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傍晚六点到八点上英语实习班,就是孝志周三的日程安排。从补习班到家,徒步需要二十分钟的。因此,最晚的话八点半左右也应该到家了,但最近几天回家的时间却比往常还要晚十分钟左右。这一天,时钟上的指针已经过了八点四十分。
“怎么回事?”母亲良子望着墙上的钟问。
“最近回家都挺晚的啊。”
“嗯,”孝志一只脚踏在楼梯上,看也没看母亲,回答道,“初二的课程开始变难了,下课之后也有学生缠着老师提问。”
“嗯……远藤君?”
良子提起了孝志同班同学的名字。那个是常与孝志争夺第一名的少年。
“差不多吧。”
“是吗……那你也得加油了啊。”
不知何时,母亲的话已变成了激励。原本她就没为回家稍迟的事担心过。她心里觉得,既然补习班愿教,那也挺不错的。背转身子,听着母亲激励的话语,孝志上了楼梯。
回到自己的屋里,孝志把包往桌上一放,之后便一下子躺倒在了床上。天花板上,贴着他喜爱的偶像明星的大幅照片和美国电影海报。不管哪一张,都是很难弄到的珍品。但此刻他的目光,却没有停留在其中的任何一张上。
心中还残留着一丝微微的兴奋,周三的夜晚向来如此。
说补习班拖堂,不过只是撒谎罢了,其实是在路上耽搁了一阵子。但那根本就说不上是在路上耽搁。
很早以前起,孝志就知道在去补习班的路上,有一所名叫S学园的女子高中。那是所不错的私立高中,孝志就读的初中里,每年也有几名成绩优秀的女生考到那里去上学。那是所教会学校,校规森严,作为“淑女学校”而久负盛名。砖墙里边耸立着红砖建成的校舍,浮现在月光中的钟楼颇有些年头,学校里的每一栋建筑都述说着它悠久的历史。但孝志路过时学校里早已过了放学时间,所以很遗憾一直都无缘看到那所学校里的学生。
看到她那天,是在一个周三的夜里。
那天,孝志就像往常一样,脚步匆匆地从S学园门前横穿而过,向着家里赶去。由于附近道路昏暗,行人稀少,所以从他开始去上补习班那天起,母亲就嘱咐他路上小心。从那时候起,匆匆的脚步就成了他的一种习惯。
学园里传出的钢琴声,令他停步驻足。母亲良子也曾教过钢琴,那音乐让孝志感觉既怀念又温暖,现在就是那种感觉。
——这么晚了,是谁还在弹琴?
两眼望着校舍,孝志再次缓缓迈步。钢琴声也还罢了,究竟是谁留到这么晚,孝志对此颇感兴趣。
过了一会儿,他发现砖墙上的一扇木门还微微敞开着条缝儿。估计是后面吧,之前孝志一直都没注意到。
他回头确认了一下四周再无他人,于是便揣着一颗惴惴的心,拉开了木门。门上倒也按有门锁,那锁却已经坏了,一点儿用都没有。他把头伸进门里,窥伺了一下周围的动静。眼前的建筑,有扇窗户还开着灯。这建筑有许多平窗,孝志猜测可能是座体育馆。
钢琴声经久不歇,那声音仿佛是在引诱着他踏进园中一样,换作以往的话,他是绝对没有这份胆量的,但今天,他的心中却没有丝毫的迟疑。
体育馆里只亮着一部分灯,各窗户透出的光亮明暗不一。孝志的目光从各个窗一一扫过,之后他向着一扇光亮稍暗的窗户靠近。他害怕屋里的人发现自己。
走到窗下,他听到钢琴声中还混杂着踩踏地板的声音。孝志缓缓探头向里张望,看到屋里有位少女正在独自起舞。手中握着的长长彩带,不停地在半空中上下翻转。在少女手中,那条彩带就仿佛活了一样,舞动不止。
——新体操啊……
最近电视上时常有播,孝志也曾看到过。他知道还有些项目是用细棒和球的。然而,这却是他头一次亲眼目睹。
