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未玖以前一直以为自己住的是个小地方——在家的附近就能买东西;去学校步行十分钟都不到;朋友家也都离得很近,来往很方便;走在路上的时候,总是能遇到熟人打招呼。
直到五年级的时候,她才终于发现,以前之所以会那么想,只是因为自己的行动范围太过狭小。只要稍稍走远些,就能看到之前从未见过的新世界,比如一栋超大的办公楼、入口装饰得很时尚的餐馆,还有很多乍一看根本不知道是卖什么的店铺。
也是在五年级的时候,她在一个意外的地方发现了一间神社。那天回家路上,纯粹是一时兴起,未玖选了一条从没走过的小路。虽说只是偏离车水马龙的主干道一点点,那条小路却静得出奇,仿佛时间完全停止。路边是一排古旧的民宅,时不时地还能看到几家零星的小店,但那些店都已大门紧闭。
那间神社就“藏”在那些房子之间。走上一段小小的石阶,未玖看到一只功德箱。拉动粗粗的摇铃绳,头顶上方的铃铛就会“当啷”作响。
“希望我能变成有钱人。”虽然声音很轻,但她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愿望。
未玖的家算不上富裕,父亲死于一场事故,一家人的生活全靠母亲白天在超市打工、晚上去居酒屋干活维持。未玖没法奢望那些高价的玩具,也不会去参加任何花钱的游戏。所以每天放学后,大部分时间她都是一个人。她特别羡慕别的孩子。
未玖一直希望自己能变成有钱人,却并不是因为想要过奢侈的生活。她只想让终日辛苦的母亲能稍稍轻松一些。
她对着功德箱祈愿,却没有扔一毛香钱进去。
如果仅此而已,未玖估计不会在之后的每一天几乎都来这间神社。就在她穿过小小的鸟居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发现了“他”。
“他”在围着神社的石阶上,双手双脚藏在身体下面,摆出一副据说是猫很擅长的名为“香箱座”的姿势,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眯着眼,俨然一副思考哲学难题的模样。
“他”身上有着浅棕色的条纹,额头上也有几道深棕色的纹路。未玖试着走近前看,一开始还担心“他”会逃走,但结果“他”根本没动,只是睁开眼,瞥了未玖一眼。
未玖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身体。毛很柔顺,就像新毛笔一样。被摸的时候,“他”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未玖明白,这表示“他”喜欢被她抚摸,于是放下心来。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面朝未玖,接着又不停地舔未玖的手,然后发出“咕”的叫声——不是“喵”,也不是“喵呜”,而是“咕”。
未玖觉得“他”是饿了。想起书包里还有学校午饭时发的面包,于是赶紧打开书包。她把面包撕成小片,送到“他”的鼻子底下。没想到“他”却不屑一顾地扭过头去。未玖心想:什么意思嘛。难道在示意想吃更好吃的东西?
“对不起,”未玖对“他”说,“明天我会带好吃的来。”
“他”抖了抖鼻子,未玖觉得“他”是在说:那我等你。
第二天放学后,未玖先回家打开冰箱寻找有没有猫可能会喜欢吃的东西。梅子、酱菜、藠头、生鸡蛋——未玖觉得猫应该不会喜欢吃这些。
突然,她看到了奶酪鱼糕,于是拿了一块,悄悄放进口袋里。
因为冰箱里已经找不到什么好吃的,所以她又去翻放零食的橱柜,然后把曲奇饼和棉花糖也装进口袋。棉花糖是未玖自己想吃。
未玖把口袋塞得满满的,来到神社,却没看到昨天那只猫。未玖心想,不在也没办法,于是拉了几下摇绳,听了几声铃铛响,然后走下石阶。就在这时,她看到“他”出现在树丛中,正目不转睛地抬头看着自己,似乎在说:原来是你,又来了?
未玖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奶酪鱼糕,剥掉外面的塑料包装,撕成小块放在猫面前。“他”小心翼翼地闻了闻味道,然后舔了舔,但似乎并没打算将其吃进嘴。
“你怎么不吃?”未玖问。
猫却对她的问话不理不睬,自顾在奶酪鱼糕前摆出和之前一模一样的哲学家似的“香箱座”姿势。
“那这个呢?”
