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铃声嘀嘀响起,我本能地伸手想去按停,手背却重重撞上某样硬物的边角,痛得眼冒金星地跳将起来。
“好痛啊!”
仔细一看,原来闹钟旁搁着台袖珍液晶电视。
“喂,怎么回事?这玩意儿怎么会摆在这里?”
老婆还在被窝里背对着我酣睡,肥硕的屁股就在我眼前。听到我问话,她老大不耐烦地转过身来,动作迟钝得犹如《幻想曲》里跳芭蕾舞的河马。
“什么事呀,吵死了。”
“我问你这是什么!”我不由得提高了声音,这时闹钟铃声已经变成急促的“嘀嘀嘀嘀”。我赶紧按掉开关,时间显示是五点半。
“闹钟啊。”
“不是,我是问旁边这个!”我把液晶电视举到老婆鼻子底下。
老婆像赶苍蝇般挥挥手:“不就是电视嘛。”
“我知道这是电视,问题是为什么会摆在这儿?你几时买的?”
“前些日子邮购的,还不是因为你不同意在卧室放普通的电视。”
“我每天要早起,你在旁边看电视,我哪里还睡得着。”
“所以我才买这个啊。这样就能在被窝里看电视了,只要我戴上耳机,你就听不到声音了。”
“可你也得早睡早起啊!”
“我和你不一样,九点多十点上床我根本睡不着,在床上干躺着听你打鼾,实在很烦人。再说就算看电视,撑死了也只能看到十点档的电视剧。唉,以前在东京还能时不时看看深夜节目。”说着她故意打了个大哈欠。
一提到从前在东京的时光,我就无话可说了。我抓了抓鼻翼,低头看着液晶电视问:“这个花了多少钱?”
“也没多贵啦,瞧你这小气劲儿。”老婆皱起眉头。
“算了。你快点起来,我饿了。”
“这么早爬起来,亏你倒还有胃口。”她哼哼唧唧地坐起肥胖的身子,张口又打了个哈欠。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哇”的一声好似巨大爬行类动物发出的尖叫,和老婆打哈欠几乎同时发生,我差点以为是她在怪叫。
“刚才是什么声音?”
“好像是从门外传来的。”
“我过去看看。”
我匆匆套上衣服走出卧室,发现女儿绘理也一身睡衣来到走廊上。
“爸爸,刚才那是什么声音哪?”绘理揉着惺忪的睡眼问,左边头发睡得翘了起来。
“你快回房间。”
我下楼从玄关出了大门,只见一个系着围裙的女人跌坐在门柱对面。是对门那家的主妇。
“哟,是山下太太啊,你怎么了?”我边打招呼边走过去。
山下太太僵硬地朝我转过头。她双目圆睁,流着鼻水,嘴角微微抽搐。
“……出什么事了?”
我意识到事态非同小可,当即继续朝她走去,发现有人倒卧在离她几米远处。那人穿着灰色西服,应该是个男的,仰躺在地,隆起的啤酒肚上染着红褐色。不知什么东西插在他肚皮上,看起来就像小山丘上竖着个十字架。我旋即发现那是一把刀。
“啊!”我很没出息地大叫一声,向后直退。
这时绘理跑了出来:“爸爸,你在干吗?”
“不要过去!”我一把将她抱起,挡住她的视线。
“怎么啦?”老婆也趿着拖鞋出来了。她在睡衣上罩了件开襟毛衣,刘海上还粘着个卷发器。“哎呀,这不是对门的太太吗?怎么坐在这种地方,出什么事了?”
“啊,你别往外跑!”
老婆对我的话充耳不闻,径自走出大门。没多久她就发现了尸体,惊得猛一哆嗦,僵立不动。但她没有失声尖叫,随即战战兢兢地凑过去仔细打量。
“这个人死了?”老婆一脸悚然地问道。
“没错。”我说,“快回来。”
“嗯……”老婆俯下身望着死者的脸庞,“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尸体呢。”
“啊,我也要看!”
“喂!”
