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FM电台广播播放着路‧唐纳森(LouDonaldson)演奏的乐曲,似乎不太符合两个人此刻的心情。光平盘腿而坐,伸手关了收音机。
沉默顿时笼罩了三坪大的房间。
广美的表情也比平时严肃,她将日本茶倒进两个茶杯,把其中一个大茶杯放在光平面前。那是附近的寿司店开张时,抽签抽中的奖品。
光平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低声问:“为什么嘛?”
广美端坐在坐埝上,挺直身体喝着茶,听到光平的发问,纳闷地偏着头。
“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啊,”光平大声地把茶喝完,“你为什么去拿掉?”
原来是说这件事。广美的嘴唇放松下来。
“因为这样比较好啊。”
“为什么?”光平的声音比刚才更严厉,“为什么不生下来?”
“生下来要怎么养?”
“我养啊,由我来照顾。”
广美放下茶杯,用手摸着额头,似乎有点头痛。
“谢谢,但这是我个人的问题。”
“也是我的问题啊。这也是我的孩子,虽然我年纪比你小,但你应该事先和我商量。”
光平直视着广美。事关重大,今天他不打算轻易退缩。
然而,广美并没有因为他的直视而移开视线,一双眼尾微微上扬的大眼睛迎着光平的视线,语气平静地说:
“如果我说孩子不是你的,你心里会不会比较好过?”
光平愣住了,腋下流下一道汗。
“你骗我的吧?”他终于挤出这句话。
广美没有移开视线,漠无表情地回答:“对啊,骗你的。”
光平松了一口气。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我在为你担心。”
“不必为我担心,我没事。”
广美起身打开窗户,用力深呼吸,然后又重复了一遍:“我没事。”
“几个月了?”光平问。
“三个月。”广美回答。
光平在心里计算了一下,他当然知道想要从怀孕天数推算受孕日并不是加减法这么简单。
“所以是那一次……”
光平嘀咕道,广美充耳不闻,拿起放在窗边的盆栽。“已经发芽了,你播的是什么花的种子?”
光平没有回答,抬头看着广美说:
“钱由我来出。虽然我不想用这种方式负责,但既然已经拿掉了,多说也没有用。”
广美把盆栽放回原来的位置,然后穿起脱在一旁的外套,对光平嫣然一笑。
“你根本就没钱。没关系,不必在意啦。”
“这样不好啦。”
“没什么不好。”
她拿起Trussardi皮包,穿上了鞋子。“其实我原本不想告诉你的,但说出来之后,心情稍微轻松了,你也算完成了分内事。”
我改天再来。广美说完这句话,走了出去。光平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话可说。门外传来下楼的脚步声很有节奏。
他无奈地站了起来,站在窗前目送她的背影,冰冷的空气吹了进来,吹动了盆栽里的新芽。
──到底会开什么花?
光平在心里嘟囔。
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花的种子。
2
邮差在中午之前送来了装满西装广告的广告邮件,和一封在白色信封上写着工整楷书的信件。西装广告是光平去年夏天新买一套深蓝色西装的那家店寄来的,白色信封是老家的母亲寄来的。
光平小心翼翼地撕开白色信封,从里面抽出信纸。总共有三张。
“前略最近还好吗?我和你爸都很好,不用担心。”
母亲写信的开头语多年不变,接着又说家里的生意顺利,她带孙子去参加了七五三节活动。母亲说的生意是指和父亲经营的荞麦面店,孙子是哥哥的儿子。
信尾的结语也一如往常。“研究所的课程忙不忙,下次回来之前先告诉我。”
光平把信纸塞回信封,放在矮桌上,人在榻榻米上仰躺着。他觉得胸口不舒服,有一种吃了太多油腻食物的感觉。
──研究所……吗?
光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试图排出体内的郁闷。两年之后,要再怎么瞒下去?
下午,光平走出公寓,十分钟后,走进一家名叫“青木”的咖啡店。这家咖啡店的店面并不大,一楼只有五张四人坐的桌子,墙上贴着炒饭和咖啡套餐的价目表,所以,绝对不是一家靠气质吸引人的咖啡店,但墙边书架上的漫画吸引了零星的客人上门。
“来得刚好。”
看到光平进门,沙绪里张开红唇笑了起来。她手捧的托盘上,放了四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沙绪里去年从女子高中辍学后,一直在这家咖啡店打工。她整天浓妆艳抹,穿着迷你短裙大步走,这家店有几位客人是为她而来的。
“二楼吗?”
光平接过托盘问。
“二楼三杯,三楼一杯。”沙绪里回答。
“收到。”
光平拿着托盘走出店里,从旁边的楼梯上了楼。
“青木”的二楼是麻将馆,二楼的楼梯口有一道玻璃门,就是麻将馆的入口。可以说,“青木”的生意靠这家麻将馆才得以维持,今天麻将馆内也几乎满桌了。即使排气扇整天在转,玻璃门一打开,灰色的空气就迎面扑来。不抽烟的光平把三杯咖啡放在吧台上,向干瘦的老板打了一声招呼,逃也似的冲出了麻将馆。
三楼是台球场。
光平来到三楼,看到有四桌客人。两张是四球台球的开伦台球台,另外两张是几个人一起玩落袋台球的落袋台球台,客人都是学生,两个穿着花俏毛衣的女生,似乎是来为男朋友加油的。
把咖啡交给其中一名客人后,光平环顾室内,看到松木元晴一如往常地呆然站在窗边,眺望着店门前的街道。光平反手拿着托盘,缓缓走到他身边。走到一半时,松木回头发现了他,慢条斯理地对他“嗨”了一声。
三个月前,光平开始在楼下打工时,松木已经在这家台球场打工了。
他今年二十八岁,比光平大五岁,总是拨着抹了大量整发慕丝的头发,像此刻一样,站在窗前看着窗外。
“还好吗?”
