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眼看时钟的指针绕过五点半,哲朗去取了早报。周围仍漆黑一片。四人即将这样迎来黎明。
在电梯里哲朗打开报纸,很快就找到了相关报道:
星期五下午七点左右,江户川区崎一家造纸厂废品放置处发现一具男尸。发现者是该厂工人,尸体藏在金属大圆筒后。死者三十到五十岁,身着灰夹克、藏青宽松长裤。未发现钱包、驾照、名片之类。
“写着呢。”一回到房间,哲朗就把报纸放到桌子上。须贝率先像被黏住一样认真地读起来,理沙子也从一旁瞟着。
“是这个?”理沙子问美月。
“差不多吧。”美月答得生硬。
“钱包和驾照是你偷的?”哲朗问。
“想制造一般犯罪的假象。”
“扔哪儿了?”
“没扔呢。”
“那,藏哪儿了?”
“这儿。”美月打开手提包,取出黑色的钱包和记事本放到桌子上。
哲朗刚想伸手,又打消了念头,他觉得不能留下指纹。理沙子却毫不犹豫地抓了过去。
“为什么要留着这种东西啊?”
“本来打算马上处理掉的,可想到要自首,觉得还是留着好。把这个给警察一看,就能证明我就是凶手,不用多费口舌了。”
理沙子非常吃惊地摇了摇头。“你啊,在这一点上还真是丝毫没变。该说你大方呢,还是······”
“让我看看。”既然理沙子已经碰过,横竖都是一回事了。哲朗这么想着,伸过手来。
驾驶证装在钱包里,照片上是一张瘦削男人的脸。眼睛从凹陷的眼窝深处看过来,短发,宽额,脸颊消瘦,门牙有点前突,脸色近似灰色。
户仓明雄,家住板桥区板桥三丁目。从出生日期来看,今年四十二岁。
钱包里装着两张名片,是他本人的,上面写有公司名“门松铁厂”。公司好像也在板桥。户仓的头衔是执行董事。就算是中小企业的执董,大概也会常去银座。
“这都是什么呀?!”理沙子翻着记事本,愤怒地喊道。那个旧记事本脏兮兮的。
“龌龊吧?”美月撅撅嘴。
“怎么啦?那个记事本怎么了?”
理沙子把记事本递了过去,好像在说,看了就会明白。
打开一看,哲朗不由得瞪圆了眼睛。细小的文字写得密密麻麻。因为是铅笔写的,页面已经磨得有点发黑。下笔似乎也很重,表面明显凹凸不平。
看完,哲朗更是诧异。一个人的日常生活被一丝不苟地记录在案。
五月九日下午三点十五分便利店卫生纸、几样食品(三明治和牛奶是可以确定的)、喷雾器罐(发胶?)晚上七点整“猫眼”(藏青西服、黑高跟鞋、黑包)凌晨一点二十五分和两个客人、一名女公关一起出店门到七丁目的“达茨”凌晨三点二十五分被一个客人(稍胖、五十来岁、西服)送回家三点三十分定时联系无异常情况
五月十一日下午五点三分外出(灰西服、黑高跟鞋、白包和纸袋)到银座四丁目大都银行自动柜员机松屋(几样化妆品)安藤书店(杂志一本)下午六点二十分到咖啡店“Sepia”六点五十分和男子(茶色西服、白发、五十来岁)一起出来晚上七点到餐馆“滨节”九点十分出来九点三十二分去“猫眼”十一点二十四分茶色西服的男人回去香里去送别凌晨一点二十八分出店和另一名女公关(好像叫奈美)一起乘出租车回家两点五分到家两点八分定时联系无异常情况
这之后,没过两三天就有同样的记载。记录持续到十一月中旬,也就是最近。
“真是太厉害了。简直就跟侦探一样嘛。”须贝在一旁看着,吃惊地说。
“什么呀,这是?”哲朗抬头。
“都看到了吧,户仓在监视香里的生活,更过分的是还做了记录。看看内容就明白他到底有多固执了。”
“这老头,工作怎么办啊?”须贝质疑。
“香里说,现在好像没正经工作。”
“所谓的定时联系是什么?”哲朗问。
“户仓会给香里打电话,盘问很多东西,比如‘刚才一起回家的那人是谁’、‘偶尔不能早点回家吗’之类的。”
“哦,还真是传说中的跟踪狂啊。”须贝嘀咕着,一脸厌恶。
理沙子从哲朗手中夺过钱包和记事本。
“这两样东西暂时由我保管。要是留在美月那里,她有可能一时冲动跑去自首。”
“没有它们,我也可以去自首。”美月说。
理沙子面色冷静,手拿钱包和记事本站起来说:“也许,但你不会去的,只要这些东西还在我这儿。因为你不想给我们添麻烦。”
美月把手指伸进短发,使劲挠头。这证明理沙子没有说错。
“想让我逃亡?可如果被逮捕,会给大家带来更大的麻烦。”
“找一个既不用逃亡也不用自首的方法。”
“哪有这种妙计。”
“让我想想。刚才我也说过,不能让这种无聊的事毁了你的人生。这种下三烂的变态狂!”挥舞着记事本说完,理沙子走了出去,随即传来卧室的开门声。
回来的时候,她顺便去了厨房,冲了咖啡端过来。
美月问:“钱包和记事本呢?”
“秘密之处。”理沙子一边为众人摆放杯子,一边回答。
“理沙子,自首也不一定要进监狱啊。”哲朗说出了刚才一直在想的事,“有了那个记事本,就可以证明户仓是跟踪狂这一事实。只要我们说是为了帮助香里,不得已为之,想必警察也会酌情考虑。”
“太天真了。”理沙子坐到沙发上,喝了一口咖啡。
“怎么?”
“你没听美月说吗?那天晚上户仓并没有对美月和香里做任何事,先出手的反倒是美月,你认为警察会相信‘是为了帮助香里’这一借口吗?”