未玖把曲奇放在“他”面前。这一次,“他”只是把鼻子稍稍凑过去一下,连舔都没舔,似乎也不对“他”的口味。
未玖在一旁的石阶上坐下,从口袋里掏出棉花糖,拿了一块塞进嘴里,然后眺望远方,欣赏晚霞之美。
突然,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好像隔着她的牛仔裤在碰她的膝盖,低头一看不由吓了一大跳——不知什么时候,猫已经来到她的近旁,前脚正放在她的膝盖上,身体和脑袋伸到最长,鼻子一个劲儿地凑近未玖装棉花糖的口袋。
“咦?你喜欢这个?”
未玖从口袋里掏出棉花糖,放到猫鼻子前。这一次“他”只舔了一口,就马上毫不犹豫地咬了一口。咀嚼吞下后又开始吃第二口,接着一口又一口,很快,整块棉花糖都进了“他”的肚子。但“他”似乎还不满足,继续对着未玖的口袋闻了又闻。于是未玖又拿出一块棉花糖。
吃完第二块棉花糖后,“他”终于露出心满意足的模样,跳上未玖的膝盖,团成一团,似乎在催她:快摸摸我。
未玖抚摸着“他”的身体,听到“他”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声,未玖觉得自己的内心非常平和。
从这天起,未玖每天放学后都会去那间神社。虽然有规定不允许带零食去学校,但她还是偷偷地把一包棉花糖塞到书包里。
未玖给猫取了个名字叫“稻荷”,因为“他”的毛色和“稻荷寿司”[1]一模一样,还因为神社的名字里也有“稻荷”两个字。未玖决定给稻荷戴个猫环,因为她觉得如果不戴猫环就可能会被当成野猫,会被抓去动物收容所。于是她去百元店买了条粉色的带子,自己动手做成猫环给“他”戴上。浅棕色的稻荷戴着粉色的猫环,比未玖想象中的还要合适。
未玖对稻荷说了很多事,主要的话题是关于未来的梦想。未玖的梦想是做一名美发师。她希望能为各种各样的客人做头发——剪出最适合客人的发型,然后染个色或是烫一下,做完头发后,客人仿佛判若两人,然后对未玖表示感谢——光是想象一下这样的情景,就让未玖内心雀跃不已。
当然,她并不是发出声音对稻荷诉说,而是一边抚摸着稻荷,一边在心中喃喃自语。但不可思议的是,她似乎可以听到稻荷的回答——
这个梦想很不错。
但为此你必须努力学习。你要是算术不好的话什么都做不成哦。你觉得算术和美发师没关系?当然有!比如说,你要是找钱给客人找错了可不行吧?而且你至少得读到高中毕业。要考上高中的话,算术也是必考科目。哦,不对,进了初中以后,就不叫“算术”,改叫“数学”了。
对未玖而言,和稻荷在一起的时间是无可取代的至珍时光。不管遇到多么难过的事,只要和稻荷在一起,她的内心就能得到治愈。
然而——
稻荷不见了。这天,未玖和往常一样放学后来到神社,也像往常一样摇响铃铛,但原本一听到铃声就会出现的稻荷,这一天却始终没有现身。
未玖觉得很奇怪,只能失望地回了家。第二天放学后,她又去神社找,却依然没看到稻荷。第三天、第四天也都没见到稻荷。
神社里有一间小小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有时候有人,有时候没人。未玖从没和里面的人说过话,但这一次,她鼓起勇气,问了神社办公室里的人——一个头发已经花白了的大叔。
“经你这么一说,最近好像确实没见到那只猫。”大叔似乎知道稻荷。
“您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对于未玖的这个问题,大叔只能苦笑着说:“不知道呀,毕竟是一只野猫,也许是去了别的地方吧。”
未玖心想:这绝不可能。稻荷不可能说走就走,至少不会对自己不告而别。
然而,自那以后,未玖再也没见过稻荷。渐渐地,未玖不再去那间神社。
这样的日子差不多过了两周。这天放学后,沿着主干道边上的人行道上朝家走的未玖突然看到一件熟悉的东西。
在马路护栏的一根栏杆上,挂着一条粉色带子。
未玖赶紧跑过去确认。没错,这就是自己给稻荷戴的那根猫环,因为是自己亲手做的,所以不会认错。
怎么回事?究竟怎么回事?
