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中,铃声响起。
汐见行伸立刻意识到并非周围昏暗,而是自己正闭着眼睛。睁开眼,白色的天花板映入视野。顶灯没开,但室内颇为明亮,因为窗帘拉开了。
他缓缓撑起上身,发现自己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地上放着一台吸尘器。他想起来了,清扫屋内时有些犯困,所以就近躺了下来。
餐桌上传来手机铃声。星期日的白天,谁会打电话来呢?他思索片刻仍毫无头绪,于是起身,缓缓地走近餐桌,铃声却戛然而止。来电记录显示是一个“090”开头的陌生号码。行伸侧头不解,将手机放回桌上。他正想继续清扫,铃声又响了。这次他迅速拿起手机,号码和刚才的一样。
“喂?”行伸接通电话。
“您好,是汐见行伸先生吗?”一个男声问。
“是的。你是……”
“我想现在送货到您府上,请问您在家吗?”
“我在家。”
“好的,我三十分钟内就到,请多多关照。”
“好的。”行伸挂断电话,打开了吸尘器的开关。墙上的壁钟显示已过下午三点。原来自己睡了近一个小时!那还是先洗衣服吧,行伸想。他来到盥洗室,打开滚筒式洗衣机的门,发现里面还有衣服,应该是昨天萌奈用过之后一直没收。见里面混着几件内衣,行伸只能又关上门。要是萌奈知道自己随意翻动她的衣服,肯定又得发脾气。看来只能等女儿回来再说了。
他回到客厅继续清扫,过了一会儿,门铃响了——不是公寓门禁系统对讲机的铃声,而是自家的门铃。他快步走到玄关,打开门。原以为门口会站着穿制服的快递员,不料竟是一名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在他身后还有一个人。
“请问是汐见行伸先生吗?”男子问道。
“是的。”行伸应答之际,瞬间便察觉到对方是警察。他们这次来多半与花冢弥生有关。
“休息日还来打扰,非常抱歉。我们是警视厅的人。能否占用你一点时间?”说着,男子从口袋里掏出附有警徽的身份证件。
“啊……可以。请进。”
两名刑警说着“打扰了”,进了房间。
行伸想起了刚才的电话。说是准备送货上门,可又不说是哪家快递公司,原来那是刑警确认他是否在家的手段。行伸心想这恐怕不是站着说两句就能了结的事,便引他们进了客厅。他请两人在他刚才小睡的沙发上落座,自己则坐到另一侧的椅子上。
年纪稍大的刑警自称是警视厅搜查一科的松宫,另一名刑警姓长谷部。
“请问你认识花冢弥生女士吗?”松宫问道。
预料中的名字出现了。除此之外,行伸想不出刑警来访的其他理由。“认识。她是弥生茶屋的店主。”
“她去世了,你知道吗?”松宫目光中带有审视的意味,仿佛要将对方的反应完全收入眼底。
行伸咽了口唾沫,答道:“我在新闻里看到了。”
“电视新闻?”
“是的。”
“什么时候?”
“应该是前天晚上。”
“几点?哪个频道?”
为什么要问得这么详细?松宫连珠炮式的提问令行伸感到困惑不已。“七点的NHK新闻,我每天吃饭的时候会看。”他答道。
“当时家人在场吗?”
“我一个人。”
“你的家人呢?”
“我有一个女儿。”
松宫环顾室内,将视线移回行伸的身上。“还有其他家人吗?”
行伸停顿片刻后开口:“没有了。我和女儿两个人生活。”
“你女儿多大了?”
“十四岁。”
“十四……”松宫自言自语道。他再次观察四周,似乎并不认同这个说法。
“怎么了?”行伸问。
“看起来不太像。”
“什么意思?”
“这个房间看起来不像是父亲和十四岁女儿一起生活的样子。那是化妆盒吧?”松宫指着客厅橱柜上的黄色透明塑料盒,“玄关的伞架里还有遮阳伞。难道说最近的初中女生和成年人一样化妆、撑遮阳伞吗?”
行伸点点头,表示十分佩服刑警的观察力。“这些都是我妻子的物品,确切地说,曾经是。”
“什么意思?”