“无罪自然不可能,但也不会判杀人罪吧?美月并没想杀害对方。”
“怎么证明呢?美月可是把对方勒死的啊。不管是出于冲动还是怎样,你不觉得被判为故意杀人的可能性很大?”
“这……不太好说。”哲朗拿起大杯子喝了一口,很苦。理沙子总是喜欢把咖啡冲得很浓。
“没关系,由我来承担。”
“承担?”
“我说过,关于这件事,我来承担全部责任。你和须贝只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行。那样万一警察查出来,也不会殃及二位。”她看了看美月,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当然,我会尽全力避免出现这种万一。”
“你是不想把我们卷进这种棘手的事件,才说这种话吧?现在我们要考虑什么对日浦来说才是最好的办法。”
“进监狱,然后放弃做男人的梦想,美月,这对你来说算是最好的吗?别开玩笑了。”
“我只是就事论事,你知道警方的调查现在进展到什么程度吗?”
“你还不是一样,明明不是很清楚。”
“我是不知道。因此才不会小看他们。也不会像你这样,不考虑任何具体的对策,只会在这儿乱发脾气。”
“别说了!”美月两手拍着桌子吼道。
哲朗吃了一惊,回头看着美月。并不是因为声音有多大,只是那种语调根本就不像一个男人。
“求你们,别说了!”美月表情痛苦地重复道,脸颊也有些红了,“不希望你们因为我的事,发生这样的争执。”
美月两手撑在桌子上,耷拉着脑袋。哲朗不忍看她,便毫无意义地望向窗外。朝霞已散尽,厚重的云彩遮住整个天空。
“唉,可能是一些陈词滥调,你们能先不笑,听我说吗?”
理沙子的声音有些紧张,哲朗和美月一起等着她说下去。
“美月是我的挚友,这与性别没有关系。正因如此,如果她遭遇什么灾难,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来保护她,原则和规矩一点都不重要。如果这都做不到,那我们作为挚友的意义也就不存在了。嗯,那样我们就算不上挚友了。”
哲朗带着复杂的心情听理沙子淡淡诉说。他察觉到这番话不单是对美月,也是对自己说的。与此同时,他理解了理沙子为何固执到如此地步。
“谢谢你。”美月低头致意。抬起头时,她脸上有着少年般羞涩的笑。
理沙子点点头,抓起放在桌上的烟和打火机。
“果真是很老的套话。对不起。”
她一口一口、不慌不忙地吸着烟。灰色的烟雾在头上升腾。
“日浦,”哲朗说,“也是我们的挚友。”
一旁的须贝点头赞同。
理沙子不可能没有听到哲朗的话,却没有任何回应,仍旧侧着脸继续抽烟,只是眨了好几次眼。
“谢谢。”美月再次说。
2
哲朗提议大家一起分析眼下的情形,即针对现场留下了什么线索、谁知道些什么进行透彻的分析,从而推断警察能否追查到美月。理沙子也赞同。
美月说她不清楚作案和搬运尸体时有没有人看到,当时周围好像没什么人。
“我有个问题,”哲朗对美月说,“你说过连户仓的车一起移走了,对吧?”
“是啊。”
“但报道上说,在金属大圆筒的后面只找到了尸体。车哪儿去了?”
美月“啊”了一声,点头称是。
“被我扔到别的地方了。一来想让死者的身份难以识别,二来也想隐藏自己的痕迹。因为在车里打斗的时候,有可能会有毛发脱落,指纹想必也留下了。”
“扔哪儿了?”
“地名……我不是很清楚。大半夜的,胡乱转了一通之后,扔到路边了。想着路上停着很多车,大概很难被发现。”
“大致位置也不知道吗?”
“基本不记得了,好像是被吓傻了。”
“扔完车之后呢?”
“到大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
“你还记得些什么吗,比如说路呀建筑物之类的?”
“抱歉,我真不记得了。坐上出租车之后,根本就没有精力去看周围,光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
“那是肯定的。那种时候谁都会不安。”理沙子像是有意袒护美月,说完又问哲朗:“扔车子的地方就那么重要?”
“要是车子一直放在那儿,附近的人总有一天会去报案。那样警察很容易就能查明车主。要是车主被杀,那辆车就会被彻底搜查。那时若日浦已经被列入犯罪嫌疑人名单,警察通过残留在车里的指纹和毛发,有可能推断出日浦就是凶手。”
“啊,那就糟了!”须贝同情地望向美月,“怎么样?你觉得车子会轻易被找到吗?”
“不太好说。”美月有些无奈地回答,“因为我连扔哪儿了都不知道。”
须贝烦闷地抱着头。理沙子面露难色,重新读起报纸。看得出,她很用力地抓着报纸的两端。
哲朗改变了提问的角度。
“户仓跟踪香里的事,除了你还有人知道吗?”
“‘猫眼’的老板娘肯定知道,其他就不太清楚了。”
“户仓最近也常去‘猫眼’吗?”
“最近两三个月都没来了,只是在店外等着香里。香里说以前他也算不上常客。”
“那么,即便查明死者是户仓,也不清楚警察是否会立即去‘猫眼’。”
问题的关键似乎在于有多少人知道户仓明雄是跟踪狂的事。哲朗抱着胳膊,头因睡眠不足而异常疼痛,急切渴望新信息来填补。
理沙子从报纸中抬起头。
“你本不是男人这件事,店里的人都知道吗?”
看得出美月对这一问题有些始料不及,但并不太抵触。
“嗯,究竟怎样呢?应该没有多少人察觉到吧。我看上去像女人吗?”她依次看向其他三人。
“从声音来看有可能被当作美男子。你不说,大概不会有人知道。”
理沙子和须贝都赞同哲朗的说法。
“对吧?”美月看似满足地扬了扬下巴,“只有老板娘和香里知道,是我跟她们说的。”
“她们俩知道你本姓日浦吗?”猜想美月有可能用假名字,哲朗提出了这样的疑问。
“我说过,不知他们还记不记得,好像也没有特意记在什么地方。”
“简历上没有写吗?”