少女身上穿的并非那种时常在电视里出现的紧身衣,而是上身T恤下身牛仔裤。长长的头发随意地拢在脑后。身材均匀称有致,就像她手中的彩带一样,柔韧而敏捷。
钢琴声嘎然而止,少女的动作也随之停下。她向着距离孝志所在之处稍远的窗边走近,操作放在那里的录音机。钢琴声就是从录音机里发出的。过了一阵,同样的旋律以同样的音量再次响起。蹲在地上的她一脸满意地站起身来。
这一刻,孝志看清了少女的长相。
少女的皮肤白皙透亮,细致紧密,脸颊上淡淡地反射着灯光,让孝志联想起陶瓷做的人偶,却又丝毫没有冰冷的感觉。淡粉色的嘴唇下微微露出的牙齿,比脸上的皮肤更白一些。即便从孝志的位置看去,也能看清一丝汗水正顺着她的额头流向脖颈。红色T恤上的汗水渗透的地方,颜色还要更深一些。
女孩再次开始练习,身影在孝志的视野中奔跑跃动。
孝志感觉耳畔的乐曲是如此美妙,让人感动沉醉。每当他听到动听的曲子时,即便是头一次听到的曲子,他也会陷入到似曾相识的错觉中去,本能地刺激到他心底的某处。此刻,看到少女的舞姿,他心中的感觉就和那种时候一个样儿。自己之前曾经遇到过这样的场面……,不,感觉似乎曾经见过她。
潜入女子高中时的紧张感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孝志盯着那少女看了良久。直到路上一辆摩托呼啸而过,他才回过神来,却已过了足足十五分钟。
第二天的同一时刻,孝志随便编个理由离开家里,来到了女子高中的附近。和头一天一样。他再次绕到后门的附近。但今天他却没有听到钢琴声,体育馆里也没亮着灯。
再后来的那天,他也同样没能看到少女的身影。最后,在第二周的周三,也就是他去补习班的那天,他才终于再次见到了她。孝志终于明白,每周的周三,就是她练习的日子。
孝志从此有了一个偷偷地快乐的秘密。
孝志告诉自己,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自己不过只是在观看女子高中的选手练习新体操罢了。短短十分钟的快乐,一想到它,孝志就巴不得周三快点到来,前往补习班的脚步也随之变得轻快起来。
2
孝志的父亲是某商社的部长。尽管处在管理职位上,却是个实干派,成天都很少着家。独生子孝志的抚养事宜,全都托付给了母亲良子。或许是感觉到身上责任重大的缘故,良子对孝志的教育费尽心思。周三念英语实习班,除此之外,还有理科和社会的补习班。丈夫曾经下过命令,不惜在孝志身上花大笔的补习费,而孝志自己也从没抱怨过,对良子的话句句听从。也可以说,是孝志自己不懂得抱怨。
周五是教数学的家庭教师到家里来的日子。黑田是名来自私立Y大的男生,从初一时起,就一直在家里教孝志。他这人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口头禅是学习固然重要,玩也不能放松。他在大学里加入了球队,粗壮的臂膀和宽厚的背脊展现了这一点。夏天时,黑田总是穿着件运动背心,抱着个皱巴巴的运动包,满身臭汗地到家里来。之后他会从包里掏出初二的数学教材。包上花花绿绿地贴着不少贴画,其中的一张上,用记号笔写着“KIYOMI”的字样。
“……在焉啊?”
听到黑田的声音,孝志终于回过神来,眼前是空白的笔记本。他正握着自动铅笔,想要往上面写点什么。黑田望着他的脸,重复道:“你似乎有点心不在焉的啊?”
孝志连忙摇头,“没有。”
“撒谎。”
黑田盯着他的眼睛,“你这表情看着就跟什么都没听进去似的啊。”
“……对不起。”
孝志低下了头。
“也没什么,你刚才究竟在想啥呢?”
