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再等几天,将迎接新的一年,学生街宛如一艘船员全都跳船逃走的弃船。
光平在打扫台球场和看店内报纸的征人广告中,打发了年底的日子,直觉告诉他,该做出决定的日子近了。
不久之前,时田和岛本这些喜欢台球的近邻还会不时现身,但仔细观察后,发现他们台球时,也都是一脸从梦中醒来的表情。即使赢了也不觉得开心,输了也不会感到不甘心。
这两、三天,就连他们也没有来台球场。
堀江园长的命案仍然没有进展,井原有不在场证明,警方调查了三起命案中成为凶器的三把刀子,发现杀害松木和广美所使用的是市售的登山刀,但刺进堀江园长胸口的是水果刀。井原试图攻击光平时的刀子也是登山刀。所有的证据都显示杀害堀江园长的凶手另有其人,但除此以外,警方没有掌握任何线索──有助于揪出真凶的线索。
说到刀子,曾经有刑警去光平家里,拿出一把水果刀问他:“你以前有没有看过这把刀?”白色塑胶刀柄的刀子很普通,即使有人坚称是你的刀子,恐怕也无法立刻否认。
如果那把刀子是唯一的线索,恐怕很难找到凶手──这或许是外行人的想法,但光平的确这么认为。
光平正在保养台球杆时,悦子来到“青木”。台球场内没有客人,早上擦过的地板光可鉴人。三楼的台球场和二楼的麻将馆从昨天开始休息,他今天只是来保养道具和用品。
“没想到这里的环境还不错。”
她一走进台球场,深呼吸了一下,对光平说道。她穿着黑色毛皮短大衣,应该是广美衣柜里的衣服。
“这里的暖气调得刚刚好,”光平调整皮头状态时说,“如果让台球的人冷得发抖,或是会流手汗,就无法尽情地台球。”
“真讲究。”她似乎并不感兴趣。
“做生意嘛。”
说完,光平拿起另一根球杆。悦子检查沙发上有没有垃圾后坐了下来。
“你有没有听说纯子姊婚礼的事?”
“听说了。”光平回答。
纯子打算在除夕邀请亲朋好友,在邻町的教堂举行简单的婚礼。书店的时田告诉了光平,听说也是他提出的建议。光平记得他得知纯子和斋藤关系时的不悦表情,所以对他的热心感到很不自然。
“是嫁给那个斋藤先生吧?”
“应该吧。”
“听说结婚之后,就会把‘莫尔格’收起来。”
“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光平检查着手上台球杆的弯曲情况。
“没想到她想收就收了,照理说,那家店对她有很重要的意义。”
“别人无法理解。”
光平说。
“也对。”悦子也小声表示同意。
光平默默地用砂纸磨着台球杆的前端。悦子也跷着二郎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手。砂纸和皮头摩擦的声音融化在宽敞的台球场。
悦子拿起一旁的报纸,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她发现征人广告那一页朝上,问他:“你打算离开这里吗?”
“总不能一辈子磨台球杆吧。”
光平把磨得很漂亮的台球杆前端放在悦子面前说。
“你磨得很好啊,真可惜,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说:“以前,我家附近有一个很会理发的理发店老板,剪头发时很有节奏,好像在弹乐器。看到你的动作,让我想起那家理发店的老板。”
“谢谢,这句话可以激励我。”
“你离开这里后有什么打算?”
“还没有决定,但是,这次不是打工,而是要认真选择自己的职业。我觉得进入公司体制中似乎也没那么不好。”
“磨圆了。”
“磨圆了?”
光平反问之后,才发现悦子是指他性格中的棱角磨圆了。“我一直在想,很希望可以发挥自己的个性和才华,不被体制埋没,在茫茫人海中,没有任何人能够取代自己──我希望从事这样的工作。”
“我也这么想。”悦子说,“每个人都这么想吧?不值得大惊小怪。”
光平想起按照时间计算,她明年春天就可以毕业了,也许她经常和朋友聊这些问题。
“我以前讨厌当上班族,尤其是制造业的上班族,虽然不至于像卓别林的《摩登时代》中那样,但总觉得是组织中齿轮的代名词,我一直自以为是地认为我不想过这样的人生。”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悦子说:“大家都崇尚自由,而且,大家都很自以为是。”
“但是,我们目前能够过这么丰足的生活,就是靠那些制造业的人。我们没有资格尊敬他们,更没有资格侮辱他们,他们只是做着必须有人去做的事。在汽车组装工厂内,必须有人装方向盘,但即使有一个摇滚乐团解散,也不会造成任何人的困扰。”
“但那些粉丝会难过。”
“就只是这样而已,这点小事很快就会适应。”
光平把保养好的台球杆一根一根小心翼翼地放回球杆架,在流理台洗了洗手,为了消除肩膀的疲劳,他转动脖子,发出了喀喀的声音。
“今天我来,是想找你一起去扫墓。”
说着,悦子嫣然一笑。光平觉得那是安慰的笑容。
“扫墓?”
“因为命案已经落幕,心情总算稍微平静下来。之前完全没有这份心情。”
“没想到你这么敏感。”
光平一脸严肃地说,悦子掩着嘴笑了起来,“第一次有人这么说我,但还是谢谢你。”
“我从来没有扫过墓。”
“没有特别的规矩,你要不要去?”
“好啊。”
光平想像着夕阳下,墓地竖着一整片长方形的石碑,想像中的墓碑正对他诉说着什么。
“虽然这么说听起来了无新意,但我还是去向广美报告一下年底的近况好了。”
听了光平的话,悦子笑着说:“还真的了无新意。”
他们离开店后,走向车站。大部份商店都已经休假,除了咖啡店、餐厅以外,连精品店也开始休假。普通的商店街根本不可能这么早开始休假不做生意。
在悦子的提议下,他们决定去买花。广美经常去的那家花店刚好有营业,广美临死前,就是在这里买了秋水仙。
花店门口放满了五彩缤纷的花,每一朵都滋润鲜艳。光平仔细观察着每一朵花,大部份以前都没看过。他原本就很不了解花草树木,忍不住思考为什么自己知道的花卉名字寥寥无几,觉得自己好像犯下了滔天大罪,不是用一句“没兴趣”就可以解释的。
花店老板娘是一个微胖的中年女人,脸上随时保持着亲切的笑容。那不是为做生意而堆起的假笑,而是由衷地感到开花店是一件快乐的事,光平忍不住有点羡慕她。
“啊哟,”老板娘叫了一声,惊讶地看着悦子的脸,“你该不会是那栋公寓之前过世那位的……”
“对。”悦子点点头,老板娘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我就说嘛。你姊姊很漂亮,你们长得很像,我想都没想就问了。话说回来,万一不是的话就糗大了。”
悦子看了一眼光平,视线又移回老板娘身上。“我们要去扫姊姊的墓。”
老板娘感慨万千地点点头,“真的太令人难过了。”
悦子请教了老板娘,扫墓要挑选哪一种花。老板娘在店内走来走去,为他们搭配了几种花。当悦子付钱时,她又送了几朵白色的花。
“你姊姊真的是红颜薄命。”
老板娘把花交给悦子时说,“她也常去扫墓。”
离开花店后,他们一起走向车站,在站台上等电车。悦子说,去墓地要将近一个小时,中间还要换车。
“是你家祖先的墓地吗?”光平问。
“对啊,建得很漂亮,一下子就可以找到了。”
“我没有看过我家里的墓。”
光平甚至不知道家里的墓在哪里,是什么形状。每年盂兰盆节时,母亲都会去扫墓,但他从来没有跟母亲一起去。每次在二搂的窗户看到母亲出门扫墓时,都觉得她是在做无意义的事。
“我也没看过,发生这次的事之后,我才第一次去。”
“所以,听花店老板娘刚才说的意思,广美之前也常去扫墓。”
“对啊。”悦子微微皱着眉头,微微偏着头,光平以为她在想其他的事。
不一会儿,前往广美墓地的电车进站了。白天的车内没什么人,车门一打开,光平就走了进去,悦子从身后拉住他棒球外套的袖子,他停下了脚步。
“听我说,”悦子一脸不解的表情看着光平,“有一件事我想不通。最近我去墓地时,那里长了很多草,不像是姊姊经常去清理的样子。”
“那她为什么买花?”
“会不会去其他地方扫墓?不是我们家的墓。”
光平下了车,转身看着悦子。电车的警笛声起,车门在他身后关了起来。
“其他的墓……你知道是谁的墓吗?”
悦子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耸了耸肩。“不知道,也猜不到。”
“我们回去花店。”
光平拉着悦子的手。
两个人一起回到花店打听,但老板娘也不知道广美去哪里扫墓。听到光平他们的问题,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姊姊多久来买一次花?”悦子问。
老板娘抱着肥胖的双臂,皱了皱眉头,“差不多一个月一次,我记得都是月初的时候来。”
光平和悦子向老板娘道谢后,走出了花店。
“怎么办?”悦子问光平,“我没心情去为姊姊扫墓了。”
光平也不想去了。没想到又有关于广美的新谜团冒了出来。
“我要好好思考一下这个问题,我们可能疏忽了什么,我猜想她应该隐藏了什么重大的秘密。”
“要不要去我家?”
“不。”光平摇摇头,“我先一个人想一想,你也帮忙想一下她可能会去扫谁的墓。”
“我会把相册找出来看一下。”
“也顺便好好检查一下抽屉,搞不好会有什么墓园的门票。”
悦子露出奇怪的表情,“墓园要买门票吗?”
“不知道……应该不用吧,反正你回去好好找一找吧。”
“好,我知道。”她说。
光平回到公寓,发现信箱里有一封信。白色信封上用蓝色墨水写着收件地址和收件人,一看到信封上的字体,光平就知道是老家的母亲寄来的,也大致可以猜到信的内容。
在玄关脱了网球鞋,他穿着棒球外套直接躺了下来。上一次是在广美告诉他堕胎一事的那天,接到母亲的信。回想起来,那天是这一连串离奇命案的起点。
──那本小册子让命案变得更加匪夷所思。
他坐了起来,拿起放在架子上的“绣球花”小册子。堀江园长说,那是在毕业典礼时发给毕业生小朋友的册子。
──这本小册子太神秘了。
广美打算告诉他小册子之谜。从各种状况不难判断,她带着悲壮的决心迎接了光平生日的那一天。比方说,秋水仙的花语。“我最美好的日子已经结束了”──
为什么最美好的日子已经结束了?光平忍不住思考这个问题。难道因为要说出秘密,所以代表结束的意思吗?果真如此的话,又是为什么?
想到这里时,光平翻着小册子的手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到最后一页印着发行日期。
──原来不是今年的毕业典礼。
这本小册子是五年前发行的,也就是在五年前的毕业典礼时发的。之前,光平一直以为这本小册子是今年的,他这才想起堀江园长也没有说过,这本册子是今年的。
──为什么是这么久以前的……?
