印得密密麻麻,如果换算成原稿用纸,应该不少于三百张。“页数相当多啊。”
“如果一次性刊登有困难,连载也可以的。”热海往椅背上一靠,跷起腿来。
“明白了,容我拿回编辑部研究看看。”
“麻烦你了。哦,还有,这次希望由影山寅次来画插画。”
“这个嘛,届时我们会考虑的。”
小刚回到办公室的座位,同事就招呼他:“小,赤尾的电话。”
“噢!来了来了!”他冲向电话。刚才从热海那里收到的校样随手搁在桌上,牛皮纸袋则塞在脚边的瓦楞纸箱里,纸箱的侧面用记号笔标着“其他送来的原稿(无发表计划)”。
5
看到书店里摆上了《小说灸英》十月号,封面登出标题“小说灸英新人奖公布”时,热海霎时感到眩晕。当然,这是喜悦的眩晕。
啊,终于,我终于实现梦想了!他颤抖着手拿起一本,想翻到目录看看,手指却几乎不听使唤。
好不容易翻开目录,热海迅速浏览了一遍,找到了!
小说灸英新人奖公布获奖作品为热海圭介的《击铁之诗》
热海把这行字看了又看,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按捺住笑意,把放在那里的《小说灸英》全部抱起。
女店员朝他投来惊讶的眼神,像是很奇怪怎会有人一下子买五本同样的小说杂志。
“呃,其实,”热海边说边打开目录,“这位新人奖得主就是我。这里有照片,一看就知道了。”
女店员看看照片,又看看他,轻轻点了点头:“确实是。”
“我就说吧,不会有错的。”
“真了不起,竟然拿到了新人奖。”
“哪里,你过奖啦。”
可能是听到了两人的对话,旁边的顾客纷纷开始打量热海。他觉得很不好意思,但被众人瞩目的感觉的确很愉快。
当晚,按照众亲戚的提议,在热海的父母家为他开了个庆祝会。饭桌摆放成コ字形,热海坐在上座,年迈的父母分坐两旁。做父母的之前一直不赞成儿子写小说,但这时看来也满心欢喜。
“嘿,做梦也没想到犬子竟然成了作家。这人啊,多活些年头偶尔还是能碰到喜事的。”父亲有了些酒意,语调变得很奇怪,脸因为酒意和兴奋涨得通红。
“以前你总说担心圭介,这下什么也不用担心了,作家可是很了不起的呢。”叔父也一派和颜悦色。
热海拿出刚上市的《小说灸英》,大家依次传阅着刊登有新人奖公布消息的那一页。
“真厉害!评委都是这么有名的作家,这一获奖真是身价百倍了。”叔父叹道。
“圭介,你的小说会出书吗?”伯母问道,“书也有单行本啊、文库本啊,很多类型的吧?”
“没错。”热海向她点点头,“我那篇《击铁之诗》是短篇小说,光这一篇不可能出书,但第二部小说我已经写好了,我想可以两部集结成册出版。”
“哦,这样啊。”
“第二部也是登在这本杂志上吗?”父亲问。
“对。第二部长一些,可能分期连载,编辑部说会考虑的。”
“这么快就写出下一部作品,出版社方面应该很高兴吧?”
“我想是。因为很多作家处女作很出色,但随后就江郎才尽了。”
“你不会的,你一直擅长创造有趣的故事嘛。”父亲露出慈祥的笑容说。
“既然是获得新人奖的小说,出书应该会大卖吧?”堂兄稍稍压低声音说道,“大概能卖多少本?”
“不太清楚。”热海摆出对这个问题不甚关心的表情,把一盅酒一气喝干,“详情我不知道,但听说像推理小说的井户川团步奖什么的,获奖作品能卖个十万本。”
“十万本?那个好像叫版税什么的收入,作家据说一般能拿到书价的百分之十,如果出的书定价两千元,那就是……”堂兄抱起胳膊沉思片刻,不由得瞪大眼睛,嘴也张得浑圆,“两千万?有两千万元入账?”
