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腕表,日期已经变了。慎介走出寰球塔,站在人行道上,等出租车经过。
木内春彦已不见踪影。看来比慎介早一步走出大厦的他,时机很巧,正好赶上了一辆空车。
取出香烟,用一次性火机点燃,狠狠抽了一大口,感到脑子里面一阵麻痹。神经有一瞬也麻木了,之后,才慢慢复苏,感觉被打磨过似地,重新敏锐起来。他需要更强的尼古丁的刺激。
那么,该怎么办呢……
慎介边吐着烟,边想。别再来烦了,木内说。要不要按他说的做呢?确实,就这样恢复到常态生活去,也不是不可以。即便那样,也没什么大碍。慎介什么都没有失去,就这样回到家,好好休息休息,明天起平凡的日子就会重新开始。只不过关于某些事情,脑子里会留下几许疑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不经意间,琉璃子的面容浮现在脑海。
慎介对她的想法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要变身成岸中美菜绘?有什么理由要监禁慎介?到底想要做什么?还有,现在她人在哪里?
怀抱她身体的感觉,似乎已非常久远。记忆中虽确实存在,但却缺乏一种现实感。一切都仿佛一场噩梦。
并且,岸中玲二制作的那些人偶们……
一想到那些人偶的脸,脊背就顿生阵阵寒意。慎介觉得,她们明显在倾诉着什么。
终于出现了一辆车看上去像是出租,打着空车的标志。慎介松了口气,扬起手。
“到哪里?”戴眼镜的司机问道。
慎介刚想说:去门前仲町,这时,一眼瞥到驾驶席旁边,座位和手闸的中间夹着一本书。可能是司机在等客的时候,为了打发无聊读的。
那本书的标题吸引了慎介的注意:《家庭鸡尾酒品赏》。这是个爱喝酒的人吧。睡前或者什么时候,自己调上一杯喝喝,可能是每天的一种乐趣。
看到鸡尾酒几个字,慎介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对司机说:“去四谷。”
司机态度冷淡地应了声:“哦”,然后打了一把方向。
慎介把身体深陷在座位里。江岛的家,是在四谷。
下了出租车,将近凌晨两点。正是“天狼星”关店的时间。慎介在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三明治和罐啤,就那么站在店门口吃了起来。这间便利店旁边的路进去后再往前,就是江岛的家。称得上是豪宅的一栋洋式小楼,江岛跟妻子、还有女儿三人住在里面。听说他夫人在教授茶道,女儿今年刚考上女大。
一边往肚子里塞着宵夜,慎介一边盯着经过的车辆。江岛会开自己的车子回来吧,他这人一向很少绕弯,所以两点半时他的奔驰就该出现了。
到了凌晨两点二十五分,暗灰色的奔驰一个右拐驶了进来。开车的人确是江岛没错,且没有同乘的人,全都确认清楚之后,慎介走了起来。
到了江岛家前面,江岛正在往车库里倒车。慎介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江岛开车技术不怎么好,本来该是早就用惯了的车库,他也来回倒了两遍。
熄掉引擎,关了前灯,江岛开门下车。慎介等他从车库里出来后,才走上前去。
“江岛先生。”
正挺胸抬头往前走的江岛,姿势一僵,警惕地站下脚。可能由于逆着路灯光的缘故,一时间不能认出是谁在跟他打招呼。
“慎介吗?”他眯着眼睛问。
“哎。”慎介站在灯下。
江岛戒备的表情却没变,“怎么了?这个时间跑来。”
“有件事无论如何要问问您,所以在这儿等着呢。”
“有事问?”江岛讶异地蹙起眉:“一直守在这里等着问的,那一定是非常紧急的事吧?”
“哎,算是吧。”慎介答。
“嗯……”江岛点点头,紧紧盯着慎介的脸,表情仿佛是在揣测慎介肚子里卖的什么药。
“那,上家里去说吧。”
“我不想叨扰到尊夫人跟令媛,在这里就好。”
“是站着就能谈完的事吗?”
“是关于站着谈话的事。”
“什么?”
“站着谈话的事。”慎介又重复了一遍:“前几天,您跟木内春彦站着谈过话吧?就在‘天狼星’的旁边。”
“木内?你在说什么啊?是不是搞错了啊?”