光平再度翻着小册子,并没有找到新的线索。他心灰意冷地把小册子放回原来的地方,拿起母亲寄来的信。
信封背面果然工整地写着老家的地址和母亲的名字,就连最后一个“缄”字都写得一丝不苟。
撕开信封,拿出信纸,发现连内容都和他的想像相差无几。母亲问他过年要不要回去,也暗示他最好找时间回去一趟,但没有提研究所的事。
光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连自己都觉得有点矫情。他把信往旁边一丢,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个很大的污渍,那是之前下大雨漏水时留下的,他已经看着这个污渍很多年了。
光平确信,对自己而言,一个时代已经画上了句点。所有的信息都在告诉他这件事──
2
十二月二十六日──
“为妈妈桑的前途干杯。”
在糕饼店岛本的带领下,在店里聚集的十几个人纷纷举起手上的杯子。纯子在吧台内羞涩地笑着,杯中的啤酒已经喝了一半。她脸颊泛着红晕,并不光是因为光线角度的关系。
今晚是“莫尔格”最后一天营业。不光是今年的最后一天,而是纯子永远不会再站在吧台内招待客人了。于是,时田、岛本和其他商店街的老主顾都来为她举办欢送会。
光平和悦子面对面坐在店内最深处的一张桌子前,看着商店街的老板依依不舍的样子。有多少邂逅,就有多少离别。围在纯子周围的那些店家老板还是难掩脸上的落寞。
然而,他们也对纯子的新出发寄托了无限的梦想。这几年来,这条学生街的凋零有目共睹,这次的杀人事件也令人心情更加灰暗。因此,她嫁给斋藤重新出发,是这条街上唯一的开心事。大家都希望抛开不愉快的回忆,沉浸在这份欢喜之中。
岛本他们热闹地聊天喝酒,只有时田老板坐在吧台角落看着纯子,小口喝着威士忌。他是最常来捧场的老主顾,对纯子也有特殊的感情,所以面对这一天的到来也感慨万千。
他和光平四目相接时,微微举起杯子,脸上却完全没有笑容。光平觉得他是用冷漠的表情掩饰内心的尴尬。
“关于上次的事,”悦子喝着杯中的波本酒。她除了葡萄酒以外,只喝波本酒。“之后有没有新的发现?”
“如果你是问广美扫墓的事,”光平说:“目前还没有发现任何新线索,也不知道可以从哪里找到线索。”
“怎么都是负面消息?”她一脸无趣地说:“而且好像走进了死胡同。”
“你那里呢?”
光平问,悦子耸了耸肩,“只知道她的抽屉里没有墓园的门票。”
“所以,这是唯一的收获。”
光平右手握紧装了啤酒的杯子,左手搓了搓脸颊。
广美到底去了哪里,扫谁的墓呢?
即使光平努力思考这个问题,也完全没有半点头绪,只有广美相关的疑问混沌不清地掠过他的脑海。无论再怎么凝视这些疑问,都找不到方向,甚至无法把握模煳的形状。
光平和悦子在聊天时,其他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始唱卡拉OK。糕饼店的岛本连续唱了好几首几年前流行的演歌,其他人都拍着手为他打拍子。
光平和悦子冷眼看着他们,纯子走了过来,把一瓶啤酒放在他们面前,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不开心吗?”她担心地问,也许她发现了他们闷闷不乐的表情。
“怎么可能?”光平说,“怎么可能不开心,只是很希望以后也能在这家店喝酒,恐怕很难再找到这么开心的店了。”
纯子凝视着光平的脸,静静地说:“谢谢,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因为我很惶恐,好像什么都失去了。”
“不会失去,”光平说,“回忆会留下来,统统留下来。”
“也对。”纯子小声地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她似乎看着手上的蓝宝石戒指。光平最近才知道那个戒指是谁送她的。
送戒指的人在几分钟后也来到店里。斋藤在热烈的掌声中走进来后,在纯子身旁坐了下来。
“事件终于落幕了。”
他对光平说。
“多亏你的证词发挥了作用。”
光平指的是斋藤关于电梯的证词。
“你们要面对很多事,我们却打算走进家庭,总觉得有点对不起你们。”
斋藤深有感慨地说。纯子也在他身旁低下头,看着指尖的指甲油。光平心想,也许今晚是她最后一次擦这么红的指甲油。
“你们的话题是这个学生街唯一的救赎,”光平说,“大家都希望带着你们的好消息过新年。”
“你这么说,让我心里舒坦多了。”
斋藤真的露出了舒坦的表情。
“对了,我还有事想要请教一下。”
光平说,斋藤和纯子带着刚才的笑容看着他,“什么事?”斋藤问。
“关于广美去扫墓的事。”
“扫墓?”
光平告诉他们,广美每个月都去某个地方扫墓,而且并不是扫自己祖先的墓。
“我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纯子说,“她从来没有向我提过扫墓的事。”
“我也没听她提过这件事。”
斋藤也摇着头。
“是吗?我以为你们知道她去扫哪里的墓。”
“不太清楚。”
两个人互看了一眼,然后再度摇头。
之后,他们开始谈论除夕婚礼的事。他们说,原本不打算铺张,但在时田的坚持下,决定办一场婚礼。
他们在聊天时,主事者时田拿着杯子走了过来。他一个人喝了不少,走路已经有点摇晃了。
“喂,光平,”书店老板搂着光平的肩膀,把脸凑了过来。光平的脸颊可以感受到他带着酒味的呼吸。“你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离开?为什么?”光平惊讶地问。
“哪有为什么……这里不是你落脚的地方而已吗?”
光平故意露出不耐烦的表情看了看周围的人,“你喝醉了。”
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
“我才没醉。”
时田松开了光平的脖子,摇晃着站直身体,然后,把杯子里的威士忌一饮而尽,又把手放在斋藤的肩上。
“那就拜托你了。”
斋藤把手放在书店老板的手上,仰望着他点了点头。
时田也看着他点了点头。
光平看到纯子用小拇指按着眼角。
八点过后,光平和悦子一起离开。可能有点醉了,冰冷的空气吹在脸上很舒服。
“一旦‘莫尔格’关了,”光平边走边说,“我也没什么理由继续留在这里了。”
“因为这里是你充满回忆的地方?”悦子问。
“这也是原因之一,”他回答,“但最重要的理由,是因为‘莫尔格’是这条街上为数不多还有呼吸的店家之一,虽然大家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重新出发的同行身上,为她感到高兴,却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就是这条街上又熄了一盏灯火。”
“灯火早晚会熄灭,动物终有一死,如果整天为这种事难过,这个世界就快乐不起来了。”
“时田老板说得对,我差不多也该离开这里了。”
“不要说该离开了,你想离开就离开啊。”
光平稍稍放慢了脚步,看着悦子的脸。她察觉后,也回望着他。
“我真是输给你了。”
“那当然。”
她笑了笑。
来到岔路时,光平转向自己公寓的方向。“真希望做个好梦。”悦子说完,直直向前走。
光平来到公寓前,发现自己房间亮着灯。他向来有出门关灯的习惯,忍不住狐疑地走上楼梯。
来到房间门口,他慢慢地转动门把。门果然没有锁。他以为又是香月擅自闯入自己家里。
他用力拉开门,正想大叫:“你够了没有?”但看到屋内的情景,急忙把话吞了下去。一个身穿褐色西装的男人背对着门口坐着,那绝对不是香月的背影。
男人缓缓转过头,仰望着光平。
“好久不见。”男人说。
光平在门口呆立了几秒钟,才终于说出话。
“爸爸……”
父子俩已经一年没见面了。
3
光平的故乡是一个道路规划完善的地方都市,老家在国道旁开了一家荞麦面店,在当地小有名气,除了面类以外,也推出火锅类菜色,当地人经常在那里举办聚会、筵席。
荞麦面店采取了老房子的设计,有榻榻米包厢和普通桌子的座位,包括计时工在内,雇用了超过十名员工。附近有一个很大的停车场,有时候还会有游览车载着大批观光客上门。
光平的父亲是第三代老板,父亲退休后,将由光平的哥哥继承那家店。
父亲突然出现在光平的公寓。
“我因为店里的事,刚好来这附近。”
父亲拨着头发,语带辩解地说。光平觉得父亲的白发变多了。
“你可以事先通知我啊。”
光平在倒茶的时候说。
“嗯……也没特别重要的事。”
父亲转身从黑色大皮包里拿出一个纸包,包装纸上印着店名。父亲把纸包放在桌上,“下次店里要推出这个,我带了一点给你尝尝。”
打开纸包,里面是干的乌龙面,还附了塑胶包的汤料。
“现在这个季节可以放很多天,你知道怎么吃吗?”
“我知道。”光平回答后又问:“店里的生意怎么样?”
“还不错啦,”父亲回答:“我和你妈正在讨论,差不多该开分店了。”
“分店?由哥哥照顾吗?”
“嗯,这也是一种方法。”
光平觉得父亲说话的语气有点不太对劲,看着父亲的脸。父亲移开视线,拿起茶杯,陶醉地喝了起来。然后,双手握着杯子取暖。
“也可以由你来照顾。”父亲淡淡地说。
“……”
光平仍然看着父亲。父亲也抬起头,他们的视线交会,但这次都没有移开目光。
“当然,如果你有其他想做的事也没问题,我不会勉强你,你可以根据自己的想法做出决定。”
“爸爸,原来你知道……?”
他省略了“我骗你们说,我在读研究所”的部份,但父亲知道他想问什么。父亲垂下双眼,嘴角露出自然的笑容。
“如果连这点事也猜不到,怎么能当父亲?我还算了解你的个性。”
光平也低头看着杯子,羞愧和安心在内心交织在一起。原来父亲说因为店里的事来这附近应该是善意的谎言,其实是来向自己这个笨儿子伸出援手。
一阵沉默。即使好久不见,光平也没有主动想要说的话。
“你最近在忙什么?”
最后,还是父亲开了口。光平回答说在打工,从流理台下的抽屉里拿出“青木”的火柴,放在父亲面前。
“咖啡店的三楼是台球场,我在那里打工。”
“台球……是这个?”
父亲做出握住台球杆台球的动作。“对啊。”光平说。
“我以前也经常台球,酒庄的隔壁刚好有台球场。原来你在做这个。”
光平频频点头,似乎深有感慨。
那天晚上,光平和父亲睡在一起。关了日光灯,躺进被子后,光平问:“我真的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吗?”
“可以啊。”父亲回答。
“你不是要给我什么指示吗?”
“指示?”
“关于未来的方向。”
父亲在黑暗中吃吃笑了起来。
“人不是多活几年,就知道该怎么生活,对于人生这件事,连我自己都没有搞得很清楚。”
“是吗?”
父亲似乎点了点头。
“任何人都只能体会一种人生,所以,也只知道一种人生而已,如果去干涉别人的生活方式,就是一种傲慢。”
“万一我走错了路怎么办?”光平问。黑暗中,彼此看不见对方,反而更容易敞开心房。
“我觉得有没有走错,也是自己决定的。如果觉得错了,再往回走就好。人的一生,就是不断在重复一些小错误。”
“有时候也会有大错误。”
“的确有,”父亲深有体会地说,“遇到这种情况,就不能逃避,面对之后的人生,更要好好珍惜这种弥补心理,我想,这才是正确的人生态度。”
“……”
“你睡着了吗?”
“没有。”光平回答,“我正想睡──晚安。”
“嗯。”
光平感受到父亲闭上了眼睛。
翌日早晨,光平起床后,煮了父亲带来的乌龙面当早餐。父亲起床后立刻换了衣服,当光平开始吃面时,他已经系好了领带。
“这么急着赶回去?”光平说。
“穷人不得闲啊。”父亲轻轻笑着。
“面怎么样?”
“嗯……我觉得很好吃,有咬劲,口感也很好。”
“对吧?我们可是费了一番工夫。”
父亲显得很开心。
吃完面,气氛突然尴尬起来。光平收拾了碗筷,在流理台前洗干净。父亲似乎正在看他的小书架。
“最近你好像很少买杂志。”父亲自言自言地嘟囔着。
光平停下手问:“你说什么?”