“她去世了,在两年前。”提起这件事时,行伸总是尽可能轻描淡写般带过。
两名刑警同时露出惊讶的表情。
“是病故吗?”松宫声音低沉。
“白血病。”
松宫挺直后背,低头道:“请允许我表示深切的哀悼。”旁边的长谷部也低下了头。
“非常感谢。”行伸回礼。
“你女儿不在家?”
“她去参加社团活动了,是网球部吧,不过差不多该回来了。”行伸抬头看了一眼壁钟,快到四点了。
他不太清楚刑警的意图。一开始就报上了花冢弥生的名字,却迟迟不肯进入正题。姓长谷部的刑警一直在记事本上做记录,可刚才这些问题有什么意义呢?
“汐见先生,现在你还在工作吗?”松宫问。他似乎已经知道行伸今年六十二岁。
“是的。今后还有各种各样需要花钱的地方。”
“你是正式员工吗?”
“是的……请稍等。”行伸起身,从橱柜的抽屉里取出两张名片,递给两名刑警,“我在这家公司上班。”
松宫低头看着名片。“池袋营业所……你具体做什么工作?”
“简单来说,我负责检查老旧建筑。”
“因此,你并不是一直待在营业所内,对吗?”
“通常是早上到营业所,然后马上开车出去。”
“常去哪里?”
“这可不一定,东京二十三区内,我哪儿都去。”
松宫微微点了点头,默默地把名片放到桌上。这貌似不经意的动作,在行伸看来像是在暗示开场白到此为止。
“听说你经常去弥生茶屋?”果然,松宫切入正题了。
“是的,但我不清楚频率多高算是‘经常’。”
“有常客说经常看到你,碰到了就会寒暄几句。”
“是的。”行伸能猜到松宫所说的常客是谁,应该是花冢弥生学生时代的老朋友,另外几个熟面孔中没几个人知道行伸的名字。
“那位常客告诉我们,大约从半年前开始,经常在店里看到你。没错吧?”
“差不多。”
“你去那家店的契机是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当时我在附近工作,完工后随意地走进了那家店。硬要说的话,那家店的外观不错。”
“你进店后还是觉得不错?”
“是的。”行伸答道,“氛围闲适,蛋糕也很好吃。”
“你喜欢吃蛋糕?”
“别看我这样,其实我是个甜食派,不太能喝酒。”
这时,玄关处传来一阵响动,看来是萌奈回来了。行伸转头看向门口,不一会儿门开了,只见萌奈畏畏缩缩地探出一张小脸。玄关处摆着两双陌生的皮鞋,所以她应该知道家里有访客。
行伸说了一句“你回来啦”,随后松宫轻快地寒暄:“打扰了。”
萌奈一言不发,轻轻点头致意,有些不知所措。
“这两位是警察。”行伸说,“爸爸的一个熟人好像卷进了一个案子。”
萌奈的表情没有变化,像是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她嘴唇微张,但行伸听不见她说什么。她快步穿过客厅,跑进房间,粗暴地关上了门,传来砰的一声。
“对不起。”行伸向两名刑警致歉,“连个招呼也不好好打。”
“从学校回来看到家里有陌生男人,而且还是两个,这个年龄的女孩子觉得害怕也是理所当然的。”松宫笑着说道,“我们可以继续了吗?”
“请继续吧。”
“那位常客告诉我们,你不仅常去那家店,还和花冢女士走得很近。”
现在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行伸飞速思考着。他舔了舔嘴唇,字斟句酌地说道:“我总是一个人,基本都坐在吧台,弥生女士会很体贴地和我闲聊。旁人看到,觉得我们两个很熟也不奇怪。”
“听你直呼她的名字‘弥生’,我也会这样认为。”
“别的客人也是这么称呼的,我只是随大溜,不过我算是和她比较亲近的熟客。”一味否定就不自然了。
接着,松宫询问了行伸如何在弥生茶屋消磨时间、与其他客人的关系怎样等问题,其中一些与案子并无直接联系,但想必刑警自有用意。
“你说前天晚上看了新闻才知道这次的案子,”松宫突然旧话重提,回到最初的问题,“当时你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我自然是吃了一惊,心想这怎么可能,是不是哪里弄错了。可是,电视上出现的又确实是弥生茶屋……”
“后来你和别人提起过这个案子吗?”