“不想写。”美月断然道,随即瘪了瘪嘴。
“原来的住址和户籍呢?”
“那些我都没写,担心万一他们跟家里联系就惨了。很幸运,他们没让我出示居民卡。”
哲朗记起美月也有过所谓的“家”。她的丈夫和亲生儿子现在还住在那个家里。
“‘猫眼’那边有你的照片吗?”
“只要没被偷拍,应该没有,我一直都避着镜头。”
“这样说不定就有希望了。”哲朗嘀咕,“即便警察注意到‘猫眼’的调酒师,也抓不到真相。”
理沙子就那样坐在沙发上,深深吐了一口气,像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心。
美月在桌边双手支着脸,好像在沉思什么。哲朗觉得她大概还在犹豫。
“美月,”理沙子叫道,“你在店里用的是什么名字啊?”
美月略带犹豫地说是“见鹤”。
“见鹤?日浦见鹤?”
美月摇摇头。“神崎见鹤。”
“神崎?那个神崎?”须贝瞪圆了眼睛。
“是的,就是那个素有魔鬼之称的神崎。”美月微笑道。
“啊?”理沙子的表情完全松弛了。哲朗也不由得松了松嘴角。神崎是帝都大学美式橄榄球队传说中的魔鬼教练。
3
时近正午,须贝说要回去。哲朗把他送出公寓。须贝不无担心地问道:“日浦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嗯……”哲朗明白须贝想说什么,“想必很难逃脱。”
“那是肯定的啊。又不是电视剧,继续窝藏案犯是不可能的。还是让她赶紧去自首吧,这也是为她好。”
“嗯,那,我们再商量商量。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须贝略显尴尬地捋了一下腮边邋遢的胡须。
“曾经是好朋友,所以想略尽绵薄,但换成杀人这种事,就有点力不从心了。我家里有贷款要还,老二也要上小学了。”
“我知道,你也有很多困难。”哲朗拍拍他的肩,“代我向你老婆问好。”
“你们也不要插手为好。”须贝说完便离开了。
回到房间,理沙子和美月都在沙发上睡着了,打开的报纸就那么放着。哲朗来到卧室,躺在床中央。很久没有一个人睡这张床了。
哲朗很理解须贝的心情。谁都不能责备他。这是人之常情。并非友情不在了,只是重要性的顺序变了。
同时,哲朗也深深理解理沙子为何那么固执地想要保护美月。这和她一直以来的生活方式相关,其中也包含和哲朗的婚姻。
他们是二十七岁时结的婚,在那之前过着类似半同居的生活。为了使双方父母都放心,理沙子办理了正式的入籍手续。另外,也有经济方面的原因。哲朗刚从一家小出版社辞职,理沙子也想自立,成为摄影师。他们一致认为两个人互相帮助会更有利。
这个选择并没有错,哲朗如今仍这么认为。在没有可预见的可靠收入的情况下,相互鼓励,由宽裕的一方贴补另一方,各自都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有时候他会想,那段时光大概是最美好的。当然,这并不是说想回到那个不知写了多少稿却拿不到一分钱、净被支使去做一些烂差事的时代。但要是只谈和理沙子的关系,毫无疑问,当时的生活更充实。那个时候哲朗由衷希望她成为一位独立的摄影师。如果有一天两个人组成搭档,一起工作,就太好了—这句话他不知对理沙子说了多少遍,的确是他的肺腑之言。
他们各自朝着成功的阶梯迈进的同时,矛盾也接踵而来。最初并没有觉出不正常,只是对话少了,在一起的时间也少了。他单纯地认为只不过因为都太忙。跟以前不同,两人总是优先考虑工作,并将其解释为受到重用的代价。
哲朗的脑海里浮现出厨房流理台上堆积如山的餐具。那是六月,正值梅雨季节,那天也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如山的餐具是二人交替着堆筑而成的。这段时间两人一起吃饭的机会也少了,因为工作内容和工作时间完全不同,这也是理所当然。吃的大多是外卖和便利店的盒饭,和普通家庭相比,使用餐具的机会并不多。即便如此,橱柜里的咖啡杯、玻璃杯、小碟子之类的还是不断地被移动到流理台。哲朗每次进厨房,都会变得满脸愁容,因为餐具越积越多。理沙子很可能也是以同样的心情看着那座“山”。
关于家务的分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规定,一直都是谁有空谁收拾。之前从未出过问题。
那时两人都没空。其实,客观说来,也并非毫无闲暇,洗餐具这点时间两人都有。哲朗虽苦于截稿日期迫近,整天忙着采访和写稿,但也不是二三十分钟都挤不出来。理沙子应该也一样。
只要有一个人提议一起收拾,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但两人都不说。个中原因自不必说,因为他们都不想干,总指望对方去处理,于是,就会傲慢地想:自己比对方更忙更累。
绷紧的弦因为一件小事挣断了。当时两个人很难得地都在屋里,哲朗喝着袋泡红茶。他用的茶杯是橱柜里仅存的一个。
看到这一幕的理沙子异常愤怒,说那个杯子是她昨天洗的。
“我用用,也没什么不行吧?”
“不要那么厚颜无耻,明明你从来就没洗过。”
“你不是也没洗吗?”
“可那个茶杯是我洗的。因为想着今天要用,就洗好备着了。你竟然那么随便就用了,岂不是太无耻了?”