“杂志啊,”父亲说:“你以前不是很爱收集那些战斗机啊,直升机的。”
“喔,”光平转身继续洗碗,“都过了二十岁,哪有人还在收集这种东西?”
“是吗……我倒觉得和年龄无关。”
“儿时的梦想就是这么一回事。”
会随着年纪的增长而淡化,进而消失不见──光平擦着碗,在心里嘀咕道。如果能够早一点发现,就不会绕远路了。
休息片刻后,父子两人一起走出公寓去车站。光平拿着父亲的皮包,但皮包很重,里面好像放了铅块。
父亲放慢脚步,仔细观察着车站前那条路。光平觉得父亲的样子好像是在观察植物的学者。
“原来这一带年底也没有促销活动。”
父亲观察了一阵子,说出了感想。
“当然啊,”光平说:“学生都回老家了,根本没生意可做。”
“喔……原来是这样,所以,这条街只能独当半面。”
“就是这么一回事。”
这条街只能独当半面──这句话令光平印象深刻。
来到车站,快走到售票处时,父亲伸手接过皮包。
“我再送你一程,我还有时间。”
“不,送到这里就好。”
父亲接过皮包,看着儿子的脸,“过年有什么打算?要回来吗?你妈很期待你回家。”
“我知道……”
“你妈说,希望你除夕那天回家。”
光平的父亲努力用不带感情的声音说话。
“很可惜,”光平露出遗憾的表情,“除夕那天我有重要的事,一定要去参加。而且,之后的事我也还没有想清楚。”
“是吗?”
父亲看着儿子的脸,眨了好几次眼睛,面不改色地说:“那我告诉你妈,你八成不会回家。”
父亲仔细说着每一个字。
“对不起。”
“不,没关系──你的气色好像不太好。”
光平摸着自己的脸,“没事,只是有点睡眠不足。”
“只要你健健康康的就好。”
父亲在剪票口验票后,斜着身体拿起了沉重的皮包,缓缓走向站台,没有回头看儿子一眼。
──原来人的一生,就是不断在重复一些小错误。
光平目送着父亲的背影,回想起昨晚的话。至今为止,自己到底犯了多少错误?其中应该有很多无法挽回的错误。
──好好珍惜这种弥补心理……
有什么东西打动了光平的心。
仿佛沉重的钟声,深深地、重重地打在光平的心头。
光平跑了起来。
4
悦子细长的手指按着电话的按键,她小心地确认电话号码,所以动作有点不自然。
电话桌上有一张纸,悦子按完按键后,拿起纸,用认真的眼神确认了内容,听着电话铃声。
纸上写了几个人的名字,都是从“绣球花”小册子上刊登的儿童名册中挑出来的。
似乎有人接了电话。悦子自报姓名后,询问田边澄子有没有来上班。她就是之前去学园时,接待光平他们的那个女职员。
田边澄子刚好在旁边,悦子用大拇指和食指对着光平做了一个OK的动作。
她为突然致电道歉后,用相同的语气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不好意思,突然向你请教这个问题。”
她声明了这一句,问对方五年前毕业的小孩子目前是否都很健康。其实,这是用拐弯抹角的方式打听,有没有小孩子已经死了。
光平想到,广美去扫墓的对象,也许是那本“绣球花”小册子上刊登的毕业学童中的某一个人。昨天晚上,父亲不经意的一句话带给了他启发。好好珍惜这种弥补心理──
扫墓、义工──仔细回想广美的行动,发现她很可能在弥补什么。因为她珍藏着五年前的“绣球花”,所以,光平把焦点锁定在上面所刊登的学童。
送走父亲后,光平立刻回到自己的公寓,带了小册子来找悦子,然后,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悦子,悦子也同意他的想法。
“我认为这样的想法很合理。”
她听完光平的话说道,“但姊姊什么时候犯了什么罪?为什么她要弥补?”
“这只是我的想像,”光平迟疑了一下说,“我在想,广美会不会是为自己的小孩扫墓?”
“我姊姊的小孩?”
悦子拉高了八分贝说:“我姊姊怎么会有小孩?”
“不知道。”光平回答,“所以我说只是我的想像,如果她几年前生了小孩,那个小孩又是身障儿,而且曾经读过‘绣球花学园’,所有的事不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吗?”
“而且,那个小孩还死了?”
“对。”
“所以,姊姊是去扫那个小孩的墓?”
“对。”
“莫名其妙。”悦子不屑地说,“这么重大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有时候正因为是重大的事,才需要隐瞒。你和广美应该有一段时间分开住吧?”
“是没错啦,但这种事根本瞒不了,而且也没有说的那么简单。”
说完,悦子再度拿起那本小册子。“但是,我也同意你说的,姊姊是去扫其中一个孩子的墓。”
然后,她决定打电话去学园问清楚。这的确是最直接的方法。
“啊?喔……是喔,所以,有小朋友在读贵学园时就去世了。名字……好……加藤佐知子妹妹,请问死因是什么?……原来是因病去世。”
果然有小孩死了。光平努力保持平静,在悦子面前的便条纸上写了“父母的名字”几个字。虽然姓氏不同,也不断认定不是广美的女儿,小孩可能跟随父姓。
“呃……请问小朋友的父母叫什么名字?”
悦子有点难以启齿地问。因为悦子接连问了好几个奇妙的问题,对方一定觉得很奇怪。
“啊?什么?……好,好。”
这时,悦子突然激动起来。光平不安地看着她的脸,发现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苍白。
她苍白的脸看着光平,再度向对方确认:
“你是说,小朋友的妈妈是佐伯良江女士──?”
这个墓园建在树林中开拓出的一片平地上,墓园内竖着大小不一的墓碑,展现了各家的风格和对墓地的态度。坟墓和坟墓之间的步道铺着漂亮的碎石,比活人的街道看起来更洗练。
有些墓前的线香袅袅飘着烟,这些墓前通常都放着花。
光平和悦子把车子停在树林下方的停车场,鉴赏着夕阳映照下的墓碑,迈着缓慢的步伐走在墓园内的步道上。墓园内没有其他人,也许没什么人会在这个季节,而且是快日落时来扫墓。
“你觉得呢?”
悦子突然开口问光平。这是他们踏进墓园后说的第一句话。
“我觉得……你的意思是,”光平看着脚下说:“广美和这个少女的人生到底有什么关系吗?”
悦子想了一下回答说:“对啊,归根究柢就是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光平先说了这一句,“既不能轻率地回答,而且,我们手上又没有任何证据。在心情上,又想要否认这件事。”
“不能参杂私情。”
“我知道,”光平点点头,“我们缺乏判断的材料是事实,但不得不承认,广美和少女的悲剧有关这种想法,可以让所有的事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然后,他又反问:“你觉得呢?”
“我当然同意你的观点,”她回答说:“有这样的事实比没这种事的想法更合理,而且,也许可以因此解开钢琴之谜。”
“钢琴之谜?”
“为什么姊姊突然放弃钢琴这个谜,当然,如果我猜对的话。”
“哼嗯……”
光平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发展,也许是因为悦子手上掌握了光平不知道的信息,但他并不打算细问。
墓园比想像中更大,光平他们久久都找不到想要找的那个坟墓,据绣球花学园的女职员说,名叫加藤佐知子的少女就埋葬在这个墓园。
“这里简直就像是一个小城市。”她说。的确如此,光平也点头表示同意。
“你觉得有死后的世界吗?”她问。
“我想应该没有。”光平不假思索地回答。“人一旦死了,就像电池耗尽一样。”
“像电池一样?好悲哀。”
“如果有死后的世界,就不需要为人生多无聊烦恼了。”
“也对。”她又迈开步伐。
来到加藤家世世代代的祖坟时,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坟墓比想像中的小,墓碑的高度也比悦子的个子稍矮。
“啊,你看!”
悦子看到墓碑前的花瓶叫了起来,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拿出什么东西。她的指尖拿着细小的花瓣,花瓣枯萎已久,缩得又绉又小,颜色也褪了色,但隐约可以看到淡淡的紫色。
“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
悦子的视线从花瓣移向光平。光平也理解了她想表达的意思,但没有勇气说出口,只是目不转睛地回望着她。
悦子深呼吸后说:
“是秋水仙。”
5
纯子举行婚礼的日子,也就是除夕的前一天早晨,光平难得早起打扫了房间。回想起来,自从大学毕业后,就从来没有打扫过房间。只有遇见广美,以及和广美死别的这段期间,房间才维持了舒适的环境。
这几天来,他第一次打开了窗户,晒一下从来不折的被子。被褥吸收了大量水分,变得沉甸甸的。如果大巨人像拧抹布一样把被褥摔一下,一定可以拧出一大汽油桶的水。
然后,他把桌子搬到角落,捡起散落一地的书本杂志放回书架,报纸和广告放进回收的袋子,只剩下喝光的啤酒空罐和速食食品的残骸,还找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落的好几片洋芋片。光平找出两个便利商店的袋子,把废弃物分为可燃物和不可燃物丢进袋子,两个袋子很快就装满了。
之后,他去隔壁的重考生家借吸尘器,但没有借到。因为邻居早就回家省亲了。重考生也有回老家的权利。
光平只好用小扫帚把灰尘扫出来,用面纸沾水擦榻榻米。榻榻米发出吱、吱的清脆声音。
他发现房间角落掉了一张名片大小的纸,捡起来一看,是医院的挂号证。光平有点纳闷,因为他很久没有生病了,但立刻想了起来。今年夏天,为了救广美造成脑震荡时曾经就医。
翻过来一看,背面写着很多不同的科别。小儿科、内科、皮肤科和妇产科……
脑外科的地方打了一个勾,意思是他曾经在这一科就诊。
──脑外科……吗?
不愉快的思绪即将在光平的脑海中扩散,但他甩了甩头,似乎阻止这种想法的入侵,把挂号证丢进了垃圾袋。
打扫完毕后,光平走出公寓,走去车站前,也就是新学生街的方向。他和悦子约在名叫“摇头小丑”的咖啡店见面。
他已经好久没有去车站前的商店了,平时想喝咖啡就去“青木”,想喝酒就去“莫尔格”。
新学生街就像拍片之后的布景般静悄悄的,却不像旧学生街那样,连肉体的感觉都丧失了,每家商店都蓄势待发地迎接新年的到来。
和悦子相约见面的咖啡店每年营业到除夕,和客人一起迎接新年。光平也曾经有一次在这里新年倒数计时。学生就是一种会为这种事感到高兴的动物。
走过必须弯腰才不会撞到头的入口,店内右侧是吧台,左侧有四张圆桌,悦子在最里面的桌旁向他挥手。
“我喜欢这家店。”
光平坐下来点了咖啡后,她对他说。
“为什么?”
“因为这里有肉桂茶,而且不是只加肉桂粉的冒牌货。”
“哼嗯。”
光平看着她手上的大杯子,里面装满了略带咖啡色的乳白色液体。他正想表达感想,他点的咖啡送来了。咖啡杯只有悦子手上杯子的一半大。
“之后的情况怎么样?”
光平切入了正题。
悦子注视着茶杯说:“不太妙。”
“不太妙?”
“我被刑警盯上了。”
已经把咖啡端到嘴边的光平差一点被呛到,“刑警吗?”
“我猜应该是,”她面不改色地说:“上次我不是打电话去绣球花学园,问一些奇怪的事吗?我猜警方应该掌握了我们的行动。”
“是香月在背后指使吗?”
