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个月,他依然没有半点消息。虽然知道逼得太紧会造成对方的压力,但我还是迫不及待地想听到他对作品的感想,便忍不住拨了电话。
“抱歉。我还没看完。”他的回答再次令我失望,“这次的工作拖得比较久,你可不可以再等一下?”
“无所谓……”说老实话,要我再等下去是一种折磨,我于是说,“如果你很忙,可不可以介绍别人帮我看一下,比如编辑?”
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十分严峻:“那可不行!我不想在内容、质量都不了解的情况下,就硬把书塞给忙得要死的编辑。他们每天都有一大堆不成熟的稿子要处理,就算要介绍给人家,我也希望自己先看过。如果你信不过我,我现在就可以把稿子退给你。”
他这番话说得我哑口无言。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你很辛苦,觉得若有其他人可以帮忙就好了。”
“很遗憾,这世上没有人会认真去读业余作家的小说。放心好了,我会负责把它读完的,我答应你。”
“好吧,那就拜托你了。”我挂上了电话。
不出所料,又过了两周,他依然没有回复。我作好可能惹恼他的打算,再次拨电话过去。
“我正想打电话给你呢。”不知为什么,他的口气显得有些冷淡,让我有点担心。
“你看完了吗?”
“嗯,刚刚看完。”
那你为何不马上打电话给我?我强忍住质问的冲动。“你觉得怎样?”我试着询问他对作品的感想。
“嗯,这个嘛……”他停顿了数秒后说道,“在电话里说不清楚,你要不要过来一趟?我们好好谈谈。”
他的话让我困惑,我只是想知道作品有趣没趣,真是急惊风遇到慢郎中。不过,他会特地把我叫去他家,要跟我详谈,可见他已认真把稿子读过一遍了。“我一定会去打扰。”我有点紧张地答应了。
就这样,我造访了日高家。那时我根本没有想到,这次拜访会对我此后的人生产生多么大的影响。
那时,他刚买了现在这栋房子。他对外宣称是靠他上班时的积蓄买的,不过想必他父亲留下的遗产也有颇大的贡献。听说日高的父亲是在两年前过世的。还好他后来成了畅销书作家,否则这样的豪宅与他不太相称。
我带了威士忌作为礼物,来到他家。
日高以师长的姿态迎接我,站在他身旁的就是初美。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那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看到初美的瞬间,我心中就起了某种感应,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所以更准确地说,是注定相遇的两个人终于在某个时间点交会了。我盯着她的脸庞,半晌说不出话来。
日高好像并未留意我的失神,他叫初美去冲咖啡,然后领我进入工作室。
我本以为他会马上谈论有关作品的事,他却迟迟未进入主题,而是谈起最近社会上发生的事情,又一味询问我执教的情形,初美送来咖啡之后,他还继续扯着不相干的话题。
我终于忍不住了。“对了,我那本小说怎样?如果不好,希望你能如实告诉我。”
他总算不再嬉皮笑脸,告诉了我他的想法:“我觉得不错,不过题目定得不太恰当。”
“你的意思是……不太坏,但也不是很好,是吗?”
“嗯,老实说,是这样,我感觉不出有任何吸引读者的特点。打个比方好了,就像食材不错,但烹调的方法错了。”
“具体来说,到底哪里不好?”
“嗯,应该是人物缺乏魅力吧,这应该归咎于故事太复杂了。”
“你的意思是整体格局安排不好?”