绘理挣脱我的怀抱跑到路上,躲在妈妈背后偷眼张望尸体,然后天真烂漫地嚷道:“哇,好吓人!”旋又捡起掉在地上的棍子,戳着尸体的侧腹。
“绘理,很脏的,不要碰!”老婆阻止她。
“唷,大家早啊。”隔壁的远藤西装革履地迈出家门。在我们社区,他几乎每天都第一个出门上班。正要骑上自行车,他忽然瞥见倒在路边的尸体,登时失去平衡,连人带车翻倒在地。
“哇哇哇!哇哇哇哇哇!”远藤跌坐在地,指着尸体,“那、那、那是什么?”他的眼镜都歪了。
“早上好!”斜对面的主妇笑眯眯地出来了,几秒过后,她啊地尖叫起来,僵立着动弹不得。
其他住户也陆续露面。
“大家围在这儿干吗呢?嘿咿!”
“出什么事了?呀啊!”
“怎么了?怎么了?我看看……哇!”
尖叫声、惊呼声此起彼伏,转眼间尸体旁便围上了一圈人。说来奇怪,随着人数的增加,人们似乎可以比较镇定地面对眼前的尸体了。最初吓得腿软的那些人,看热闹的心态也逐渐占了上风,甚至为了看得更清楚不断往前凑。
“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町内会会长岛田瞧着尸体说,“这里怎么会冒出尸体?”
“看样子是他杀。”我试探着说,众人一致点头。
“这人是谁啊?”老婆随口问道。
“不认识。”岛田会长说,“大概是推销员之类的。有哪位认得他吗?”
没人应声,都只是摇头。我也没见过此人。
“伤脑筋。”岛田会长抓了抓脸颊,喃喃自语,“那就只有报警了吧?”他的语气像在征求大家意见,有几个人点了点头。
“一定得报警吗……”有人低声插嘴,是刚才跌倒在地的远藤。
岛田会长向他望去。“你什么意思?”
“呃……我知道不该有这种想法,可一想到现在的情况,忍不住就……”远藤吞吞吐吐地说。
“你想说什么?有话就直接讲出来吧!”岛田会长一脸焦躁地催促,我们也听得很不耐烦。
远藤干咳了一声。“我是说,如果报警,肯定会闹得沸沸扬扬,对吧?”
“那当然,毕竟是命案嘛。”
“报纸应该也会报道,说不定还会上电视新闻。”
“差不多吧,有什么问题吗?”
“到那时社会大众会怎么看我们社区呢?恐怕会觉得是个出过凶杀案的地方,很可怕吧?换句话说,社区的形象会恶化。”
周围有人恍然轻呼,我也明白了远藤的言下之意。
“老公,那样一来,”身边的老婆说,“我们的房子又要跌了!”
我嘘了一声,示意她赶快闭嘴,她也慌忙伸手捂住嘴巴。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但没有一人露出觉得她说话不着边际的表情,反而因为发现有人和自己持相同观点,人群中弥漫着一股安心的氛围。
“她说得没错。”远藤看了我老婆一眼,又望向岛田会长,“我就是担心这件事。”
“嗯……”岛田会长交抱起双臂,“是有这层担忧啊……”
“不要啊,我可不想让房价再跌了!”对门的山下太太悲痛地叫道,“眼下就已经缩水了一千万,东边那栋在售的房子面积比我家还大,可是前阵子看售房广告,比我们买的时候还要便宜两百万!”
“那栋房子啊,听说实际有人来看房的时候,还可以再优惠一百万。”后方有人接口道。
“什么?怎么会这样!”山下太太当即呜咽起来,她丈夫神情尴尬地递上手帕:“别哭啦。”
每个人表露感情的方式不同,不见得都这么直接,但在场所有人应该都和山下太太心有戚戚焉。我们都是怀着同样的梦想在这远离东京市中心的地方安家,也同样每天眼睁睁看着梦想破灭。
“岛田会长,你看该怎么办?”远藤再度开口,“如果房价再跌下去,将会给大家的未来带来严重的不利影响,这一点你应该也很清楚。你也不希望自家的房子进一步贬值吧?”