“……”
“你一直在盯着这东西看。”
黑田提起自己的包来,递到孝志的面前,“这破包有啥问题吗?”
“没……”
嘴上这么说着,但孝志的视线还是落在了包的某处上。黑田立刻便有所察觉。
“你在看这个?”
他指着写有“KIYOMI”字样的地方说。看孝志没有否认,黑田笑着说。
“是我的前女友。看你这副模样,估计是情窦初开了吧。刚才发呆,大概是在想可爱的那个她吧?”
“不是你想的那样啦。”
“那是怎样啊?”
“……”
孝志心里犹豫不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编个理由蒙混过去,还是该对他实话实说。除了他之外,孝志再也找不到能够帮自己出谋划策的人了。
“既然你不愿说,那就开始学习吧。”
听黑田这么一说,孝志不由得嚷了句“等等”。黑田默默地盯着他的嘴角。孝志稍稍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
“如果想和一个从未交谈过的人搭讪,该怎么做才好呢?”
黑田让他一下子问懵了,半张着嘴。之后他笑了笑,“什么嘛,这不还是为了女孩子吗?”
孝志连忙摆手,“不是的不是的。”就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已经从眼角红到了脖颈。
“不是老师你想的那样的啦。那人我根本就不认识的,就只是我记得她罢了。而且我就连名字也不知道……不过我却很想和她聊聊,也就只是想和她聊聊罢了。”
孝志把心一横,就把有关新体操和她的事全都说了出来。只不过他却没说自己是在周三从补习班回家的路上看她练习的。
打趣的笑容从黑田脸上消失,听孝志说完后,他故意逗了句,“什么嘛,比你大啊?”这是他故意安排设计,为了让孝志放松而说的。
“不可以吗?”
孝志似乎把黑田的玩笑当真了。
“没什么不可以的。我早就估计到,你也差不多快到情窦初开的年龄了。说句实话,我反而还有些期待,要是整天就当个书呆子,那你这初中也算白念了。”
“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孝志的目光中充满了真挚。
“没必要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你就等她练习完,从学校里出来时和她说说话就行了。她是搞新体操的,这一点正好。你带张签名纸去,就说你是她的粉丝,希望她能给你签个名。女人最喜欢别人把她当明星似的捧着,只要这样一弄,她就会对你有感觉的啦。”
“除此之外呢?”
“对了,你最好再找点话说,比方说加油之类的。不管男的女的,凡是搞运动的,只要有人声援自己,心里都会挺开心的。”
“嗯……声援啊。”
孝志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她的身影。自己究竟该怎样声援她呢?
“明白了。我试试看吧。”
“加油。”
“老师你自己是不是也是靠这办法成功的啊?”
黑田闭起一只眼睛,笑着回答说:“我是中了别人的这一手啦。”
3
第二周的周三。
就像往常一样,从补习班回家的路上,孝志稍稍绕了点路,从S学园的后门进了学校。钢琴声依旧。曲目虽然大抵相同,但有时也会稍有不同。今天的曲子河第一次听到时的一样。
走进围墙里,之后的一切都是那样熟悉。孝志走过往常那条路,向着往常的窗口靠近。那窗口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身影,而对方却很难看到自己。
她已经满身大汗,那件鲜红的T恤依旧在屋里来回跃动。孝志感觉她喘息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声援啊……
这主意倒挺不错,他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白色袋子,里边装着从补习班回家的路上,从自动贩卖机里买来的两瓶运动饮料和一张小纸,写着“我一直在看你练习新体操,你的粉丝。”这是他在补习班学语法时写的。
孝志在原地欣赏了一阵她的技艺,之后沿着体育馆的外墙绕到了玄关外。玄关门口一片漆黑,看看四下无人,他走上前去,放下装着运动饮料的袋子,快步沿着来路返回。不过只是这么一点点小事,孝志却已是满头大汗。
——这样就行了。
在她练完回家的时候,应该会发现的吧?应该也会看看纸上的字吧?就算没有立刻觉察到这粉丝的真面目,那也无所谓了。每周都会有人给送运动饮料的话,她肯定会留意到的。不久之后,她必定会主动等自己现身——那一刻让孝志的内心激动不已。
一周后,孝志又一次送去了运动饮料。估计她做梦也想不到,今天她的粉丝居然还会再来。她应该还会像上周一样,心无旁骛地专心练习。
又一周过去,孝志心怀期待,从后门潜入了校园。他甚至心想,说不定她就在那里等着自己。但围墙里依旧传出钢琴声,她依旧在馆内不停舞动。
——接连三周如此,估计也该会引起注意了吧?
