沟口递给我一张纸。“看看这个。我们把绷带上的内容照原样复印了下来,但没有前半部分,是从中间开始的。”
我接过来。“我对您深信不疑”,文章以这句话开头。
……我对您深信不疑,并一直以您为榜样,才努力坚持到了今天。也是您告诉我,为了教育事业必须做出自我牺牲。我遵循您的教诲,连婚都不结,一心只想在教师这条道路上走到底。我忠心耿耿地跟随在您身后,因为我觉得,尽管最终不可能得到普通女人那样的幸福,但至少可以拥有您的欢心。
宫前由希子逃跑时,您立刻发话,说绝不能让她逃走,命令我抓住她,对吧?所以我才拼尽全力追了过去,还大声呵斥她停下。我记得,她听到喊声回了一下头,而几乎与此同时,她也冲到了马路中央。卡车猛地撞上那孩子的一幕就发生在我眼前。如同人体模型一般,那孩子被狠狠抛了出去。紧接着,大量的血流了出来,光是看一眼都会让人晕厥。那鲜艳的血红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意识到自己酿成了大错。假如我不去追赶,那孩子就不会失去年轻的生命。然而即便如此,我那时最先考虑到的,还是不能让这件事损害您的名誉。于是我暗示您不要过来。
在那之后,您用尽各种手段不让我的行动曝光,但我最希望您为我做的,其实是抚慰一下我那颗因害死学生而受到重创的心。当一切都被西原庄一公之于众,学生们对我发起集体攻击时,我甚至害怕早晨的到来。尽管如此,您还是要我继续采取坚决的态度。您说学生那边您会想办法,只要揭下那个西原的面具,骚乱就会平息,在那之前要我咬牙坚持。虽然几近崩溃的边缘,我仍然选择相信您,选择遵从您的话,每天度日如年地活着。啊,可终究,您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是战胜不了欲望的、丑陋无比的禽兽。我在忍受这样的煎熬,您却袖手旁观,完全无动于衷。
关于此事,我问了您很多次,您却总是闪烁其词。并且,有一次,我亲眼目睹了那一幕:那个女孩从您家里走了出来。您会被那个女孩吸引,是我很早以前就担心发生的事,但最终还是成为了现实。那一瞬间,我翻然醒悟:您的心已经不可能向着我了。在我被学生当作杀人犯、饱受他们的指责、一个人痛苦挣扎的时候,您却正迷恋着那个年轻女孩的身体。您能理解我得知此事时的心情吗?
灰藤老师,我选择了死。既然意识到此前一直以为正确而走到现在的那条道路已没有任何意义,我不能继续走下去了。假若您还有一丝忏悔之意,就请让我的遗体原样放在这里。但您多半做不到吧?永别了。致伪善的您。藤江
我反复读了两遍,把纸还给沟口。
“虽然不太明白,”我说,“御崎到底还是因为自己害死了由希子而痛苦万分吧?”
“字里行间能够感受出。普通人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在眼前惨死,内心一定无法平静。只不过这件事从本质上讲,可能正如你刚才说的那样,”沟口把纸叠得整整齐齐,放进西装口袋,“归根结底,都是因为爱恨纠葛。”
“里面走出来的年轻女孩是指谁?”我说出遗书中最让我在意的一点,胸口有种坠了重物的感觉。
沟口并未作答,干咳两声后转移了话题。“据我估计,御崎把灰藤叫出来应该是用了电话留言。那晚灰藤聚会结束回到家,发现了御崎老师给他的留言。可以想象,内容应该是说自己在高三三班的教室等他,请他来一趟。悄悄前来的灰藤发现尸体后准是大吃一惊,见到她脖子上缠着的绷带一定更为震惊。因为不管怎么说,自己的所作所为全被写了进去。于是他才不得不收起绷带。”沟口对灰藤的称呼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样,御崎也就没必要留下暗示他伪装成他杀的指示信了。”
“真是个可怕的女人。”我小声嘟囔道。
“也可以说是个悲情的女人吧。想到自己的尸体会被灰藤看到,她一定竭尽所能化了妆,穿上了自己最满意的衣服。”
“想到这些真让人难受……”
“灰藤原本没打算伪装成他杀。即便是为了逃避警察的追究,按自杀来处理对他来说也最为有利。但想到尸体脖子上什么也没有说不过去,便换上了女生做体操用的缎带。他大概以为看起来有些相似,就可以蒙混过去。”
“还是个理科老师,也太草率了。”
“也没办法,他肯定已经吓得惊慌失措了。”沟口苦笑道。
“灰藤承认了吗?”
“嗯,这个嘛,还没有。”沟口用小指搔搔鼻翼,“很不凑巧,他现在还处于无法进行审讯的状态。”
“他怎么样了?”我想起那家伙中风倒下时的样子。
“意识仍然混乱,话也说不清楚。看样子要耐心等上一段时间。”
“嗯。”我还挂念着遗书的事,年轻女孩到底指的是谁呢?突然,我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忘了问。“那件事怎么样了?水村绯子险遭毒手的案子。”
“哦,那件事啊。”
“什么叫‘那件事’啊……”
“在解释那起案件之前,我想先告诉你一件事。你那天在鞋柜里发现了一封信,对吧?内容应该是让你去ROM&RAM咖啡馆。”
“没错。”
“事实上,那天警察局也接到一个告密电话,说凶手会在ROM&RAM咖啡馆现身。我们猜测可能是虚假信息,但还是派了两名警员去蹲守。到最后一个人也没出现,弄得他们一肚子牢骚呢。”
“打到警察局?谁会打那样的电话?”