“哇!”席上一阵轰动。
“好家伙,这不是一下子发了大财吗?”叔父狂叫起来,“真好啊大哥,这下你也可以舒舒服服地养老了。”
“哪里,要是有那么顺利就好了。”说着,父亲眯起了眼睛。
母亲则在旁边捂着眼角,喜极而泣。
“真没想到竟有这样的喜事,不枉我辛苦把这孩子养育成人。”
或许是被她的眼泪所感染,几位伯母也纷纷掏出了手帕。
“你可以放心了,妈妈。”热海对母亲说,“今后我来照顾你,你什么都不用操心了。”
他的话愈发惹得大家拭泪不止。
晚上十点过后,聚会结束。叔父已经酩酊大醉,热海当下决定送他回家。叔父家离热海的父母家约有二百米,虽有女儿里美陪他一道回去,但他已醉得不省人事,只靠一个姑娘搀扶不住。
“圭介,给你添麻烦了。”回去的路上,里美向热海道歉。
“没什么,倒是里美你真不容易。”热海扶着叔父说道。
“也没有,我已经习惯了,觉得还好。”
里美比热海小五岁,母亲很早就过世了,父女两人相依为命。她迟迟未嫁听说也是因为担心父亲。
“话说回来,圭介你真厉害,竟然成了作家。”
“还算过得去而已。”
“你现在已经成了明星,往后一定还会更加了不起,说不定名声会越来越响,还会上电视做节目,遥远得我们再也无法企及。”
“没那回事。”热海口气坚定地说,“我就是我,即使成了作家,享了大名,也决不会忘记大家。”
“是吗?我啊,总觉得有点害怕,怕你会变得判若两人。”
“我不会改变的,我们一言为定。”
“真的?”
“真的。”
热海停下脚步。里美也站定了,两人彼此对望。
就在这时,叔父清醒过来了。“咦?这是在哪儿?没酒喝了?”
“爸爸你真是的……”
“叔叔,今晚的聚会已经结束啦。”热海再度扶着叔叔前行。里美望着他,嫣然一笑。
6
“热海,你过来一下。”科长一直在板着脸看一份资料,这时似乎下定了决心叫热海过来。
热海正在座位上推敲小说的构思,冷淡地回了声“是”后,来到科长桌前。“什么事?”
“我说你啊,最近的业绩实在很差劲。别在公司发呆了,去跑跑外勤吧?”
“我今天有份报告必须整理出来。”
“报告?你看起来可不像在忙这个事。”
“我正在归纳思路。”
“如果还只是在脑子里考虑,一边考虑一边拜访客户也没问题吧?工作要有效率、有效率。别忘了连你心不在焉的时候,公司也是照付薪水的。——你那是什么眼神,有什么不满吗?”科长透过金边眼镜抬头盯着热海。
“没有。”热海摇了摇头。他改变了想法,觉得在这儿跟这种人说什么都毫无意义。
“知道了就快点去。你在这儿磨磨蹭蹭的工夫,足够你拜访一个客户了。”科长连连摆手,活像在赶苍蝇。
同事们似乎在窥探这边的动静,热海就在这片目光中离开了营业所。他坐上平常跑业务用的轻便客货两用汽车,发动引擎,粗暴地驶出。
为什么我得被那个人颐指气使?为什么我得挨那样的痛骂?我啊,我可是获得了新人奖的职业作家。
他是在忌妒——热海得出结论。一直瞧不起的部下忽然赢得他梦想不到的崇高地位,他焦躁了,混乱了,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对,一定是这样。要说无能,那个人自己才是。
路上比往常更加拥堵。热海不耐烦地咂着嘴,无意中往路旁一看,发现那里有家小小的书店,一个年轻女子正站在文艺书架前浏览。
他不由得想象起自己的书摆放在书架上的样子,幻想大家伸手拿起那本书的情景。那真是令人振奋战栗的一幕,之前他不知梦想过多少次,但如今已不再是虚幻的梦境,而是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只要小说大卖,就能到手两千万、三千万……
他想起了自己目前的薪水。被那种愚蠢上司怒斥,对客户点头哈腰,才只拿到那么一点钱。这样看来,或许还是辞去工作,专注创作更好。
这是他最近一直在考虑的问题。辞职创作的想法十分诱人,在他心里挥之不去。
热海驾车抵达了客户公司,一走进办公室,社长就勃然变色,站起身来。
“喂,我跟你说,那个机器不行,又坏了。到底是怎么搞的?”
“咦?是吗?”