未玖觉得脑子里很乱,一下子也想不出什么答案,而且大脑正在拒绝接受眼前看到的事实。
而在挂着猫环的栏杆下方,摆着一束花。
2
路边摆放花束意味着什么?就算未玖还只是个孩子,她也明白,这是为横死之人献上的花。不对,不一定是人,但一定是有谁丢了性命。
之后,未玖每天的必做之事从去神社变成了去盯梢挂猫环的栏杆。她想弄清楚是谁放的花。未玖第一次看到花的那天,花还很新鲜。她猜想可能有人会定期过来献花。正好旁边有个小公园,未玖就在公园里盯着护栏。
但毕竟不能二十四小时一直盯着。她只能在每天放学回家路上的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里,坐在公园的长凳上假装看书,眼睛却一直望着护栏。未玖也知道自己可能会徒劳一场,不会找到放花的人;她来公园,只不过是一种自我安慰。
然而,一周之后,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这天,未玖看到一辆小货车停在公园旁,一个大个子司机下车后,手里拿着一小束花,取走已经干枯的旧花,把新的花放在地上,然后摆出的手势在面前划了几下,就像是在做祷告的仪式。接着,他转身回到车上。
未玖吃惊地站在原地,心想:没错,一定就是这个司机把猫环挂在栏杆上的。
她赶紧朝货车跑去,却听到货车引擎发动的声音。未玖心想如果这次跟丢了,恐怕以后都没机会再见了。
未玖跟在已经发动的小货车后拼命追赶。“等等!等等!”未玖一边大喊一边挥手。
很快,小货车放慢速度,停在了路边。司机打开驾驶座旁的车门。这个短发、四方脸的男人诧异地看着未玖:“怎么了?什么事?”
未玖跑上前,大喘吁吁地问:“那束花是怎么回事?那里发生过什么事?”
司机皱紧眉头:“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未玖说:“因为那是稻荷的颈环……”
“稻荷?”
“稻荷是一只猫。”
司机听到这里,眼睛瞪大了问:“那是你的猫?”
“不是我的猫,但‘他’和我很要好……”
“是吗?”司机喃喃地说,然后关掉小货车的引擎,走下车来。
司机说当时他并没有速度很快,也没有分心不看路。
“我当时是正常行驶,但那只猫突然窜了出来……实在来不及躲避。虽然我立刻踩了刹车,但还是感到重重地撞上了……哦,用‘感到’这个词也许奇怪,但总之就是有感觉。我下车后,看到那只猫倒在地上,软趴趴的,完全没有动弹。当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但也不能弃之不管,所以就用手机查到最近的宠物医院,然后赶紧送去。但结果还是没用,医生说它已经伤到内脏,救不活了。事后我始终觉得放不下,所以就像刚才那样去那里放一束花。”
听司机讲述这段话的时候,未玖已经哭成了泪人。稻荷果然死了。
司机把救治过稻荷的宠物医院的地址也告诉了未玖。虽说这家医院就在附近,却并非步行可达的距离。
“我开车送你过去吧。”司机说,“正好顺路。”
妈妈从小就告诉过未玖,不要跟陌生人走,不要上陌生人的车。但这一次,未玖却点头同意,因为她觉得为被碾死的猫送花的人应该不会是坏人。
司机把未玖带到一栋白色大楼前。未玖有些意外,因为她之前还以为会去街边的小诊所。
未玖心想,既来之则安之。于是跟着司机一起下车进了宠物医院。司机先在医院前台进行问询。一旁的未玖听到他问前几天送来的那只猫最后被送去哪里了。未玖心想:这个司机果然不是坏人,所以,他说那是一起意外事故,应该也是真的。
等候室很大,里面有好几个人,都带着猫或狗。那些猫狗都被驯养得看上去很乖巧,但也可能是因为生病或受伤而没有精神欢闹。然而,无论如何,至少它们都还活着。未玖想到稻荷已经不在这个世上,再也回不来了。
稻荷!未玖在心中大声呼喊。一想到再也无法抚摸那柔软顺滑的猫毛,未玖就忍不住悲从心来。
稻荷——
就在这时,未玖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既好似在耳边私语的声音,又像有熟悉的气味,还有暖风一样的感觉。她赶紧抬起脸,朝四周张望。
除了正对诊疗室的门以外,等候室里还有另一扇门,门上挂着“看护室”的牌子。未玖看到两个像是夫妻模样的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于是觉得这个“看护室”应该可以随意进出。
未玖站起身,她觉得“那种感觉”就是从这个看护室传出的。
走进“看护室”,未玖看到很多笼子。笼子里有不少应该是正在住院的猫和狗,它们被关在狭小的空间里,看上去很可怜。看见未玖进来,一只博美虚弱地摇了摇尾巴。
未玖看到“看护室”里还有一扇门,上面贴着“闲人免入”。但未玖的眼睛却无法离开这扇门,因为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门背后就是她要找的真相。
未玖吞了口口水,转动门把手。门没有上锁,她轻而易举地打开了门。
眼前出现了一条长长的、昏暗的走廊。未玖提心吊胆地朝前走,虽然感到自己心脏狂跳,却还是没有停下脚步。
就在走廊的尽头,又出现一个笼子状的东西,但比刚才看到的笼子大了很多,感觉是用来关特殊动物的。
然而,未玖却发现笼子里是一只猫,长毛,中等体型,正坐在笼子中央,一动不动。
未玖吃惊地瞪大了眼,因为这只猫有着与其他猫明显不同的特征。不对,不仅如此——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用力抓住未玖的双肩。她本想大叫,却因为太过恐怖和吃惊而失声。回头一看,未玖发现一个白衣男人站在自己身后。
“你在干什么?”一个男人问道。
未玖没能回答,只是无声地动着嘴。
男人迅速拉上笼子前面的帘子,压低声音说:“不许告诉任何人关于这只猫的事。”男人瞪着未玖,继续强调说,“听懂了吗?”