被远藤一语道破心事,岛田会长略显不快。但仔细想想,说不定最不满现状的人就是他。他担任町内会会长,就是因为最早在这一社区买下住宅。而他不惜每天花三小时上下班,第一个出手买下这种地段的房子,自然不是出于“风景优美”、“让孩子生活在有院子的环境里”或“远离都市喧嚣”之类的理由,而是计划着“很快房子就会升值,到时转手卖出,再到交通便利的地方买栋独门独院的房子”。
“可总不能不报警吧?”岛田愁容满面地回答,“尸体也不能这么搁着不管。”
没有人答得上话,众人都沉默不语。
“死在哪儿不好,干吗偏偏死在这里!”隔了片刻,远藤太太盯着尸体恨恨地说。
“这话你该对凶手讲,跟死鬼抱怨有什么用。”山下悻悻说道。
“真是的,干吗非得在我们这儿杀人啊!”
“明明地方多的是……”
“麻烦死了!”
大家异口同声地发泄不满。
“干脆随便埋了拉倒。”
甚至有人提出这种玩火的主意。
“埋了他?那可不大好,万一被人挖出来……”
这些讨论已听不出是开玩笑还是当真了。
我也忘形起来,想都不想便脱口提议道:
“倒不如扔到黑丘镇算了,嘿嘿嘿。”
“啊?”
一直抱怨不休的众人表情顿时僵住,齐齐朝我看来。
“你刚才说什么?”岛田会长问道。
“没什么,呃,我是开玩笑的,哈哈哈!玩笑玩笑,千万别当真。”我赶紧堆出笑容,不停地摇手。
“嗯,”远藤一脸认真地点头赞同,“原来还有这一手,我怎么没想到。扔到黑丘镇……嗯,好主意。”
“喂,远藤,我是在开玩笑。”
“不,这的确是条妙计。”岛田会长说,“这样处理不费多大力气,就算警察闹得沸反盈天,我们社区的形象也不会受损。”
“而且这么一来,”我老婆补充道,“形象受损的就是黑丘镇了。”
有几位邻居好像早已产生同样的念头,闻言微微点头。黑丘镇离这里几公里远,据说因为有兴建铁路的计划,房价看涨。我们社区的住户听到风声,都是一肚子不满,当初黑丘镇的房价比我们这儿还低。
“我有个家住黑丘镇的同事,”山下闷闷地开了口,“他这一阵子格外兴高采烈,有事没事就找我搭讪,想打听我当初是花多少钱买的房子。前几天他还故意打开售房传单,念叨说黑丘的房价虽没有飙升,总比贬值强,这话分明就是讲给我听。”
此言一出,各位主妇个个横眉怒目,男士们则都气得直发抖。
“既然他们不仁,就别怪我们不义。岛田会长,请你定夺!”远藤用古装剧的口吻催促道。岛田会长沉吟片刻,抬起头来。
“好吧,那就民主表决,少数服从多数。赞成把尸体抛到黑丘的人请举手。”
我们社区共有十户人家,所有户主和太太都毫不犹豫地举手赞成。
当晚,我、岛田会长、远藤、山下四人把尸体抬进汽车的后备厢,驱车出发。远藤和山下是抓阄选上的,可硬拉上我真是毫无道理。按他们的说法,是因为最初提议抛尸黑丘的人就是我,我反复解释那只是开玩笑,但他们就是不听。
“我还不是一样,只因为是町内会会长就得担起这个任务,真没道理。”岛田会长边说边转动旧款皇冠车的方向盘,“而且还要拿车派这种用场,想起来就恶心,以后后备厢再也不能用了。”
“算了算了,这也是为了我们社区嘛。”山下安抚道。
皇冠车载着我们四人和一具尸体,在只比田间小道稍胜一筹的路上颠簸行进。放眼望去,四周全是刚插完秧的农田。
“这一带原本说要盖小学,不知后来怎样了?”远藤忽然感叹了一句。
“可不。还有铁路,本来应该经过我们社区旁边的。”山下说,“那样车站前也会兴建商业街了。”
“原先还听说,政府的办事处也会很快建成。”岛田会长叹了口气,“到头来,开发商吹的牛皮哪里能信!”