“我猜应该是他。他一定猜到我们掌握了什么消息,决定静观其变,从我们采取的行动中推测真相,抢先一步找到凶手。”
光平心想,香月绝对有可能这么做。他觉得即使当面问光平他们,也不一定能够问到真相,还不如放长线,钓大鱼。
“我只想了解真相,完全无意揪出凶手。”
“我也一样。”
“你昨天去了哪里?”光平问,“你好像不在家。”
“我去了图书馆。”悦子回答。
“图书馆?去干什么?”
悦子喝了一口红茶,吞下去后,吐了一口气,“我去找以前的报纸,找到了那件事的相关报导。”
光平惊讶不已,“找到相关报导了?太厉害了,你居然知道日期。”
“其实……我是从钢琴这个线索下手。”
“钢琴?喔,原来如此。”
光平语带佩服地点点头,“所以,你的直觉果然没有错。那篇报导你带来了吗?”
“我带了影本。”
悦子拿出一张折得很小的白纸,打开一看,B4大小的纸上影印了以前的报纸内容。
“这里和这里。”
她指着其中的两个地方,光平迅速浏览后,在叹气的同时发出呻吟。
“原来是这样。”
“我们的推理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正确的,”悦子说,“姊姊的秘密终于曝光了。”
“广美的秘密……”
光平抬起头问:“剩下的百分之一呢?”
“就看你了。”
“我?”
“就是不在场证明啊。”
“喔……”
“你确认了吗?”
“对。”
光平左顾右盼,确认附近没有人。头发花白的老板正随着音乐的节奏擦杯子。
“我先说结论,我们的假设完全正确。”
“果然是这样。”
“我不经意地打听了一下,园长遇害的那天晚上,具体来说,从十二点到凌晨一点,只有一个人没有不在场证明。”
“是我们想的那个人吗?”悦子问。
“对,”光平简短地回答:“就是我们猜想的那个人。”
悦子轻轻叹了一口气说:“这么一来,就变成百分之一百了。”
“对啊。”光平闷闷不乐地说。
“你有什么打算?”悦子问。
“什么打算?”
“你打算去问当事人吗?我想你应该不至于想去报警。”
“不知道,”光平说:“我还在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你不打算张扬吧?”
“关于姊姊的疑问都有了答案,我已经别无所求,虽然这么说有点对不起堀江园长。”
“我也无意揭别人过去的短。”
“那不就是不张扬吗?如果我们擅自行动,香月先生一定会察觉。”
两个人分别又点了一杯饮料,细细品尝后,离开了“摇头的小丑”这家名字很特别的咖啡店。老板从头到尾都在擦杯子。
“你会参加明天的婚礼吗?”
离开咖啡店后走了一会儿,悦子问。
“当然会去。”光平回答,“因为是妈妈桑的婚礼啊,你呢?”
“我会去。”她说,“但我完全不知道婚礼的时间。”
“我也不知道,因为他们没寄喜帖,我打电话问她一下。”
他们在半路看到一个红色公用电话,光平决定打电话给纯子。光平在拨号时忍不住想,好久没看到红色的公用电话了。现在这个时间,纯子绝对在家里。
电话铃声响了五次,有人接了电话。
“喂?”──是纯子的声音。
“……”
“喂?”
“呃……”
“哪一位?”
“呃,妈妈桑?……是我,光平,不好意思,这么早打扰你。”
“喔。”电话中传来松了一口气的声音,“怎么了?”
“不,刚才听不太清楚,现在没问题了。”
“是喔……有什么事吗?”
“嗯,有一件事想问你。”
光平问了她明天婚礼的时间,电话彼端传来纯子的笑声。
“不是什么隆重的婚礼,我和他都不年轻了,只想简单办一下,时间也没有很明确,都很随兴啦。”
然后,她告诉了光平明天大致的安排。除夕举行婚礼本身就很特殊,光平也觉得没必要严格规定时间。
“好,那我会准时到。”
“不用想得很严肃。”
“嗯……对了,妈妈桑。”
正准备挂电话时,光平叫了一声,“什么事?”电话中传来纯子困惑的声音。
“……”
“怎么了?”
“……不,”光平吞吐起来,“没事。本来想对你说恭喜,但还是留到明天再说好了。”
“是吗?谢谢,那就期待明天啰。”
她的声音洋温着幸福。
挂上电话后,光平仍然在原地发呆。
“怎么了?”
悦子在一旁问他。“你的表情好像考试考了不及格。”
“考试?”光平反问后,贬了眨眼说:“不,没事。”然后把纯子告诉他的婚礼安排告诉了悦子。
“是喔……”
她讶异地抬头看着他的脸说:“好吧,算了。你要不要来我家?我想烤松饼。”
“松饼?”
“你不觉得加大量鲜奶油会很好吃吗?”
“不,”光平摇了摇头,“今天不去了,我回家还有事。”
“是吗?”
她纳闷地看着他的脸,“要回家想事情吗?”
“差不多吧。”光平回答。
她没有继续追问,笑了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说:“好,那明天见。”
“明天见。”光平也说。
和悦子道别后,光平故意绕远路回家,开始思考未来的打算。
他可以感受到混浊的记忆缓缓流向一个方向,他成功地隐约看到了记忆流动的方向。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明明不愿意去想,却还是忍不住会想,就像这起命案的始末,他的脑筋格外清晰,简直就像在和他作对。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当他回到公寓时,一个想法在他的脑海中已然成形。这个想法既沉重,又黑暗,让他忍不住双腿发软,瘫坐在地上。事实上,他在走上公寓的楼梯时,如果不抓住栏杆,就无法走上楼。他很想一回到家里就大口喝啤酒,然后一觉睡得死沉。
然而,当他看到自己房间门口站了一个人影时,知道这个心愿无法实现。他停下脚步,等待对方开口。
“我有事找你。”佐伯良江说。她的声音微微发抖,但语气很坚定,不容别人拒绝。
光平默默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他对佐伯良江突然现身并不感到惊讶,也许内心深处早已有了预感。
──也许说是心理准备比预感更正确。
他内心这么想。
“是很重要的事,”她说,“我想和你谈谈加藤佐知子──我女儿的事。”
6
教堂所在的住宅区,建造得像棋盘般整齐,环境十分闲静,很少有车辆经过,不时看到一些树木。这里看不到高楼和超市这类粗俗的建筑物,应该是受到相关法令的限制。多亏了这些法令限制,小房子屋檐下的花盆都可以平等地享受到冬日的阳光。
光平穿了之前为求职面试而买的西装,来到教堂前,动作生硬地拉了拉袖子,看了一眼手表。数码手表显示目前是下午三点半。还有三十分钟的时间。
教堂周围是一片红砖围墙,不知道哪里传来弹钢琴的声音,但不是教堂内传出来的。在这种高级住宅区,可能哪一户人家有钢琴。
走进大门,是一个广场,广场的一部份是小庭园。草皮上放着擦了白色油漆的长椅,旧学生街常见的老面孔围着长椅谈笑聊天。不远处还有几个人,应该是斋藤邀请的宾客。
“这么晚才来。”
时田看到光平慢慢走来,向他打招呼。他穿着和参加广美葬礼时相同的礼服,只有领带的颜色不一样。
“时间还早啊。”光平反驳道。
“参加这种场合,就是要提早来,耐心等新人出现。”
听到书店老板的话,旁边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光平四处张望,悦子还没到。
“要不要去看妈妈桑的婚纱?听说很漂亮。”
和往常一样穿着黑色迷你裙的沙绪里抓着光平的手臂问。虽然她看起来像个叛逆女孩,但这个年纪的女孩还是对婚纱很有兴趣。
“沙绪里,你没去滑雪吗?”光平问。
“那种人,才不想和他一起去。”她若无其事地说:“滑雪只是幌子,他只想和我上床。虽然这也无妨,但我讨厌他把话说得太露骨。”
走进教堂,左侧有一道小门,上面贴了一张纸,写着“新娘休息室”。右侧也有一道门,应该是新郎休息室吧。
“我还是不要去看比较好。”
沙绪里伸手想要敲门,光平拉住她的手说。沙绪里意外地回头看着他。
“为什么?你有什么好害羞的?”
“我不是害羞,”光平说:“只是现在不想见到新娘。”
沙绪里原本想开玩笑,但抬头看着光平时,突然露出不安的僵硬表情。
“光平……你的表情为什么这么可怕?”
光平惊讶地看着她的眼睛。“我的表情很可怕?”
“对,你的表情超可怕的,好像准备去杀人。”
他忍不住用右手摸着自己的脸,心想,沙绪里可能说对了。
“我只是紧张。”
光平笑着对她说,但他没有自信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像不像笑容。沙绪里脸上露出怀疑的表情,显然不觉得光平脸上的表情是笑容。
当光平再度来到广场时,悦子已经到了。她穿了一件深色洋装,外面套了那件黑色短大衣。参加这场婚礼的大部份都是中年男子,万绿丛中一点红的她显得格外亮丽。
悦子也发现了他,向他走了过来,但举止有点矫揉造作。
“你怎么愁眉不展的?”
听到她这么说,光平再度摸了摸脸。他向来不擅长掩饰感情。
“事情越来越不妙了。”悦子压低嗓门说,然后迅速四处张望,似乎在观察周围的情况。
“有什么不妙?”
“昨天和你分开后,我又去了图书馆,”她比刚才更压低了声音,“警方已经知道我调查的内容了。”
“警方?为什么?”
“应该是跟踪我,我太大意了,竟然没发现……图书馆柜台的女人告诉我的,刑警要求她把我影印的内容也同样影印一份。”
“这么说……”
“如果动作快,可能今天就会来这个教堂。”
她省略了“刑警”这个主词。
光平低着头,踢了两、三下被阳光温暖的水泥地面。他的脚始终无法适应皮鞋的感觉,他当初为了求职面试买了这双鞋,但至今仍然油油亮亮,看起来很不自然。
“如果你同意,”光平说:“我想现在去看新娘。”
悦子惊讶地抬头看着光平,然后搓着双手。
“你该不会很幼稚地想要给警方一个下马威吧?”
“不是,”他轻轻摇摇头,“一旦交给警方,我们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想在那之前搞清楚一件事,如果不趁现在搞清楚,可能永远都无法见天日。”
“什么意思?”悦子皱着眉头,“昨天不是已经证实,我们的推理没有错吗?你还要确认什么?”
“就是……隐藏在事件背后的真相。昨天和你分开之后,我想了很多事,发现了一个重大的问题。现在没有时间向你解释了,总之,希望你交给我来处理。”
光平直视悦子的眼睛。悦子那双眼尾微微上扬的大眼睛和广美很像。
“不瞒你说,昨天佐伯良江来找我。”光平说。
“佐伯?”
悦子露出害怕的表情。“她找你干什么?”
“她说想问我关于她女儿的事……她从绣球花学园的田边小姐口中得知我们曾经打听加藤佐知子的事。”
“她果然也在怀疑。”
“她毕竟是母亲,第六感比我们更强。”
“结果呢?你把所有的事都告诉她了吗?”
悦子看着光平,似乎想要看透他内心的想法。
“我还没说,”光平说,“我告诉她,我还有事要确认,请她等我确认完之后再说。”
“你想确认的,就是隐藏在事件背后的真相?”