“我看见了的。”慎介笑了笑,但是自己也能感觉到面颊僵硬、笑得牵强:“那人就是木内春彦没错。而且,和那家伙说话的,就是江岛先生您。请您别糊弄我了。”
之前嘴边一直挂着微笑的江岛,脸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眼睛里闪着冷酷的光。
“当我跟您打听事故中另一个责任者的时候,您曾说对那男人的事情不是太清楚,对吧?还说要问问辩护律师汤口先生。实际上,在那之后,您马上就把木内的名字告诉了我。其实,您对木内的事情很了解,不是吗?”
“就算我认识他,又怎么样?对慎介你来说,又有什么妨碍么?”
“您为什么要撒谎呢?”
“关于这个,我应该说过很多遍了。我想让你从过去的事故中重新站起来,不愿意你永远纠缠在那些已经结束的事情上。仅此而已。”
“您和木内春彦,从以前就见过面的对吧。”
“见过。”
“是怎么个交情呢?”
“没怎么个交情。就是通过事故认识的。就这样。你可能忘记了吧,虽然出事故的是你,但车主可是我。一些有关保险的手续,都得我来处理。在这个过程中,和另一方的加害者有时就会碰上面。”
“那天晚上,你跟那家伙说什么呢?”
“只是单纯的问候而已。没想到会跟他在那个地方碰见,就是问问最近怎么样啊之类的,这种程度的对话。你刚才不是也说了,站着聊的嘛,很平常的。”
“在我眼睛里,看上去就像是在做什么密谈一样。”
“我们彼此又不是那种见了面会很愉快的关系,只不过互相问候一下,不可能一副兴高采烈的表情呀。所以才会看起来像密谈吧。”
江岛的声音里隐隐含着不耐,能看出来他在努力地不把情绪表现在脸上。听了这番解释,慎介却完全无法信服。当天晚上,江岛跟木内谈话时的样子,无论如何都让人无法认为仅仅是简单的闲聊。
但是江岛此刻,似乎并没有想说真话的打算。慎介没什么办法能够叫他说出实情,只是紧握两手,站在那里。
“你要说的,就这些了吧。”
“江岛先生,”慎介舔舔嘴唇,继续道:“您知道帝都建筑么?”
“帝都建筑?啊,名字的话,是听说过。”江岛的表情里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
“那社长女儿的事情呢?”
“社长女儿?这……”江岛苦笑地歪着头:“真不巧,我连社长的名字还不知道呢。”
“姓上原,社长女儿叫美登理。”
“从来没听说过。”江岛断言道:“怎样呢?跟你我又有什么关系么?”
“她是木内春彦曾经的未婚妻。您真的不知道么?”
“木内的?嗯,不知道啊。就像我刚刚说的,我们只是事故那时候见过面而已,不会连私生活都知道。”
慎介沉默不语。于是江岛脸上又浮出一个微笑。
“喂,慎介。说真的,就让这件事到此结束吧。你有点想得太多了。你打算拖着过去继续走多久呢?比起这个,还有很多其他事情需要去做吧?鸡尾酒的学习怎么样了?”
“现在,我需要做的就是把想不通的事情,全都弄通。”
江岛摇摇头,仿佛说:你看你看,怎么就这么倔呢。
“你说说我跟木内到底能密谋些什么呢?做那种事情,又能有什么好处呢?你头脑冷静一下,我送你回家去吧。等冷静下来了,你再来找我,到时候咱们好好谈谈。”
“我现在就很冷静。”
“你这就是喝醉酒的人才讲的话。那些家伙们从来都这么说。我没醉……”江岛返回车库,打开了奔驰的车门。
“不用了。我自己能回去。”
“哎呀,别客气了。”江岛坐进车里,打着了火,在前灯眩目的强光下,慎介皱起了眉。
奔驰从车库里开了出来,停在慎介的前边。没办法,他伸手去开助手席的车门,玻璃对面的江岛却指了指身后的座席,慎介便打开后门坐了进去。
“前两天我老婆把果汁给打翻了,现在座位还脏着呢。”
“您太太也开车啊。”
“很少开。只有跟朋友去打高尔夫的时候用一下车子。说是好长时间不开,一直捏着把汗,生怕弄出事故来。唉,还好就只是打翻了个果汁。”江岛又说起了调节气氛的话,神态已经完全地放松了下来。
慎介仰靠在宽敞舒适的座席上,跷起脚,心想:上次这样坐着江岛的车子回家,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以前还在“天狼星”干的时候,曾经被他开车送过好几次。
自斜后方望着江岛的脸时,突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涌了上来。又是那种似曾相识之感。他觉得似乎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候,这样从后面看着江岛的背影。不过,这种事应该不会有,因为虽是搭过几次江岛的车,但慎介从来都是坐助手席的。
透过前风挡玻璃,可以看到夜晚的街道。对面来车的灯光,依次从眼前流过,他一直眺望着,意识慢慢变得朦胧起来,好似被催眠了一样。
催眠术……
当他想到这个词时,不知为何记起了琉璃子的眼睛。在那座超高层公寓大厦的某个房间里,他在她的凝视下,身体曾一度变得无法动弹。那才是催眠术吧?