“按照房地产公司的解释,当初只是说建立办事处的计划正在研究,并没有打包票。但我们做业主的难免有上当受骗的感觉。”远藤说。
“我跟朋友讨论过,”我也加入话题,“他说如果是确定会开发的地段,不可能这么便宜就买到独栋住宅。”
“这话说得——”岛田会长手握方向盘,靠向椅背,似乎是想说“未免也太直白了”。
“说到底,都是因为首都圈的房价太离谱了。”可能是想避开烦恼的话题,山下转而指出问题的根源,“普通人奋斗一辈子也买不起一栋小小的独栋住宅,这种情况绝对不正常。最近说是房价跌了一些,但原来的价格太高了,就算降了一点点也还是买不起啊。”
“另一方面,也有人靠着父母留下来的土地成了暴发户。”远藤不屑地说,“对这种人就该狠狠征收继承税,交不起就没收土地!”
“没错,最后所有土地都归国家所有,再由国家出租给老百姓。这样,贫富差距也会缩小。”岛田会长强调。
“土地是公共所有,靠炒地皮来赚钱的想法本身就不应该。”山下说。
“就是就是!”
“说得太对了!”
其实我们也是为了投资才买下现在的房子,此刻却都假装忘记了这回事,批判得慷慨激昂。
“哦,看得到黑丘了。”岛田会长踩下刹车。
一望无际的田地中,有一片区域林立着数十栋同样格局的住宅。黑暗中看不分明,但每一栋的面积都和我们社区的差不多。
“哇,这地方真偏僻,周围什么都没有。”山下的声音里透着幸灾乐祸,“看样子也没有公交车站,去最近的电车站开车也得十分钟吧?”
“不,十分钟应该到不了,估计要花上十五分钟。”岛田会长说得把握十足。
我们放慢车速,缓缓驶入黑丘镇。时值深夜,这里本就住户寥寥,路上半个人影也没有,灯几乎都熄了。
“尽量找个显眼的地方扔掉,”远藤说,“这样才能早点被发现。”
商量的结果,我们决定把尸体抛到最大的一栋房子门前。这户人家的停车场里居然停着奔驰,愈发惹得我们大起反感。
我们从岛田会长皇冠车的后备厢里拖出用毛毯包裹的尸体,扔到路边。不可思议的是,这时我对尸体的恐惧已消失了大半。
“好了,快撤!”
会长一声令下,我们陆续回到车上。
次日早晨——其实也就五点半光景,我把顺利抛尸的事告诉了老婆,她回我一声:“辛苦了。”这句话我已许久没听过了。
“这下黑丘镇的形象就要一落千丈了!”平常这个时候老婆总是睡眼惺忪,今天却难掩兴奋之情。
但等她看到早报里夹带的传单,脸色迅速晴转多云。
“老公,房价又跌了!”她拿给我看的,不用说正是我们社区的售房广告。“你看,就是昨天提到的东边的房子,比两周前又跌了两百万!”
“还真是。”我啃着吐司,瞟了一眼。
“啊,烦死了,就不能想想办法吗?像高级公寓什么的,如果后来房价下调,之前购买的业主不是可以要求返还差价吗?”
“嗯,但肯定有一番扯皮,因为虽然降了价,也还一栋都没卖出去呢。”
“什么?我们社区就这么无人问津?”
“……我去上班了。”趁她还没大发雷霆,我赶紧溜走。
三小时后,我抵达了位于虎之门的某办公用品制造公司总部。说来也怪,自从开始远距离上班,我反而一次也没迟到过。
落座后,我正想起身去自动售货机上买罐咖啡,无意中听到隔壁科的同事在闲聊。
“今天科长好像请假了。”
“咦,真难得,感冒了?”
“听说是车出了问题。”
“就为了这事请假?”