未玖害怕得说不出话来,只能重重地点点头。
未玖被男人推回之前那间的看护室。男人将贴着“闲人免入”的门上了锁。
回到等候室,未玖发现司机一直在找她。司机有些生气地说:“你去哪里了呀?”
“对不起,我去看住院的小动物了。”
“是吗?你应该跟我说一声的。”司机放低声音继续说,“关于那只猫,果然没救活。遗体已经交给专业人员拿去火葬了,但不知道有没有骨灰。”
“是吗……”
“抱歉,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未玖摇摇头,说自己能回去,然后又朝刚才那间“看护室”看了一眼。
刚才那个白衣男人正站在看护室门口,朝未玖冷冷地看了一眼,然后扭开脸,自顾打开门进了室内,从未玖的视线中消失了身影。
3
仁科望着大笼子叹了口气。里面一共有五只刚出生的小猫,互相推搡着,正在抢泰贝莎的奶喝。这副本该人见人爱的情景,在仁科看来却是心结难开。
泰贝莎是一只母金吉拉,血统纯正,毛色靓丽。这次生下的小猫中,白色的有三只,黑的有两只,每一只都很俊俏,好好找一下,应该能找到愿意养它们的主人。
“但应该已经不行了。”
正在一旁的沙发上正在做编织的妻子苦笑着说:“看来你终于下决心放弃了。”
“其实我也想过再试一次。”
“不行!你知道照顾小猫有多辛苦吗?给它们找主人也很难。”
“我明白,我也知道这事儿让你很辛苦。”仁科回头看了看今年六十岁的妻子。在她身旁躺着一只银灰色的猫,这是泰贝莎上一胎生下的小猫,一直都没找到愿意收养它的主人,结果只能由他们自己养。
“但是,”仁科有些不死心地说,“我觉得下一次一定可以成功。”
“不行!”妻子态度非常坚决,“你知道已经生了多少只吗?”
仁科皱着眉说:“我知道,我又不是不会数数。”
“到上一胎为止,已经十只了,加上这次生的五只,总共就是十五只。之前还一直担心万一这次一胎生七只该怎么办。”
“我不是跟你说过不用担心嘛,泰贝莎的身体不可能一胎生七只。事实上,这不只生了五只嘛。”
“这次只是运气好。总之,到此为止。下次要是再怀孕,肯定不可能只生一只。”
“但那只是迷信吧,不用那么害怕。”
“你在说什么啊!你不是不知道迄今为止坏了规矩的人毫无例外都受到了诅咒。”
“我当然知道,但是……”
“到此为止!”妻子的语气非常强硬,重新做起编织,“你要是实在想继续,就先和我分手。我可不想被诅咒。”
仁科撇撇嘴,摸了摸头发越来越少的脑袋:“知道了。那么猫爸爸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养在我们家吧?”
“这个倒无所谓,但如果决定留下‘他’,得先给他做绝育手术。”
“要不,送给猫咪繁育者?”
“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接手。”妻子一边继续手上的编织活儿,一边把脑袋歪到一边,“据说那些专业的繁育者普遍认为不可能发生‘蓝宝石的奇迹’。”
“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把‘他’当宠物养。单纯当宠物养,也会觉得很有面子。”
“两年前也许还有可能,但现在……我觉得就让‘他’在我们家度过余生是最好的选择,毕竟‘他’之前不知道已经换过多少次主人,也该有一个安稳的家了。”
“那要不给他去做绝育手术吧?”