光平问,他每次都用这句问话代替打招呼。
“普普通通啦。”松木回答,“你看。”他用下巴指了指对面。
他指的是“青木”斜对面的那家理发店,正在重新装潢门面。
“这一阵子好像生意很差,所以要花钱重新打点门面了。”
松木语带讽刺地说。“但这根本是换汤不换药,刚开始,客人还会因为好奇上门,时间一久,就恢复老样子了,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
“老板听到你这么说,一定会很伤心。”
“他伤心个屁啊,老板心里也很清楚,即使一直耗在这种地方也是徒劳,这个街道已经没有呼吸了,大家只是没有离开的勇气。”
光平低头看着马路,双线道的马路贯穿南北,一直往北走,就是本地的一所大学,以前那里是大学的正门,但现在已经拆掉了。目前的正门位置向东移了九十度,一方面是因为建造新教学大楼的空间问题,另一方面是因为离车站比较近。
当正门在北侧时,这条街上挤满了学生,这里也成为大家熟悉的学生街。无论开了多少家咖啡店,每家店里总是挤满了人,甚至有学生一大早就去麻将馆排队等桌子。游乐场、迪斯科等学生聚集的地方挤满了整条街,“青木”的老板用当时赚到的钱,把房子改建成三层楼。
但是,当正门位置改变后,学生很快就远离了这条街。
这条街上的经营者在某种程度上已作好了心理准备,以后可能不会有过路客挤满店里的热闹景象,恐怕只剩下老主顾而已,店家之间会竞争更激烈。
然而,他们没有考虑到学生的冷漠无情。那些店家老板以为学生会更珍惜自己熟悉的店,但学生心目中,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他们根本不觉得非去哪一家店不可,或是非喝哪一家店的咖啡不可。只要在大学或车站附近有不错的店家,对他或是她来说都一样。
大学的新校门和车站之间的那条路上,新开了各式各样的店面,逐渐形成新的学生街时,旧学生街上有一半的店家都歇业了,目前这条街上的商家数量不到鼎盛时期的四分之一。
“说实话,我讨厌这里。”
松木好像在总结似的说。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
“因为我当初不知道是这种地方,如果早知道,恐怕就不会来了。”
“而且,你一直都住在这里。”
“我会逃离这里,”他从长裤口袋里拿出泡泡糖,把一片丢进嘴里,“我正在研拟计划。”
“长期计划吗?”光平语带挖苦地问。
“需要花一点时间。”松木的表情很严肃,“逃离就是这么一回事,你有没有看过《大逃亡》那部电影?”
光平摇了摇头,他又问:“那《蝴蝶》呢?”
“没看过,我很少看电影。”
“你要多看电影,可以提供很多参考。”
然后,他吹了一个像拳头那么大的泡泡。
松木是一个很奇特的人。光平认识他差不多三个月了,但他向来不提自己的事。光平只知道他很会台球,和口袋里没什么钱而已。光平曾经向“青木”的老板打听,问到的结果也差不多。老板从去年冬天开始雇用他,当时他拿了“征员工欢迎有台球经验者”的广告纸上门,除此以外,老板也对他一无所知。
他虽然绝口不提自己的事,却经常对光平问东问西,他对光平为什么在大学毕业后,不找正职工作进入公司行号这件事很感兴趣,曾经不只一次问光平其中的原因。
“你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你,我并不是不想工作,我们机械工程系的学生只要一毕业,只能去制造业当上班族,我不想走这条路,我希望在更大范围内寻找自己真正喜欢的事。”
如果在朋友面前说这种话,朋友一定会嗤之以鼻,但松木很认真地听光平说话。
“我觉得你的想法很不错,通常想要决定自己未来的出路时,其实已经站在轨道上了。但是,光做梦可不行,如果自己不付诸行动,这个世界不会改变。”
当时,光平觉得松木也怀有梦想,但从松木平时的样子来看,又完全感受不到他是一个有梦想的人。
松木看着门口的方向,举起了右手。光平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赌客绅士”面带笑容地走了进来。
“很难得在白天就看到你。”松木招呼说。
“我请了假。”
“你请假来集训吗?真投入啊。”
“也不是啦,只是很想来这里走一走。”
绅士脱下上衣,小心翼翼地挂在台球场的衣架上。“今天我有赢的预感。”
“放马过来!”
松木也脱下了黑色皮夹克,两个人一起走向最角落的开伦台球台。
“赌客绅士”──这是松木帮他取的绰号。他年约四十,总是一身深咖啡色的三件式西装,所以,松木开始这么叫他。他是这里多年的老主顾,松木开始在这家店打工后,就和他混得很熟。听说绅士住在附近,每隔几天就会来这里向松木挑战,只是他的台球技术却平平而已。
“今天下班之后要不要去喝一杯?”
光平对松木做出喝酒的动作,松木在挑选台球杆时,向他使了一个眼色。
下午一点到晚上九点是光平在“青木”打工的时间。他的主要工作是把客人点的餐点饮料送到客人面前,除了一楼的咖啡店以外,他必须不时跑上二楼和三楼,一天下来也很耗体力。
晚上八点左右,武宫走进了咖啡店。他穿了一件苔绿色的夹克,戴了一副没有度数的浅蓝色镜片眼镜。
他皱着眉头走进店内,环视了一下,缓缓走到最里面那张桌子。那是他的固定座位。
光平知道他为什么喜欢那个座位,所以就让沙绪里去为他点餐。沙绪里把装了冰水的杯子放在托盘上,一脸平静地走了过去。
光平假装在看综艺节目,偷偷瞄向武宫,他不知道在和沙绪里说着什么,撇着嘴角,把没有度数的眼镜微微向上推。沙绪里反手拿着托盘听他说话,一双美腿时而交叉,时而踢着地板。不一会儿,她走了回来。
“一杯咖啡。”她说。光平听到后,走进了厨房,她也跟了进来。
“他说,”沙绪里向光平咬耳朵,“他已经和人约好要借保时捷的车子。”
“所以他邀你去兜风?”
光平在倒咖啡时问。
“他自以为是我男朋友,但我不喜欢这种纠缠不清的人,我说我明天没办法请假,所以拒绝了他。”
“谁叫你轻易和他上床。”
“我才没有和他上床,”沙绪里嘟起红唇,“只是让他摸了一下,而且只有上面而已。”
“这只会造成反效果,”光平更压低嗓门说:“尤其是对那种人。”
一会儿之后,店内只剩下武宫一个人。武宫一下子看报,一下子翻杂志,有时候找沙绪里说话,不过,他似乎很快就腻了,突然叫了一声:“津村。”光平这时正在擦空桌子。
“你找工作的事怎么样了?”
他说话的态度盛气凌人,光平没有停手,简短地回了一声:“没怎么样。”武宫咂了一下嘴。
“什么叫‘没怎么样’,真受不了你。你不可能一辈子过这种走一步算一步的生活,难道你想让教授颜面无光吗?”