孝志在心里告诉自己下周就有戏了,她故意重重地放下运动饮料。尽管心里很希望她能注意到,但实际上这声音根本不可能传到她耳朵里的。
周三再次到来——
“今天回来得挺早的呢。”
母亲良子望着孝志说。几周前他也是这时候到家的,但因为后来接连几周晚归,她似乎也已对孝志的晚归习以为常了。
“你手上拿着的那是什么呢?”
良子望着他手里的白色袋子问道。
“这东西吗?我在路上买的。运动饮料。”
“你买这东西干吗?”
“买这干吗……我想喝。”
“家里不是有果汁吗?”
“我就想喝这个。”
说完,孝志一脸不快地把袋子往厨房的桌上一放,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楼。
进了屋,他就像每个周三一样,一下躺倒在床上。换作以往的话,躺上一会,那具跃动的身影就会浮现在眼前。晶莹剔透的肌肤,四散飞溅的汗水——然而今天他的眼帘后却什么都没浮现。
进了后门,他的心里就一直在为体育馆里漆黑无光而直犯嘀咕。对,她不在。既没有听到钢琴的声音,体育馆里的时间也仿佛停止了一样,一片死寂。
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猜测原因是否出在自己身上。因为自己那样做让对方感觉不快,所以就停止了周三的练习……可是就孝志看来,她对练习的热情,绝非仅仅为了这种事就会停歇,而且自己的行为应该也不会让她感到不快。
——下周再去试试吧。
下定决心,孝志从床上爬起身来。没错,她未必就肯定已经停止练习了。或许她今天只是偶然有些不大舒服罢了,也或许是有什么急事。说起来,听黑田老师说,S学园是所淑女学校,一定是她家今天有派对之类的。对,就是这么回事。
他不停地在脑海里安慰着自己,渐渐对下个周三开始抱起期待,心里变得有些迫不及待起来。
但接下来的周三,体育馆里也依旧是一片漆黑。
无奈之下,他只得再次把运动饮料带回家里。母亲良子一脸讶异,但还没等她开口询问,孝志便已逃回了自己的房间里。
“怎么了?看你没精打采的。”
黑田用他的大手拍了拍孝志的背,问道,“不会是被人给甩了吧?”
孝志并没有回答,而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黑田仿佛已经明白了一切,哈哈大笑。
“目标本垒打,结果却挥了空棒,有爱就有失恋。没必要这么悲观。她对你说什么了吗?”
孝志再次叹了口气。“如果有说什么的话,那倒也还罢了。”
“挺严重的嘛。到底是怎么了?”
孝志终于对黑田说出了周三的秘密,他的确希望能够有人来聆听他的倾诉。
“你这一手倒也挺不错的嘛。”
听完孝志的讲述,黑田先对他的行动做了这样一番评价。
“我不会是惹她讨厌了吧?”
孝志不安地问道。
“没事。”还不等他问完,黑田便立刻否定说,“虽然有些女孩确实不大喜欢这种做法,但是却也不至于会逃走,如果有人对自己的练习感兴趣,就会想弄清对方是个什么人,这是人的习性,她没去练习,应该是另有原因。”
“是什么原因呢?”