“没有,我身边没有可以讨论弥生茶屋这件事的人。”
“那么,”松宫稍稍探出身子,“汐见先生,你是怎么想的?”
“想什么?”
“关于这个案子,如果你有什么线索,可以告诉我们吗?”
“不,我……”
松宫不等对方说出“没什么线索”,把脸凑得更近了。“可能是我想多了,是我的心理作用吧……你不用有类似的顾虑。我们的工作就是核实不确定的信息,所以即便是随意的猜测、不负责任的传闻也无妨。从这些信息里经常可以找到破案线索,因此还请你多多协助。”
锐利的目光、笃定的语气、果断的措辞——此人看着年轻,却有一股气势,在旁人眼里已经算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手了。
“即使你这么说……”行伸声音嘶哑,干咳一声后再次开口,“我确实没有线索。我觉得不会有人憎恨弥生女士,但她的私生活我并不清楚,如果她和人意外结仇,我也不可能知道。”
“异性关系呢?”松宫身体更为前倾,从下方打量行伸的脸,“她有没有男朋友?”
“我认为没有。”行伸摇了摇头。
“说得很斩钉截铁啊。你有什么依据吗?”松宫挺直了上身。
“倒也没有,只是感觉……我从来没听她提起过。”行伸感到有些燥热,不由担心自己的脸是不是红了。
“花冢女士从一个月前开始去健身房锻炼,这事你知道吗?”
“健身房?我不知道。”
“她在上正规的私教课,同时还在美容院办理了会员卡,这个你知道吗?”
行伸只是摇头。“我今天第一次听说。”
“你怎么想?一个女人下决心这样做,我认为事出有因。对此,你有什么线索吗?”
“这……”行伸偏过头,望着斜上方,“我不知道,没听她提起过。”他确实是第一次听说健身房和美容院的事。
“那么,请允许我走个形式,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上个星期四,你和往常一样上班去了吗?”
“星期四?嗯,应该是。”
“那天下午,你在哪里工作?如果能记起具体时间就更好了。”显然,刑警在询问不在场证明。
“请稍等。”行伸说完,从桌子上拿起手机,打开日程管理应用进行确认,“星期四我去品川的公寓楼检查漏水情况,从下午两点开始,结束时应该是四点半左右。”
“和谁一起?”
“检查时,公寓施工队的人一直和我在一起。”
“如果能告知对方的名字和联系方式,会给我们带来很大帮助。”
“可以。”行伸操作了几下手机,说出施工者的名字和电话。
“你说四点半结束作业,那之后呢?”
“做完善后工作,我一个人回了营业所,应该是在六点左右。”
“然后就直接回家了?”
“不,是吃完饭后回家的。”
“吃饭?在哪儿吃的?”
“这附近的定食屋。基本上我都在那里吃过晚饭后再回家。”
松宫一脸不解,歪着头问:“你女儿也在那家店吃饭吗?”
“我女儿她……另有安排。”
“另有安排指什么?”
“她会想办法自己解决晚饭。她已经是初中生了,会做些简单的饭菜。”行伸的嘴角不受控制地下垂。他想伪装成满不在乎的样子,但表情还是有些僵硬。
“刚才你说边吃饭边看电视,就是在那家店里吗?”
“是的。对不起,我刚才没说清楚。”
松宫询问了定食屋的店名和地址,可能是想过后去调查。他继续问道:“你吃完饭后几点回的家?”
“七点多吧。”
“之后一直待在家里?”
“是的。”
“有没有给谁打过电话?”
“我看看,”行伸查看手机上的通话记录,“没有。”
“好的,非常感谢。接下来……”松宫指了指隔壁房间的门,“我们还想问你女儿几个问题。”
“我女儿不知道弥生茶屋。”
“只是走个形式,拜托了。”松宫低下了头。
行伸起身,走到隔壁房间的门前,敲了敲门。
“怎么了?”萌奈的声音听起来不太高兴。
“开一下门。”
一阵动静后,房门开了一条窄缝。萌奈从缝隙中露出脸来,但没有看父亲一眼。
“刑警说想问你一些事。”
萌奈眼角微颤。“啊?问我?”