光平凝视着她的眼睛,代替了他的回答。她也用平静而坚定的眼神迎接他的目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悦子先松了口。
“我原本还想过一个平静的新年。”
光平也努力想要挤出笑容,但表情变得很不自然。
“好事一定很快就会发生的。”
两个人走向教堂。
一踏进建筑物,光平走向左侧那道门,但立刻改变主意,停下了脚步。
“去见新娘之前,先去看看新郎吧。”他对悦子说。
“应该没有新郎休息室。”她讶异地皱起眉头。
“这里有,而且不会耽误太多时间的。”
光平敲了敲门,里面传来斋藤的声音。斋藤打开了门,光平走了进去,悦子也跟在他身后。
斋藤似乎正在休息室内和一个女人说话,看起来像是教堂工作人员。斋藤穿一身黑色燕尾服很帅气,神情不太紧张,气色也很好。
“那就麻烦你了。”
那个女人说完,向光平他们行了一礼,走出了房间。看到她关上门后,斋藤苦笑着叹气。
“我要忠告你们,”斋藤整了整领带,对他们两个人说:“这种婚礼要尽可能趁年轻时办,年纪一大,就会觉得很难为情,也很麻烦,没办法乐在其中。”
然后,他察觉了光平他们的神情,微微皱了皱眉问:“怎么了?”
“我有事想要请教。”光平说。
斋藤看了看他,和站在他身后的悦子,然后视线看向左斜下方,似乎在思考“是什么事?”,但随即放弃了思考,抬起了双眼。
“什么事呢?”
“就是广美遇害当天的情况。”光平迟疑了一下说。因为他想到对方即将步入礼堂,而且这里是教堂。
“你说那天你忘了拿东西,所以去了妈妈桑家里,但很快就离开了,对吗?”
“对,我把一本小型记事本忘在那里,因为上面记了重要的电话,所以我不得不去拿。那本记事本怎么了吗?”
“记事本不重要,”光平说,“所以,从你进公寓到离开,前后并没有太长的时间吧?”
“对……大概几分钟而已。”
“我想也是。”
光平小心谨慎地说出这句话,把“几分钟”的时间和自己的想法对照了一下,“你去公寓的时间和广美回家的时间几乎差不多,所以,她很可能看到你走进了公寓。”
斋藤打量着光平的脸,似乎再三确认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光平没有说话,斋藤微微偏着头,挤出亲切的笑容,但笑容逐渐僵硬起来。
“也许吧,但怎么了吗?应该和命案的真相无关吧。”
“你果然在公寓前遇到了广美吗?”
“没有遇到,我走进公寓,走上楼梯时,看到她从后面走进来,她可能看到了我。”
“原来是这样。”光平说,他感到浑身的力量放松。
“你好像一直在追究这个问题,有什么问题吗?”
斋藤的语气严厉起来。光平看着他的脸,心情沉重地拨了拨浏海。
“不,我只是想请教一下这个问题。”
光平走出了休息室,斋藤也没有叫住他。
“我搞不懂你的目的。”
走出新郎休息室时,悦子在光平的耳边说。“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如果你不说,我完全搞不懂。”
“我马上就会告诉你。”
光平用下巴指了指对面的门。
悦子正想要说什么,对面的门突然打开了,沙绪里从里面走了出来,她刚才似乎在参观纯子的婚纱。她一看到光平,意外地瞪大眼睛。
“你怎么了?你还是想来看一下?”沙绪里看着光平说。
“机会难得啊,”他说,“还有谁在里面?”
“没有,只有妈妈桑一个人。她好像很紧张,你去鼓励她一下。”
“是吗……啊,沙绪里。”
她正想离开,光平叫住了她,“我的表情还是很可怕吗?”
沙绪里一脸严肃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后说:“不会,没问题。”
“太好了。”光平笑着回答。
打开门,放在墙上架子上的铜制马车模型立刻映入眼帘。虽然这个木造的房间有点老旧,但打扫得很干净,地上铺着胭脂色的地毯,放在角落的桌子也是手工制作的,似乎已经有相当的年分了。
墙上设计了镶嵌玻璃的窗户,冬天的阳光洒进屋内。身穿白纱的纯子背对着窗户,静静地坐在那里。光平他们走进休息室时,她抬起了头,眼前的景象宛如一幅油画。
悦子先走到她面前,呼吸了一下后,对纯子说:“纯子姊,你好美。”纯子的嘴唇露出笑容。
“真难为情,但是谢谢你。”
“真的很漂亮,”光平也在悦子身后说,“真希望广美可以看到。”
纯子微微低着头,小声地再度说了声:“谢谢。”
“但是,妈妈桑,”光平努力克制着内心涌起的情绪说:“但我无法对你说恭喜。”
纯子很不自然地收起了笑容,然后问光平:“为什么?”她的声音微微发抖。
“因为……”
光平舔了舔嘴唇,让呼吸平静下来。因为无论说什么,听起来都像是可悲的呻吟。
他终于下决心开了口。
“我不想恭喜你。警察很快就来了,因为你是杀害堀江园长的凶手……”
7
纯子好一阵子都没有反应,旁人无法分辨她是一下子无法理解光平说的话,还是在思考该怎么回答。然后,她缓缓地偏着头。
“为什么?”她问。她化了妆的白皙脸庞微微偏着,宛如古董人偶。
“我们并没有积极调查杀害堀江园长的凶手。”
光平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感情说。
纯子的眼睛化着浓妆,所以光平无法解读她的感情。她用漠无表情的双眼看着他的嘴。
“刚开始,”光平瞥了一眼悦子,“是因为我们想知道广美的秘密。”
“广美的秘密?”纯子重复一遍,似乎听不懂这句话。
“我们发现,广美每个月都去扫墓,”他说,“但并不是去扫有村家的墓。我们经过各方的调查,发现她是去扫六年前读过绣球花学园加藤佐知子的墓。”
纯子似乎又重复了一遍“加藤佐知子”这个名字,但声音太小了,根本听不到。
“于是,我们向学园的职员打听了这个小女孩的情况,得知她在一场车祸中,头部受到外伤,造成了一种脑性麻痹。那个女孩在学园读了一年多就死了,死因也是车祸引起的后遗症。我们问了职员那起车祸的事。”
光平回想起悦子和职员通完电话后的神情,她的脸色苍白,表情僵硬。
“车主肇事逃逸,”光平说,“八年前,当时三岁的加藤佐知子在路旁玩的时候,被经过的车辆撞到,头部受了重伤。发现时已经为时太晚,她也因此陷入了更深的悲剧。”
这就是悦子从电话中听到的内容。
“广美就是去为承受了这种悲剧命运的少女扫墓,珍藏了那名少女写下作文的小册子,也去她曾经就读的学园帮忙。广美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有一个理由可以合理解释这件事,那就是广美造成了那起车祸。”
“但是,”悦子用平静的声音插了嘴,“这太不合理了,因为,我姊姊根本不会开车。所以,到底是谁开的车。”
“你的意思是……是我开的车?”
纯子问。光平屏住呼吸,悦子移开了视线。没有人说话,沉默支配了小房间。
“但是,”悦子打破了寂静,“姊姊为这件事感到自责,所以,始终无法忘记少女的事,试着用各种方式补偿。”
她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拿出一张折得很小的纸。
“这是车祸当天的报纸,”悦子说,“当绣球花学园的人告诉我车祸发生地点时,我立刻想到了一件事。车祸地点就在姊姊最后一次去参加钢琴比赛的会场附近,所以我猜想,会不会是你们开车去会场的途中,撞到了那个女孩。”
“没想到她真的猜中了。”光平说。
悦子深深地点头,“我去图书馆,查了钢琴比赛翌日的报纸,果然发现了车祸的相关报导──纯子姊。”
听到悦子叫自己的名字,纯子的身体抖了一下。
悦子继续说道:
“我至今仍然清楚记得那次比赛的事,那天,姊姊因为临时有状况,所以搭了你的车子,在比赛开始前才走进会场……。我猜想姊姊应该要求你开快一点,你为了姊姊,在小路上开快车,结果就引发了车祸。”
纯子没有回答。她的不回答就是回答。
“只要回想之后的事,就知道姊姊当时受到了多大的震撼。她走上舞台后,无法弹出任何一首曲子。如果几分钟前,自己坐的车子撞到了小孩子,而且是因为自己的原因造成了车祸,她当然弹不出来。”
悦子轻轻吐了一口气,“那次之后,她就放弃了钢琴,我猜想她也不敢奢求幸福。”
她看着光平,似乎在说,之后就交给你了。
光平吞了一口口水。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那起车祸没有查出肇事者,但广美为此懊恼不已。她在某个场合得知那名少女在‘绣球花学园’,而且在六年前死了。”
纯子听光平说话时,泛泪的双眼看向空中。她脸色苍白,却没有对悦子和光平的话感到惊讶,只是默默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至少光平这么觉得。
“我猜想广美打算去绣球花学园帮忙做为补偿,所以每个星期二都去那里做义工。这就是广美的秘密。”
光平暂时做了总结。
光平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好像完成了重大的任务,他在不知不觉中握紧了双手,手心被汗水湿透了,喉咙却干得快冒烟了。
他从长裤口袋里拿出手帕,擦了擦手心的汗。擦汗时,他偷偷瞄了纯子一眼,她的姿势几乎和前一刻没有两样,对光平说的话也不感到惊讶。也许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想,因为她早就知道了一切。
“但问题还在后面。”
光平把手帕放回口袋,用压抑的声音再度开了口。“我猜想广美应该对堀江园长……坦承了自己在八年前的罪行。”
“到底是为什么?”
纯子突然开了口。
“什么?”光平惊讶地看着她。
“为什么?”她又重复了一次。她的眼神很纳闷,就像小孩子在发问。也许她真的觉得很纳闷。
光平想了一下,回答说:“我不知道。我猜想她想说就说了──应该就是这样吧。”
“因为想说……”
纯子仍然看着半空嘀咕。光平觉得她也许一辈子都搞不懂这个问题。
他继续往下说。
“堀江园长听广美说了这件事后,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广美应该也没有要求他做什么。这只是我见过园长一次之后的感想,他不是那种会拿过去的罪过,要求别人偿还的人。”
光平看到悦子在一旁微微点头。
“照理说,这种平静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没想到却发生了任何人都没有预料到的情况,就是那起连续杀人案。井原杀了广美,但堀江园长因为这起命案产生了不安,他担心和八年前的车祸有关。”
堀江当然不可能知道这起命案是发生在学生街的商业间谍案,他很自然地和广美的过去链接在一起。
“堀江园长为了消除内心的不安,来到了学生街。他当然是来见和八年前车祸有关的另一个人。”
“所以……就是来找我?”
纯子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镇定,用惯有的温柔眼神迎接光平的视线。光平看着她的眼睛说:
“对,堀江园长来见你,你不得不杀了他。因为你担心他说出你的过去。”
光平仿佛终于吐出了郁积内心的脓汁,内心一阵舒畅,然而,他只舒畅了短暂的瞬间而已。脓汁吐出后,出现了一个更大的洞,冰冷的风咻咻地吹过,但他仍然无法闭上嘴巴。
“妈妈桑,你杀了堀江园长。”
他又说了一次。最好纯子强烈否认。这个想法浮上他的心头,随即又消失了。
“我杀了他?”