光平没有回答,重新折好抹布,开始擦另外一张桌子。
“我也可以再帮你在教授面前说情,即使找不到一流的公司,至少可以找一个差强人意的地方吧。”
“不必了,”光平说:“我的事不用别人操心,我正在思考。”
“你别说大话,这样蹉跎下去,年纪越来越大,到时候就来不及了。”
这一次,光平没有说话,只是更用力擦桌子。武宫也故意大声叹气,再度把注意力转移到沙绪里身上。
武宫是光平在大学机械工程系的同学,他的成绩优异,从一年级到毕业,成绩都是班上的第一名。他当然没有一毕业就去工作,今年开始读研究所,大家都认为他以后一定可以当上教授。
光平开始在这里打工后,才知道武宫是“青木”的老主顾。一个星期后,知道他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沙绪里。
光平毕业后没有进公司,在这里打工当服务生,至今仍然没有决定未来的方向,武宫在他面前有一种优越感,光平却从来不会在他面前感到自卑。
九点不到,松木就下了楼,他粗暴地打开门冲了进来,甩着手上的一万圆说:
“额外收入喔,从书店老板手上赚来的。”
“是打四球赢的吗?”
“如果是打四球,他才不会上钩。我们是比他擅长的落袋台球,是他找我赌的。”
“他简直就是把钱往水沟里丢嘛。”
“那也不见得。我放了他好几次水,让他对下次的赌局充满期待,他放话说,下次绝对不会输我。”
光平摊开手苦笑着。
沙绪里从厨房走了出来,松木拍了拍她的屁股。
“怎么样?我请客,明天有没有空?”
“明天?”
“对,我明天休息,傍晚之后就没事了,我们去吃点好吃的。沙绪里,也可以去你喜欢的迪斯科。”
“不行,我没办法请假,这个月我已经休过两天了,而且,我才刚拒绝别人的邀约。”
说完,她瞥了里面那张桌子一眼。武宫握紧报纸,瞪着松木。
“他的表情好可怕。”松木故意露出夸张的表情耸了耸肩,然后指着沙绪里,转头看着武宫问:
“读书人,这种不良少女到底有什么好?她很轻浮,读书人不是应该找适合读书人的千金大小姐吗?”
“喂,你说话放尊重点。”
“别生气,我说的都是事实啊。”
松木把双手手掌朝向沙绪里时,武宫踢开椅子站了起来,用中指推了推眼镜,露出好像看到杀父仇人般的眼神经过光平他们的面前,走向门口。松木对着他的背影说:“啊哟,你还没付钱喔。”武宫停下脚步,猛然转过身。
“喔,我想你应该只点了咖啡,所以是三百圆。”
松木搓了搓手,把手伸到他面前。武宫从钱包里拿出三个一百圆,放在松木的手掌上。
“谢谢惠顾。”
松木说完,正想把咖啡钱交给沙绪里时,武宫的脸渐渐扭曲起来。光平还来不及叫出声音,他已经向松木挥出了拳头。松木机警地闪开了,动作敏捷地反过来用右手揍了他一拳。随着一记沉闷的声音,武宫的身体撞到了桌子,椅子倒地,玻璃烟灰缸掉在地上碎了。
一切都发生在转眼之间。光平和沙绪里都呆然地看着武宫倒在地上。
“不要动手动脚的。”松木的话不太符合眼前的状况,然后,他回头看着光平说:“走吧。”光平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轻轻对他点头。
“如果你听过什么叫正当防卫,就不应该恨我──沙绪里,你帮他贴一块OK绷吧,这样他就不会觉得挨了一拳吃亏了。”
松木说完,用力打开门走了出去。光平也跟了上去。
走了几步后,他突然说:“我刚才好像反应过度了。”他的语气听起来真的有点后悔。
“是有点。”光平说,因为他觉得松木似乎期待他这么说。
“太没有志气了,”他说,“因为没有志气,所以才会做这种无聊事。”
两人默默走在旧学生街上。这里已经感受不到活力,每天一到这个时间,街上只剩下零零星星的灯光。一只野狗穿过马路,但在野狗走到面前时,光平才发现它。野狗走进小巷后,看着光平他们半晌,最后肚子发出了咕咕的叫声,走进了小巷深处。
“那只狗也没有志气,没有志气的狗很悲惨。”
松木突然这么说。光平没有吭气。
从“青木”往南走一段路,就来到这家名叫“莫尔格”的店,店面不大,木门旁放了一盆橡胶树的盆栽。花盆上用白色油漆写着“MORGUE”,除此以外,看不到任何招牌。
光平推开门,头顶上传来叮叮当当的铃铛声。坐在吧台前的两个客人转头瞥了光平他们一眼,但立刻继续聊天。这对年轻男女看起来像学生,表情很严肃。
“你们怎么会一起来?”
正在吧台内看杂志的日野纯子笑着问他们。她的手上戴着听说是她三十岁生日时,别人送她的蓝宝石戒指。
“你这个老千,居然也来了。”
坐在桌旁的一个戴着红色贝雷帽的男人抬头看着他们。这个瘦瘦的男人身穿米色开襟衫,年约五十岁,气色很好,但贝雷帽下露出的白发和太阳穴附近的褐斑让他感觉有点苍老。
他叫时田,在这条街上开书店。
“你打算用从我手里抢走的钱喝一杯吧,真是好命啊。”
“话别说得那么难听,而且,叫我老千也是在找碴嘛。”
松木笑嘻嘻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我们刚才比的可是你擅长的落袋台球。”
“你说得好听,我猜你挑选了专门用来赌博的台球杆,给客人用的都是一些歪七扭八的台球杆,和你这个人的古怪脾气差不多。”
“喂,喂,别开玩笑了,那下次用你挑选的球杆来比赛,这样你就没话说了吧。”
“你口气倒不小,好,我奉陪,到时候你可别哭。”
在时田喝兑水酒时,松木立刻转头看着光平,向他挤眉弄眼,意思是说,又会有一万圆的进帐了。
“时田老板,你是因为输了,来这里借酒消愁吗?”
光平坐在吧台角落问,时田不屑地撇了撇嘴。
“我今天是放他一马,哪需要借酒消愁?”