“你不知道,对科长来说,车坏了是很要命的。他住在一个叫‘黑丘镇’的地方,没有车连电车站都去不了。”
“哇,那也太辛苦了吧。”
我窃笑着离开座位。没想到隔壁的科长就住在黑丘,所谓车出了故障云云,肯定只是个幌子,十有八九是因发现了尸体乱成一团,所以没来上班。我不禁开始期待晚上的新闻。
然而,这天晚上全然不见黑丘镇发现尸体的报道。
“怪了,到底怎么回事?”躺在床上,我对着老婆买的液晶电视不停换台,一边歪头思索,“明明是一起命案,不可能不报道啊!”
“说不定警方公布消息比较晚,明天的早报就会登出来了。”
“有可能。”
我关掉电视。明天是星期六,不用上班,但我早睡已成习惯,没多久便困意袭来。
一阵激烈的摇晃把我惊醒。睁开眼,老婆的脸孔近在咫尺,神色大变。
“糟了!糟了!老公,大事不妙!”
“怎么了?”
“尸体……尸体……那具尸体又出现在门外!”
“什么?”我立刻跳下床。
走出玄关,门前和前天一样围了一圈人,岛田会长、远藤等人也在。
“早。”看到我出来,远藤向我问了声好,其他人也纷纷打招呼。一一回应后,我开口问道:“听说又冒出尸体了?”
“是啊,你看这边。”
顺着眉头紧蹙的远藤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我禁不住一声惊呼,吓得直往后退。一具尸体横卧在地,皮肤已变成土灰色,脸也走了形,令人印象深刻的啤酒肚也有点缩水,但从衣着来看,无疑就是我们前天夜里扔在黑丘镇的尸体。
“怎么又回来了?”
“我们正在讨论这个问题,”岛田会长抚了下日渐稀薄的头发,“恐怕是黑丘的居民运过来的。”
“黑丘镇的……”
“他们也是同样的想法,担心发现尸体会连累社区形象,所以就扔到我们这里。”山下解释道。
“太卑鄙了!”山下太太怒不可遏地说。
“说起来,总归是我们先使的这一招啊。”岛田会长面露苦笑。
“不见得,这可难说得很。”远藤说,“又没有证据证明这个人是死在我们这儿,说不定打一开始就是他们扔过来的。”
“对对对!”
“就是这样!”
“黑丘的人肯定做得出这种事!”
事实上我们也干了同样的勾当,没资格指责别人,但大家都对这一逻辑矛盾视而不见,交口痛骂黑丘的居民。
“那,我们该怎么办?”我问岛田会长。
“还能怎么办?眼下这种状况,总不能报警吧?”
“那就再扔到黑丘镇。”人群后方有人建议。
“这主意好!”
“跟他们杠上了!”
没人反对。
“那么先把尸体藏起来吧,入夜后才能行动。”岛田会长向众人提议。
“就这么办!”
“这次也藏到那栋房子里好了。”
“那栋房子”指的是社区的样板房,门上了锁,库房却开着,前天尸体也是在那里藏到晚上。
有人拿来梯子,我们把尸体搬到梯子上,当成担架抬起来。山下在前,岛田会长断后,其他人簇拥在四周,络绎前进。
“好像有点臭。”远藤抽着鼻子说。
“哎呀,难道开始腐烂了?”我老婆说完,大胆地凑到尸体脸旁闻了闻。“果然,最近天气太闷热了。”她皱起眉头,伸手在鼻子前扇风。
“说起来,昨天我家的生鲜食品也坏了。”远藤太太说,“也就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一会儿。”
“你们家也是?我家也一样。”山下太太接口道。
“这天气说热就热。”
“厨房垃圾也很快就臭了。”
“真头疼。”
尸体就在眼前,主妇们还能满不在乎地闲话家常,神经之粗委实令我咋舌。我虽已习惯了不少,仍竭尽全力才压住呕吐的冲动。
把尸体放到库房后,岛田会长关上门。
“那么,还是晚上见了。”
“辛苦了。”
“辛苦了。”
气氛仿佛刚清扫完社区的下水道,我们互相道乏后四散而去。
“打扰一下。”正要迈进家门时,身后有人叫住了我。回头一看,大门旁站着一高一矮两名男子。
“有什么事吗?”我转身面向他们。
“我们是警察。”小个子亮出证件,“可以请您配合调查吗?不会耽误您多少时间。”
听到“警察”二字,正要各自回家的邻居们纷纷围拢过来。两名警察见状显得有些困惑。
“请问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呃……照片里的这个人,不知您有没有在这一带见过?”