然而,纯子并没有强烈否认,她轻轻闭上眼睛,露出既悲伤、又难过的表情。
她在犹豫。光平深信这一点。她只有一张王牌可以从眼前的局面脱困,然而,她很清楚,一旦使用这张王牌,就可能为别人带来灾难。
“你为什么不反驳?”光平问,“你应该有证据可以反驳,你有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
纯子张开眼睛,嘴唇也无力地张开,看着光平。
“我没说错吧?”光平说:“那天晚上十二点,圣诞树亮的时候,那里根本没有尸体,尸体是在凌晨一点时发现的。十二点到一点这段时间内,你从头到尾都和我们一起在店里。”
她仍然不发一语,目不转睛地看着光平的嘴,似乎在推测他到底知道多少真相。
“你的不在场证明牢不可破,不容许别人有丝毫的质疑,但仔细分析后,就会发现有几个不自然的地方。比方说,发现变成圣诞树装饰的尸体时的状况,为什么凶手要用那种夸张的方式处理尸体?而且,那天看完试灯后,你邀我们来店里也启人疑窦,那时候已经超过十二点了。综合所有这些情况后思考,发现只有一个答案可以让所有的情况有合理的解释,那就是有人为你制造了不在场证明。”
她的胸部用力隆起。光平以为她打算说话,所以就等待着,但她最终没有说话,只是叹了一口气,她的叹息宛如洞窟般又深又暗。
“那天晚上的事,我猜想应该是这样。”
光平说话时观察着纯子的反应。“十一点半后,我们就一起离开了你的店去看圣诞树试灯。原本商店街的人、沙绪里和井原都在你店里,但那时候大家都离开了‘莫尔格’,店里只剩下你一个人。我猜想堀江园长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他在车站前的拉面店问了大学的位置,那只是为了知道‘莫尔格’的方位。他之所以会挑选那个时间,是希望在打烊之前,和你两个人单独谈,了解广美的死和八年前的车祸是否有关。但对你来说,他是你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因为你担心他的存在会威胁到你的未来。因为这个原因……”
“所以我杀了他……”
纯子突然开了口。她的声音没有感情,令空气更加冻结。
“对,你杀了他,”光平说:“堀江园长后脑勺有内出血,警方认为他的致命伤不是胸前的刀伤,而是后脑勺的伤。你趁他坐在吧台前不注意时,从后方用钝器敲他的头。”
“钝器?”她反问。
“就是凶器。”光平补充道。
“我也大致猜到了凶器是什么,可以让堀江大意,使用后也不会引起怀疑的东西──对,我猜是威士忌的酒瓶。参观完圣诞树,我们回到店里喝酒时,你说要请客,送了我们一瓶威士忌。其实那瓶酒就是凶器吧?”
光平想起当时纯子很仔细地擦拭酒瓶。
也难怪警察怎么也找不到凶器。
“虽然你在冲动之下杀了人,但真正棘手的问题还在后面,因为你必须处理尸体。我相信你当时很慌张,我能够想像你当时有多烦恼,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甚至可能想过要自首。但是,这时,有一个人主动愿意为你制造不在场证明。”
“光平。”
纯子声音很小,却很清楚地叫着他的名字,用好像母亲在训谕孩子般的眼神看着光平。“你要怎么想像是你的自由,但希望你想清楚之后再说出口,尤其是在说出我以外的人的时候……”
光平点了点头,纯子的这番话让他对自己的推理更加产生了自信。纯子担心对“那个人”造成不良影响,所以不提出自己的不在场证明。
“在思考到底谁为你制造不在场证明时,我一度以为共犯是斋藤先生,我以为只有他愿意为你做这件事,但很快就知道我想错了,因为他有真正的不在场证明。既然这样,到底谁能够协助你?于是,我换了一个角度思考,既然你是临时起意杀人,共犯是在什么时候知道你的行为。既然并不是计划犯罪,如果共犯不是刚好在场,根本不可能知道你杀了人。这么一想,答案就呼之欲出了。我们离开店的时候,堀江园长还没有来,当我们回到店里时,店里并没有他的尸体,所以,只有这段时间内出现在‘莫尔格’的人,才可能知道你杀了人。在圣诞树试灯前,有人回去店里吗?其实有一个人,他看到灯亮之后,回去店里找你。”
光平看着纯子,“共犯是时田老板──对不对?”
光平仍然记得时田之前曾经要求他“收手”。他试图袒护纯子。
纯子无力地摇头说:“我无法回答。”光平觉得这句话就是回答。
“老板回到‘莫尔格’时,刚好看到尸体和你,我不知道时田老板对案情的背景了解多少,但是,他应该知道是你杀了对方,于是,他想到为你制造不在场证明,为你脱困。首先,他把尸体拖到里面,让你去看圣诞树,然后,他回到家里,拿了水果刀,等试灯结束,大家都回家后,再从店后方把尸体搬走。你和我们在一起,所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当他把尸体搬去圣诞树前,就用刀子刺进了尸体胸口,把圣诞树亮灯的时间设定在凌晨一点。他之所以用刀,是希望警方认为这起命案和之前的两起命案是同一人所为。如果你不是之前那两起命案的凶手,这件事可以扰乱侦查;如果之前的两起命案也都是你干的,此举就可以为你制造不在场证明──当他做完这些事后,若无其事地来到‘莫尔格’,在一点左右再度把我们带去圣诞树前。仔细思考后就会发现,他那天在试灯后再去店里很奇怪。因为他知道‘莫尔格’打烊的时间,为什么会以为店还开着?”
光平在说话时想起时田挂在店内深处的相框中的照片,照片中是他夭折的女儿。光平之前一直觉得她像一个人,现在终于想到,原来是纯子。时田对纯子怀有的不是男女之情,而是移情纯子,把纯子当成是死去的女儿。
然而,光平没有提起这件事。
纯子看着自己的手指,这可能是她在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今天,她的手上没有戴那个蓝宝石的戒指,指甲擦上了淡淡的粉红色指甲油。
“你有……证据吗?”她用略微带着鼻音的声音问,“你说时田先生做了这些事……你有证据吗?”
“我没有证据,”光平说,“全都是我的推理,所以,你可以说我是胡说八道,但事实并不是,对不对?”
纯子没有回答。
“纯子姊,”始终默默听着光平说明的悦子用专注的眼神看着新娘,“我们并不是来劝你自首的,不瞒你说,我和光平讨论后,决定不把这些事说出去。我们当初只是想知道姊姊的秘密,所以开始调查,没想到被刑警盯上了,他们很可能也注意到你的事。如果警方没有关键证据,你可以否认到底,我们绝对不会把你的事说出去,对吧?”
光平没有立刻意识到悦子最后的“对吧?”是在问他。因为他注视着悦子的脸,她专注的光芒格外动人,脸上的肌肤白里透红,看着她的表情,让他想要默默点头,然后走出这个房间。因为这样做比较轻松。
然而,他开了口,“不对……”
“不对?”
悦子对他露出责备的眼神,“什么‘不对’?”
“不对,”光平又说了一次,“你说得不完全对。”
“哪里不对?”
“所以,”他走到墙边,拿起放在架子上的赞美诗的书,因为太旧了,整本书快要散开了。
“我原本也和你想的一样,至少在昨天之前是这样,我也不打算揭露妈妈桑的罪行,但现在有一点点改变,不,应该说完全改变了主意。”
“为什么改变?为什么会改变主意?”悦子问。
“也许是因为我太自私了,”光平回答:“我原本觉得,即使妈妈桑杀了堀江园长,书店老板也牵涉了这起命案,都和我没有直接关系。但是……如果和广美的死有关,无论对方是谁,我都无法原谅。”
时间好像暂时停顿,悦子用失焦的双眼看着光平,纯子宛如化石般一动也不动。
“我是昨天才发现的,”光平说:“我昨天不是打电话给你吗?为了打听今天的行程安排,你接了电话,我听到你在电话中说:‘喂。’”
光平低头看着纯子,“那一刻,我整个人都呆住了。”
纯子有点茫然,似乎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她随即了解了。光平看到她因为化妆而变得很白的脸更加苍白。
“那一刹那,我想起以前听过这个声音,”他说:“我甚至纳闷为什么之前都没有想到这件事。因为那就是我发现松木尸体时,接到的那通电话中的声音。”
当时,光平听到电话中有一个女人说:“喂、喂。”但对方没有多说话,就挂上了电话,光平曾经听过这个声音的记忆也被推到意识的角落,无法浮现在意识的表层,但是,昨天听到相同的──除了音质以外,连声调都一模一样的──声音的刹那,迅速唤醒了他的记忆。
“我开始思考,你和松木并没有特别的交情,为什么会打电话给他,而且,你只字不提曾经打电话给他这件事也很奇妙,更奇怪的是,你一听到我接电话,就马上挂了电话。于是,我想到了一个假设,也许你预见到松木会遭人杀害。如果你预见了这起命案,就会对他好几天没有去‘青木’上班感到不安,才会打电话确认。”
“预见?”悦子问了,“为什么纯子姊知道松木会被人杀害?”
“因为,”光平调整了呼吸,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松木把那份意向书和科学杂志交给了妈妈桑,而不是广美。”
啪沙。室内响起一个声音,纯子手上的捧花掉在地上。光平看着散落的花,不由得想起了秋水仙,但花束中当然没有秋水仙。
“松木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妈妈桑,而不是广美。”
他心情沉重地继续说道:“其实只要仔细想一下就会发现很简单,松木觉得把证据给和自己没有太多交集的人,对井原构成的威胁更大,广美和我有关,所以,他认为交给几乎没有太多交集的妈妈桑更安全。”
“纯子姊,那你为什么要说那种谎?”
悦子语带颤抖地问纯子,纯子一动也不动,对她的问话充耳不闻,但也没有否认光平的推理,这更加令他感到绝望。
“我猜想妈妈桑一开始无意说谎。”光平说:“我猜想是因为妈妈桑掌握了重要的证据,所以真的很担心松木的安危,所以就忍不住打电话确认──妈妈桑,我没说错吧?”
纯子似乎微微点了点头,但也可能是光平的错觉,或者是她的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
“既然这样,在得知松木死了以后,纯子姊为什么没有告诉警察?只要公布证据,就可以马上逮捕井原。”
“要立刻逮捕他并不难,但妈妈桑并没有这么做,她知道为了湮灭证据,井原可以杀人不眨眼,所以,她利用这一点借刀杀人。”
“等一下。”
悦子尖声叫了起来。这种慌乱的态度不像是她的作风,“你这句话的意思……好像是纯子姊利用井原杀了姊姊。”
“很可惜,”光平克制着内心的感情,“事实就是如此。”
“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妈妈桑……”
纯子闭上眼睛,双唇也像牡蛎般紧紧闭着。光平捡起掉在纯子脚下的花束,再度放在她的腿上。甜蜜中略带苦味的香气刺激了他的鼻孔。
“比方说,名为《科学纪实》的科学杂志的下落也是如此,虽然现在大家都以为是松木把杂志交给了广美,但当时只有妈妈桑看到那一幕,正确地说,是只有妈妈桑说她看到了,井原和时田老板都是听妈妈桑转述的。”
“啊!”悦子叫了起来,光平点了两、三次头。
“从这个角度思考,就可从井原的行动背后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公寓的备用钥匙也一样,妈妈桑故意先在井原面前随口提起可以有方法擅自溜进广美家,然后,又故意让井原尾随自己,让他知道门牌背后藏了备用钥匙。其实原本广美并没有在那里放备用钥匙,妈妈桑只是假装从那里拿了钥匙。离开广美家时,又把钥匙放回了门牌背后。于是,就为井原进入广美家铺好了路,同时,妈妈桑还安排了井原溜去广美家的日子,告诉他公寓的管理员星期几不在。星期五──妈妈桑这么告诉他,然后,事先把《科学纪实》这本杂志放在广美家里,当然,也把井原想要拿回的那份意向书也放了进去。”
“井原找到这份意向书后,就会对姊姊下手……”
悦子嘟囔道。
“这就是妈妈桑的计划,广美也因为在井原溜去她家的那天提早回家,果真被井原杀了。”
“为什么?”