“不是什么要紧事。”松宫用和蔼的口吻说,“马上就问完。”
萌奈从房间出来,脚步有些迟疑。
“不好意思,汐见先生能否暂时回避一下?”松宫面露笑容,对行伸说道,“父亲在场,有时孩子可能很难开口。”
“好吧,我就在玄关旁边的房间待着,问完请告诉我一声。”
“好的,非常感谢。”
待萌奈在刑警对面坐下后,行伸离开了客厅。他听到松宫从姓名开始问起。接着他走进了玄关旁的房间,坐在床沿侧耳倾听,然而刑警的声音细不可闻。
他们到底想问萌奈什么?
从萌奈那里应该问不出任何东西,行伸这样想着,仍无法镇静下来,不知不觉中开始抖腿。
不久,他听到了脚步声。
“汐见先生。”
行伸从床沿站起来,打开房门。刑警们已经穿好了鞋。
“休息日前来打扰,非常抱歉。我们这就告辞了。”松宫递出一张名片,上面印有手机号码,“如果想起什么,可否给我打个电话?多细的细节都可以。”
“好的。”
刑警们说了声“打扰了”,便离开了。
行伸转过身,大步走向客厅。萌奈刚好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一瓶麦茶。
“刑警问你什么了?”他问萌奈。
“很多啊。”萌奈语气冷淡,依旧不看父亲。
“你这么说谁听得懂,说详细点。”
萌奈重重叹了口气。“问我上星期四都发生了什么。”
“他们怎么问的?”
“问我记不记得你几点回家的。”
“你怎么说?”
“我说不知道,因为那天晚上我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爸爸几点回家,听声音你也该知道吧?”
“我哪知道,我又不关心。”萌奈扭过小脸,嘟起了嘴。
这回轮到行伸叹气了。“其他呢?还问了什么?”
“他们说了一家店的店名,问我知不知道。我不知道,就老实说了不知道。”
“还有呢?”
萌奈一声不吭。
“怎么了?还问了你其他问题,对不对?快说。”
“关于你的……”
“问了什么?”
“问我这半年来你有没有哪里不对劲,是不是经常焦虑或烦恼,或者突然变得开朗之类的。”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因为不怎么见面,所以不知道。”
“这……”
“反正就这些。问够了没有啊,我还有一堆事情要做。”说着,萌奈快步跑进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甩上了门。
行伸呆呆地站在原地许久,才再次回到玄关旁的房间。和刚才一样在床沿坐下后,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起身打开旁边的壁橱。壁橱最下面的一格里有个纸箱,里面杂乱地堆放着相框和相册。行伸拿起其中一个相框。
照片里的行伸比现在年轻得多,精神饱满的怜子和两个孩子面带笑容。这是带绘麻和尚人去东京迪士尼乐园时拍的照片,一转眼已经过去十五年多了。
行伸的情绪很微妙。这张照片所记录的四口之家如今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只有父亲与女儿的二人家庭。陷入绝望深渊的夫妇,原本会因这个女儿而重获新生。
萌奈的确曾是他们的希望之光。怜子平安生产后,夫妇二人的喜悦之情难以言表。他们拥抱在一起,发誓一定要让这个孩子幸福。
第一次参拜神社,第一次庆祝生日,第一次参加女儿节和七五三……他们为女儿隆重操办每一个节日,比绘麻和尚人在世时更加用心。教育方面,他们也不计回报。他们严加防范疾病和意外,因为担心染病而极力避开人多的地方,不带她去任何可能发生危险的场所。绘麻和尚人小的时候,怜子常一前一后载着两个孩子骑自行车,后来他们根本不让萌奈坐自行车。他们处处小心,一秒都不让萌奈离开他们的视线,必须至少有一个人完全掌握萌奈的行踪。