“好,那么以后不是自己洗的就不能用。我洗的你也别用。”哲朗起身把刚才用的那个茶杯先洗了,紧接着伸手去拿堆积如山的餐具最上面的盘子。
“洗你用过的就好了。”理沙子发话道。哲朗回头一看,她抱着胳膊站着。“我用过的你就放着吧。”
“那当然。”哲朗赌气般地说道,开始清洗。
其实,哪个是自己用过的并不是很清楚。即便如此,哲朗还是将差不多一半的脏餐具扔在原处。那些餐具几个小时之后也被放回橱柜里了,却不是原来用的橱柜。大概是为了区分哪些是自己洗的吧。
这个习惯并没有固定下来,现在两人已达成各自用完后就马上清洗的约定,那天孩子气的争吵后也很快就和好了。但是哲朗记忆犹新,认为这是某种前兆。
随着分歧日渐增多,之前两人认为彼此一致的价值观和人生观也显现了微妙的差别。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关于孩子的想法。
理沙子原本吵着要早生孩子,以便早点解脱,尽情享受之后的人生。与此相反,哲朗希望她能等到有信心胜任摄影师工作之后,再考虑孩子的事。要是有了孩子,理沙子就暂时不能工作,只能靠哲朗一人的收入过活。哲朗认为自己的想法比较妥当。那个时候,理沙子也顺从了他的愿望。
可是,随着哲朗的收入越来越稳定,理沙子的情形也发生了变化。摄影事业蒸蒸日上,若因为怀孕、生儿育女而把工作停下来,显然不是上策。
很想要孩子,但现在不行—这是理沙子一贯的态度。哲朗问她要等到什么时候,她又答不上来,只是一味含糊其辞。
理沙子大概也很迷惘:不是没心情要孩子,只是不想就这么放弃成功的机会。
哲朗过去总想尽早确立体育记者的地位,现在他的心态也变了,开始追求家庭的安稳。他所处的环境很难算个家。
哲朗清楚地意识到,他总是按照一般模范家庭中妻子的标准去要求理沙子—牢牢守着家,营造让丈夫舒适的环境。哲朗明白,这只不过是任性的男人们编造出来的美好幻想。所以他一直没说出口,也没想表现出来。他表面上很支持理沙子,心里却盼着她遭受挫折,幻想着她能够为了自己,系上围裙走进厨房。
两年前,发生了一件事。
理沙子说要去海外短期逗留。不是单纯的旅行,而是和好友—一个女记者一起去做现场报道。听到她们的目的地,哲朗大吃一惊。虽然是在欧洲,却是形势极为紧张的地区。
“不是说好出书的时候,要和我一起合作的吗?”
理沙子闻言一脸诧异。“你不是专攻体育吗?”
“以后想涉足体育以外的领域。”
“你是想让我等到那时候吗?”理沙子双手叉腰,“很遗憾,这次的计划你无法参与。题目已经定了,叫‘女性眼中的战场’。”
她接着说:“做了很多工作之后才明白,女性拍档绝对效率高。如果和男人合作,怎么说呢,不是很合拍。”
这番话并未让哲朗感到意外。根据之前理沙子的言行举止,他已大致猜到会这样。
“坦白说,我不同意。太危险了。”
“但还是有人在做啊,所以在日本也同样能看到战地报道。”
“没必要让你去做吧?”
“是我自己要做的。”
她完全没有要屈服的意思。哲朗明白这说不定是一次很好的机会,也清楚自己没有反对的权利。但是理解和接受是两回事,他最终也没有同意。
理沙子却开始一点一点地准备,和女记者连续多日商量到很晚,去见有战地摄影经验的人,还报了英语口语的短期培训班。
就这样过了大概一个月,理沙子的身体忽然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多处特征都表现出怀孕的迹象。
“太奇怪了!”
理沙子红着眼角跑出家门。她去了药店,买回验孕器具,直接进了卫生间,过了很久才出来,像是世界末日一样,默默地将一根白色小棒递给哲朗。那是验孕棒。哲朗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
“偏偏在这种时候……”
理沙子跌坐下去,抱着双膝,把头埋在中间。
“怎么办呢?”
理沙子不答,如雕塑般良久一动不动。
“这是为什么呢?”她终于抬起头,看着哲朗,“我们很小心地避孕了,是吧?”
“我觉得是这样。”
“是吗……真奇怪啊!”理沙子像是头痛难忍一样摁着额头,把前额的头发往上拢,“总之还是先去一下。”
“去哪儿?”
“这不明摆着嘛,医院。”她站了起来,看似身心都很沉重。
从妇产科回来后,理沙子似乎心情舒畅了一些。她看看哲朗的脸,例行公事般说:“好像有两个月了。”
哲朗点了点头,但感觉很不真实。“你打算怎么办?”
理沙子歪了歪脑袋:“你该不会说,还是去做掉吧?”
“不不,我才不会这么说呢。”
“这正是你期望的,不是吗?”
“虽然很不是时候。”
“简直糟透了!”她坐到沙发上,揉着后颈,“得给她打个电话,我该怎么说呢?离出发只剩十天的时候……”
哲朗不清楚理沙子和女记者究竟谈了些什么。对方好像很坦诚地表明,既然怀了孕,就不能一起工作了。
理沙子大概在打电话时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没看出她受了多大的打击。要是能换来孩子,大概只好做出放弃梦想的决定。
十天后,女记者一个人出发了,理沙子一整天都阴沉着脸。那段时间开始读的育儿书连翻都不想翻。
第二天深夜,哲朗忽然被摇醒了。理沙子一脸严肃。
“我有事要问你。”她语气很生硬。
“什么?”哲朗有些不耐烦地说。事实上,他略感不安。
“这个。”她把什么东西摆到床上。
是装有杀精剂的袋子。哲朗和理沙子一直都用这个避孕,是薄膜状、独立包装的那种。总共摆着四袋。
“这个怎么了?”哲朗问道,心中很不平静。
“为什么还有四个呢?”
“剩下了不行吗?”
“太奇怪了!和我们的次数合不上。要是每次都用,应该只剩三个才对。”
“你记错了吧。”
理沙子摇头。“绝对不可能,我都做了记录。要是你认为我撒谎,我拿给你看好了。”
哲朗觉得脸开始发热。
“你什么意思?”
理沙子直直地盯着他,仿佛要看穿他内心的变化。
“那时,你真的用了?”
“什么那时?”
“上个月七号。”
“七号?那天有什么不对?”
“那天是危险期。你明明出去采访了,却很难得地主动挑逗我。”
“或许是吧。”
“然后呢?”
“什么?”
“你用了吗?”