“那是必须的。”妻子用力地点头,“我可不想受到诅咒。”
“好的。”仁科站起身。
“你去哪里?”
“我去看看‘国王’。”
走出客厅,仁科站在隔壁的房间门口,门上有个小洞方便猫咪进出。不只是这间屋子,整个家的所有门上都有这样的猫洞。当年他退休后,因为兴趣爱好而决定做猫咪繁育者时,把家改造成了现在的模样。
但最近,他觉得差不多该停手了。其实从几年前开始他就曾想过不干了,毕竟体力跟不上。但因为邂逅了一只猫,让他改变了想法。他想让那只猫最后再“开一次花”。
他打开门进入屋内。这是一间面朝院子的西式房间,有一扇很大的飘窗。因为“国王”很喜欢这里,所以就把这里当做了“国王”的房间。
像往常那样,“国王”就在房间里,面朝庭院,悠然地坐着。阳光照得“他”的长毛闪闪发光——泛着淡淡的蓝色。
其实早先是更艳丽的蓝色。刚才妻子说“两年前的话还有可能”就是这个意思,最近“他”的毛色越来越淡了。
这是一只雄性波斯猫,名叫“蓝宝石”。名字的由来当然就是因为他的毛色。这是一种名为“俄罗斯蓝猫”的品种,但这种猫其实大都是灰色,怎么看都看不出来是蓝色。然而,“蓝宝石”的毛确实是蓝色的。第一眼看到“他”的人都会问是不是给他染过颜色。但其实没有,养过一阵子就会明白,因为“他”身上新长出来的毛也是艳丽夺目的蓝色。
关于“他”的出身,仁科也不是很清楚,能查到的最早记录是“他”曾被一位意大利富豪收养过,但因为事业失败、意大利富豪自杀,之后由一位日本实业家在拍卖会上将其拍下。
但那之后,那位日本实业家也突然死亡,据说是家人外出旅行时,所乘坐的船只发生了沉船事件。当时,“蓝宝石”和“他”的孩子、六只小猫一起被留在家里,才逃过一劫。
那个日本实业家曾经想为“蓝宝石”繁育后代。仁科非常理解这种心理,如果能繁育出更多的蓝毛猫,必定会在宠物业内掀起一场革命。
实业家死后,“蓝宝石”又一次更换主人。这一次的主人也曾尝试繁育蓝色波斯猫。但是无论尝试了多少次,每次生出来的小猫都只有平凡的毛色。
而后——
那个主人也死了。在山路上开车的时候,方向盘打滑,连人带车翻落山崖。事故的具体原因至今不明,唯一的可能是其自己驾驶失误。
那个主人养了“蓝宝石”一年。事故发生的三天前,“蓝宝石”的第十七个孩子刚刚诞生。为了繁育后代,猫主人弄来了三只雌性波斯猫。但很遗憾,这些雌猫都没能生出一只蓝毛猫。
这只拥有神秘魅力的蓝色波斯猫之后又跟过好几个主人。有收藏家,也有专业的繁育者,但他们的目的都只有一个,就是希望繁育出这世间罕有的蓝色血统。这种梦想渐渐被称为“蓝宝石的奇迹”。不过,所有人的挑战都以失败告终。如果只是育种受挫倒也罢了,但问题是,几乎每一个主人都会死于非命。渐渐地,人们将其描述为一种诅咒。
“如果要给‘蓝宝石’育种,最多只能生十六只。第十七只小猫出生后,几天之内,死神必定降临。”
没人知道为什么会是十七只?但仁科听到说过一个说法。波斯猫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十六世纪的意大利长毛种猫。而在意大利,“十七”是一个不吉利的数字。“十七”可以用罗马数字表示成“XVII”,换一下顺序就是“VIXI”,而这是表示“我正活着”的拉丁语“VIVO”的过去式,意为“我曾活着”。换言之就是,“我已死”。
一般而言,所谓的诅咒,多是糊弄人的东西。但“蓝宝石的诅咒”却似乎有确凿的证据。那些莫名丧命的猫主人全都符合这个条件。而那些保住性命的猫主人,全都是在第十七只小猫出生前就把“蓝宝石”送走的人。
两年前,“蓝宝石”来到仁科家,是另一个繁育者送给仁科的。那个繁育者也曾挑战过繁育蓝毛猫,但终究没能成功。仁科家里有一只健康的雌性波斯猫,名叫“泰贝莎”,银色的猫毛有时候看上去也像淡淡的蓝色。仁科觉得泰贝莎应该可以。
但是,梦想并没能实现。泰贝莎生出来的十五只小猫全都是普通的波斯猫。当然,这不能怪“她”。
仁科伸手想去抚摸“蓝宝石”的背部,但仁科的手指刚碰到“蓝宝石”,蓝色猫毛的国王就突然抬起头,怔怔地盯着仁科,同时发出低沉的“呜”的叫声,似乎在警告:不许随便碰我!仁科知道,这种时候如果强行去摸,一定会被“他”咬。