萌奈上幼儿园时,怜子每天接送;她升入小学后,夫妇二人每天都坐立不安。萌奈放学三十分钟后,行伸一定会给怜子打个电话。
“萌奈怎么样?”“已经到家了。”类似这样简短的对话就能给他带来巨大的安心感。
一有机会,他们就给萌奈讲绘麻和尚人的故事:你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但有一次因为大地震房子塌了,他们被压在下面,死掉了。爸爸和妈妈非常伤心,决定再生一个孩子,所以就有了你。爸爸和妈妈把你当宝贝,总是担心个没完。你千万别做危险的事,一定要注意身体。拜托啦,我们一言为定。
萌奈不负父母的殷切期待,茁壮成长。她患过流感,受过一点小伤,但从未严重到需要送到医院治疗。
这孩子不仅身体健康,对父母也言听计从,举止合乎规矩,学习积极主动。
夫妇二人的日常话题离不开萌奈。两人曾为孩子要不要去上游泳课吵过架。行伸担心有溺水的危险,怜子则主张正因如此才应该上课,说今后生活中免不了要游泳,不如让女儿尽早掌握这项技能。最终,行伸妥协了,不过萌奈第一次下水那天,行伸还特地请假去看她。
当然,内心的伤痛并未痊愈。每一次切实地感受到萌奈的成长,他们也愈发思念死去的两个孩子。如果绘麻还活着,应该上高中了吧;尚人在初中会参加哪个社团呢……行伸放任自己去想象,然后陷入情绪的低谷。现在想什么都只是徒劳,但如果自己当时陪他们一起回老家会怎样呢?行伸自然不会将这些想法说出口。
毋庸置疑的是,托萌奈的福,这个家重新充满了欢声笑语。夫妇二人确信自己正在向前看。行伸决定不再回首过去,只想三个人手牵着手,踏实地走向未来。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三年前,怜子在购物时倒地不起,被救护车送进医院。慌忙赶到的行伸从医生那里听到了令他震惊的消息——怜子患了白血病,且必须立刻着手治疗。
行伸眼前一片漆黑。他好不容易从失去两个孩子的悲痛中振作,现在老天又要夺去爱妻的性命!
然而,怜子并未就此消沉。“我知道了。”她对医生说,“我想另找专家接受二次诊断,能否请您介绍?”她的语气坚定,感受不到半点慌乱,实在令行伸惊讶。
主治医生说时间紧迫,随后推荐了另一家医院并开出介绍信。他们得到相同的诊断结果和治疗方案,最终决定回到第一家医院接受治疗。
汐见家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行伸已然临近退休年龄,但今后需要更多的钱来支付治疗费用,因此不能不工作。此外,他必须承担家务。在工作与家务之余,他还得为寻找下一份工作而四处奔波。
工作日的晚上和周末,行伸会带萌奈一起去探望怜子。怜子永远面带笑容,她最大的乐趣便是听萌奈讲学校的生活。怜子日渐消瘦,头发因化疗掉光了,但她望向女儿的眼神始终熠熠发光,从未改变。
“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啊。”怜子经常向行伸道歉。
“没关系。你不用担心我,只管好好养病。我退休后的工作有眉目了,所以钱的问题你也不用操心。”
“谢谢。”怜子的声音微弱却坚定,“我不会输的。我想活下去,活得长长久久,看萌奈长大成人,抱上萌奈的宝宝……为了这个梦想,再大的痛苦我也能忍受。”
行伸紧紧握住妻子的手。“加油”这种话未免太过廉价,他只是注视着怜子的眼睛,点了点头。
“总之,”怜子说着,将视线投向萌奈,“我得先看到萌奈穿上水手服。这是第一个目标。”
“嗯。”行伸应道。显然,怜子想起了没上初中就不幸离开人世的绘麻。
遗憾的是,老天留给怜子的时间甚至不够达成这第一个目标。在一月的一个暖意洋洋的午后,行伸和萌奈目送怜子结束了她短暂的一生,那一年她五十二岁。