“用了。不是明摆着用了嘛。”哲朗提高嗓门。
理沙子面不改色地说:“是那天怀上的。”
“可能失败了吧。我听说杀精剂的失败率很高。”
“我原先也这么想,但是看了这个,我有了新想法。”她用下巴示意床上的四个袋子,“数目对不上。”
“我怎么知道?”哲朗伸手把它们拂开,“这种事,管它呢。怀孕这个事实反正已经改变不了。”
“对我来说是件大事。你以为我牺牲了什么?”
“真啰唆!要这么说,你自己做好避孕措施不就行了?总是让我来做,你才会这样。”
“我一直认为避孕这件事,男人应该配合,还必须互相信任。”
“你想说什么?”
理沙子沉默不语,一一捡起掉在地上的袋子,然后站起来,背对着哲朗。
“干什么!有什么想说的话,你就说清楚!”哲朗厉声说,但很快就闭上了嘴,因为他看到了理沙子颤抖的后背,也听到了她控制不住的呜咽。
“我说不出口,太让人伤心了!”扔下这句话,她走出了卧室。
哲朗伸出一条腿,想追过去,却又不知追上后该说什么,于是又将腿抽回。
阴霾覆盖了哲朗的心。
他想不论因为什么,怀孕不都很好吗?她自己大概也为怀了孩子高兴吧。另一方面,他也深深地感受到女人的直觉有多准。
理沙子的怀疑是对的。那天晚上,他并没有用杀精剂。
可以说他早有预谋。为阻止理沙子去海外,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让她怀孕。哲朗猜想,不论她多么渴望追逐梦想,想要孩子的心情大概也不会变。哲朗不知这样能不能让理沙子怀上,因此,他也是下了很大的赌注。
他希望自己能赢。虽然事后也有过内疚,但他一直告诉自己,这样对两个人都好。
可是回到现实,他发现好像伤害了理沙子。他早有心理准备,明白可能暂时要在比较尴尬的气氛中生活,但觉得,随着腹中的孩子一天天成长,理沙子也会有身为人母的感受,只要忍到那时就好了。
可事情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四天后,哲朗从外地采访回来,看到理沙子一脸憔悴地躺在床上。哲朗询问缘由,理沙子仍背对着他说道:“做掉了。”
哲朗愕然。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或许是理沙子在开玩笑,但是从笼罩着理沙子的气氛来看,两者都不是。
他近乎发狂,咆哮道:“为什么?为什么不跟我商量就那么做?你是白痴啊!你究竟在想什么?!”他知道理沙子的身心都受到了很大伤害,但仍忍不住对她发泄怒火。
在他喊叫的时候,理沙子就像死去的虫子一样一动不动,也可能是充耳不闻。
从那以后,两个人就分开睡了。
哲朗心里明白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但还是和从前一样,不知该怎么办。应该一切都由着她的性子来吗?那样才是相互尊重吗?
哲朗觉得到头来他和那些古板的老头子很可能是一类人,开始强烈厌恶自己。口口声声说希望妻子能够独立,内心其实很抵触。自己可能还没察觉到这一点吧。
哲朗明白理沙子想保护美月的心情。因为理沙子知道女人生活的艰辛,希望美月能开启新的人生之路,另外,哲朗对她提到的“挚友”一词记忆犹新。理沙子和女记者之间的友情,被男人的任性妄为毁掉了。她可能认为那简直是对女性之间友情的蔑视。
那个女记者最后下落不明。理沙子只收到过两封信,过了一年多还是杳无音讯。这肯定也令理沙子备受煎熬。
所以,她不想再度失去挚友。
4
哲朗在门铃声中醒来。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大门的对讲机响个不停,理沙子一定去接了。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理沙子打开门,一脸严肃。
“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谁啊?”
“中尾君。”
“啊?”哲朗慌乱地坐起来,“中尾怎么会……”
“不清楚,我让他在下边稍等一下。”
“究竟怎么回事啊?”哲朗努力理清思路,可刚睡醒,头脑有些昏沉。
“怎么办?总不能把他赶回去。”
“知道了。我下去看看。”
哲朗换好衣服来到公寓门厅。一个瘦削男人站在公用玄关那儿,朝哲朗笑了笑。
哲朗起初以为与来者互不相识,但同时又觉得应该认识。这双眼睛和这副表情确实在哪儿见过。这张笑脸可是帝都大学的王牌—跑卫中尾功辅特有的。
哲朗把门打开,中尾慢慢走了进来,身上的衣服做工精良。
哲朗没能马上认出他来,是因为他太瘦了,瘦得简直没法和上次见面时相比。瘦削的脸颊,尖突的下巴。哲朗想起须贝开玩笑说“倒插门真是辛苦”时的情景。
“好久不见。”中尾说。
“中尾……你怎么会来这儿?”
“来见一见啊。”
“见一见?”
“对啊。”中尾点点头,往上瞥了一眼,“他们说她在。”
哲朗屏住呼吸。他明白中尾指的是什么。
“今天往须贝家打了个电话,她老婆接了,说须贝还没回来。我打听了很多事情,觉得他可能住到你这儿了。她说女经理也在一起,所以就想到了。”
“你和须贝聊过了?”
“还没有。”
看来中尾还不知道那起案件,对美月现在的样子大概也一无所知。
“在吧?”中尾右手拇指朝上指了指,又问了一遍,“让我见一见。”
哲朗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如果说不在,让他就这样回去,反倒显得不太自然。
中尾说声“走吧”,径直朝电梯走去。哲朗只能跟上。
乘上电梯,哲朗仍在为该怎么办烦恼。既然都到了这儿,就没有理由不让中尾和美月见面了。但他很困惑,在中尾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这样做好吗?如果来人不是中尾,美月也不是杀人犯,就不会这般令人苦恼了。
毫不知情的中尾一直盯着电梯的显示屏。哲朗想起以前透过面罩看到的中尾那双犀利的眼睛。持球的他就像野兽一样活跃在球场上。他在美式橄榄球队员中算是小个儿,但跑卫的角色让他引人注目。对方的防守阵营就像抓不到兔子的大猩猩一样东奔西窜。
出了电梯,往家走的时候,哲朗忽然驻足。
中尾一脸狐疑。
“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中尾眼里闪过一丝困惑,但很快又浮现出成年人游刃有余的笑容。“你把我想得太天真了吧?”