“好了,既然想也没用,那干脆就别想了。总而言之,下星期你再去看看吧。”
说着,黑田轻轻地拍了拍孝志的肩。
然而,其后的一周孝志还是没能遇上她。再后来的一周和再再后来的一周孝志也同样去找了她,依旧一无所获。闭上双眼之后,她翩翩起舞的身姿依然会鲜明地在孝志眼前复苏,但现实中的体育馆,却始终漆黑无光。
直到秋日结束,街上的树木开始飘洒落叶之时,孝志才再一次见到了她。
4
孝志是在照片上看到她的。一次,孝志到补习班的同学家里去玩,在翻看相簿时,偶然间在其中的一张上发现了她。孝志感觉自己血冲脑门,凝视着那张照片。错不了的,是她。长长的眼睛,姣好的唇形……照片里的她穿着水手服,与其他的同学站在一起。虽然那是一张班级合影,但孝志还是一眼就从众人中认出了她。
看到孝志盯着照片出神,朋友一脸不可思议地说道。
“这照片是我姐姐的。只是错插进这本相簿中了而已。”
“你姐姐……念几年级了?”
虽然孝志尽力装得平静,但话到最后,却还是有些激动了。
“现在念高一。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大概还在念初三吧。”
如此说来,她现在S学园里应该也是念高一。
“这照片有啥问题吗?”
“嗯,照片上有个我认识的人……你姐姐她现在在吗?”
“不在……那我去把姐姐的毕业相册给拿来吧。那本上的照片还要更大一些。”
说着,朋友站起了身。
周五,孝志把自己的好消息告诉了像往常一样到家里来的黑田。黑田听完之后,张嘴第一句话就是“挺幸运的嘛”。
“住址记下没有?”
“大致记下了……不过当时我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不知记忆是否正确。”
当着朋友的面,倒也的确不便用笔抄下地址。
黑田看了看孝志递来的纸条,说道:“什么嘛,离我家还挺近的呢。”
“我是不是该给她写封信呢?”
“等等,你有必要先察探下对方目前的情况。最好是连对方不再练习的原因也一起查清。”
“可又该怎么去察探……”
“我去帮你查好了。那地方离我家不远,最近划艇比赛刚结束,我正闲得发慌呢。”
“可是……”
“你还有啥不满意的?”
“要是老师你也喜欢上她了的话,那可就麻烦了啊。”
黑田被他这突然间冒出的话给打了个措手不及,顿时语塞。之后他苦笑着耸了耸肩,“我算服了你了。”
5
第二天周六,黑田花费了比预想中还要多的时间,才找到了那户人家。因为听说对方念的是S学园,所以心中就先入为主地产生了应该是处高级住宅的猜想,而纸条上写的地址附近,却全是一片公寓和租住房密集的地方。哪怕奉承,其家底也说不上丰厚。黑田在同一个地方来回转悠,向路人打听,最后终于来到了要找的那户人家门口。
——话说回来,这地方真的是孝志说的那“舞女”住的地方吗?
站在那户人家门口,黑田不由得有些犹豫。那是一户夹在长屋间的人家。墙上镶着木框玻璃窗,门楣歪斜,那门看起来似乎挺难开合的。面朝路边的屋顶瓦沿也如同蛀牙一样参差不齐,或许是由于在门口生火的缘故,门外一片煤灰。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家里有美少女念S学园的人家。
穿过没有完全铺好的细窄道路,黑田走到对面的香烟店前。店里坐着一个满脸老人斑的老太,膝上盖着毛毯,正在打瞌睡。
黑田叫醒老太,买了盒七星,顺带问了她一下对面那户人家的户主是干什么的。老太眨巴着还没完全醒透的眼睛回答。
“以前似乎是个收废品的,现在就不太清楚了。”
“他太太没做事吗?”
“他太太身体似乎不太好,倒也听说有时会做个兼职啥的……你是信用调查所的人?”
