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车门打开后,长峰被身后的乘客推挤到月台上。他急忙想挤回车上,才发现这一站就是目的地,于是停下了脚步。如果刚才不是有人推他下来,他就要坐过站了。
他跟在上班族和学生后面走下楼梯。
下楼梯时,一个走在前面的初中女生吓了他一跳。他认出了那女生身上的制服,那是绘摩去年夏季穿过的水手服。
那女生走下楼梯,轻盈地往出口走去。长峰看见了她的侧脸。和绘摩一点也不像。
长峰低下头,踏着沉重的脚步走下楼梯,鞋子里像放了铅块似的。夹在腋下的包里没放什么东西,却让他觉得很沉重。
绘摩去世以后,这是他第一天去上班。主管对他说可以再多休息一阵子,但待在家里只会更消沉。
然而去公司上班其实没有什么帮助。他无法全神工作,和别人说话时也会不知不觉发起呆来。无意间想起绘摩,他还难过得数度离开座位。周围的人似乎也特别体谅他。可正因如此,他反而怀疑大家是否在用好奇的眼光看着他。我现在这样只会给周围的人添麻烦吧?他陷入自我厌恶之中。
走出车站,长峰看见了一个直立的广告牌,就是那个征求有关绘摩的信息的。长峰不知道由此可以收集到多少信息,但警方什么都没通知他,应该没收集到什么重要的信息。
除了这个广告牌,好像还有人在几个重要车站发放征求线索的传单。发放者不是警察,而是以绘摩同班同学为主的义工。传单上印了三个电话号码,一个是警察局,另外两个是绘摩同学的电话。基于不想让长峰烦恼的考虑,她们并没有在上面印他的电话号码。他想这样也好,否则他一定会死守电话,等待线索。
发放传单的义工们至今没有任何报告。换言之,这一行动收效不大。
长峰拖着脚步,走在从车站到家里那段约需十分钟的路上。正值夏季,天空仍亮着,但只要太阳略一偏西,路上就会变得很暗。行人也很少,用途不明的建筑物比民宅还多。
自己为什么会让绘摩走这种路上学放学呢?
他买下这栋房子是在泡沫经济过后没多久。一看见房价下降,他就觉得可以购买,于是急忙签了约。当时他完全没有想到若再多等一阵,价钱会更低。
离车站步行十分钟……
当初买的时候,他还和妻子讨论过,这到底算近还是远。但只是从他上下班的角度考虑,当时并未意识到将来女儿也要走这条路。并不是完全没有讨论,只是没把重心放在这件事上。他那时乐观地认为,女儿一个人坐电车是很久以后的事,到时候说不定这条街就变热闹了。然而,他万万没想到日本经济的黑暗期居然这么长。
绘摩是在这条路的哪个地方被掳走的?只要一想到这里,愤怒与悲伤就会无法抑制地涌上长峰心头。他边走边环顾四周,并用锐利的目光盯着碰巧停在路边的轿车。
回到家门前,他没有立刻进门,而是站在那里仰望着自己的家。
就只是因为想要这种东西!
他那个时候一定是疯了,以为没有房子就不是成功的男人,一心想早点买房子。结果呢?妻子、女儿都离世了,对一个男人来说,这房子只是个过大的箱子而已。
长峰至今还记得那个脸上堆满亲切笑容、极力劝说他“现在买最划算”的房屋中介的面容。直到前不久,他都已忘记那个男人的存在。可是现在,尽管明白是迁怒,他却无法不恨那个销售员。他觉得那人向他强行推销了一栋非常不吉利的房子。
他打开玄关的门。屋内一片漆黑,因为今早出门的时候,他没有事先开灯。今后得先打开客厅的灯再出门了,他想。再也不会有人替他开灯,等他回家了。
一走进客厅,他就看见电话答录机的灯在闪烁。按下开关后,他坐在沙发上脱下外套,解开领带。
电话扬声器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喂,我是上野。我要和您讨论奠仪回礼的事,会再打电话来。”
是在绘摩的葬礼上帮忙整理奠仪的亲戚。葬礼的场景在脑海中苏醒,长峰的心又痛了。
他打开电视。节目无法让他转移注意力,但总比没有声音好。
电话开始播放下一条留言。过度含糊的声音让人听不太清楚。“……电话。我再说一次,杀绘摩小姐的凶手是名叫菅野快儿和伴崎敦也的男孩。伴崎的住址是足立区……”
一时间,长峰的意识还停留在电视上,反应稍有些慢。他看向电话时,留言已快播完。
“这不是恶作剧,都是真的,请通知警察。”
随着留言播放完毕后发出的哔哔声,长峰也站了起来。他跑到电话旁边,将录音带倒带,再次播放第二条留言。
“喂,长峰先生吗?绘摩小姐是被菅野快儿和伴崎敦也两人杀害的。这不是恶作剧电话。我再说一次,杀绘摩小姐的凶手是名叫菅野快儿和伴崎敦也的男孩……”
说话者好像是用手帕之类的东西捂住了嘴,声音才会听不清楚。是男人的声音,但很难推测出年龄。
此人慢慢说出伴崎敦也的住址后,又接着说道:“伴崎敦也把钥匙藏在门上的信箱内侧。用那把钥匙进入房间后,应该就可以找到证据,像是录像带之类的。我再重复一次,这不是恶作剧,都是真的,请通知警察。”
留言就是这样。
长峰一阵茫然。他盯着电话,无法动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打来的?