小个子警察取出一张照片,拍的正是那个死者。但我只字不提,只回了声“我没见过”,随即把照片递给老婆。老婆也很冷淡地说:“不认识。”
“我看看。”岛田会长接过照片,煞有介事地皱起眉头,“唔,附近没见过这个人。”
其他人也传看了照片,每个人都斩钉截铁地说不认得。
“这个人出什么事了吗?”我问小个子警察。
“他是某起重大案件的关键角色,”警察收起照片说道,“有迹象显示有人要杀他灭口,几天前他就下落不明了。”
“哟,那可很不妙啊!”远藤装得大惊失色似的,“但两位为什么会来我们社区呢?”
“我们在北边几公里处发现了他的汽车,一路查找线索,最后就找到了这里。”
“车啊……但照这么说,”岛田会长说,“黑丘镇不是距离更近吗?你们去那边调查过没有?”
“去过了。”小个子警察点点头说道。
“那边也反映没见过这个人?”
“不,有人作证说见过他。”
“哦?”岛田会长瞪大眼睛,“这么说来,是在那里遭了什么不测?”
“不是,”警察舔了舔嘴唇,继续说道,“根据证人的描述,后来照片上的人来了你们这里。据说他曾向人打听,到白金台社区应该怎么走。”
“咦……”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问。
“前天白天。”
“前天?”
不可能。前天一大早,他已成了一具死尸!
“请问……”警察搔搔头,扫视众人一眼,“贵社区的住户……”
“都在这里了。”岛田会长说。
“哦。如果想到什么线索,请跟我们联系。”
把写有联系方式的便条递给岛田会长后,两名警察乘车离开。
“黑丘那些混账,还真敢胡说八道!”等到警察的车看不见了,远藤忍不住说道。
“刚才真险!要是尸体还没藏好警察就找上门来,那就神仙也没法子了。”
山下言毕,我们都点头称是。
“事已至此,无论如何都要把尸体处理掉。趁警察还没展开全面调查,赶紧扔到黑丘,绝对不能认输。”
岛田会长下了结论,我们轰雷般齐声答应。
凌晨两点,我们在皇冠车前集合。参与行动的仍是前天那拨人。有人提议更换人手,但考虑到去过一趟的熟门熟路,还是维持不变。作为补偿,免除我们今后一年的社区服务。
岛田会长推开库房门,用手电筒向里探照。恶臭扑鼻而来,中人欲呕,看来尸体腐烂得愈发厉害了。黑暗中看不太清楚,但尸体的皮肤表面似乎有液体渗出,把衣服和库房的地面沾湿了一片。
“来,动手搬吧。”
岛田会长说完,我们点点头,将尸体从库房拖出。原本很肥硕的尸体,面部肌肉已松垮下垂,头盖骨的轮廓清楚浮现,塌陷的眼皮间隐约看得到混浊的眼球,嘴唇向上收缩,露出黄色的牙齿,一颗臼齿上镶了金色牙套。
“拿这个把他包上。”岛田会长在院子里铺上塑料薄膜。
正要将尸体移上去,山下忽然绊了一跤。
“啊!”
失去平衡的他本能地伸手一撑,正好撑到尸体肚子上。那啤酒肚比今早看到时膨胀了不少,冷不防被山下一压,登时如瘪了的沙滩球般萎缩下去。
与此同时,气体从尸体口中喷出,想必体内已充满腐烂产生的气体。我们当时正蹲在尸体旁预备搬运,这一下迎面饱受了恶臭的洗礼。
“啊!”
“呕!”
