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长野车站的月台上,令人透不过气来的热浪笼罩全身,汗水也不断地从背上冒出。长峰后悔不迭。他误以为信州的天气已经转凉,手上的旅行包里还放着好几件在这个季节穿稍嫌厚重的衣物。
长峰环顾着四周,走在月台上。有很多看起来像上班族的人,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手提旅行包,肩背高尔夫球袋。这可说是中年男子最平常的装扮了。
一走出出口,他就开始寻找投币式储物柜。必须是能放下高尔夫球袋的大型储物柜。
找到后,他将球袋放进去,看着说明将门关上。保管期限是三天。他看了看手表,确认日期和时间。必须在三天内回来把球袋拿走,万一被工作人员看到里面的东西,就万事皆休了。
释去重负的他走出车站,进入附近的一家书店。书店很大,店员不太可能记得客人的相貌。他买了长野县的旅游导览和网罗了民宿的书。书店隔壁就是文具店,他在那里买了信纸和信封。店里也出售邮票,他便买了三张面值八十元的。
他走进咖啡厅点了一杯咖啡,把买的书拿了出来。店里约坐了一半人,没有一个人注意他。
坐在他斜对面的男人正在看报纸。朝着他的版面上有一个斗大的标题——“足立区离奇凶杀案新进展”。他赶紧低下头。
难道……
长峰心想,警方大概已断定杀死伴崎敦也的凶手就是自己。他几乎没有花任何功夫掩饰罪行。警方应该在伴崎的房间里找到了一大堆自己的指纹,就连凶器也丢在现场。
杀了伴崎后,长峰呆了很久。举刀刺进已不会动的尸体,他也丝毫不觉痛快。他发现尸体只是尸体,不再是他憎恨的对象。
长峰并未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只觉心中一片空虚,没有力气做任何事,只能听其自然。如果留在现场,可能会被人看到。目击者会去报警,自己将被赶来的警察逮捕。他甚至觉得这样也无所谓。
就在这时,他又看到了那件粉红色夏季和服。绘摩穿着那件夏季和服欢天喜地的身影,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但接下来的瞬间,那个身影变得一丝不挂,正被两个男人强暴——他刚才在录像带上看到的影像苏醒了。
揪心的痛楚再次袭来。为甩开那讨厌的影像,他摇了摇头,伸手搓脸。
不能到此为止,长峰心想,不能在这里被警察抓走。不然,杀死伴崎就没有意义了。
一定要找到菅野快儿!无论如何,一定要逮到另一个禽兽,让他尝尝绘摩所受的苦,即使只有百分之一也好。这才是他活下去的理由。
他小心不发出声音,在屋内东翻西找。得想办法找到一些能发现菅野快儿行踪的线索。
“逃到……长野的……民宿。”
伴崎敦也最后说的话是唯一的线索,但仅凭这句话,长峰根本无计可施。必须知道菅野在长野哪里、哪家民宿才行。
但翻遍整个房间,长峰也找不到任何与菅野快儿目前藏身之处有关的线索。
当他下定决心要离开时,才注意到身上的衣服沾满了血。这样一走出去,只怕就会有人报警,也无法搭电车或出租车。
他打开廉价的衣橱,在杂乱无章的衣服中抽出一条卡其色长裤和一件白色T恤。他觉得中年男人穿成这样最不奇怪。他一穿上就觉得腰很紧,但看起来还算自然。
他将自己被血染红的衣服扔到床上。反正只从衣服应该很难判断凶手的身份,而且警方最终一定会知道犯案者是他,所以他没打算作徒劳的挣扎。
警方发现伴崎敦也的尸体之后,应该会彻查他。这样,他们迟早会知道伴崎就是杀死长峰绘摩的凶手。在调查过程中,警察应该也会与告诉长峰“凶手是谁”的人接触。或许知道来龙去脉的密报者也会主动和警方联系。不管怎样,到时警察一定会怀疑长峰。
正因如此,长峰才没有清除指纹。而且,他觉得大概无法完全清理干净。他从未想过会杀伴崎,所以光着手在房间里面四处翻找。如果要清除,就得拿着布将室内各个角落擦拭一遍,连门外和阳台的栏杆都得擦。当时他只想尽快离开,根本没有时间去做这些。
最重要的是,有一样东西非带走不可。他从录像机中拿出录像带,放进带来的包里。
那是拍摄了绘摩惨状的录像带。
这样,警方确定伴崎敦也就是杀害绘摩的凶手的时间,可能会稍微延后。那样即使长峰留下再多指纹,警察应该也暂时不会想到他。
另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身为父亲,绝不能让别人看到女儿这副凄惨可怜的样子,就算警察也不行。在那个世界的绘摩,一定也希望大家放过她。
他决定将绘摩的夏季和服带回去。除了切断绘摩被杀一案与此案的关联,他也不希望将女儿的遗物丢在这种肮脏的地方。
长峰在屋内到处搜寻是否还有绘摩的东西,在床底下找到了夏季和服的腰带和她最后提着出门的小包,然后悉数塞进自己的包里。夏季和服放不下,他只好放进扔在一旁的便利店塑料袋。
