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四节课的时候,除了几名刑警,大部分警务人员都离开了。在警车鱼贯而出的正门外,聚集了早已闻讯赶来的大批记者。他们紧紧守在门口,密切窥探内部动向。学校的喇叭也反复播放,请大家今天尽量不要离开教室,放学时如果被媒体采访也请保持沉默。
同学们连课间休息的时间也待在教室里。从窗口望去,外面来回走动的只有老师和几名陌生男子—警察。看样子他们在搜寻着什么东西。但具体搜寻什么,我完全猜不出。
午休时,我在小卖部买了面包和果汁,然后爬上楼顶。尽管平时午饭都是在食堂解决,但今天周围投来的目光让我厌烦。不经许可私自爬上楼顶是学校明令禁止的,但能够不必顾忌他人目光的地方只有这儿。
我俯瞰着仍空无一人的操场,啃完了猪排面包和火腿面包。今天风和日丽,如果没有发生这起案件,绝对是打棒球的好天气。但是到关键比赛那天,或许又会下大雨吧。
喝完果汁,正要向楼梯口走,一个女生出现在那里。是水村绯子。看来她事先并不知道我在这儿,这一点从她吃惊的表情中显而易见。
“你在这儿做什么?”绯子右手按住长发,左手压着裙子问。这里的风很大。
“吃午饭。”说着,我晃了晃面包的包装袋。
“难得啊,会在这种地方见到你。”绯子缓缓走过来,靠在铁丝网上。
“你经常来这儿?”
“偶尔吧。”绯子像我刚才那样俯视操场一圈,随即转过身对我说,“发生了这么多事,你的日子一定不好过吧?又是那种事。”
“是啊。”我回答,“还让警察叫去问话了。”
她吃惊得张大了嘴,为掩饰窘态,紧接着又点了点头。“你被他们怀疑了?”
“我有动机,被怀疑也在所难免。”
“那你是怎么说的呢?”
“说什么?”
“就是……”绯子舔舔嘴唇,眨了眨眼睛,“你和由希子的关系。”
我一只手插进口袋,摇摇头。“没说什么,只说是恋人关系。”
绯子深吸一口气,倚着铁丝网,边缓缓吐气边抬眼看着我。“你不打算实话实说吗?”
“实话实说?”
“比如,围巾是谁送的。”
我恶狠狠地瞪着她,走了过去。“不是让你别说吗?围巾的事对谁都不要讲,我上次是这样说的吧?”
“我没对任何人说啊。”
“也不要在我面前提起!”我指了指她的嘴巴说。
她叹了口气。“你打算一直演到最后,对不对?”注意到我莫名其妙的表情,她补充道,“由希子恋人的角色。”
我站到她旁边,两手抓着铁丝网。“我们本来就是恋人啊。”我说,“由希子的确是我的女友。无论谁说什么,这个事实都无法改变,也不容改变。”
绯子眼神怜悯地端详着我。“你可是会尝到更多苦头哦,接下来。”
“明白。”我也看着她,“都是我造成的,应该由我来承担。”
“也许吧。”她微一歪头,“我还想在这儿待一会儿。”
“那回头见。”我轻轻扬了扬手,走到楼梯间。打开门时,我回头看了一眼。绯子按着头发,依然在望着我。
今天几乎没正儿八经上一节课,第五节也是自习。我正坐在音乐室最靠角落的一个座位上发呆,背后有人喊我的名字。回头一看,班主任石部在门口向我招手。
“你去学生指导室,灰藤老师在等你。”
“什么事?”
“这个嘛,我也不是很清楚。”
你也一把年纪了,怎么还给人跑腿啊—我把到嘴边的这句话咽回肚子,走出音乐室。
走进有着不快回忆的学生指导室,灰藤一个人在等我。他脸上已没有了先前的从容,看起来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多岁。
“听说你接受了警察的问话?”灰藤用一贯咄咄逼人的语气开了腔。
“是的。”
“他们问了你什么?”
“问了很多。”
“你这么说我怎么清楚?具体有什么?”
“宫前车祸的事,对这次的案件有何感想之类的。”
“你怎么回答的?”