他试着查了来电记录。好像是用公用电话打来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多。
他的第一个想法是,莫非是恶作剧电话?但来电者说了两次“这不是恶作剧”。当然,不能因此就盲信,但要刻意放弃这条线索吗?
而且最关键的是恶作剧电话不可能打到这里。不管是传单还是广告牌上,都没有写长峰家的电话号码。
对了,他为什么会打到这里来呢?他怎么会知道这里的电话号码?
长峰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绘摩带着手机,却下落不明。那部手机存有家里的电话号码。
不太可能是凶手打来的。会不会是凶手身边的人查过绘摩的手机,才打到了这里?
长峰觉得袜子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便看向脚边。是一摊圆形水迹。仔细一瞧,原来是从右腋下滴落的汗水。
他拿起便笺纸和圆珠笔,然后再次播放留言。
飞快地记下菅野快儿和伴崎敦也的姓名及住址后,他拿着便笺纸回到沙发边,另一只手握着电话。
应该打电话给警方,他想。虽不知道这是不是恶作剧,还是必须先通报一下。他们大概会立刻去这个住址,确认是否真有叫这个名字的人存在。如果有,应该会接着调查其是否和此案有关。对他们来说,这轻而易举。
如果不是恶作剧,案情就会急转,就可以破案了。凶手应该会被逮捕吧?密报者的真正身份也一定会揭晓。这正是案发以来长峰日夜企盼的结果。他脑中只有这件事。
应该通知警方。
长峰掏了掏脱下来的外套的内袋。里面放着皮夹,内有一张名片,那是久冢警部的名片。“有任何事,请打电话给我。”久冢这么告诉他,还将调查总部的电话号码用圆珠笔写在了上面。
他照着那个号码按着电话的数字键,接着,只要再按下通话键就可以。
但他就是无法按下。他将电话放到桌上,叹了口气。
电视正在转播足球赛。长峰茫然地看着。解说员正针对一名球员的表现发牢骚,如“希望他能放开一点,他还很年轻,教练会忽略他的一些小失误”云云。
长峰拿起遥控器,将电视关掉。
几天前他从新闻中得知了一些事情。有人目击到可疑车辆,像是旧款轿车,听说上面坐了两三名年轻人。
这些人不一定就是掳走绘摩的凶手。可如果是,会怎样呢?要是那些浑蛋未成年怎么办?喝了酒?服用了兴奋剂?如果他们的精神状态不正常呢?
过去发生的几起不合理的案件在长峰脑海中苏醒。凶手并非每次都会被判死刑,不判死刑的案例反而更多。如果凶手未成年,甚至连姓名都不会公布,更不可能判什么死刑。
少年法并非为被害人而制定,也不是用来防止犯罪,而是以少年犯罪为前提,为了拯救他们而存在的。从这些法律条文中无法看见被害人的悲伤与不甘,只有无视现状的虚幻道德观而已。
另外,长峰对于案发以来警察的处理方式也有不满。
根本没人告诉他目前案子处理到什么程度。就以有人目击到可疑车辆一事为例,长峰若没看新闻,根本不会知道。关于这一点,警方也没告诉他究竟掌握了多少新物证。
这个密报电话应该通知警察,警察也会有所行动,但恐怕不会将他们的行动内容告知长峰。就算抓到了凶手,警察多半也不会告诉他详细经过。长峰甚至怀疑自己能否见上凶手一面。接着,凶手会在长峰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送法庭审理,然后法庭再塞给被害人家属一个难以理解的理由,轻判凶手。
长峰站起来,拿起放在电视柜上的地图册,回到沙发上,试着寻找刚才记下的地址。
找到了!
密报者说的地址不是虚构的,连巷弄门牌号码都真的存在。自然,这不表示那里就有密报者所说的公寓,以及住着一个叫伴崎敦也的人。
长峰拿起无绳电话,液晶屏幕上仍显示着警察局的电话号码。他先删除,再从外套口袋中拿出手机,从号码簿里搜寻到公司主管的电话,用无绳电话拨打。
对方立刻就接了。得知是长峰后,主管似乎有点诧异。
“不好意思,忽然打电话来。我身体不太舒服,明天想请假。真抱歉,今天才刚销假上班,马上又要请假。”长峰说。
“哦?没关系。你看起来很疲倦,身体恢复之前还是好好休息吧。我来帮你办请假手续,你就放心好好休息。”听起来,主管好像对于长峰请假一事感到很高兴。或许这是事实。
挂断电话,长峰再次对照便笺和地图,选择路线。
他想亲眼确认。这是他考虑很久之后的结论。
他将目光投向电视柜。那里放着绘摩的照片,旁边的盒子里就是她的骨灰。
再稍微抬起目光,长峰看到了曾非常着迷的猎枪。他凝视了一会儿,才移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