“少装傻!都因为你说是最新型的机器我才买的,结果偏在关键时刻挂掉,害得我们业务也跟着停摆。刚才我向你们公司打听过,据说那机器不光我一家,其他客户也有投诉。”社长满脸通红,唾沫横飞。
热海很想说“这难道是我的错吗”,但终究还是忍住了,道歉说:“真是对不起。”
“是你推销给我们的,你得负责想办法,今天一定要解决!”
热海答应了一声,随即和公司联系,不料得知售后服务人员已经全部出动,今天无法前去修理。
热海将交涉结果告诉了社长,社长愈发大怒。
“就是说我们得往后排?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是不是?总之,就因为你这个废物,人家才对我们爱理不理,快想个办法出来!”
“你说的废物……”
“不说你说谁?自从由你负责我们公司,就没碰到过一件好事!我听人说,你在营业所业绩也是垫底。像你这个德行,当然处处碰钉子。”
“……我再和售后服务部联络一下。”
“那你快打电话。不想出办法别打算回去!”
热海往公司拨着电话,同时在心里重复着社长刚才说的话。废物?我?小说灸英新人奖获奖作家的我?
公司售后服务部接通了,热海再度进行交涉,但事情并无转机。接电话的负责人大概很忙,语气也不客气起来。
“安抚客户应该是你们的工作吧?这点问题你们自己想办法解决,要是什么都听客户摆布,这种活连个木偶人也干得了。”
木偶人?热海正想反唇相讥,对方已经挂断。
“怎样?”背后的社长问道,“有什么办法没有?”
“呃……”
“还是来不了?”
“是的。”
“混账!”社长一脚把旁边的桌子踹飞。桌上的烟灰缸应声而落,正砸在热海脚上,痛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社长仍不解气,什么“没本事”啊,“不顶用”啊,“窝囊废”啊,骂人的话滔滔不绝。
热海的心里开了个小洞,迅即扩大开来,有热热的东西涌入。
“让你这种人来跑业务根本就是个错误!不,应该说竟然有公司肯雇你,本身就够奇怪的。你这种人啊,你这种人啊……喂,你要去哪儿?”
热海无视社长的怒斥,离开了办公室,坐上汽车。
几分钟后,手机响了,是科长打来的。“喂,你扔下客户不管,自己去哪儿了?”科长的声音怒气冲冲。
“我在车上。”
“车上?你到底想干吗?”
“没什么。”
“你说什么……”对于部下出乎意料的反应,科长一时张口结舌。
“且不说这个,科长,我另外有事要说。”热海淡淡道,“很重要的事。”
7
包括小在内,《小说灸英》的编辑无不头大如斗。
下月号的杂志即将出版,但有位著名作家临阵脱逃,杂志版面无论如何都填不满。
“真愁死人了!如果差个二三十页也就罢了,这下差了将近一百页啊!”青田低吟起来,“小,你手上有没有稿件?送上门的啊,新人的啊,这种有没有?”
“有倒是有。”小俯身看着脚边的瓦楞纸箱。
“哟,这个怎样?看起来很厚。要是超过一百页,分个两三次连载也可以。叫《独狼之旅》?太烂了吧。这是谁的作品?”
“热海的,热海圭介。”
“热海?谁啊这是?”
小称是新人奖得主,青田点点头。
“原来是那个乏善可陈的人。想不到已经写出第二部了,你感觉如何?”
“不行。”小毫不犹豫地说,“情节平淡无奇,登场人物毫无个性,文笔也仍然很糟。说白了,就是业余水准的小说。”
“果然。我也觉得那人不行,根本没有作家的天分。”青田边说边把稿件还给小。
小直接扔进旁边的垃圾箱。“出版部好像也没打算出版他的获奖作品。”
这时,电话响了。离电话最近的青田拿起话筒:“您好,这里是《小说灸英》。”
对方似乎作了自我介绍,青田听后露出惊讶的表情。
“热海先生?呃,不知您是哪里的热海先生?”
小朝垃圾箱指指,青田不由得张大了嘴,会意地点点头。
“哦,想起来了,是那位热海先生啊。您好您好,那会儿多蒙关照了。我是总编青田。您之后情况如何……”青田笑容满面地说着,但下一刹那,他的表情冻结了。“咦,您说什么?”他大叫起来。
编辑们全都朝他看去。
“那不太合适吧。热海先生,还是重新考虑一下……什么?已经交了辞呈?怎么会……没什么,只是那样未免……”
青田的脸色愈来愈苍白。
编辑们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个蹑手蹑脚地开始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