“不是那么回事。看到如今的日浦,估计你会很惊讶。我是提醒你,让你心里有个底。”
“时间一长,谁都会变的。”
“变化的方式也有很多。”
可能因为哲朗咄咄逼人的架势,中尾也终于觉察出他并非开玩笑,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但表情很快又柔和起来。
“我只是因为想念才过来看看,并没有特别的期待,所以也谈不上失望什么的。”
哲朗呼出一口气。会令中尾失望的不是现在,正是他珍惜的过去。
一打开公寓的门,理沙子便迎了出来。她表情生硬。
“好像是从须贝的妻子那里听来的。他说想见见日浦。”哲朗说。
“哦。”理沙子像也在犹豫,但是也清楚逃不掉,“真是没法子。”
对啊。哲朗点头赞同。
理沙子看了中尾一眼,皱起眉头。“中尾,你瘦了。”
“因为受了不少苦。高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黑啊。”
“因为我是户外型的。”理沙子强颜欢笑,然后转头看向哲朗,像是在问该怎么办。
“日浦在里面吗?”
她点头。
“那,把她叫过来怎么样?”
“也好。”
“等等。”中尾说,“我过去好了,没关系吧?”
哲朗和理沙子四目相对,微微点头。“那也行。”
中尾脱了鞋,沿走廊前行。
“呃……”理沙子像是有话要说,被哲朗制止了。
中尾打开客厅的门。他往里走了一步,就定住了,一动不动地看着里边。哲朗看到他就像冻结了一样。这情形持续了好几秒。
终于,传来了声响,美月来到中尾面前。之后又是短暂的沉默。他们,还有哲朗和理沙子都被一种奇怪的氛围笼罩。
“QB,”美月看着中尾说,“不好意思,能让我和功辅单独待一会儿吗?十分钟,不,五分钟就行。”
哲朗看了看理沙子。她点点头。
“不管十分钟还是十五分钟,你们爱怎么聊都行。我们在这边。”
“抱歉。”美月关上了客厅的门。
哲朗拉开卧室的门,和理沙子一同走进去。
5
根本听不到两个人的对话。哲朗盘腿坐在地板上,理沙子躺在床上,等着有人来敲门。
哲朗想象着,美月同此前一样,用平淡的口吻讲述着复杂艰辛的经历。但这次的谈话对象换成了中尾,所以讲起来会更加痛苦。
哲朗想起了白色的滑雪场。大四那年的冬天,他和理沙子一起搭乘双人座的缆车。前边也坐着一对情侣:中尾和美月。那年冬天,四个人一起去了苗场。
只有哲朗和理沙子知道中尾和美月交往的事,并被拜托一定要保守秘密。至今他们还遵守着这个约定。
至于他俩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哲朗也不是很清楚。他不喜欢盘问那种事,也有要隐藏他和美月的关系的负罪感。理沙子似乎也没从美月那里听到什么。
滑雪旅行是理沙子提议的,中尾第一个表示赞同。因为和美月的关系,哲朗稍微有点犹豫,可又找不到正当的理由拒绝。另外,他听说美月也同意去,觉得自己也没必要如此在意。
在滑雪场的宾馆里,他和美月有过独处的机会。那个时候也是,但他们都没有提到那晚在他住处发生的事。哲朗只是试着问:“你打算以后怎么和中尾相处呢?”
说到底就是“关于将来,你有什么打算”这个问题。
美月歪着脑袋。“倒还没有考虑过,我一直都很担心像我这样的女生是否适合他。”
“你说得很深奥嘛。”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谈话基本就这些。
现在想想,那时美月的话里似乎隐藏着很重要的东西。虽然她和中尾在一起,但依然很烦恼。
中尾和美月的交往还不到一年。第二年正月,哲朗听中尾说他们已经分手了。
“并不是自己逞威风,但我没觉得自己被甩了。”中尾如是说,“怎么说呢,这种恋人关系,我们俩好像怎么都处理不好,总觉得做好朋友可能会是最好的选择。所以今后还会继续交往下去,只是不再是恋人关系了。”
听到这番话,哲朗回答:“嗯,这样也好。”
其实,他并不认同,终究还是把这解释为失恋。
但或许那番话并不假。中尾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但可以想象他多少看出了美月不为人知的一面。
哲朗看了看表。两人已谈了二十来分钟。
“哎,”理沙子开口,“中尾应该受到了很大刺激吧?”
“应该会。”
“会不会生气?”
“嗯?”
“因为一直被蒙在鼓里……”
“不会吧。”
哲朗嘴上这么说,其实很没有信心。他只和美月发生过一次关系,没有被她迷住。即便如此,当知道她内心其实是个男人的时候,哲朗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
“中尾他,”理沙子说,“瘦了好多啊。”
“我也这么觉得,好像受了不少苦。”
“都说他攀上了高枝呢。”
“也不完全是好事啊。”
中尾的妻子是一家大型食品制造公司董事的千金。好像是那家公司赞助的美式橄榄球队夺得全国冠军的时候,他们在庆功会上认识的。中尾是当时的最佳跑卫。对方也算不上橄榄球迷,只是恰巧来玩的,所以也算有缘。
那家公司称得上规模庞大的家族企业,可以说这也注定了中尾的将来。如今他在成城有一幢独门独院的宅第,和妻子及两个孩子一起生活。不用说,房子是他岳父给的。
中尾现在已改姓高城,但哲朗等人从不这么叫他。他还是他们原来的好朋友中尾功辅,就像理沙子现在还被称为高仓一样。
客厅那边响起开门声,接着是脚步声。理沙子从床上坐起,哲朗凝视房门。
有人敲门。哲朗说了声“请进”。
门一开,便看到了美月。“谈完了。”
“中尾……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什么样子?”