姑且不说观赏之用,至少这种猫完全不适合养来玩。之前的猫主人也曾说过:“这只猫一点儿都不和人亲近。”想去抱“他”的时候,每次都会逃走;完全不像其他猫那样可以抱在膝盖上;就算喂食,“他”也只吃猫盘里的东西,如果伸手让“他”舔,反而会激发他的敌意,发出低沉的叫声。
关于这一点,业界有两种猜测。第一种认为“他”是在对之前的主人尽忠。据说之前那位沉船而亡的实业家就曾和他很亲昵,事实上也确实有“他”舒服地坐在猫主人膝盖上的照片。
还有一种说法认为“他”可能有病。相传“蓝宝石”曾得过一场重病,医生曾以为“他”将命不久矣。但最终,“他”战胜了病魔,却因为治疗的缘故改变了性格。
没有人知道哪一个才是真相。仁科只知道一个事实,自从“蓝宝石”来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一只不会亲近人的猫了。
4
仁科常去一家宠物医院,他和院长已经认识二十年。这天,他去医院咨询有关给“蓝宝石”做绝育手术的事。“蓝宝石”被装在笼子里,但“他”从不会乖乖地自己进笼子,今天也是仁科和妻子费了好大劲才把“他”弄进去的。为了防止被抓咬,两个人当时都戴着皮手套。
来到医院,仁科发现医院隔壁已经被改造成宠物美容室。医院与宠物美容室共用一个等候室,在等候室里可以看到美容室内的模样。仁科看到一个宠物美容师模样的年轻女孩正在给一只大型犬修理毛发。
“是吗?果然你也决定放弃了。”在大块头助手的帮助下,好不容易给“蓝宝石”抽完血之后,白发院长感慨地说道,“我本来很期待,想看蓝色的小猫呢。”
“都说是‘奇迹’了,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发生?”仁科朝笼子里看了看。
“有没有想过克隆?虽然算不上是‘他’的后代,但从增加个数的结果而言,应该也一样。”
仁科一脸不堪忍受的表情摆了摆手:“据说以前也有人尝试过。花了很多钱,但结果生出来全是白猫。据说即使遗传因子相同,毛色也未必相同。世界上第一只克隆猫也是如此,据说使用的是三色猫的遗传因子,但结果生出来的却是一只双色猫。”
院长告诉仁科,等血检报告出来后再决定正式的手术日期。
仁科离开诊疗室后,在等候室等待叫号,办理结账手续。这时,一个年轻女孩从隔壁的美容室走了出来,看样子应该还没到二十,穿着牛仔裤搭配运动服。
女孩经过仁科面前时不由得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看着放在仁科身旁的笼子,惊得瞪圆了眼。
“很少见吧?是蓝猫哦,事先申明,‘他’可没染过色。”
那个女孩似乎完全没听仁科在说什么,而是一脸认真地盯着笼子里看,呼吸明显变得有些急促。女孩轻轻地唤了声:稻荷。
“啊?”
“请问,”女孩面对仁科,“可以让我抱‘他’一下吗?”
“不行哦,你还是别想了,这家伙可麻烦了,一点都不和人亲近,甚至可以说很凶……”
“但我还是想抱一下。请让我抱一下吧!”女孩低头拜托。
“真拿你没办法。我无所谓,但真的可能被咬哦。而且一旦从笼子里放出来,就很难再弄进去了。”
“到时候我会一起帮忙的。拜托了!”
看到这个女孩如此有诚意,仁科不忍心再拒绝。而且,他觉得女孩也算是和动物打交道的,应该不会有大碍。
“就一会儿哦,碰‘他’的时候一定要当心。”
“好的。”女孩说着打开笼门,毫不犹豫地双手伸进笼中。
仁科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担心“蓝宝石”马上会发狂咬人。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被女孩抱在怀里的“蓝宝石”非常温驯,不仅如此,当她抚摸“他”的背部时,“他”居然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表示很舒服的声响。
“难以置信!”仁科念叨着,“虽然你是和动物打交道的专业人士,但真没想到你居然能让这家伙这么听话……”
女孩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抬头问仁科:“您暂时还不走吧?”