老太一脸狐疑地抬头望着黑田。
“差不多吧。”黑田敷衍了一句,“他们俩有个女儿是吧?”
黑田说出了他从孝志那里打听到的名字。老太想了一阵,叹着气说。
“啊,你说那孩子啊?生得倒也标致,真是可惜了呢。”
黑田听她话里有话,赶忙问:“可惜了?”
老太探出身子,小声说道:“你还不知道吗?那户人家的女儿,已经在三个月前自杀了。”
“自杀?”
黑田感觉自己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三个月前的话,与孝志看到那女孩的时间大体一致。
“她在前边车站的大楼上跳楼了。我倒没有亲眼看到,不过听说可惨呢。”
“她为什么要自杀?”
“不清楚。听说最近挺流行自杀的,估计也没啥特别的理由吧。”
“嗯……”
该怎么和孝志说呢——黑田的心里已经开始思考起了这问题。他对那女孩是那样地着迷,听了这事之后,真不知会有多伤心多失落。要不干脆就说没找到她的家,先敷衍过去吧……
“她干吗这么急着想死啊?不是才念高一的吗?”
“高一?”
老太满脸不可思议地看了看黑田,之后她点了点头,“不过她那年纪也差不多吧。”
“年纪差不多……她不是在念高中吗?”
老太露出了满口的黄牙,笑着说:“那户人家哪儿有那份财力。刚念完初中,那女孩似乎就打工挣钱去了。”
烟店的老太告诉了黑田到一家名叫“北京饭店”的中华料理店的路。初中毕业后,那女孩似乎就到那里去上班了。那家饭店,就坐落在车站后边那如同迷宫一般复杂的小巷中。
店里并排放着五张沾满油污的桌子,柜台上堆积着不少的漫画书。或许是因为下午四点这时间不早不晚的缘故,店里就只有黑田一位客人。
来问黑田想要点些什么的,是个浓妆艳抹、身材瘦矮的女店员。具体的年龄很难推断,但从对方脖颈周围的皮肤来看,估计年纪约莫二十岁左右。
把黑田点的菜品转告给柜台后的男子后,女店员便回到柜台旁的椅子上坐下身来,开始看起了女性周刊。
黑田起身走到柜台旁,装成是在搜寻漫画。每一本都是很久以前的杂志。黑田随手抽出一本,望着刚才的女店员说:“之前这里有个更年轻的女孩打工吧?”女店员似乎并没有立刻明白过来,对方是在对自己说话。
黑田说出了少女的名字。女店员这才爱理不理地有所反应。
“你认识她?”
“也说不上认识,不过听说她曾经在这里打过工。”
“那女孩已经死了。”
“似乎是的。听说是自杀?”
“那女孩性格挺阴郁的,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就算她自杀了,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之前她在这里是做什么的?”
女店员用下巴指指柜台。
“洗盘子的。总不能让那种性格阴郁的人去招待客人吧?”
黑田把自己心里那句“你以为自己就大方热情吗”的话咽了回去,问道:“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吗?”
“我不是说了吗?她那样子就像是个迟早要自杀的人。谁知道她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这时,黑田点的饺子和炒饭好了。女店员熟练地端来两个盘子。
“那你知道那女孩平常都有些什么兴趣爱好吗?”
“兴趣爱好?我怎么会知道?”
“比方说舞蹈之类的。”
女店员咧开红色的嘴唇,笑着说:“她可没那种优雅的天分。”
但旋即,她似乎又想起了些什么,闭起咧开的嘴。“啊,这么说来……”
“想起些什么来了吗?”
“我也不大肯定,但她经常会呆呆地看着电视上播的新体操。眼睛看着,洗盘子的手就不会动了。以前她经常会因这事挨骂。”
“哎……”
与女店员之间的交谈便就此结束了。虽然店里来了其他客人也是其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是从她这里似乎也没法儿再打听到什么了。走出店外时,黑田再次看了看这家店的招牌。
上边写着“逢周三暂停营业”。
6
其后一周的周五,黑田刚跨进屋里,孝志便两眼放光地向他打听情况。
“见到那女孩了吗?”