“所以,你今天是来看妈妈桑的。”
松木擅自从吧台拿了平底玻璃杯,又擅自打开时田的酒瓶,语带调侃地说。
“你别胡说八道。”时田斜眼频频瞄着纯子。
“我店里打算进新的杂志,所以,我想一边喝酒,一边翻翻杂志的内容。况且,怎么说呢……我也想听听妈妈桑的意见。”
原来纯子在看的杂志是时田带来的。
“这本也是吗?”松木指着放在时田旁的杂志问,那本书比周刊杂志大一号,封面上画着太空的插图。
“是啊,但有点搞不清楚是什么内容的杂志。”
书店老板把杂志递给松木,他的表情好像吃到了什么难吃的东西。
“喔,是《科学纪实》,”松木看着封面,“对你来说太难了,可能会消化不良吧。”
然后,他翻起那本科学杂志,突然“喔!”了一声,停下了手。
“怎么了?”
时田站起来,探头看着杂志,但松木把杂志合了起来,似乎不想让他看到内容。
“不,没事。老板,这本杂志可以送我吗?”
“什么?你骗我的钱,喝我的酒,连书也不放过吗?”
“别这么说嘛,下次你赢的时候会还你啦。”
“哼,说得比唱的还好听。”
时田整整贝雷帽,“那我就回去了。”他对纯子举起了右手,“要记得向他们收钱,反正那也是从我手上骗走的钱。”
纯子面带微笑地向他鞠躬说:“欢迎再度光临。”
松木和时田的斗嘴结束后,店内的紧张气氛顿时烟消云散,简直就像夏天过后,冷清的海边小屋,感觉今天不会再有客人上门了。刚才那对学生情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可能是因为说悄悄话的气氛被人破坏的关系。
光平喝着酒,看着纯子白皙的手问:“今天只有你一个人吗?”在问话时,想像着她手上的蓝宝石戒指是谁送的。显然不是时田,他应该会送钻戒。
“因为今天是星期二。”
纯子看着她身后的月历,语气轻松地回答。
“对喔。”
光平看着手表上的日期,叹了一口气。“我都忘了今天是星期二。”
“广美不在,让你很失望吗?”
“多少有一点啦,”光平说,“不过,她还真固定,每到星期二都……”
“对啊。”
“她去哪里了?”
“不知道。”
纯子露出不感兴趣的表情笑了笑。
“我真搞不懂,广美差不多从一年前开始每周二都不来店里,妈妈桑,难道你不好奇其中的原因吗?”
“当然好奇啊,但即使问她,她也不肯说,我有什么办法。她既然不想说,我也不想追根究柢。况且,虽然不能说是条件交换,我每个星期三也都休息啊。”
光平听着纯子说话,回想起今天早晨发生的事。他在窗前看着广美离去的背影,她之后去了哪里?
光平在三个月前邂逅广美后,开始出入“莫尔格”。他还是学生时,这条街已经慢慢沦为旧学生街,他根本不知道哪里有什么店家。
“莫尔格”是两年前,纯子和广美两个人共同出资开的店。虽然是向房东租的店面,但因为那时候这条街上的人潮已大不如前,所以,听说她们以打破行情的条件租下了这家店面。
光平不太清楚纯子和广美的关系,她们同年,从她们谈话的内容来看,可能是国中或高中的同学,也可能是大学同学。光平曾经问过,但广美从来没有认真回答他。况且,即使不知道她们的关系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对了,前天和大前天,广美也休息吧?”
光平喝了一口兑水酒,不肯罢休地追问。
“听说她有事。”纯子仍然一派轻松地回答。
“我想找她也联络不到她,也不在家里。”
“真惨啊。”
“没想到今天早上,她突然来找我。一问之下,她说去了医院。”
光平看了一眼松木,松木靠在椅子上,正在看刚才时田给他的杂志。光平压低嗓门说:“其实她去医院,是因为……”他的话还没说完,纯子就抢先打断了他:“你不用再说下去了。”
然后又说:“男人少说几句比较帅。”
“你果然知道。”
光平把“广美怀孕的事”这几个字吞了下去。
“因为我们整天在一起,而且都是女人──不过,她从来没有为这件事征求我的意见,我也从来没有提起,全都是她自己做的决定。只是她说有事要请假时,我猜到了她的决定。”
“她也没有找我商量。”
“因为她觉得这样比较好。”
光平听了,忍不住冷笑起来。“今天早上,她也这么对我说。为什么你们都说同样的话?难道觉得我缺乏生活能力吗?”
“我认同你的生活能力,毕竟你能够在这条街上生存。”
松木突然“啊哈哈”地放声笑了起来,“这倒是,完全正确。”
光平斜眼瞪着他,他假装没在听他们说话,其实听得一字不漏。
光平把视线移回纯子身上,“那为什么觉得她不和我商量比较好?这个问题不是很重大吗?”
“重大?”
“对啊,这是攸关人命的大问题。”
纯子轻轻抱着双臂,微微偏着头,“虽然听起来很有道理,但这种话谁都会说。”
光平心头一惊,好像有一股电流贯穿心脏,然后微微低下了头。他也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话有点虚伪。
“我想知道明确的理由说服自己。”光平说。
纯子松开抱着的双手,好像在做化学实验般小心翼翼地把威士忌倒进杯子后,拿到她漂亮的嘴唇边,然后吐了一口感觉很热的气,审视着光平的脸。
“不要试图知道所有的事。因为这也是一种暴力。”
光平无言以对,视线盯着纯子在手中摇动的威士忌。
新客人进门时,纯子才改变了姿势。她露出和刚才在光平面前展露的笑容分毫不差的表情,迎接了新的客人。进门的是一位男客。
他穿了一件夹克,在刚才那对学生情侣坐的位置坐了下来,表情很严肃。
光平从纯子的态度研判,他是店里的老主顾,但光平以前没见过他。这家店的熟客光平几乎都看过。
他喝着兑水酒,思考着为什么之前没看过这个男人,当然,他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有一只狗在店门口吠叫,光平心想,可能是刚才那只野狗。
3
星期二已经过了三天,也就是说,今天是星期五。
广美的家有一房一厅,客厅角落放了一架钢琴,漆黑的颜色很像广美的头发。原本光可鉴人的钢琴,现在有些地方已经变成了雾面。虽然不知道这架钢琴买了多久,但光平觉得应该有年头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会有一架钢琴,他从来没有看广美弹过,和她聊天时,她也从来没有提起弹琴的事,但钢琴总是擦得一尘不染,没有任何灰尘。
“你在看什么?”