“喂,慎介,我以前跟你说过吧,就是一年中因为交通事故死亡的人数。你记得不?”江岛问。
“是怎么说的来着?”慎介答。
“是说约有一万人死亡。如果总人口是一亿的话,一万个人里就会有一个。平均四十秒就有一起事故,每五十分钟就有一人丧生。而且,这还是平均值。和汽车接触的频率,每个人都不一样。说得极端点,每天晚上慢跑的人遭遇交通事故的机率,远远要比刚出生的婴儿高得多。住的地区不同,机率也会不同。往年的事故当中,发生最多的就是在北海道,其次好像是爱知县,东京当然也位居前列。住在这样的地方,又经常外出的人,也许就会以每二十秒一人,或每三十秒一人的速度丧生。”
“车,太多的缘故吧。”慎介说,边说边想:我是没资格像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那样去谈论这个话题的。但是,他又不知该怎样去应答才好。
“受害者也许会有他们自己的说法吧,不过慎介啊,这种事就跟掷骰子一样,只不过碰巧掷出了一个坏点数而已。据说现在持有驾驶执照的人约有七千万,拥有的车辆台数,算上摩托车的话,共八千万台。这么多的车子在全日本的道路上行驶,这种状态之下,那是肯定会出事故的啊。就像你在洗脸池里放上几十颗玻璃珠一样,不撞上才叫奇怪,撞上了那是当然。有撞人的,就有被撞的,慎介就碰巧轮到撞人了,如此而已。”
“从被害者和遗属的角度来看,估计是无法接受的吧。”
“我只是说出了一个客观的事实。如果一亿日元的彩券每年能有一万人中上的话,全日本就会大乱。然而交通事故的话却不会。就是这么个司空见惯的事儿。”
慎介什么话也答不上来。江岛是为了让自己早点忘记那起事故才这样讲的吧,不过却毫无意义,他想:要说就连自己,都记不起来什么了。
江岛猛打了一把方向,离心力使慎介的身体向一边倒去,他右手摁在座位上支撑着。
正在此时,手心里摸到个东西,针刺似地痛了一下。他把那玩意捏起来。
是个长约一公分,宽五毫米的什么碎片。厚度还不到一毫米吧。材质似乎是塑料。
吸引到慎介目光的,是它的颜色。一种带点紫的银色。他想:这颜色我在哪里见过,并非多久以前的事,在哪里呢?
他在手心里摆弄着那东西的时候,忽然一下醒过神来,想起那是什么了。
那是,指甲……
而且是假指甲。有个女人,就带着跟这一样的东西。
是成美。没错。慎介能够非常清晰地记起,往指甲上涂着各种颜色的她的样子。这种带点紫的银色,是她最钟意的。
就是说,成美坐过这辆车?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为什么坐呢?
江岛跟成美并不是完全没见过,但毕竟都是通过慎介,无法想象她会背着他跟江岛见面。
你跟成美见面了吗?——刚想要这么问时,车子又转了一个急弯,那一瞬间,慎介把手心里的指甲弄掉了。
他慌忙躬下身去,在座位下面寻找,但光线太暗,不知丢在了哪里。
“你干嘛呢?”好像察觉到后座上的动静有些奇怪,江岛回了一下头,问道。
“不,没什么。”慎介这么说着,继续找着那片指甲。身体完全从座位上溜了下去,最后总算发现,它就掉在前座的下面。
他将它捡起,打算要直起身来。
正当此时,突然,记忆中的一个声音又重新在慎介的耳边响起。
那是一个女人的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