“唔……没,没见着。”
“为什么?她家的地址不是已经查明了吗?”
“查是查明了,可还是没见着。她不在家。”
黑田默默告诉自己,自己这话并没有撒谎。
“是吗?”
孝志一脸失落地耷拉下了肩膀,但表情依旧很开朗。这让黑田变得更加难以开口讲述实情。
“不过你应该到她家去看过了吧?”
“嗯……算是吧。”
“怎么样?应该是处豪宅吧?”
“嗯……不过也不像想象中的那样,感觉比较普通。”
“跟我家比呢?”
“哎?和你家比啊?”黑田稍稍停顿了一下,“平分秋色吧。”
“是吗?大抵相当啊。”
孝志将闪烁的目光投向半空。他的心里,应该也在描绘想象着少女的家吧。黑田不由得把目光从他身上挪了开来。
“这星期我也去过了。”
听孝志一说,黑田“哎”了一声,忙问:“去过哪儿了?”
“体育馆咯,还用说吗?”
“啊。”黑田抹了下自己的脸,“是啊,的确不用再说的。怎么样?遇到她了吗?”
话刚问完,黑田就感觉一阵强烈的自我嫌恶与空虚向自己袭来。
“还是没遇上。”孝志摇头,“她大概已经放弃夜里练习了吧。”
“也是……或许是她已经放弃了吧。”
“但我决定,今后每次从补习班回家时,我都要去看看。说不定哪天她就会重新开始练习的,不是吗?”
“嗯,说的也是。”
到头来,这天夜里,黑田还是什么都没说。
翌日,黑田在一家咖啡馆里与一名女性朋友见了一面。那女孩名叫江理子,和黑田同在一个院系。昨晚他查了下学生名册,发现这女生是S学园毕业的。面对黑田突然提出的邀约,江理子虽然有些吃惊,但一听说黑田请客,她便立刻答应了。
“S学园的新体操部?我对那地方不熟的。”
一边嚼着巧克力泡芙,江理子一边冷淡地回答说。
“你稍微帮我问一下就行。之后的事我自己会想办法。”
“你到底用意何在?不会是看上哪个高中女生了吧?”
“纯粹只是有点事罢了。拜托了,让我请你吃牛排也行。”
“真够麻烦的啊。”
说着,吃完巧克力泡芙之后,她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走吧。”
到了周六的下午,学校里就只剩下了各小组的组员。站在S学园的正门前,黑田怔怔地望着在操场上四处奔跑的学生们。他在等江理子。她说会把新体操部的部员给带到这里来。
——她肯定也曾这样远远望过……
看着眼前那些朝气蓬勃的学生们,黑田心中想起了那个自杀身亡的女生。当时的她,一定在心里诅咒着自己不受上天眷顾的境遇,同时对眼前这些受上天恩宠的少女们也心怀着一丝敌意。想要焚却心中的这份忧郁,所以才会夜里跑到体育馆来练习。对她而言,那时光或许便是自己所有的青春,惟一能让自己做一回主人公的瞬间。
只不过,她又为何要抛弃那样的时光,选择自杀呢?这一点,便是黑田心中的疑问所在。
不一会儿,江理子回来了。跟在她身后的,是个剪着短发,脸长得就像个男孩儿似的小姑娘。肤色不算太黑,紧绷的嘴唇给人一种不服输的印象。
“很遗憾。”
江理子的口吻听起来有种公事公办的感觉。
“新体操部今天没人。找体操部的人打听行吗?”
“哎?怎么会没人?”