广美撕下牛角面包,停下准备送进嘴里的手,顺着光平的视线望去。光平每个星期都会有几天在她的公寓吃早餐,每次都固定是玉米汤、沙拉和牛角面包。
“钢琴,”光平回答,“我在想,为什么会放在那里。”
广美把一小块牛角面包放进嘴里,咬了几口后回答:“因为我买了啊,而且还不便宜。”
“我知道……你弹过吗?”
“以前啦,”她耸了耸肩,“很久以前,比你现在的年纪更小的时候。”
“现在不弹了吗?”
“不弹了。”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天分,所以就放弃了。”
然后,广美在光平面前张开右掌,“即使我的手用力张开,也只有这么大。虽然我个子不矮,但手很小。我不仅没有音乐方面的天分,身体条件也不理想。”
“那可以不当钢琴家,只是基于兴趣爱好,偶尔弹一下,我也想听听。”
广美用叉子叉起小黄瓜,像兔子一样用门牙咬了几口问:“阿光,你喜欢钢琴吗?”
“并不是特别喜欢,只觉得音乐很不错,钢琴的音色也很好听,会觉得在享受高级的时光。”
光平没有吃完沙拉就站了起来,走向钢琴。打开琴盖时,一股木头香味掠过鼻尖。
“我可以弹吗?”光平问。广美缓缓眨了眨眼,回答说:“可以啊,只是好几年都没有调音了,音准可能有点问题。”
“无所谓啦。”
光平伸出食指,对着在键盘的正中央敲了下去。室内响起“当”的轻快声音,他又按do、re、me……的顺序试了八度音程,回头看着广美。
“音色没问题啊。”
他的确听不出任何问题。
“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广美喝了一口玉米汤,觉得很有趣地笑了笑,“代表你和我一样,都没有音乐的天分。”
“你说对了。”
光平也笑着坐回椅子,看著录像机上的数码时钟说:“差不多该走了。”时钟显示九点三十分。
“今天真早。”
“对,昨天和前天,松木都没有来,前天他请了假,昨天又旷职。打电话去他家也没人接,老板超生气的,所以我要早点去帮他代班一下。”
“真难得啊,他做事向来很有分寸。”
“对啊,很难得,不过,他的个性有点古怪,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今天也不去店里吗?”
“不知道,最好有这种心理准备吧。”
光平想起松木总是看着窗外的身影,他看起来像是没有梦想,没有希望,但只有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好像瞄准猎物的野兽,也许他找到了什么美味的饵──
光平来到店里,松木果然没有来。头发中分,留着小胡子的老板气鼓鼓地挂上电话。
“还是没人接,他到底跑去哪里了?”
“是不是去旅行了?”
沙绪里正坐在咖啡店最角落擦指甲油,她的语气似乎在说,无故旷职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在她的认知里,可能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津村,你有没有听说什么?”老板问光平。
“不知道,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三天前。”
就是那天下班后,一起去“莫尔格”的时候。那天,光平离开时,他说要留在店里继续喝几杯。之后,光平就没再见到他。
“真是伤脑筋。”
老板愁眉不展地对光平说,“那今天三楼也拜托你了。”
“知道了。”
老板又看着仍然坐在那里的沙绪里说:
“客人快上门了,你到底要打扮到什么时候?”
但沙绪里只是不服气地嘟着嘴,超短迷你裙下的双腿仍然在桌下交叠着。由于有不少客人是为了她的肉体而来,老板也拿她没辙,只能在戴围裙时,不满地嘀咕几句。
这一天的中午之前,来了第一批台球的客人,是三个学生,而且看起来只有一、二年级。三人同行时,通常真正的目的不是台球,而是打麻将人数不足,在牌搭子现身之前,撞台球打发时间。他们通常喜欢落袋式台球胜于四球竞赛,可能是因为随时可以结束的关系,当然也不讲究所谓的规则。台球的时候大声喧闹,简直和玩弹珠的小学生没什么两样。
光平像松木一样看着窗外,同时注意他们有没有用球杆去打彩色球,或是撕开球台上的绒布。斜对面理发店的装潢工程已经完成了大半,这家理发店原本只在玻璃门前放了一个被汽车废气熏黑的旋转彩色灯筒而已,如今在红砖墙上做了好几个小窗户,老板似乎有意把理发店改成咖啡专门店。
光平当然不知道理发店和咖啡店哪一个比较好,但松木认为,这只是无谓的挣扎,而且,那家店的老板也很清楚这一点。
中午过后,“赌客绅士”和“副教授”一起现身。刚才那几个学生似乎终于等到了脾搭子,已经去了二楼。
先进门的绅士缓缓环视空无一人的台球场,一脸纳闷地走向光平。
“他呢?”绅士问。
“他休假。”光平回答。
“是喔。”
绅士失望地垂下双眼,然后转头看着“副教授”说:
“我们的教练缺席,我们两个肉脚今天只能相互较量了。”
“副教授”点了点头,他干瘦的身体也跟着摇晃起来。
“嗯,嗯,对啊,我们只能自己玩了。反正今天也不能玩很久,这样刚好。”
绅士把视线移回光平身上,指了指旁边的台球台说:“那我们玩一下。”
“没问题。”光平回答。
两名中年人分别仔细挑选了球杆,猜拳决定先攻和后攻后开始比赛。他们是用简易规则玩四球台球,光平在收银台前看着他们比赛,发现他们有不同的个性,很有意思。
“赌客绅士”平时都很有绅士风度,但在紧要关头,就会使用定杆的绝招。有可能一杆定胜负,也可能输得一败涂地,这种方法比较适合绅士。其实,真正的赌客是以台球赌博为生的球手。
副教授基本上都是忠实而谨慎地打每一球,虽然不可能大幅领先对手,却可以脚踏实地累积分数。一旦对方领先,他就很难反败为胜。
光平最近才知道,这位副教授姓太田,就在附近的那所大学当副教授。听说他在电力工程系有自己的研究室,光平也觉得以前好像见过他。副教授个子不高,瘦得像蟑螂,身体好像一折就会断。每周会有几次看到他走上“青木”的阶梯。他和绅士的交情不错,经常一起台球,光平也曾经有好几次看到他们和松木一起台球。
当他们打完第一局时,二楼又有两个学生上来,开始在后面的台球台玩落袋台球。那两个人很多话,喋喋不休地聊着大学的事、女生的事、运动的事,当然还有台球的事,对他们来说,台球也是一种时尚。
绅士和副教授无视这种杂音,默默地继续台球,但那两个学生突然大笑,害副教授不慎失手,他放下了球杆。
光平放下推理小说,抬头看着他们,露出歉意的表情。
“不好意思……平时不会这么吵。”
“你、你没必要道歉。”副教授说,他说话有点口吃,“反正我们也差不多打完了。”
副教授瞥了一眼那两个学生,双腿并拢地坐在收银台旁的长椅上。
“这、这种学生通常会来求情,要求可以补一份报告,把考试分数拉到及格,真受不了这些人。”
虽然他措词严厉,但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绅士用光平递给他的小毛巾擦手时说:
“这些人就这样混到毕业,到时候就会增加我们的负担。”
然后,把小毛巾还给光平时问:“松木为什么休假?”