这一天起,行伸和萌奈开始了二人生活。除了完成父亲应尽的职责,行伸必须同时承担母亲的角色。他总是下意识地想,如果怜子活着会怎样对待萌奈,可是对于快进入青春期的女孩来说,父亲只会惹人讨厌。绘麻也是,最后一次见面的那个早上,她也没好好和行伸说过话。
怜子去世三个月后,萌奈升入初中,行伸决定买一台手机作为礼物庆祝。萌奈一直想要,以前她和怜子约好上了初中就可以买。
得到了盼望已久的手机,萌奈显得很满足。她两眼放光、指尖轻触屏幕的样子里,丝毫不见三个月前刚刚痛失母亲的迹象。行伸想,这样也好。
只是,事态的发展令行伸开始怀疑这个决定是否正确。萌奈在极短的时间内掌握了这件进入未知世界的通讯工具,经常窝在房间里几个小时都不出门。行伸猜测,她应该是在社交平台上和朋友们玩得起劲。上初中后,萌奈建立起新的人际关系网,想必也交上了不少新朋友。她加入了网球部,如此一来,还得注意处理好与社团成员的关系。总之,萌奈在社交平台上不缺交流对象。
在家里尚且如此,在外面会怎样行伸就更不知道了。学校禁止上课开机,但行伸觉得现在的初中生不可能老老实实地遵守规定。萌奈本性不坏,但有可能受朋友怂恿,为了表面友谊而跟风玩手机。
如果怜子还活着,应该会斥责女儿几句吧。然而斥责的时机很难把握,行伸也不知该如何提出忠告。学校没有找他谈话,女儿的成绩也没有下滑,他实在找不到机会。
如果能知道萌奈用手机在干什么就好了。她和哪些人保持联系呢?没准还浏览过那种奇怪的网站……不,不可能的。行伸考虑得越多,脑子里越只剩下不好的想象。
一天晚上,在萌奈洗澡时,行伸发现她的手机就放在桌上。他小心翼翼地走近桌子,拿起手机。他本以为是锁着屏的,没想到竟然连密码都没有。
行伸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看里面的内容。他很好奇,但一个想法阻止了他:即便是父母也不能侵犯女儿的隐私。
“你在干什么!”
萌奈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行伸吓得心脏都要从嘴里蹦出来了。他一失手,手机摔在了地上。他正要去捡——
“不许碰!”萌奈尖声惊叫。
行伸僵住了。
萌奈穿着浴袍捡起手机,几滴水珠从她湿漉漉的头发上滚落。
“我什么都没看。”行伸说,“真的!我还在想怎么没锁屏……”
“你为什么要来确认有没有锁屏?是不是想偷看!”女儿瞪着父亲,眼眶发红。
“不,这个……”行伸想不出该如何辩解。
萌奈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和妈妈约定好了。”
“和妈妈?”
“妈妈说她会给我买手机,但我要遵守约定,其中一项就是不锁屏。她说不锁屏的话,里面的东西随时都有可能被爸爸妈妈看到,我就不会用手机做坏事。”
“这样啊……”
萌奈就这么穿着浴袍进了自己的房间,但很快又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一张白色的A4纸。“就是这个。”她把纸递给行伸。
行伸接过纸,只见上面用钢笔写着——
关于手机的十项约定-
吃饭时禁止使用-
完成当天功课前禁止使用-
一天最多两小时,晚上九点之后禁止使用-
禁止使用付费服务-
下载应用程序前要和父母商量-
考试期间禁止使用-
走路时禁止使用-
绝对不能把联络方式告诉陌生人-
禁止浏览奇怪的网站-
禁止锁屏
“妈妈说过,只要我遵守约定,就绝对不会偷看。难道我违约了吗,爸爸?你不知道这个约定,但我一直严格照做。”
行伸无言以对,因为他的确不知道。约好给萌奈买手机时,行伸记得怜子说过“没关系,我会好好和她讲清楚道理的”,但他不知道详细内容。他没有任何借口偷看手机,无法证明萌奈违反了这十项约定中的任意一项。她总待在房间里不出来,也未必是在玩手机。
“对不起。”行伸道歉,“我有点担心,下意识地就……”
“担心什么?”
“我担心你万一出什么事……”
“我能出什么事?”