“嗯,不着急走。”
“稍等。”女孩说着把“蓝宝石”放在椅子上,“要乖乖的哦。”说完匆匆离开。
这时,仁科再一次吃惊不已。因为“蓝宝石”居然非常听那个女孩的话,在椅子上端端正正地坐着,正目不转睛地牢牢盯着女孩离开的方向。
仁科觉得很纳闷,试着伸手去摸“蓝宝石”。但他的手指刚一碰到“蓝宝石”背上的毛,“蓝宝石”就马上扭过头来,露出一副威吓的表情。
仁科觉得再继续碰下去,一定会被“他”咬,吓得赶紧收回手。
这时,女孩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袋子。之前乖乖待在椅子上的“蓝宝石”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还发出“咕”的声音。这是仁科从未听到过的、“蓝宝石”撒娇的可爱叫声。
女孩从袋子里拿出一样东西——棉花糖。女孩把棉花糖放到“蓝宝石”的面前。
紧接着,又发生了一件让仁科觉得不可思议的事。“蓝宝石”伸长脖子闻了闻,立刻咬下一口。不仅如此,之后还如此重复地一口接着一口,直到把整块棉花糖吃完。
“这怎么可能!”仁科不由得脱口而出,“‘他’居然爱吃棉花糖?更让我吃惊的是,他居然吃人类用手递给‘他’的食物?小姑娘,你是不是会魔法啊?”
女孩没有回答,只是渐渐地红了眼圈:“果然是稻荷。你是稻荷,对吧?你就是稻荷吧?”女孩说完,感慨得泪流不止,紧紧抱住“蓝宝石”。蓝色的“猫国王”此刻非但没有发怒,还开始一口口地舔着她的脸庞。
5
这家医院与仁科打算让“蓝宝石”做绝育手术的动物医院相比,无论建筑物的规模还是工作人员的数量全都不一样。据说这里本来不是医院,正式的名称里有“研究所”的字样,主要的工作内容是对动物进行治疗,但那只是研究的一个环节。
在研究所的接待室里,仁科与一个人面对面坐着。这个人肤白、唇薄,有一种高傲冷淡的感觉。他的名片上印有“医学博士”的头衔,名叫安斋。
“我看过你的来信了,说实话,我非常震惊。”安斋说,“没想到有人会发现那只猫的真相,果然还是小孩子更有灵性。这其中也许还存在着很难用现代科学解释的理由。”
“其实也不算小孩子,是一个十八岁的女孩,今年刚刚高中毕业。”
仁科说那个女孩在宠物美容室工作,名叫未玖。本来的梦想是成为给人做发型的美发师,但高中时代得知有宠物美容师这种职业之后,就改变了目标。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当时,她一个人闯进闲人免进的区域,见到了‘蓝宝石’。而那时正好是‘蓝宝石’术后一个月的时候。”
“术后?……你说的是那场手术?”仁科抬眼看着对方。
安斋点点头:“没错,就是那场手术。”
仁科从包里拿出一张纸。这是一张几年前报纸的复印件,标题写着“猫全脑移植手术已有数起成功案例”。
“那个做宠物美容师的女孩说,当年第一眼看到‘蓝宝石’的时候,就已经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也可能相反,是那种感觉将其引到了那个房间。但她万万没想到看到的是一只不可思议的蓝猫。仅凭她的那番回忆,我其实也是一头雾水,但当她告诉我当年那家医院的名字后,我就有了眉目,因为我记得在哪里听到过那个名字。后来我想起了报纸上的报道。所以就给这个研究项目的负责人安斋先生你写了封信。”
安斋叹了口气:“真是了不起的推理能力。”
“虽然给你写了信,但我没有打算公之于众。我只是想知道真相,然后告诉那个女孩。你就告诉我吧。”
安斋微微一笑,双手抱臂:“我也是打算全盘托出,才答应见面的。你在信中说,你曾一直努力繁育蓝毛小猫,那你应该知道‘蓝宝石’曾经得过重病。”
“我曾听说过,但具体……”
安斋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是脑肿瘤,而且越长越多,送到我们这里的时候已经动弹不了。猫主人拜托我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救‘他’,但当时已经束手无策,除非——”
“你所说的方法莫非就是……”仁科朝报纸复印件看了一眼。
“脑移植。”安斋的语气很平静,“简单来说,就是让‘他’和其他猫换脑。要救‘蓝宝石’,只有这一个办法。但问题是,当时的技术还不够完善,之前在我们这里进行的三起手术都以失败告终。但猫主人说,即使如此也愿意尝试一下。据说他花了重金买来‘蓝宝石’,所以在‘蓝宝石’留下子孙之前不希望‘他’死。接着还有第二个问题,就是从哪里去找可以换脑的猫。因为时间紧迫,所以‘蓝宝石’的主人命令手下去找野猫。然而,偏偏那时候就是找不到大小合适的野猫。刚才忘记说了,进行脑移植需要满足很多条件,大小一致就是其中之一。如果太大,就无法放入接受方的头盖骨,如果太小也不行。正当我们焦急万分的时候,被送来这里的就是那只被车撞后处于濒死状态的猫。”
“就是那个女孩的猫吧?”