“这个喔,”光平偏着头,“我也不知道,他两天前就没来了。”
“两天前就没来?”
绅士似乎有点惊讶,然后,担心地皱着眉头说:“该不会生病了吧。”
“我猜应该不是,打电话给他也没有人接,应该不在家。”
“所以是去旅行了?”
“有可能。”
“真、真好命啊。”
副教授说着,用小毛巾擦着脖子,“哪像我,根本没这份闲情。”
“这可不像只要去大学露个脸就能吃香喝辣的人说的话。”
绅士语带挖苦地说,副教授诧异地瞪大眼睛抬头看着他。
“如果可以,我真想和你交换。为那些不想读书的学生上课,简直比竹篮子打水更空虚。”
“你把他们送出校门后,就轮到我们帮他们擦屁股。”
绅士笑着说。
“请问你从事哪一个行业?”
光平觉得机不可失,立刻问了之前就很在意的问题。因为他觉得一个中年男子白天来台球太不可思议了。
但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只是普遍的上班族而已。”似乎觉得这种事不值得一谈。
“他是我大学的同学,”副教授开心地告诉光平,“有些从我手上毕业的学生去了他的公司,实在是很奇妙的缘分,或者说是孽缘。有时候他会来学校找我,顺便邀我来这里台球。”
“今天是你邀我的。”
“明明是你。”
“你们好像和松木很熟。”
光平同时看着他们两个人问,绅士抢先回答说:
“他是我们的教练。”
“他觉得我们是肥、肥羊。”
副教授说。
那天下班后,光平去了松木的公寓,因为老板一直催他去了解一下情况。况且,松木不像是病倒了,所以,光平也有点担心。
沿着“莫尔格”继续往南走一小段路,在十字路口转弯,往西走五分钟左右,就到了松木家。路很狭窄,两侧又停了很多车子。公寓旁有一个小公园,只有秋千、滑梯和沙坑而已。
两层楼的公寓是水泥建筑,但外墙爬满裂痕,楼梯旁的栏杆锈迹斑斑,根本不敢用手去摸,而且,即使昨晚没下雨,这种地方的楼梯也总是又脏又湿。
光平小心翼翼地走上楼梯,以免踩到水洼。松木就住在二楼的第一间。光平上楼后,很有节奏地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
──他果然不在家。
他这么想是有原因的。从马路上可以看到各个房间的窗户,松木房间没有开灯,而且,门旁厨房窗户也是暗的。
真是的。他忍不住又敲了敲门,确认屋内没有回应后,习惯性地转动了门把,门当然应该锁住的──
“咦?”
光平忍不住叫了起来。因为门把可以转动,他又继续往外一拉,门竟然缓缓打开了。
“松木。”
光平把门打开十公分,对着门缝叫着,但和刚才敲门时一样,屋内没有任何回应。
光平打开门,鼓起勇气走进屋内,用手摸索着灯的开关,啪的一声打开了灯。日光灯迟疑了一下,眨了眨眼,立刻发出白光。
一进门,就有一个和厨房连在一起的三帖榻榻米大的房间,光平刚才打开的就是悬在这个房间天花板上的日光灯。里面有一间四帖半的房间。
松木趴在四帖半的房间内。
光平无法发出声音,手脚也无法动弹,他没来由地很怕自己采取什么行动。里面的房间很暗,只能隐约看到松木的身影,但光平直觉地认为,松木并非处于普通的状态。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清楚地看到了里面的情况。他的心跳也同时加速,好像饥饿的狗般急促呼吸。
有什么东西插在松木的后背。弄脏他身上那件浅色毛衣的,应该是他自己的血。
──要打电话……
光平转动僵硬的脖子找电话,发现电话就在旁边。他伸手准备拿电话,就在这时──
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光平觉得好像被人从心脏内侧用力踹了一脚,差一点惊叫起来。
他用发抖的手拿起电话,听到电话中传来“喂、喂?”的声音,但光平充耳不闻,然后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赶快报警,松木被杀了。”
当他回过神时,发现电话中传来“嘟、嘟”的挂断声,他完全不记得对方什么时候挂了电话。
这件事让光平心情平静下来。他吞了一口口水,缓缓深呼吸,小心谨慎地按下了按键。一、一,然后又按了○。
光平听着铃声,又看了一眼松木的尸体。
他为什么会被杀?
直到这个时候,这个疑问才浮上他的心头。
4
屋龄有二十年的南部庄成为出租公寓后,那里的房客就成为左邻右舍的眼中钉。
由于离大学很近,南部庄的房客大部份都是大学生。他们的特征就是白天见不到人,天黑之后,就开始出没活动。有的房客在家里通宵打麻将,洗牌的声音不绝于耳;也有人在家里喝酒、唱歌到深夜。很多人喝了酒就去旁边的公园发酒疯,第二天早晨,公园里一定会有一、两摊呕吐物,附近都弥漫着酸臭味。
十一月中旬,恶名昭彰的南部庄发生了杀人命案,但遇害的并不是学生。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津村光平。”
“你和松木是什么关系?”
“我们在同一家店打工,就在学生街的一家叫‘青木’的店。”
一个年约四十,穿着灰色格子西装的男人,把光平带到公寓内的空房间问话。他中等身材,不胖也不瘦,但脸特别大,烫着小鬈发。光平猜想他应该是刑警,他说话的态度盛气凌人,恐怕这就是刑警对老百姓的态度。
刑警问在门口立正的巡查,知不知道“青木”这家店。巡查回答说:“知道。”
刑警点了点头,将视线移回光平身上说:“可不可以请你说明一下今天晚上为什么来这里,以及发现尸体时的状况。”
光平把这间空屋当成是松木的房间,比手画脚地重现了刚才让他感到震撼不已的场景。巡查和之后赶来的另一名年轻刑警认真地记录着他所说的内容。
当他说到他打算打电话,电话铃声响起时,年长的刑警打断了他。
“当时,对方说了什么?”