“就是……”正准备回答,我又立即闭紧嘴巴,瞪着灰藤,“这涉及隐私,我不想说。”
灰藤眉毛抖动了几下,但并没有像平时那样厉声训斥。为克制情绪,他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除此以外呢?”
“还问我几点离开学校,几点回到家。应该是在调查不在场证明。”
“是吗……”灰藤用食指咚咚地敲着桌子,停下来后,他又看着我问,“看样子警察是在怀疑你?”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很可能是吧。”
“应该是的。”灰藤露出一副厌烦的表情,“但你别忘了这是自己种下的苦果。”
这句话我权当耳旁风。“要谈的就这些?那我回教室上课了。”
“嗯,你走吧。”灰藤用下巴指指门口。我默默起身,然后默默走出房间。积攒的不快简直要逼得我呕吐。
我快步来到走廊,一见尽头的那扇门,旋即飞身闪进旁边的厕所。走廊尽头是保健室,门上有一扇玻璃窗。透过玻璃,我看到了刚才见过的警察。
我小心翼翼地从厕所里探出头。两个警察正从保健室里走出。我赶紧缩回脑袋,等了好久才再次查看动静。他们已经不见了。出了厕所,我通过玻璃窗窥探保健室里的情形。只见中年女医生古谷正坐在桌前写着什么。
我轻轻推开门,试着喊了她一声,不料竟吓得她圆滚滚的身子往后一仰。
“啊,吓了我一大跳。”说着她转过脸,一看进来的是我,脸上惊讶的神色又增加了几分,“西原……怎么了?”
“警察来这里做什么?”
“啊……你看到了?”
“碰巧看到了,他们来调查什么啊?”
古谷老师明显露出为难的表情。我知道她在考虑如何作答。看到她朝我左手腕匆匆瞥了一眼,我茅塞顿开。
“与这个有什么关系吗?”我抬起左手,注视医生的眼睛。
古谷医生仍旧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但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开口道:“他们问我绷带的事。”
“绷带?为什么?”
“他们没告诉我原因,只是问我这里有什么型号的绷带,对最近来包扎的学生有没有印象……”
“您应该告诉他们棒球社的西原了吧?”
古谷医生没有回答,缓缓地闭了闭眼。
看来沟口对我的手腕感兴趣,并非单纯的一时兴起。他们的一举一动总是别有深意。
为什么他们会揪着这个东西不放呢?
“他们说想要一些你包扎用的绷带。很不凑巧,给你包扎完绷带就没了,我只能把空盒子交给他们。”
“警察还问其他问题了吗?”
“还问你的伤势如何、手指能活动到什么程度,我都照实回答了,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了。还有吗?”
“就这些了,他们问的。”
“哦……”我重新审视一番手腕上的绷带,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会跟案子扯上什么关系。
“哎,西原,”古谷医生开导似的说,“你不用太介意吧。他们只是作个参考而已。”
“警察可不会对你亮底牌的。”我苦笑一下,“不过我不会介意,毕竟调查我也在情理之中。”
古谷医生无奈而歉疚地垂下眼帘。我向她道谢,说声“打扰了”,走出了保健室。
课姑且算是上到了第六节。但我们班正经有老师来上的只有两节,其余全部是自习。
完全没有有关案件的新消息。尽管流言四起,但只不过是些根据江岛等人所说稍加改编的版本。只有一件事让我很在意,即御崎藤江担任副班主任的班上有几个学生被警察叫去问过话。假如问他们是否想到什么,他们肯定都会回答,三班的西原很可疑。
第六节课后,班主任石部无精打采地来到教室,再次强调如何应对媒体一事。此外,他还加了一条指示:如果受到警察询问,务必要与学校联系。
“有什么新情况吗?”一个坐在前排的男生问。
“没有。”石部摇摇头,“现在还一无所知。还要等待接下来的调查进展。”
有几个学生的目光不停地瞥向我。
由于接到暂停社团活动的通知,班会结束后我们只能各自回家。走出教室,发现川合一正和崎薰正在等我。今天和他们还是头一次碰面。
“挺难熬的吧?出了这么多事。”薰担心地问。
“嗯……还好吧。”
说完,我抓抓鼻子。刚好几个同班同学从我身边经过,无一例外地向川合与薰投来好奇的目光。他们准会认为在这种时候还跟我搭话的人绝对不正常。
“你们还是不要跟我走得太近比较好,不然会被当成同伙的。”
“别说傻话了,快走吧。”川合用下巴指指走廊那头。
学校正门附近,几个教师正在监视记者的一举一动。出了校门前往车站时,也不时能看到教师的身影。竟然紧张到这种地步,不知道那些家伙究竟打算隐瞒什么。学校的事被学生说出去有那么可耻吗?现在做这种事,早些努力建成一个被谈论起来也不觉得丢脸的学校不就得了!