“好像是。不过就一个业余作家而言,这样算是很不错的了。文笔还过得去,起承转合也有了,就是缺乏专业作品的魅力,如果只是故事好看,是无法成为商品的。”
虽然我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样的评价,还是觉得失望。如果真有明显的缺点,将它修正过来也就算了,可是“好看却缺乏魅力”的评语令我感到无从改起。换个说法,那就是“天生缺乏才能”的意思。
“那我保留这个题目,换个方式来写会更好吧?”我并不气馁,试着谈论今后的写作方案。
日高摇了摇头。“一直执著于一个题目不好,你就忘了那个烟火师傅吧。如果不这么做,恐怕难有进步,我劝你还是写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他的建议听上去挺有道理。
我问他,如果写好了其他故事,可不可以请他再帮我看?他回答非常乐意。
之后,我就马上着手下一部作品,但进行得并不顺利。我的第一本书是在心无旁骛的情况下写的,可写第二本时,我变得特别吹毛求疵,有时光是斟酌一个词,也会坐在书桌前耗上一个小时。这是有原因的——我开始意识到读者的存在。最初的作品并不是以供人阅读为目的而写,可现在有了日高这么一位读者。对于这件事,我好像有些神经质。后来我也体会到,太在意读者不是一件好事,或许这就是专业和业余的差别。
在这样的情况下,第二本书难产了,但在此期间我经常到日高家去拜访。我们既是童年故友,友情恢复是很自然的事。对我而言,能够了解专业作家的生活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而对日高来说,也能借此增加和外界接触的机会。有一次他曾不小心透露,自从成为作家以后,他和人群就日渐疏远。
其实,我去日高家还另有私心,这点我必须坦白。我期待看到日高初美。每次我去她家,她总是笑脸相迎。比起浓妆艳抹,我觉得她穿家居服的样子更好看,她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女子。她精心打扮的样子我未曾见过,说不定她会摇身一变成为令人屏息的妖艳女郎,这样或许更适合日高,但在我心里她永远是宜室宜家的美女。
有一次,我没事先相约就登门造访,谎称正好来到附近,事实上,我是不自觉地想看看初美的笑容。那天日高恰巧出门了,我也只好略作寒暄就准备打道回府,因为我名义上要拜访的人是日高,不是她。
但幸运的是,初美挽留了我。她说刚烤了蛋糕,要我尝尝。我虽然嘴里喊着告辞,却丝毫也不想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厚着脸皮进去了。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真是无比幸福的时光。我的心情非常亢奋,开始胡言乱语,而她并未露出嫌恶的表情,反倒像少女般轻声娇笑,令我欣喜若狂。我想当时我的脸一定很红,告辞后冷风拂面的清新感受,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后来,我依然假借讨论创作的名义,频繁进出日高家,只为一睹初美灿烂的笑容。日高似乎什么都没发现,事实上,他和我见面也有自己的考虑,这是我事后才知道的。
终于,我的第二本书稿完成了。我赶紧让日高过目,并询问他的感想。很遗憾,这本书依然没有得到好的响应。
“感觉是一本很普通的恋爱小说。”这是日高的评语,“少年迷恋年长女人的故事,市面上随便找就有一堆,应该加入一点新意才是。还有,女主角的部分也处理得不好,缺乏真实感,看来好像是完全虚构出来的。”
真是残酷的批评!我大受打击,特别是最后几句话伤我最深,因为被日高评为“缺乏真实感”的女主角,是我以初美为原型写成的。
“我是不是缺乏成为专业作家的实力?”我问日高。
他略一思索后回答:“反正你有固定的职业,没必要那么心急吧?我觉得你就抱着何时出书都可以的心态,把它当成兴趣去写会更好。”
这些话起不到安慰的作用。我曾经陶醉地以为,好歹都写到第二本了,应该算有些成绩了。自己到底是哪里不足?我真的非常懊恼。这个时候,就连初美温柔地鼓励我“打起精神来”,也起不了作用。
大概是因为深受打击,再加上长期睡眠不足,此后我的身体每况愈下,感冒迟迟未愈,终至缠绵病榻。此时,我深切体会到单身生活的苦楚,一个人缩在冰冷的被窝里,悲惨的感觉几乎将我淹没。
这时,令我喜出望外的幸运从天而降。这个我也跟加贺说过。没错,初美到我家探病来了。当我透过门镜看到她的时候,还一度以为是发烧让我神志不清了。
“我听我先生说,你感冒了,没去学校上班。”她说。前天日高打来电话,我确实跟他提起自己正卧病在床。
初美无视我的感激和惊讶,到厨房去帮我做饭。她连食材都买好了。我的脑袋昏沉沉的,是因为感冒的关系。
初美做的蔬菜汤非常特别,不,老实说,当时我根本尝不出味道。可是只要一想到她是为我而来,甚至为我做饭,我就感到无比幸福。
由于这场病,我向学校请了一周假。身体瘦弱的我,只要一生病就很不容易好,这一直折腾着我。只有这一次,我必须感谢这种体质,因为在此期间初美竟然来看了我三次。她第三次来的时候,我问她是不是日高要她来的。
“我没告诉他我要来。”
“为什么?”
“因为……”她没有说下去,反倒要求我,“你可不可以也别跟他提起?”
“我倒无所谓。”虽然我很想知道她的想法,却没有追问下去。
痊愈后,我想一定得向她道谢才行,于是决定请她吃饭。因为若送礼物,难保不被日高发现。
初美显得有点犹豫,不过还是答应了。她说,过两天日高正好要到外地采访,我们就约在那时好了。我没有异议。
我们一起去了六本木的怀石料理餐厅,那天晚上她住在我家。
关于我俩的关系,我曾对加贺说过“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我想在此提出更正,我们是发自内心地爱着对方。对她,我全无轻薄之心。第一次见到她,我就明白,她是我命中注定要碰到的人,而我俩认真地谈起感情可说是从那个夜晚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