“什么都有可能,惹上一些麻烦之类的。”
“我已经是初中生了,稍微信任我一点,好不好?”
“我当然信任你。只是社会上什么人都有,没准会有坏人借此接近你啊,你说对不对?”
“我不会和那种人扯上关系,放心吧。”
“爸爸担心你啊!爸爸一想到萌奈要是出了什么事,就心神不定。姐姐走了,哥哥走了,现在妈妈也走了,爸爸真的不想再伤心一次。爸爸只有你了!你绝对不能——”
“别说了!”萌奈尖声吼道,“我就知道你会说这个,绝对会说这个!是啊,一向如此。我已经受够了!别再这样了!真的受够了!”萌奈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令行伸不知所措。
“你在说什么?你要我别再做什么?”
“别再用那种眼神看我了!那种‘我只有你了’的眼神!我要烦死了,真的很恶心!拜托,饶了我吧!”
“疼爱女儿有什么错?”
“不是的,那种眼神根本不是什么疼爱女儿!妈妈死了,爸爸失去依靠,就想拿我当替代品。你就是拿这样的眼神来看我的!”
“我没有!”
“你骗人!”
“我没想过依靠你。你只是个初中生,我能依靠你什么?”
“你想把我当作你人生的全部意义,对不对?”
“这有什么不对吗?孩子是父母精神的支柱、人生的全部。每个家庭都这样,这很正常。”
“我们家可不正常!我从出生起就是个替代品。爸爸妈妈的两个孩子都死了,为了排遣悲伤才生下我,对不对?我从小就一直听你们说,萌奈要带上那个世界的哥哥姐姐应得的幸福,努力生活。”
“这的确是我们的心愿。我们不想让你和他们一样。”行伸指着客厅中的某个相框,照片上绘麻和尚人并排站着。“所以我们珍惜你,连带着对他们的那份爱。”
“我管不着!我受够了!说到底,他们和我毫无关系!”萌奈走近橱柜,一把推倒相框。
“你干什么!”行伸甩了萌奈一巴掌。
萌奈尖叫一声,看着父亲。泪水渐渐渗出,但她的双眸不含丝毫怯意,逆反之心仿佛在那眼神中凝结成为实体。“我就是我!我不为替代某人而出生,也不会为了死人而活着!”
“萌奈……”
“妈妈死了,你觉得能让自己打起精神的人又少了一个,情绪很低落,是吧?那也别来指望我!我也很伤心,可是我不会依靠爸爸,因为我不指望你。所以,爸爸也别来指望我,别把我当什么精神的支柱、人生的全部!”萌奈捂着被打的脸,冲进房间,直到第二天早上都没再出来。
这天起,父女二人的关系一路恶化,到了令人绝望的地步。萌奈不再叫行伸“爸爸”,而是用“父亲”来称呼。
恐怕萌奈心中早已积聚了种种想法。我从出生起就是个替代品——这话悲伤且沉重。的确,萌奈是行伸和怜子试图走出悲痛、重新振作而生下的孩子,多亏有她,两人才能燃起积极生活的信念。
可萌奈自己又怎么想呢?
父母与哥哥姐姐的悲剧与她无关,可是从还不记事时开始,她就不得不背负沉重的包袱。她从未见过哥哥和姐姐,却被迫倾听他们的故事,被迫接受“带上他们应得的幸福,努力生活”这一请求。萌奈心里不可能毫无芥蒂,但她并没有表现出来。她是一个温柔的孩子,一直觉得自己必须尽力回应父母的期待、好好完成使命,然而忍耐是有限度的。就在那一天,她积聚的情绪瞬间爆发了。
行伸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与萌奈相处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启话题,也不知道该为她做些什么。他感觉自己就像在和一个神秘莫测的外星人一起生活。
最近他突然意识到,其实从很早的时候开始,萌奈就已经是个“外星人”了。他猜不透萌奈的想法,也一直在刻意回避深层次的沟通。
那天,行伸拿起手机时曾犹豫是否可以偷看。他现在明白了,那并不是因为害怕侵犯女儿的隐私,而是——
他知道那里隐藏着女儿陌生而真实的面孔。他害怕看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