“怎么都觉得有点像开首脑峰会的时候。”川合嘟囔道,“只有各国政要通过的街道,才会安排这么多警察吧?”
“也就是说,公务员考虑的东西都好不到哪儿去,不管是警察还是教师。”薰尖刻地说。
我们上了电车,但都不想直接回家,便在中途的车站下车了。车站前的商业街上有一家我们经常光顾的咖啡馆。
在角落的桌旁坐定后,我把今天的事简要告诉了他们。两个人谁也没附和,一言不发地静静聆听。
“怎么说呢,真觉得不像是发生在现实里的事。”听我说完,川合一边用汤匙搅动咖啡,一边嘟囔,“什么不在场证明啦,杀人动机啦。”
“事实上我也有这种感觉—没有一点真实感。”
“这种事也难怪啊。”崎薰说,“话说回来,到底是谁干的呢?”
“应该是学校内部的人吧?”川合说,“教师,学生,或者行政人员?”
“谁知道呢。也不能单凭她在学校里被杀,就断定凶手也是学校里的人吧?凶手也有可能为造成这种假象,特意选在学校里行凶吧?”
“是吗?这么说来,御崎那老太婆的私生活也可能与此有关喽?”
“是啊……”
那样的女教师应该也会有私生活吧。虽然我从来没有想过。
“看门的不知道有没有看到什么。”薰停下用汤匙舀冰激凌巧克力冻的手,“如果夜间有人进出学校,看门的却毫不知情,那可是玩忽职守啊。”
她说的是门卫。一进学校正门,左手边就是门卫室,里面待着一个寒酸的老头。
“大概不会看见吧。别说是凶手了,即便是御崎本人,说不定也没有走正门。”
听我这么一说,薰立即撅起嘴巴反驳道:“你怎么知道?凶手没从门卫室前经过倒可以理解。”
“如果门卫看到御崎进去,并且很久也看不到她出来,理应会觉得奇怪,然后进去查看究竟吧?”
“啊,对啊。”
“你们说御崎会不会是放学后一直待在学校没走呢?”川合提出另一种假设,“那样门卫肯定就看不到她了。”
“不,这不可能。御崎肯定是先回了家,然后又返回学校的。”我斩钉截铁地说。
“够自信的啊。根据呢?”川合问。
“因为她换过衣服。”
“换衣服?”
“还是很漂亮的衣服呢。”
我说出从江岛那儿听来的御崎穿的衣服和平时完全不同一事。
“橙色和深棕色方格花纹的套装?”崎薰若有所思,仿佛面前摆的是英语填空题—她的英语很棒。“的确是跟那个老太婆平时在学校穿的不一样。”
“那御崎又是怎么瞒过门卫进入学校的呢?”
我对迷惑不解的川合说:“十有八九是从那个洞爬进来的。”
“你说的是体育馆后面那个?”
“嗯,”我点点头,“警察问过我知不知道那儿有个洞。当时我还纳闷怎么会问这个,这下子全明白了。警察一定是觉得御崎和凶手从那个洞里进出的可能性很大。”
“要真是那样,凶手到底还是校内人员喽?不然也不会知道那个洞。”川合攥紧拳头说道。
“未必。”薰表示否定,“御崎那老太婆是有些勉强,但身体稍微轻盈些的翻过那些围墙还不是小菜一碟。逃课的时候,大家只是不想惹人注意才钻那个洞。”
“同感。”我附和道,“何况晚上爬铁丝网的话,一般不会被人看到。”
“是吗?”川合皱皱眉头,挠了挠后脑勺,停下手后扑哧一下笑了出来,“还好我们讨论了一下。这下总可以猜到御崎和凶手的行动了吧?”