伴随着不知该说是惨叫还是发病的声音,所有人都吐了。之后好一阵子,只听到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对、对不起,对不起。”山下道歉。
“没什么,你也不是故意的,总比到了车上才漏出气体强。”岛田会长说。
“可真够臭的。”
“才免一年的社区服务,不合算啊,哈哈哈。”
重新打起精神后,我们把尸体抬进汽车后备厢,和前天一样驱车前往黑丘镇。今晚每个人都少言寡语。
到了黑丘,我们急忙停下车,打开后备厢。抛尸的地点也是老地方。
在后备厢里揭开塑料薄膜,接着就要将尸体拖出来。虽感到恶心,我还是抓住了尸体的手腕。不料尸体腐烂的速度比想象中更快,刚觉得滑溜溜的,抓住的手腕便已完全脱离衣袖,腐烂的筋肉从手腕前端耷拉下来。
“呜……”我惊呼一声,胃里顿时翻江倒海,不得不咬紧牙关拼命忍耐。
“这样不行,连塑料薄膜一起拖出来吧。”
依照岛田会长的提议,我们先将尸体连薄膜一起扔到路边,再抽出薄膜。尸体顺势滚落在地,除了手腕,其他零件好像也都和身体分了家,我们只能尽量避开视线。收拾了薄膜、确认所有人都上了车,岛田会长立刻猛踩油门,恨不得把车底跺穿。
第二天是星期天,依然一早就很闷热。我昏昏沉沉地出来取报纸,刚好和对门的山下打了个照面。我们俩不约而同地苦笑。
“昨晚睡着了吗?”他问。
“没有。”我摇摇头。他看上去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昨晚回家后,我冲了个澡便倒在床上,然而尸体的恶臭和触感始终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以致一夜毫无睡意,不断在床上辗转反侧。到现在我鼻端还隐约萦绕着那股恶臭。
“看样子今天也很热。”山下望着天空说,“恐怕会更……”
后面的话他含糊其辞,但我完全明白他想说什么。他是指尸体腐烂的事。
“好在已经跟我们不相干了。”我说。山下浅浅一笑,显然是表示“但愿如此”。
这天晚上依然没有黑丘镇发现尸体的新闻。我莫名地有种不祥的预感,和昨晚一样辗转难眠。身旁的老婆倒是鼾声大作。
我起床想喝点威士忌,忽然听到家门前响起停车的声音,依稀还有人声。车很快就开走了,我还是很在意,穿着睡衣来到门外一看,差点当场腿软。
昨晚才丢弃的尸体现在竟然又躺在门前,不仅已腐烂得乱七八糟,而且似乎遭到相当粗暴的对待,两条胳膊破破烂烂,被我拽断的手腕也胡乱抛在一旁。
“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我一边大叫,一边奔走去敲邻居的门。岛田会长、远藤、山下都立刻出现,想必都和我一样睡不着吧。
得知缘由,众人无不光火。
“肯定是黑丘那些人捣的鬼,他们也太死缠烂打了!”
“绝对不能轻饶!”
我们一致决定,现在就把尸体送回去。这次依然是由我、岛田会长等人前往。
原想像昨晚那样三两下就搬上了车,但不是扯断手腕,就是将脖子弄得东倒西歪,费了好大的功夫。起初我还强忍着恶心,但汗流浃背地折腾了一阵,愈来愈意识不到我们搬弄的是人类尸体,开始觉得怎样都无所谓了。
加上远藤、山下,我们依旧一行四人驱车前往黑丘。到达后却发现,明明是深夜时分,路上却三三两两地站着人,其中一个中年男人看到我们,慌忙拿出一样东西——是对讲机。
“不妙,他们派了人望风!”岛田会长恨恨说道。
岛田会长立刻转动方向盘掉头,想找个没人盯守的地方。最终我们开进一处正在施工的空地,这里空无人影。
“赶快把尸体扔掉,快!快!”
不消他催促,我们早已迅速把尸体从后备厢拖出。尸体的脚腕和耳朵脱落了,但我们已无暇顾及。
扔完尸体,我们马上跳回车上,逃离现场,途中却被一个望风的人发现了。尸体被找到显然只是时间问题。
回到社区后,我们立刻召集邻里,决定也派人站岗放哨,所有道路的拐角处最少要站一个人。人手不足,连我家绘理也得上阵。
刚布置完没几分钟,远处便传来汽车引擎声。我摆出架势严阵以待。如果他们要来抛尸,我说什么也要阻止!