悦子看着地毯,用尖锐的声音小声问道,不知道在问光平,还是在质问纯子。“为什么要杀姊姊?为什么要杀害从小就情同手足的好朋友……”
“一开始,”光平嘀咕道,“我以为妈妈桑想要杀掉所有知道那起车祸的人,但我还是不愿意往这个方向解释。况且,妈妈桑和广美之间的关系,恐怕并非只是共同掌握了这个秘密的简单关系,事到如此,还在拘泥于八年前的事也让我感到不解。”
“那又是为什么……?”悦子满脸悲伤,微微偏着头。
光平调整呼吸后说:“因为情况发生了变化。”
“情况?”
“对,斋藤先生的出现,改变了原本的情况。”
纯子没有回答,她沉默不语。
“什么意思?”悦子问。
“也就是说,”光平小声地说,“车祸的事当然不能被其他人知道,尤其是斋藤先生,绝对不能让他知道。”
“为什么?他那么爱纯子姊,告诉他应该没关系吧。”
“照理说应该是这样,但这一次不行,因为斋藤先生是负责治疗加藤佐知子的医师。”
光平语气强烈地说完这句话,空气变得更加紧张,光平在紧张的气氛中继续说道:
“我想起之前斋藤先生告诉我那个红风车女孩的事,终于发现了这一点。那个女孩因为车祸后遗症导致手脚不方便,最后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长眠了──那个女孩就是加藤佐知子。我至今仍然记得斋藤先生告诉我这件事时的眼神,他至今仍然为投入了全力治疗,却无法拯救那个女孩感到懊恼和痛苦。如果造成少女死亡的直接原因是肇事逃逸的车主,即使是自己的女朋友,斋藤先生也很可能无法原谅,不,绝对不会原谅。”
室内再度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纯子的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奇妙的声音。光平仔细一看,发现泪水滴落在她的腿上。
“所以,纯子姊利用井原借刀杀人,杀了姊姊,是避免姊姊把八年前的事告诉斋藤先生……吗?”
悦子问这句话时,那双很像广美的长眼睛眼尾沉痛地垂了下来,光平只能对她点头。
“但是,纯子姊是姊姊的好朋友,姊姊怎么可能说出这种会让好朋友不幸的事呢?”
悦子语气激动,不知道是针对纯子,还是针对光平,可能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我也这么相信,”光平说:“但妈妈桑不相信。”
“为什么?”悦子的表情快要哭出来了。
“我猜想……应该是广美曾经和斋藤先生关系亲密。”
纯子的啜泣一度中断,身体用力摇晃了一下。
悦子的胸口也用力起伏着,“他们曾经是情侣吗?”
光平皱起眉头,抱着双臂。
“我和广美刚交往时,她曾经告诉我,和之前的男朋友刚分手后不久,如果那个人是斋藤先生,很多情况就有了合理的解释,而且合理得令人感到可怕。比方说,我虽然经常去‘莫尔格’,却从来没有见过同样是老主顾的斋藤先生。至于其中的原因,就是他每次都是星期二去。因为广美每个星期二都不在,我不会在星期二去;斋藤先生不想见到旧情人,所以只在星期二才去,我们永远都不可能见到面。”
“所以,纯子姊不相信姊姊,是因为姊姊憎恨她抢走了斋藤先生吗?”
“不,不是这么一回事,”光平否定了她的想法,“广美和他分手,应该是广美主动提出的。”
“姊姊提出的?为什么?”
“根据我的推理,广美可能因为某个机会,得知了他和加藤佐知子的关系。果真如此的话,以广美的性格,很可能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和他在一起。”
“……的确有这种可能。”
“但是,斋藤先生一无所知,只觉得广美突然甩了他。”
“所以,他之后立刻和纯子姊发展了亲密关系?”
“你这么说,听起来他好像是一个随便的男人,”光平看着低着头的纯子,“其实是妈妈桑很有手腕,而且,斋藤先生也很在意。虽然他们之前说,广美知道他们的关系,但其实应该并没有公开。”
“是吗?”悦子轻轻合掌,“姊姊因为过去的事感到自责,所以,绝对不会原谅拥有相同过去的纯子姊和他结婚。”
“我想是这样。”
“因为……”光平的话音刚落,几乎瘫软的纯子挤出一个声音。
“因为……我想广美不可能原谅我,因为她是优等生,是千金大小姐……但光说漂亮话,怎么可能在这个社会上过日子……”
这时,突然传来敲门的声音。门打开一条缝,一个人影探头进来。
“时间差不多了。”
人影说。
“知道了。”
悦子回答,人影说了声:“那就拜托了。”随即关上了门。
光平回头看着新娘。
纯子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好像随时会倒下来。或许是因为穿着白色婚纱的关系,光平觉得她宛如一堆雪,很快会静静融化,然后消失。
“你似乎误会了,”光平用和刚才完全不同的公事化口吻说:“我最后再说明一点。”
纯子缓缓抬起头,她的眼睛和眼睛周围都染成了红色,仿佛她流下的眼泪是血。
他说:
“虽然你和斋藤先生对广美隐瞒了你们的关系,但我猜想她已经知道了。”
纯子吃惊地倒吸了一口气,全身痉挛起来。光平低头看着她的后背。
“广美知道斋藤先生出入你家,她被井原杀害的那天晚上,也看到他走进了公寓。所以,她被井原杀害时,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搭上电梯,想要上楼求救,因为那时候,她仍然爱着斋藤先生……她去六楼,不是试图向你求救,而是要去找斋藤先生。这才是密室之谜的真正答案。广美仍然爱着斋藤先生,也知道他和你的关系,但她没有妨碍你们,我相信她永远都不会。”
光平最后说了声:“我说完了。”走向了门口。
8
教堂内的空气有点潮湿,并不是说这里的气氛很阴森,而是湿度真的很高。光平以为哪里在加湿,却没有找到加湿机。
光平和其他人坐在纵向排了很多排的长椅上,等待新娘和新郎入场。
左侧坐的是新娘的朋友,右侧是新郎的朋友。纯子的朋友不多,但斋藤的朋友更少,只有几个看起来像是医院的同事出席。
──咦……?
光平在斋藤为数不多的朋友中发现了佐伯良江的身影,当他们视线相遇时,她恭敬地欠了欠身。
她昨天突然来到光平的公寓时,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气势,对光平说:“希望你把知道的所有事告诉我。”
堀江园长死后,她猜想到这次的事件可能和自己的女儿有关。园长在被杀之前曾经问良江:“最近有没有人问你关于佐知子的事?”
于是,佐伯良江去医院见了佐知子主治医生,也去命案现场附近走动,试图寻找线索,却没有任何收获,原本正打算放弃,刚好得知光平他们打电话去学园询问佐知子的事。
光平向良江约定,日后一定会告诉她真相,同时,也从她口中问出了一些情况,也确认了斋藤是治疗佐知子的主治医师。
但是──
到底要怎么告诉她真相?光平想到这一天,心情更加忧郁起来。
他把视线从参与婚礼的人身上移开,巡视着建筑物。这栋地板和墙壁都是木制的古老建筑物,天花板上刻着复杂的浮雕,设置在高处的窗户镶着配色十分漂亮的镶嵌玻璃。正前方的圣坛有三层,宛如历史悠久的老房子内设置的佛堂般富丽堂皇。而且圣坛很大,可以上演一齣小型舞台剧,后方有一扇小门。门上也有精细的浮雕。
教堂内虽然有十字架,但并没有看到平时在图片和照片上常见到的耶稣,只有木板上镂刻了一个十字架。
“光平,我问你,”坐在他旁边的时田戳了戳光平,“听说这种地方不能拍照,真的不能拍吗?”
他手上拿着高级单眼相机,似乎想为他当成女儿看待的纯子拍下出嫁的那一刻。
“我也不太清楚,”光平偏着头,“应该不能拍,但上帝应该能够体会你的心情吧。”
时田眯起眼睛笑了起来,“是吗?那就太好了。”
圣坛后方的门打开,神父走了出来。他身上穿的不是黑色的衣服,而是镶着金线银丝的袍子。神父装模作样地环视信众席,缓缓走了出来。当他来到圣坛的中央时,教堂后方的门迫不及待地打开了。
铺着地毯的信道上响起富有节奏的脚步声,身穿燕尾服的斋藤走过光平他们身旁。
斋藤来到神父面前时,风琴开始演奏。身穿一袭纯白色婚纱的新娘将在音乐中登场,所有人都起身等待她的出现。
“你能够祝福她吗?”站在光平另一侧的悦子在他耳边问。
“不知道,”光平回答,“恐怕很难做到。”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你可以不参加啊。”
“虽然是这样,但我也不太清楚。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我就是因为不知道才问你啊。”
“我们的行为应该违反了上帝的意志。”
“你会受到良心的苛责吗?”她问。
“叫上帝去吃屎。”
光平没好气地说。
教堂内的人开始窃窃私语。风琴演奏的乐曲即将结束,却迟迟不见新娘现身。圆脸的神父不安地伸长脖子,斋藤也转过头。
“发生什么事了?”到处听到有人在问,甚至有人走到信道上看着后面抱怨着。
这时,门开了。
门打开的速度好像慢动作般极其缓慢,令人焦急不已,但座位上还是传来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然而,这种叹息声也很快缩了回去。因为站在门外的男人完全不符合这个场合,他身上的衣着邋遢,眼中佈满血丝,然而,在场的所有人都盯着他的胸前,因为他双手抱着身穿婚纱的新娘。新娘无力垂下的手臂绑了一块白色手帕,她的手腕沾满鲜血。
风琴的演奏突然中断了。
有好长一阵时间没有人说话,感觉好像过了很久,但也许实际并没有那么长。
“纯子。”
第一个开口的是斋藤,他想要冲向自己的新娘,但抱着新娘的男人制止说:“你不要动。”他向前冲了两、三步,随即像石头一样僵在原地。
“我是警察,”抱着纯子的香月说,“新娘企图自杀,我会立刻送她去医院。”
“还有救吗?”
悦子大叫,光平也想大喊。
香月看着悦子,用力咬着下嘴,然后开口说:“还有救。”他的声音极度沙哑。
“一定还有救,”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会再让任何人送命。”
9
迎接新年后,光平碌碌无为地过完了新年的前三天。四日早晨,光平睡了一个懒觉。左手伸手一摸,床上没有人,窗帘已经打开,对冬天而言有点刺眼的阳光照了进来。
厨房传来动静,但似乎并不是在准备早餐。
光平伸了懒腰,在床上坐了起来。一看旁边,发现有一件淡粉橘色的T恤脱在那里。那是悦子代替睡衣穿的T恤,她睡觉时,在这件T恤下只穿一件白色内裤。她说,穿睡衣睡觉,睡衣也会翻起来,和穿T恤没什么两样。
门打开了,悦子走了进来。她穿了一件白色宽松毛衣,下半身仍然只穿了一件短裤。光平欣赏着她白皙的美腿良久,称赞说:“你的腿真漂亮。”
“谢谢,我对自己的腿很有自信。”她露齿一笑,然后把手上的报纸递给他。“没什么重要的内容,只有新日和东和又为之前电脑的事杠上了。”
“那起事件呢?”光平问。
“没有刊登。和新年这么大的事相比,这种事太微不足道了。”
说着,悦子捡起黑色丝袜穿了起来。穿上丝袜后,她的腿看起来更长了。
那天,纯子从教堂被送去医院后,医生救回她一命,但光平他们对之后的情况完全不了解,香月也没有联络他们。
今年的新年,光平都在悦子家。他们一致认为,没有必要各自体会忧郁的心情。
悦子穿完黑色丝袜后,又穿上灰色短裙,在光平脚边坐了下来。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她问。
“什么打算?”