“有没有受到刺激?”
“嗯……究竟怎么样呢,”美月好不容易开口道,“看了不就知道了?”
那倒也是。哲朗和理沙子对视一眼,站起身来。
中尾站在客厅的立柜前,手里把玩着装饰在上面的美式橄榄球。哲朗他们进来后,他依旧拿着球,转过脸来。
“那个时候,你也没有想到冲锋达阵吗?”中尾问哲朗。
“那时候?”刚一说完,哲朗就明白了,“总决赛?”
“对方认为我们只会传球。不是还有攻其不备这一说吗?”
“那可有十八码远啊。”哲朗微笑道。
“有点勉强。”昔日的跑卫伸长了脖子,把球放回原处,然后看了看理沙子,“据说是你说服美月不去自首的。”
“不行吗?”
“不,你这么做真是太好了。这家伙做事从不考虑后果,现在变成男人了,好像还是一点没变。”
中尾说话时带着笑容,不难看出他对美月变身这件事表现得很乐观。但哲朗还是有些莫名的心痛,不忍再看他。
中尾接着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美月进监狱。”
理沙子安心地点点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但是,依你看来,我们具体该怎么办才好?”哲朗试着询问。
中尾好像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低下头,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我有一个提议。”
理沙子的发言引起了另外三个人的关注。紧接着,她指了指沙发,示意众人坐下。
哲朗和中尾并排坐下,理沙子坐到双人沙发上。美月在与和室交界的草席上抱膝而坐。
“我先从结论说起,我是这么想的,想躲过警察,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美月消失。也就是说,让美月变样。”
“怎么变?”哲朗问。
“假使警察注意到神崎见鹤这个人,这个人实际上也并不存在,到头来他们一直在追踪的只不过是个疑似的人。所以,只要把美月变成不像那样的人就好了。”
“总之,”中尾探询似的说,“就是说,要让美月放弃男人的打扮?”
理沙子点头,示意完全正确。
“你们放过我吧。”美月依旧抱着膝盖低语,“都现在了,还让我扮成女人?”
“警察若盯上忽然从‘猫眼’辞职的调酒师,会先从女扮男装这一点切入调查。”
对于理沙子的看法,中尾也只能表示同意。因为猫眼的老板娘好像也知道理沙子其实是女儿身,并且不可能对警察说谎。
“这样,警察就会重点调查有这种女人聚居的场所,比如专门为有这种嗜好的人提供服务的店之类的。”
“所谓的拉拉的店?”中尾有些痛苦地说。他好像很不乐意提到这个词。
“我才不会去那种地方呢。”
“知道。所以警察在那种地方找不到你。那他们接下来会把目标放在哪儿呢?”
理沙子环视四周,想看看众人的反应,但谁都没说话。
她给出了答案。“我猜是医院。”
“确实,”哲朗终于明白了,“你是指激素疗法?”
“警察从‘猫眼’的员工那里了解到,消失了的调酒师一直在接受手术治疗。他们大概会推断至少也会注射激素。这样一来,这个人就要定期去医院。他们不可能猜不到。”
“能给我打针的不光只有那些正经医生。”美月说得硬邦邦的。
“大概吧。但是,如果连你都知道那些地下医生,你不觉得警察也能找到他们吗?”
美月不做声。这说明理沙子的推论没有错。
“美月暂时不能去医院了吗?”中尾两手按着内眼角。
“正是。这样就不能让美月一直装扮成男人,太危险了。”
“为什么?”哲朗问。
“明摆着嘛,要是她不接受激素疗法,就会渐渐变回女儿身。现在不管怎么看都是个男人,慢慢就会变成穿男装的女人。到那个时候,就会格外引人注目。在大家都想保护她的时候,那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警察只怕也会猜到嫌疑人有可能变回女人。”哲朗说。
理沙子也表示赞同。
“那就没有办法了。但我不认为这样我们就会有多不利。警察并不知道神崎见鹤的真名,相关人员中也没人知道‘他’变回女人时的样子。只要美月还是女人,警察手里的线索就基本没用。”
哲朗琢磨了一下理沙子情绪激动地说出的这番话,觉得这个主意还行得通。
但这个妙计对于美月来说,算不上让人高兴的提案。她咬着食指的第二节。
哲朗对理沙子说:“刚才日浦说要去自首的时候,你好像说过,好不容易才有了现在的男儿身,就那么轻易地放弃了吗。现在,你是要她放弃吗?”
“我承认语言上自相矛盾,但觉得这个想法还可行。”理沙子起身来到美月面前,“要是进了监狱,只会被强行夺走珍贵的东西。美月的个人意志和理想都将被忽视。这与为了将来暂时假装一下,本质上完全不同。”
美月抬起头。“那要让我装到什么时候?”
“这……”理沙子略显犹豫,“坦白说我也不知道,得看形势的发展。”
“总之,就是很可能一辈子呗。”
“不至于吧……”
美月看着哲朗问:“杀人的诉讼时效是十五年吧?”
哲朗点点头。美月苦笑,长出一口气。“为了不做女人,最糟糕的情况要花十五年吗?”
她的自语引发了一阵沉默。大家都各有所思。
“美月,”理沙子终于发话,“这种时候,我要说出真心话。如果光顾表面,就什么也做不成了。”
哲朗看着妻子的侧脸,不明白她要说什么。美月也一脸茫然地看向她。
“我想你们都清楚,我是个女人,当然有这样的身体。作为这样的人,我要说一句,你对女人身体的哪一点不满?我想你的身体也会说,自己没理由被那么讨厌吧?”
“你的心和身体是一致的,”哲朗在一旁说,“日浦因为不一致才痛苦。”
“这个我也知道,为什么一定要一致呢?心是男人的,身体是女人的,这不也很好吗?”
“我希望别人把我当男人看待。”美月说,“正因如此,男人的外表也是必需的。明白了吧?”