从社区尽头那栋房子的拐角开来一辆四轮驱动的卡车,车斗上站着几个男人。
卡车毫无停下的意思,气势汹汹地从我们面前驶过。就在交错的一瞬间,有物体从车斗抛出。随着刺耳的“啪嗒啪嗒”声,落到地面的正是那具尸体。遭到落地的冲击后,尸体愈发七零八落,眼球也掉了出来。
“喂,停车!”
等我怒吼时已经晚了,那些人早已扬长而去。
我们立刻聚到一起商量。
“竟然当着我们的面抛尸,简直欺人太甚!”岛田会长大为震怒,“既然他们做得这么绝,我们也要来点狠的,把尸、尸体撒遍整个黑丘镇!”
我们没有卡车,无奈之下,只得用了一辆敞篷汽车。车主是刚搬来的一对新婚夫妻,年轻的太太哭着抗议,但我们都劝她,这是为了保护我们的社区。
把已不成人形的尸体搬到敞篷汽车后座,我们直奔黑丘镇而去。
不出所料,黑丘的住户早已做好准备。住宅区的入口停了一整排汽车,企图阻止我们闯入。
“怎么办?”我问岛田会长。
“当然是强行突破!”
岛田会长驾车钻进那排汽车间的狭窄空隙,成功闯进了黑丘镇。但对方的防御可没这么简单,我们刚一进去,埋伏在路边的主妇、小孩便纷纷现身,齐心协力朝我们大扔石头。我们自然也誓死不退,用尽全力把尸体扔到车外,胳膊、手腕、手指、脚、耳朵和眼珠一股脑儿全飞了出去。尸体的头皮犹如假发般滑溜剥落,正罩在一个主妇的脸上,她当场昏倒。
“好了,快逃!”岛田会长猛打方向盘,敞篷汽车一百八十度急转弯,轮胎发出刺耳的怪叫。
刚回去不多久,又有引擎声由远而近,而且来的似乎不止一台。我们正在思考防御手段,一看到如长蛇般逼近的一列车头灯,不由得哑口无言。黑丘那帮家伙这次出动了摩托车队。
摩托车的种类五花八门,从750cc的大排量摩托车到购物用的轻便摩托车都有,骑手们每人拿着部分尸块,在我们白金社区的路上纵横驰骋,把尸块撒得遍地都是。有一家的晾衣杆上同时挂着长筒袜和人腿,还有一家的信箱里飞进一片舌头。
至此我们的愤怒达到了极限。
“开战吧!”
“打倒那帮混账!”
我们有车的开车,有摩托车的骑摩托车,有自行车的骑自行车,什么都没有的就徒步出发,浩浩荡荡杀向黑丘镇。不用说,每个人手中都拿着那个胖男人的尸块。
但黑丘的居民也不是好惹的,我们一进攻,他们马上组织更强大的队伍回击,于是我们也奋起迎战。这场战争持续了好几天,直到尸体化为白骨仍未止歇。
电视台的女记者语气欢快地说道:
“各位观众朋友,我现在就站在白黑球场。这里正在举行一年一度的白金镇对黑丘镇足球大赛,但和一般的足球或橄榄球比赛不同,比赛规则非常简单,只要把球放到对手阵地就算赢。最特别的是,比赛没有人数限制,因此双方的居民几乎全部参赛。这项足球大赛源于过去两村之间互相抢球的庆典活动,堪称有着悠久历史传承的赛事。据记者了解,这项传统活动已持续数十年,促进了两镇居民的友好关系,是一项很有意义的赛事。还有个有趣的地方是,这项比赛中使用的球称为‘窟娄’。为什么这样称呼,缘由似乎已不太清楚。听到‘窟娄’,我不禁联想到‘骷髅’,但二者应该没什么关系吧。以上是记者从现场发回的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