“比方说,今年这一年打算在哪里度过?今年还是要在台球场继续打工,住在那个唯一的优点就是臭气冲天的公寓吗?”
“你的嘴巴很毒喔。”
“我说的是实话──你有什么打算?”
光平双手握在脑后,看着白色天花板。对他来说,这是目前最难回答的问题,但也是目前最需要认真考虑的问题。
“我决定重新整理一下。”光平回答。
“重新?整理?”
“我要重新整理一下广美的事,”光平说,“你不是也看到她在‘绣球花学园’当义工时的照片吗?照片中的她很快乐。”
“的确很快乐。”悦子回答。
“我在思考,为什么她看起来这么快乐,然后终于发现,她去那里当义工,并非单纯想要补偿,而是真的在那份工作中感受到生命的意义。”
“也许吧,因为她在那里弹了钢琴。”
“对啊,”光平说:“一开始也许是为了补偿,但渐渐从中感受到快乐。她并不是在那里追求生命的意义,而是把自己的境遇转化成生命的意义,原来这也是一种人生方式。”
“所以她选择了那样的生活方式吗?”
“不,”光平掀开被子走下了床,“而是说,也有这样的生活方式。借用你的话,就是菜单上多了一道菜。”
“哼嗯。”她点了点头。
“要不要去澳洲?”
“澳洲?”
“我之前不是邀你一起去吗?说等命案侦破后,我们一起去。你下决心了吗?”
“澳洲喔。”
光平再度倒在床上,想像着那个南国。悉尼、无尾熊、袋鼠、葛瑞‧诺曼(GregNorman)──他对澳洲的印象仅止于此,完全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山,有什么河川,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是什么水?他觉得喝那里的水,用那里的水洗脸似乎具有焕然一新的意义。
“不错啊。”光平说,“太奇妙了,我第一次有这种心情。”
“我想,应该是诅咒失灵了。”悦子说,“有某个诅咒绑住了你,所以让你无法动弹。”
她说话时的神情太认真,光平忍不住感到不安。
“什么诅咒?”他问。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学生街。”
光平不由得感到佩服,真是一针见血的意见。
10
寒假结束,学生再度返回大学校园。旧学生街仍然像受潮的烟火般毫无生气,但生意至少比寒假期间稍有起色。因为“青木”对面的理发店有了新客人。
光平在“青木”上完最后一天班,为每张台球桌盖上防尘套后,像以前一样,站在窗边低头看着下方的马路。
许许多多的往事浮现在他的脑海,其中也包括了在学生街的回忆,但也有很多是之前的事件,似乎每个人都在向他传递某些讯息,他想要花很长的时间,努力解读他们发出的讯息中的意义。反正有的是时间,现在还太年轻,还无法了解其中所有的意义,而且,并不需要对太年轻这件事引以为耻。
当他回过神时,发现老板站在他身后。留着小胡子的老板看起来比第一次见到时稍微瘦了点。
“你真的要离开了。”老板说。
“我应该说,感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吧?”
“我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
老板把手上的褐色信封递给他,光平接了过来,发现比他想像中更加厚实。
“我在里面放了一点程仪。”老板眯着眼睛说,“反正多带点钱在身上不会碍事。”
“谢谢。”光平说。
“需不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光平想了一下说:“我想保养一下台球杆。”
老板下楼后不久,沙绪里上了楼。她反手拿了一个纸包,神情有点紧张。
“你要走了。”
“嗯。”
“你走了,我会很寂寞。”
“谢谢,见不到你,我也会很寂寞。”
“这个送你。”
沙绪里把四方形的纸包递给光平,包装纸上画了法国人偶、古董车和机器人。光平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装纸,里面是一个白色的四方形盒子。打开盖子,里面是一个小丑人偶。
“这是音乐盒。”说着,她拿出盒子里附的电池,装进小丑的肚子里。小丑的肚子是电池盒。
“准备好了吗?看清楚啰。”
她把人偶放在收银台上,她双手在小丑面前用力拍了一下。音乐盒响起音乐,小丑的脖子和手动了起来。小丑脖子转了两周半后停了下来。
“是不是很有意思?”
“很有意思。”光平说,然后,他也拍了一下手,小丑的脖子和刚才一样转了两圈半。
“你要把它当作是我好好珍藏。”
“我会把它当作是你好好珍藏。”
她在光平的身旁坐了下来,双手抱住他的脖子,亲吻他的嘴唇。她的嘴唇宛如富有弹性的奶酪蛋糕,光平搂着她的腰,用肌肤感受着时间的流逝。
“我相信,很多事都会慢慢发生变化。”
长吻之后,沙绪里看着光平的眼睛说。“我也会改变,绝对会改变。”
“怎么改变?”
她微微侧着头说:“变漂亮。”
沙绪里最后握了握光平的手,抽离了身体。
“那就再见了。”她说。
“再见。”
楼梯上响起她的脚步声,好像在倒数计时。
光平独自擦着球杆,脚下突然出现一个影子,接着,阴影遮住了他的手。他抬起头,发现香月笑嘻嘻地低头看着他。
光平也露出丝毫不输给刑警的笑容。他早就预料到这位刑警会上门,所以并没有太惊讶。
香月难得穿了一套深色西装,外面穿了一件大衣。
“我在想,必须把这起事件的结果告诉你。”
“太感谢了。”
“你知道我带走了新娘。”
“就像达斯汀‧霍夫曼。”光平说。唯一的不同,就是香月不像达斯汀‧霍夫曼那么谦虚,而是大摇大摆地带走新娘。
“她总算恢复了健康,所以从她口中问出了详细情况。没想到她很镇定,让我开春的第一个工作就很顺利。”
“她有没有提到我?”
光平问了内心最在意的问题,他仍然记得纯子宛如白雪般文风不动的身影。
“没有说什么,”刑警冷冷地说:“还是你有什么在意的事?”
“不……没有。”光平说。
“命案的情况正如你们所推测的,我没有什么需要补充,你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有一个问题。”
听到光平这么说,香月看着他,似乎在说:“放马过来吧!”
“妈妈桑对广美的杀机到底是何种程度?”他问:“广美被杀翌日,她在店里哭,用酒把自己灌得烂醉。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觉得她似乎也很后悔。”
刑警低下头想了一下后回答:“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别人很难判断她当时的心理,我猜想她自己也没有明确的答案。即使这样,你仍然想问答案吗?”
“不。”光平摇了摇头。刑警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满意。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知道太多反而没有意思。”
“就像是,”光平吞了一口口水,看着刑警的脸,“广美拒绝你求婚的原因?”
“是啊。”他从容不迫地回答。
其实光平已经为这个问题找到了相当合理的理由。他是在那起车祸后向广美求婚,她想到自己的过去,就觉得不能嫁给维护法律尊严的香月。因为当因为某种原因,导致她的过去曝光时,会对香月带来麻烦,最重要的是,她无法欺骗自己的良心。
然而,光平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相信香月已经知道了。
光平也觉得有很多事不说为妙。比方说,广美为什么想冲向平交道就是其中之一。她当时一定得知了斋藤曾经全力以赴地治疗加藤佐知子,觉得这个事实是自己的报应,所以选择踏上死路。当时的她,身上散发出这样的绝望。
经过一番曲折后,她的生命中出现了一个契机。她遇见了光平。尤其是光平在救广美时,发生了脑震荡,更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因为加藤佐知子的事,让她对脑部受伤的问题变得异常神经质,难怪当初光平谎称头痛时,她会那么紧张。
光平也决定闭口不谈成为命案关键的备用钥匙的事。纯子手上的备用钥匙──应该是以前广美交给斋藤的,之后随便找了一个理由交给了纯子。
而且──
最后,还解开了关于她的一个谜团。她堕胎的那个孩子应该是斋藤的。他们在分手前曾经有过亲密关系,就是那时候怀孕了。
但是,光平当然无意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光平在暗自思考时,香月脱下了大衣,从大衣口袋里拿出香烟,叼了一根在嘴上。
“听说你要去旅行。”他说。他嘴里的烟上下抖动着。
“我想,”光平回答:“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累积社会经验吗?”
“差不多吧。”
香月点了烟,从嘴里吐出乳白色的烟,勾勒出各种形状后消失了。
“这次的事似乎对你造成了影响。”
“有一点。”
“旅行回来后有什么打算?打算找正职的工作吗?”
“不知道。”光平回答,“但八成不会,我可能会重新考大学。”
“大学?”香月惊讶地问:“你打算回去当学生?”
“可能吧,”光平说:“但这次我不会再犯同样的失败,我会决定自己的目标后读大学。”
“是为了目标而读书吗?”
“是啊,但我不会把自己逼得太紧,也不会设定期限。如果找不到目标,就一直寻找,直到找到为止。如果一辈子都找不到,这也是一种人生。”
“这一年,你不是都在寻找吗?”
“但态度不一样了,”光平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过去变成一张白纸,所以我无法离开学生街。”
刑警再度抽烟,从他的神情来看,似乎在思考什么。光平用砂纸磨着球杆前端,等待他开口。
“听了你的事,我想起三幅画。”
等了一会儿后,他开了口。他刚才似乎在想画的事。“你有没有听过弗隆(Jean─MichelFolon)这个画家?”
“弗隆?”
“他是画家,也是素描画家、海报画家和版画家,他自认为不属于以上的任何一种身分。他有三幅名为‘昨天、今天、明天’的画作。〈昨天〉是在一望无垠的沙漠中,有一只指向某个方向的手,那只手很粗犷,好像用石头做的,有一种被风化的感觉。”
“原来如此。”光平说。
“名为〈今天〉的那幅画,中央是一棵有很多树枝的树,树枝的前端,是一只指向某个方向的手的形状。”
“我懂,”光平点点头,“我很想见识一下那幅画。”
“随时都可以看。”刑警说。
“那幅名为〈明天〉的画呢?”光平问。
香月露出迟疑的表情说:“〈明天〉的画有点难解释,画面的空间悬浮着好几个四方形的物体,空间的一部份有一个大洞,那里伸出一只手。那只手随意地抓起一个四方形的物体──差不多就是这样一幅画。”
“无法刻意挑选明天的内容──”
“嗯,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没有人知道你的旅程前方有什么,祝你好运──我只能对你说这句话。”
祝你好运,祝你好运──光平觉得这句话有着神奇的余韵。
“但是,”刑警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用眼神示意一旁的台球桌,“但是,我们倒是可以占卜一下你未来的前途。”
光平抬起头,看着香月的脸。香月拿起台球杆,掀开防尘罩。
“我让你先打,如果又输给我,代表你的前途堪虑。”
光平站起身,身体热了起来。他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摆好姿势,准备出杆时,各种思绪在脑海中盘旋。邂逅、冲击。
──然后再见。
光平带着这些思绪,用尽浑身的力气开球。
(全书完)
注释:
***
[1]布宁:StanislavStanislavovichBunin,俄罗斯的钢琴家。
[2]竹久梦二:日本画家、诗人,有很多美女画,称为“梦二式美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