“周六是新体操部和体操部轮番练习的时间。”
体操部的女生解释说。看来这问题与体育馆的使用有些关联。
“没事的。反正也差不了多少。”
江理子满不在乎地说。体操部的女生也说了句“您有什么要问的呢”,等着黑田发问。
——嗯,反正这事也是死马当活马医……
黑田心中暗忖,开口问道。
“大概三个月前,有个女孩每周三的晚上都会到体育馆里来练习新体操。只不过那女孩却不是这里的学生……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事?”
黑田感觉这事让自己说得跟什么鬼故事似的。搞得不好,或许还会让对方感觉不快。
然而体操部的女孩却重重地点了点头,大声说:“你说那事件啊?”
黑田稍稍有些吃惊,“你知道?”
“不光知道,那事都已经传遍全校了。大伙儿都把那事叫做‘周三舞女事件’。”
“事件?”
从刚才起,她已经两次提到了这个词。这让黑田感觉有些在意。
“那女孩似乎每到周三都会潜入体育馆里,装模作样地练习新体操。之前一直都没发生什么,但某天夜里,新体操部的几名部员偷偷躲在体育馆里监视。那女孩出现之后,刚拿起道具来玩,她们就蜂拥而至,楸住那女孩狠狠训了一顿。那些新体操部的人都挺小肚鸡肠的。”
她的话里似乎对那些打伏击的部员颇有微辞,让人感觉体操部与新体操部之间或许有些过节。
“教训了一顿……怎么个教训法儿?”
“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估计不是让那女孩下跪,就是让她把道具都给擦干净吧,总之很过分。”
“……是吗?”
黑田感觉自己的心往下沉,或许那少女自杀的原因便在于此。那些部员不但剥夺了她展现人生价值的时间,同时还在这群自己敌意最强的人手中饱尝了屈辱。想到死,倒也并非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话说回来,那些新体操部的人又是怎么知道那女孩潜入这事的呢?之前不是谁都不知道的吗?”
体操部的女生若无其事地回答了黑田的问题。
“估计是学习太忙的缘故吧。”
孝志点了点头,仿佛是在对自己说一样,“虽然她喜欢新体操到了连晚上都要练习的地步,但高中的课程毕竟要比初中难得多,所以她得埋头苦学一阵才行。她家的母亲肯定也像我家一样啰嗦,肯定让她先把成绩搞上去之后再练新体操。”
新的一年马上就要到来,他却依旧无法忘记那个“舞女”。黑田从不主动提起这事儿来。即便如此,孝志也会在他面前提提起那女孩的事来。有时还会问黑田自己是不是该写封信,或者到那女孩家里去一趟。每次遇到这种情况,黑田就会说,“这种做法可是很不理智的”,敷衍过去。
孝志接着又说。
“而且最近天儿挺冷的。或许她是想等过了年,天气暖和起来再说吧。黑田老师你觉得呢?”
“或许吧……”
黑田的回答有些支支吾吾的。他不知道自己今后还要这样回答上多少次。如果把一切都说出来的话,那就全都结束了。但这样做的话,对孝志而言实在是太过残忍了。
每次看到孝志这副侃侃而谈的样子,黑田就会回想起那个体操部的女孩当时所说的话。当他询问那些新体操部的人为何会知道“星期三舞女”时,对方所说的内容。
当时她是这样回答的。
“听人说,每周四的早晨,她们都会发现体育馆的玄关处放着几瓶运动饮料。除了饮料之外,里面似乎还有一封写给新体操部的信。部员们对此一无所知,照这样看来,那么应该是有人在周三的时候偷偷放的。为了找出这个放饮料的人,部员们藏起来守株待兔,结果却发现了那女孩。因为那女孩与运动饮料之间没啥关系,所以也算是那女孩倒霉吧。估计她平常都是从后门进出体育馆的缘故,所以才没有留意到玄关处的袋子吧。”
这件事,就是所以一切的根源所在。
把这件事告诉孝志的话,或许他就能彻底抛弃心中对她的幻想了吧。
然而黑田却没有勇气告诉他,“其实杀害‘舞女’的人就是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