我苦笑着说:“咱们只是弄清了进入的途径。”
“也是。”
“接下来就是两人如何碰面了。”崎薰说,“应该是一方把另一方约出来的。”
“那绝对是凶手约了御崎,为了杀她嘛。”川合立即回应。
“照常理来说应该是那样。”薰脸上仍写满疑问。稍作思索,她抬起头看着我说:“据说凶器是女生体操用的缎带,是真的吗?”
我告诉她是真的,而且现在缎带的主人也搞清楚了,是个不太起眼、姓楠木的女生。此人平时就懒懒散散的,储物柜也基本上不好好锁。正因为这样,她的缎带才被凶手拿走当了绞杀的凶器。得知是自己的缎带时,她很震惊,像小孩子似的哇哇大哭起来。
“借用现场就有的缎带,这说明凶手并没有提前准备凶器,对吧?”薰用食指轻轻敲着脸颊,“可这样不就说明凶手一开始并没有打算杀人吗?”
我与川合一正视线交汇,然后望向薰,点点头。“确实是。”
“没错吧?”
“那就是一时冲动行凶杀人了?”我把双手搁到脑后,仰头望着被油烟完全熏成茶色的天花板,“见面后谈着谈着萌生杀意,然后趁御崎不备从储物柜中拿出缎带,勒死了她……”
“有点牵强。”川合说,“伺机下手未免太不自然了,而且凶手应该也不知道哪个柜子有缎带。”
“不错。”我把两手往膝盖上啪地一拍,“搞不明白。”
“现场还有其他可疑的地方吗?”
“臭烘烘的。因为御崎大小便失禁了。”
听到这里,川合和薰不约而同地扭歪了脸。
“我是问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线索嘛……”真像个侦探团啊,正这么想着,一条信息突然从我脑中冒了出来,“对了,倒是有个家伙说他的储物柜里有几本词典和参考书不是自己的—好像姓伊藤。”
“伊藤?”川合点点头,“我认识,一个马马虎虎的家伙。”
“那些东西是谁的呢?”
“我们班另一个同学放在储物柜里的。伊藤和他的储物柜都没锁。”
“等一下!看来是这么回事,凶手从某个储物柜中拿出词典和参考书,然后又将它们放进另一个柜子。”
“嗯,是啊。”我看着川合说。
“目的是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说完我看看薰。“你想到什么了吗?”
“没有。”她回答,“什么也想不到。”
这回答在意料之中。我吸了一口杯子里的水,已经凉了许多。“今年夏天可能不行了。”我叹口气后说道,“训练根本不能正常进行,队员们的心也静不下来。眼下,或许我辞掉社长一职比较好。”
两人顿时脸色大变。
“开什么玩笑!”川合声音里带着些怒气。
“不,我是认真的。我在对整个社很不利。”
“出了命案又不是你的错!”崎薰盯着斜下方,“即便是由希子的死,也不能怪你。这些大家都心知肚明。”
“我是不想给社里添麻烦。我不是开玩笑,照这样下去,能不能参加地区大赛都成问题。”
“车到山前必有路。”
“就是啊。”
“何况,”川合撇着嘴说,“你现在退出也为时已晚。即使出问题的是老队员,联盟那帮家伙也不会网开一面。”
“唉,也是。”我挠挠头,“好了,我们差不多也该回去了。要是被什么人瞧见案发当天我们还在这种地方搞集会,可就麻烦了。”
这时,薰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小声说道:“已经被瞧见了。”
“啊?”我和川合一惊,正要四处张望,“别乱动!”薰低着头警告我们,“坐在门边的那个穿藏青色西装的大叔紧跟在我们后面进来,一直朝我们这边看呢。”
我朝她说的方位看过去,的确有那么一个男人,正假装在看报纸。与我四目相对的刹那,他慌忙将视线挪开。
“没办法了。”我对川合与薰说,“你们最近别靠近我了。”
“不用在意,当成保镖好了。”薰抽出一张纸巾,擦去沾在嘴边的巧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