“我只听到‘喂、喂’……好像是女人的声音。”
“女人……然后呢?”
“就这样而已。”光平摇了摇头,“因为我那时候情绪很激动,她还没有开口,我就大叫‘赶快报警’,对方好像吓到了,赶紧挂了电话。”
“是喔……”
刑警有点遗憾地吐出下唇,但立刻改变了话题问:“津村先生,你和松木很熟吗?”
“嗯,应该吧。”光平不置可否地回答,“但说实话,我对他一无所知。我三个月前开始在‘青木’打工,只知道他那时候已经在那里打工了。我没有听过他谈论自己的过去,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住在这个学生公寓。”
光平根本没有机会了解这些事,更何况他也没有特别想知道。
刑警问他,最后一次见到松木是什么时候。光平回想着原本就相当明确的记忆后,才说出他们星期二晚上一起去了“莫尔格”的事。关于这家店,巡查也回答说他知道。
“我十一点左右离开店,他说还要再喝几杯,所以我就先回家了。”
“当时,店里只有松木一个人吗?”
“不,”光平摇了一下头,“还有另一个男客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也还在店里。”
光平指的是那天最后走进店里的皮夹克男。那个男人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喝酒。
“还有店里的人而已吗?”
“对,只有妈妈桑一个人。”
“妈妈桑是?”
“妈妈桑叫日野纯子。”
她很漂亮喔。身穿制服的巡查在一旁补充道。刑警用鼻子冷笑着。光平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松木有没有女朋友?”
光平的脑海中闪过沙绪里的影子,但他没有说出口,尽可能面无表情地摇头。刑警锐利的目光盯着光平的嘴,随即轻轻点了点头,不知道是否无法看透他的表情,还是故意放他一马。
最后,刑警问光平,是否知道谁杀了松木,光平毫不犹豫地回答,不知道。
回答完最后的问题,光平正准备走出房间时,一个肥胖的男人突然走了进来,向烫着小鬈头的刑警咬耳朵说着什么,刑警微微皱起眉头。
“喔,等一下,”刑警用比刚才更严肃的声音叫住了光平,“你认识名叫杉本的人吗?”
“杉本?”光平反问。
刑警向肥胖男确认后说:“杉本润也。”
“不认识。”光平偏着头,“我不认识他,他是谁?”
“这个嘛,”刑警故弄玄虚地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说:“这是松木的本名。”
光平离开刑警后,改变了原本打算去“莫尔格”的想法,直接走回自己的公寓。他租的公寓也很老旧,但没有南部庄那么老,而且学生的素质也好很多。可能是因为有很多房客是女学生的关系。
光平打开家门时,脑海中掠过不祥的预感,幸好自己房间内一切正常。
他从壁橱内拉出被褥,没有换衣服就直接躺了进去。他并没有感到害怕,只希望赶快为今天画上句点。即使发生天大的事,事过境迁,影响力也会变小。
他把闹钟调到十一点之前。虽然现在睡觉还太早,但两只脚热热的,保持呼吸有规律后,竟然有了睡意。想到自己刚才的慌乱,光平也有点讶异,但可能因为松木死得太突然,没有真实感,所以自己无法面对。
他从梦中醒来时,听到有人用钥匙开门的声音。也可能是在梦中被开门声惊醒了,总之,他忘了自己做了什么梦。
“你睡了吗?”
广美开门后,关心地小声问他。光平坐了起来,伸手拿起哄钟。十二点三十分。没想到真的睡熟了。
广美抱着纸袋走进屋内,把里面的东西放在被褥旁的小矮桌上。百威啤酒、乾酪口味的零食,还有用保鲜膜包起的漢堡包排。
“一个小时前,警察来我们店里。”
应该是因为光平提到了“莫尔格”的关系。
“是吗……你们有没有吓一跳?”
有啊。广美回答后,把百威啤酒的拉环打开后,递到光平面前。光平喝了一口,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他们好像在找最后见到他的人,目前暂时锁定我和纯子。”
“你?”
光平停下了正准备喝酒的手,“你那天去了‘莫尔格’吗?”
“十二点左右,”她回答,“因为我忘了东西,所以去店里拿。”
“是喔……所以你那时候看到了松木。”
“对啊。”
“店里只有松木一个客人吗?”
“对。”广美点点头,“最近很少有客人一直耗到打烊再走。”
“是吗……所以那个客人很快就走了。”
“哪个客人?”
“我准备离开‘莫尔格’时,有一个男客人进来,当时已经很晚了。他穿着皮夹克,感觉很阴森。”
“皮夹克?”
“从妈妈桑的态度来看,像是老主顾。”
“……是吗?”
广美拿着乾酪口味的零食,视线在光平的胸前游移。光平以为她要说什么,但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下文,她叭啦叭啦地撕开了零食的袋子。
“听说松木的房间,”不一会儿,广美为自己开了一罐啤酒时说:“被人翻箱倒柜。”
“翻箱倒柜?”
“嗯。”她把啤酒罐拿到嘴边,点了点头,“书桌的抽屉、衣柜里都被翻过了。因为他已经死了,所以不知道被偷了什么东西,但从他身上没有找到皮夹。”
“所以是窃盗杀人?”
“不知道,”广美耸了耸肩,轻轻闭起眼睛,“只是不排除有这种可能性吧?”
“我觉得他家应该没什么东西好偷的。”
“对啊。”
“你有没有听说,松木元晴不是他的真名?”