“对方没报姓名,是个年轻女子。”
“年轻女子?”
“第二天,我还是有些难以释怀,于是又去了那家店。没想到刚巧碰上了你们两人。”
“哦,所以才……”我心中顿时豁然开朗。果然像川合当初推测的那样,沟口没有跟踪我。
“当时,你把那封信给我看了之后,我才总算明白了对方的用意。写信与打电话的是同一个人,你认为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一直觉得那是凶手为消除我的不在场证明搞的鬼。”话刚出口,我当即醒悟,“不,好像不是这样……”
“应该不是,”沟口点点头,“假如你去了ROM&RAM咖啡馆,我们当然会在那儿守株待兔,而在此期间又发生了案件。这样一来,你的时间证人就可以由警察来充当。”
“到底怎么回事?干吗要那么做?”
“你还不明白吗?”沟口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抬头看着我,“这是某个知道那晚会发生案件的人为消除你的嫌疑,特地为你创造不在场证明呀。那么,谁会知道这件事呢?”
“凶手?”
沟口摇摇头。“这起案件根本没有什么凶手。知道会发生案件的只有水村本人。第二起案件完全是她自导自演的。”
“自导自演?你的意思是她自己拧开煤气栓、喝下了安眠药?”
“她实在是勇气可嘉。稍有差池,可是要送命的。”
“怎么可能?我不信。”
“不,我倒是从一开始就怀疑有这种可能,因为那个房间的灯一直开着。如果是谋杀,凶手不可能忘记关掉。不关灯似乎就是希望让别人发现,而事实上,门卫也说正是注意到灯亮着才前去查看的。”
这么说来确实如此。听了门卫的话却根本没留意到这一点,我暗自咒骂自己的大意。“为什么要自导自演这么一幕呢?”
“我首先想到,水村是为了洗脱你杀害御崎老师的嫌疑,才以自我牺牲的决心精心策划了这起案件。所以我才对你和她的关系产生了兴趣。”沟口看起来似乎很高兴,我觉得很没劲,自始至终都面无表情。
“后来我又意识到,她想拯救的不单是你一个。因为灰藤那个时间段的不在场证明也非常完美,巧合得太不自然。但知道这些也没多大差别,对我们来说,首要任务还是查清御崎老师的案件。我们想,处理完那起案件后再去问水村就行。”
“那你们问了吗?”
“昨天晚上问到很晚。”沟口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她承认那是自导自演的……不,她的原话是,原本打算自杀,但没成功,这才编出险些被杀的谎言。至于自杀动机,她声称属于个人隐私,不便透露。”
“真是难以置信!”
“是呀。但现阶段我们也没有掌握利于展开进一步调查的证据。和你一样,她似乎也在刻意隐瞒你们之间的关系。另外,她和灰藤的关系也不明确。”
“水村和灰藤……”说着,我想起了刚才那封遗书的内容,“灰藤迷恋的那个年轻女孩,难道就是水村?”
这是我不愿想象的事情,我不由自主地扭曲了脸庞。
“她说,”沟口说道,“她和灰藤老师什么关系也没有,只是普通的师生。”
“可是……”除此以外也确实没有什么可能了啊,我想。
“虽然只是我的猜想,”沟口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即便水村和灰藤真有什么关系,那也是她的计谋。”
“计谋?”
“在御崎老师的遗书中,不是提到灰藤说过只要揭下你的面具就可以了吗?御崎老师曾解释说那不过是她随口说说罢了,但实际上不然。我们在灰藤的房间里发现了这个。”沟口把手伸进与刚才放遗书不同的衣兜,取出一张宝丽来快照相机拍出的照片。我接过一看,不禁目瞪口呆。上面的人正是我。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觉提高了嗓门。
“估计灰藤打算拿这张照片来压制你们的抗议活动吧。最终他没有将照片公开,个中缘由我认为应该与水村有关。也就是说,她应该求过灰藤不要公开这张照片。”沟口又加上一句,“而且还舍身饲虎。”
“水村……为什么?”我拿着照片,呻吟道。
“当然是为了你。”沟口的语气充满自信,“她为了洗刷你的嫌疑,甚至自导自演了这起危险的假谋杀。想到这里,就可以理解了。但这只不过是我们单方面的推想。”他舔了舔嘴唇接着说,“即便曾是男女朋友,我也想不通怎么会做到那种程度。这个案子最令我不解的地方就在这里。你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她对你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我咬紧牙关思索,片刻后抬起头来。“这个……是我们之间的事。”
“你说得对。”沟口点点头,“我也觉得这可能是我们无法干涉的部分。不管怎样,案子算是解决了。毕竟不是杀人案,从头到尾又合情合理,只要材料齐备,料想也不会有什么地方让上司不满。总之这起案件宣布破获。”
“这个呢?”我向他示意手上的照片。
“幸亏不是让其他警察找到的。”沟口说,“还是赶紧处理掉吧。”
“行吗?”
他微微一笑,耸耸肩。“这可是她舍命死守的一张照片,我又不是不懂人情的恶魔。”
“谢谢。”我由衷地表示感谢,然后再度看向照片。
上面拍的是正在咖啡馆发呆的我。桌子上有个烟灰缸,里面放着一支怎么看都像是我抽过的烟,一头还冒着白色烟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