“虽然‘他’戴着猫环,但我们不知道‘他’的主人是谁。当时‘他’的内脏已经破裂,肯定没救了,但脑部却奇迹般地完好无损,而且和‘蓝宝石’的匹配度也非常高。于是我们立刻进行了手术。”
“手术的结果非常成功?”
安斋重重地点了两次头:“比预期的效果还要好。术后状态也很稳定。但遗憾的是,没能留下正式的记录。因为如果公开手术信息,就必须得到猫主人的许可。”
安斋说蓝宝石术后住了两个月的院之后,就回到了主人的身边。
“原来如此。经你这么一说,很多谜团都可以解开了。也难怪‘蓝宝石’会从某个时期开始,突然性情大变。”
“对猫来说,性格其实很重要。”安斋说,“如果不是‘蓝宝石’,就不会有猫主人愿意要一只换过脑袋、只有身体还是原样的猫。而且我们实施的其他手术都是出于研究目的。”
“是啊。之后脑移植的研究一直有新进展吧?”
“关于猫的研究已经结束,所以我们的任务算是已经完成。”
仁科歪着脑袋,没太明白。
安斋露出一个冷酷的笑脸:“最终目的是实现人类的脑移植。因为猫脑和人脑就形状而言非常接近,最适合作为人脑研究的试验品。”
“人脑移植……”
“一旦成为现实,那么年纪大的人就可以通过年轻人的肉体重获新生,这将不再是天方夜谭。当然,实现这一步还要等很久。”安斋说着瞥了一眼仁科,“‘蓝宝石’现在怎么样了?”
“我把‘他’送给了那个女孩……也就是做宠物美容师的那个女孩了。她应该会善待‘蓝宝石’,毕竟她是那只猫唯一愿意亲近的人。对猫来说也是一种幸福。”
安斋面无表情地说了句:“那就好。”
6
仁科在网上看到那篇报道的时候,已经是他把“蓝宝石”送给未玖的十个月之后。其实是他的妻子先看到,然后再叫他看:“喂,你知道这个吗?”
报道的标题是《传说中的蓝毛小猫连续出生或成最新商机》。
仁科读完报道内容后更是大吃一惊,因为报道说不断有继承了“蓝宝石”血脉的小猫出生,而且据说这些小猫全都和父亲一样,拥有蓝色的猫毛。
“蓝宝石”的主人——那个名叫未玖的女孩接受采访时说:
我本来完全没想让“他”有那么多小孩。但有一阵子听说附近有野猫生了蓝色的小猫,所以我确信我们家的猫应该就是那只蓝色小猫的爸爸。然后我每天都去那间神社,把那些小猫全都带回家养,但最后“他”们都找到了主人。没错,因为确实很少见。很多人都求我一定要卖给他们。之后,我试着让“他”和其他雌猫交配,结果也全都生出了蓝色小猫……渐渐地,上门求我给猫交配的猫主人也络绎不绝起来。交配一次多少钱?那可是秘密……不过确实让我变得收入颇丰。但交配是有条件的。似乎如果同为波斯猫,因为遗传因子的关系,是生不出蓝色小猫的。所以蓝猫都是杂种。到现在为止生了多少只小猫?大概已经超过五十只了吧。
读完报道,仁科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原来如此!早知道就让“蓝宝石”杂交了。
作为繁育者,受常识所限,一般都不会想到让波斯猫与其他品种的猫交配。但就是因为这种墨守成规,让他们全部错失了幸运。
仁科想起了未玖的那张脸,在羡慕她的同时,也觉得是未玖对稻荷的深情让奇迹真的发生了。一想到这儿,仁科已然释怀,觉得不必后悔。
仁科回想起未玖喂蓝猫吃棉花糖时的情形,不由得“噗嗤”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