理沙子叉着腰,轻轻地做了个深呼吸。
“美月,你的话很有问题。你是说一个人对待别人的时候,会因为男女有别而存在差异?”
哲朗趁她不注意活动了一下脖子,轻叹一声,心想又开始了。
“你不觉得那本身就很奇怪吗?”
“奇怪也好怎样也好,那都是现实,根本没有办法。”美月自暴自弃地说道。
“难道你就不想改变这样的现实吗?只要男女有别的对待没有了,你的烦躁也就消除了。”
“哪有那么简单?”哲朗说,“社会不会改变,因此只有改变自己,日浦是这么想的。你说的只是梦一般的理想论。”
理沙子终于朝他看过来。“这个我也知道,所以也想尊重美月本人的意愿。我想说,改变肉体来达到身心一致只是个妥协性的提案。我觉得这不是切实可行的方法。刚才我也说过要让你们听我的心里话。我还有几句话要说。”她又看了看美月,“身为女人,美月感受到的烦躁和愤怒,所有女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并不是说心是女人的,就不会在意,只是大家都习惯了,然后死了心。”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她说完这句话,坐回沙发,抓起桌上的烟,用打火机点燃。
她吐出的烟缭绕上升。空气苍白而混浊,宛若大家的心情。
“理沙子……你忘了最重要的一点。”美月说,“能看到自己的不只有别人,世界上还有镜子这种东西。”
“你不觉得看镜子的目光也扭曲了吗?”
“或许,可这也毫无办法。”
理沙子嘴唇微动,可能是想说“我并不这么认为”,但终未出声。
电话忽然响了,像是要打破沉闷的气氛。哲朗拿起听筒:“喂。”
“西胁吗?是我,须贝。”
“啊,怎么啦?”
“呃,我老婆多嘴了,把日浦在你那里的事告诉了中尾。”
“我已经知道了。中尾现在就在这儿呢。”
“哦。”须贝压低声音说,“那,现在情况怎样?”
“没事,中尾很冷静。”
须贝放心地呼出一口气。
“这样就好。我还担心会出什么乱子呢。”
“你就不用瞎操心了。我们会处理好的。”
“对不起,没能帮上什么忙。其实我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收集信息呢,警察那边好像没有什么进展。要是现在自首—”
“等一下,你说你在收集信息,怎么收集的?”
“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给早田打电话了。”
“早田?”哲朗把听筒捏得更紧了。理沙子、美月和中尾都不安地看着他,哲朗边回头看了一下他们边说,“你在电话里都说了些什么?”
“关于江户川区的杀人事件,要是他知道什么,希望能告诉我。我说那附近住着一个熟人,想了解详情。他没觉得奇怪。”
“早田很快就把消息透露给你啦?”
“他说需要时间调查之类的,就挂了,之后又打了过来。现在他不属于记者俱乐部,好像是自由记者。据他调查,被害者的身份好像已经确定了。果真是板桥那个老头。知道的仅限于此,警察好像还不知道他跟踪别人,还有经常去银座酒吧的事。”
听得出他有些兴奋,大概觉得自己弄到了有用的信息,有点得意。哲朗根本看不出那些信息有何价值,在意的倒是别的。
“知道了。嗯,须贝,你没有跟早田多说什么吧,比如日浦的事?”
“没理由说啊,我还没傻到那个地步。”
虽然没有傻到那份上……哲朗忍住了想说他确实够傻的冲动。
“好,谢了。嗯,麻烦你不要再给早田打电话了。要是他问你什么,你就说已经没事了。”
“为什么?有他在,很容易就能搞到信息。”
“总之先按我说的办吧,你也不想卷进这么复杂的事情吧?”
“那是。所以才……”
“说定了啊,不要再和早田接触了!”
听到哲朗语气严厉,须贝似乎有些仓皇失措,沉默了片刻,还是无法接受似的说了声“知道了”。
挂了电话,哲朗把通话内容告诉三人。中尾只能苦笑,理沙子抱着头。
“早田大概会觉得很奇怪。”美月说。
“可能。他也不是愚蠢之辈啊。”哲朗同意美月的看法。
早田在报社工作,是社会部的记者,这也是他从大学时代以来的梦想。
“但须贝也只是问问。早田应该不知道这跟美月还有我们有关吧?”
“现在是这样,只能祈祷他早点忘记。要是他凭直觉猜到这一步,也只有投降了。”
“要是真成了那样,就只能拜托他与我们合作了。”
“这没用吧?”中尾冷静地说,“不管是好是坏,那家伙不是那种被感情左右的人,他能冷静地思考应该怎么做。我觉得他会选择工作。”
“我也这么认为。”美月嘟囔了一句,“所以他才是近端锋啊。”
近端锋承担着封锁对方阻截行动的重要任务,还得根据具体情况钻对方防守的空子,接球瞄准得分线进攻。这个位置对人的随机应变能力要求很高。
哲朗对理沙子和中尾说:“既然须贝打了那个电话,早田就有可能找到我们。还是先做好心理准备吧。”
夜更深了,中尾说要回去。哲朗送他出了公寓。
他的车停在前面路上的停车区。是一辆深绿色的沃尔沃,尾灯旁边凹了进去。哲朗指着车问:“怎么回事,这个?”
“啊,那个啊,被追尾了。”
“没事吧?”
“不是特别厉害,幸运的是没有受伤。比起这个,”中尾直直地看着哲朗的眼睛,“美月的事,就拜托你了。”
“我知道。”
中尾点点头,坐进驾驶座,发动引擎,然后把车窗摇下来,说:“再见。”
“中尾,呃,可以问个问题吗?”
中尾模糊地笑了笑。“想知道在得知美月内心是男人之后,我作何感想?”
“……”
“也是,不能说一点刺激都没受,但没关系。”
“没关系?”
“那个时候和我们,那个时候和我在一起的美月绝对是女的,我坚信。”
“哦?”哲朗也冲他笑了笑,“是啊。”
中尾扬了扬手,关上车窗。
车无声地往前驶去,哲朗目送着尾灯消失在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