他决定从大门出去。若从窗子爬出去,万一被人看到就麻烦了。
他打开门,确认没有人看到,闪身出了房间。他随即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疏忽——他没有拿房间的钥匙。
他犹豫片刻,不知是否要回去取,但一听见远处传来人们的交谈声,他就径直离开了。时间不允许他耽搁,而且再回房间也不一定能立刻找到钥匙。如果不锁门,尸体被发现的时间可能会提前,但就算锁上门,应该也不会相差很大。这个时候,还是快点离开更重要。
他乘出租车回家,他没有勇气去搭必须和一大堆人面对面的电车。刚杀过人的面容有多么阴沉,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出租车上,他尽量不看司机,也不跟司机闲聊。
回到家,他立刻开始整理行李。他拿出了旅行用的手提袋,但他很清楚这不是一般的旅行。他不是为了旅行,而是为了失踪作准备。
他决定抵达后再买必需品,尽量不把没用的东西放进袋子。相应地,他将从伴崎房间带回的绘摩遗物全放进袋中,又从相簿中抽出几张喜欢的照片放了进去,其中有妻子的照片。看了相簿,泪水盈满他的眼眶。
收拾完行李,还有一件事必须做。他走进客厅,看着那个东西。
他开始学射击时,教练曾告诉他:
“枪这玩意儿有着不可思议的魔力,只要一拿到手上,任何人都想扣下扳机。但是真正和什么东西对峙的时候,人们反而无法扣下扳机,因为知道枪的可怕。射击,就是在和这种恐惧对抗。”
若菅野快儿站在面前,他的手指是否能用力扣下扳机?他从未想过开枪杀人,不,也并非完全没想到,但最多只是幻想,在现实世界里的确没想过。
长峰取出专用枪袋,将枪的部件放了进去。然而放到一半时,他改变了主意,拿了出来。猎枪用的枪袋内行人一看便知,不能拎着这种东西上路。
他最终选择了高尔夫球袋。那是他以前参加某个比赛拿下亚军时得到的奖品。
他决定等到深夜时分再出门。此前,他便在家里绕来绕去,看着各个角落。夫妻俩的卧室、绘摩的房间、厨房、厕所、浴室、客厅,每一个房间里都有着如梦似幻的快乐回忆。他想起刚搬来时的情形,心也跟着痛起来。如果没有搬来,绘摩就不会遭遇这种事,但他至今仍记得购得新居的幸福感。
他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喝着加了冰块的威士忌。回忆沉浸在悲伤里。想战胜死的诱惑,就只能让憎恨燃烧起来。
人们的笑声让长峰回过神来。眼前放着一杯咖啡,他啜了一口,发现已有些凉了。
发出笑声的是一家三口,一个四五岁的男孩正在喝冰激凌苏打。
如果绘摩是男孩,是否就不会遭遇这种事了?长峰脑中忽然闪过这个念头。他又改变了想法,觉得问题并非出在这里。奇怪的是这个世界。难道有女孩的父母就必须每天提心吊胆过日子吗?
杀掉伴崎后,他十分明白复仇是不切实际的行为,什么也得不到。即使如此,他还是不能放过另一个男人。否则他觉得是对绘摩的背叛。只有自己能制裁凌辱绘摩的禽兽。
他知道自己没有制裁罪犯的权力。这应该是法院的职责。可法院真的会制裁他们吗?
不会。通过报纸和电视,长峰多少知道审判是如何进行的,或是给什么案子判了多重的罪。就他个人的认知,法院不会制裁罪犯。
说法院会拯救罪犯其实更恰当。法院会给犯了罪的人重新做人的机会,然后将其藏到憎恨他们的人看不见的地方。
这样就是判刑,而且刑期都短得令人惊讶。夺走了别人一生的凶手,其人生并没有被夺走。
而且菅野快儿可能也同伴崎敦也一样未成年,他只要强调自己并非故意杀死绘摩,或许连入狱服刑都免了。
岂有此理!那个人渣夺走的不只是绘摩的人生,还给所有爱绘摩的人的人生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口。
长峰深吸一口气,把放在桌上的书放回包里,拿出钢笔和刚才在文具店买的信纸。
他必须向亲戚道歉。他知道自己可能即将严重打扰他们的生活。他们必须接受世人的责难和好奇的眼光,可能还得接受媒体的采访。虽然道歉不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帮助,但如果没有任何通知,长峰还是觉得过意不去。
道歉对象还有一个——公司。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突然地离开服务多年的公司,他知道一定会给公司带来麻烦,无法置之不理。如果事发,他会被革职吧?他觉得应该先提出辞呈。
他还得写封信给另外一个地方。
长峰心想,那封信应该是最难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