广美轻轻点头,“听说了。”
“听说他的本名叫杉本润也。”
“好像是。”
据刑警说,警方想要确认他的真实身分,但房间里找不到任何能够了解他身分的东西,他也没有把户籍迁入,最后从他申请的电话,才查到他的真实姓名,进而查到了他的户籍地址。
“他在户籍地址也租了一个房子,我们认识的只是他的分身。”
“对啊。”
她拿起两块漢堡包排,拆下保鲜膜,丢进了烤箱。光平终于觉得肚子有点饿了。
第二天的早报小篇幅报导了松木的死讯。光平看了报纸后知道,刺进他后背的是到处都可以买到的登山刀,据警方推测,他在三天前的星期三早上被人杀害。
很有可能是窃盗杀人──报导内容差不多只提到这些。
光平来到“青木”时,发现昨天的刑警也在一楼的咖啡店。沙绪里坐在他们对面。她像往常一样豪放地跷着腿,左手托着脸颊,右手拿着烟。她的表情很冷淡,厨房内的老板也紧锁着眉头。
“啊,津村先生,等一下也有几个问题要请教你一下。”
年长的刑警一看到光平,立刻举起右手。老板瞪了刑警一眼,但没有吭气,显然刑警已经向他打过招呼了。
“我都说完啦。”
沙绪里抓着烫鬈的头发,不耐烦地说道,“虽然我们关系不错,但我们又不是男女朋友,其他的你们问光平就好了。”
她似乎和刑警聊得不太开心。
刑警拖泥带水地说:“好,那如果有什么新的情况,随时记得和我们联络。”
说完,他站了起来,走向光平。沙绪里在刑警背后从鲜红的双唇中吐出舌头扮鬼脸。
两名刑警昨天没有自报姓名,今天先自我介绍了一下。年长的那位姓上村,至于年轻的刑警,光平听完就忘了。他们都是辖区警署的刑警。
“有没有想到什么事?”
上村一开口就直截了当地问,他似乎在问松木遇害的事。光平摇了摇头。
“我昨天也说了,我对他一无所知。”
“原来如此。”刑警说,他似乎觉得不知道就算了。
“所以,杉本……不,可能说松木你们比较熟悉,所以,你也不知道他之前的职业吗?”
“当然……你们知道吗?”
如果他们知道,倒想请教一下。上村故弄玄虚地清了清嗓子说:“已经查明了他的真实身分。”
“松木之前是做哪一行的?”
“是上班族。”
刑警回答时看着光平的脸,似乎想观察他的反应。
“上班族?”
“对。”
然后,上村打开警察证后附的记事本。“你知不知道中央电子这家公司?”
“知道啊。”
那是一家生产商用计算机的公司,目前开发办公设备、机器人、电脑和软件。虽然在电脑业算是起步较晚的一家公司,但这家公司的技术能力很受好评,光平也有好几个同学进了那家公司。
“松木以前在中央电子上班。”
“……”
光平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没有吭气。他既觉得意外,又觉得是意料之中。
“他一年前辞了职,至今仍然不知道他辞职的原因。”
光平想起松木之前问自己为什么没有去公司上班时的表情。当时,松木对他说,你的想法很不错,但是,光做梦可不行,如果自己不付诸行动,这个世界不会改变──
也许那是他对自己说的话。
光平没有说话,刑警探头看着他的脸问:“你想到什么了吗?”光平慌忙摇了摇头。
“他没有向你提起过这件事吗?”刑警问。
“对。”光平回答。
“那你平时都和松木聊什么?”
“聊什么喔……”光平抓了抓头,“没有什么特别的主题,每天想到什么就聊什么,都是一些无聊的事。”
“有没有讨论别人的八卦?”
“我们什么都聊,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比方说对面的理发店,都是闲聊而已。”
“有没有聊到兴趣爱好,他有没有什么兴趣?”
“不知道。”
光平真的不知道。虽然在一起工作了三个月,但从来没有听松木提起过。光平现在才发现这一点,也有点意外。
上村露出了伤神的苦笑,他的表情令光平觉得很不舒服。
“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报纸上不是说,窃盗杀人的可能性很大吗?”
刑警的苦笑变成了冷笑。
“报上写的不一定都是对的,况且,只是可能性比较大,并没有确定。”
“但你们的问题听起来好像认定是熟人所为。”
“我们并没有认定,只是……”
上村翻着警察证后附的记事本,眯起眼睛看着其中一页,“刀子不是刺在被害人的背后吗?这代表凶手站在松木的背后。如果是陌生的访客进屋,他不可能背对访客,况且,现场也没有打斗的痕迹。”
“况且,他家也不像是小偷会锁定的目标。”
年轻刑警说道。他的声音很尖,和他高大的身体很不相称。
光平想不到该怎么回答,只能看着桌上的糖罐。熟人所为?谁会杀他而得到好处?
“对了,请问你认识武宫吗?”
上村用好像聊天的轻松口吻问道,但他的眼神很锐利,似乎在说,如果你说不认识就死定了。
“我认识啊。”光平回答,刑警连续点了好几次头,好像在说:“很好。”
“星期二晚上,也就是松木遭到杀害的前一天晚上,武宫和松木之间发生了争执──我没有说错吧?”
应该是沙绪里告诉他的。光平没有理由否认,所以轻声回答:“是啊。”
“那为什么你昨晚没有说?”
“我没想到,而且,我也不想主动提到别人的名字。”
“原来如此,你和武宫读同一所大学吧?还是同系的同学?”
“……对。”
光平似乎慢慢了解眼前的刑警想要说什么。
“你是不是想袒护他?”
我就知道。光平心想,但他毫不犹豫地否认说:“怎么可能?他很看不起我,我也不喜欢他,根本没必要袒护他。”
“是喔……武宫为什么看不起你?”
“很无聊的理由,比松木打武宫的理由更无聊。”
“你不想说吗?”刑警看着光平的眼睛问。
“不想说。”光平回答。
他不再说话,上村只好合起警察证。
“好吧,如果有想到什么,随时和我们联络。等你心情平静后,可能会突然想起什么。”
刑警正打算站起来,但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又坐了下来。“忘了问你一件事。”
他再度拿出警察证,确认年轻刑警做好了记录的准备后,一脸严肃地问:
“因为是三天前,所以就是这个星期三,请问你上午十点左右在哪里?这么问并没有特别的意思,警察也是公务员,只是奉命行事。”
5
光平发现尸体至今已经三天,他们完全不了解目前的侦办进度,报纸上也没有刊登新的消息。“青木”并没有再招募新的人手接松木的班,由光平接手他的工作。虽然老板为他加了时薪,但对老板来说,还是比多雇一个人便宜。
太田副教授是这一天的最后一个客人。他八点多来到店里,要求光平陪他一起玩落袋台球。他走进店内时,瘦骨嶙峋的脸就紧绷着,似乎不光是因为天气寒冷的关系。
“我这两、三天都没台球,手、手有点痒。”
瘦巴巴的副教授拿下绕在细脖子上的园巾,辩解似的说着。
“对啊,你上次是上星期五来的。”光平补充道。太田像公鸡一样连连点头。
虽然不知道彼此的心里在想什么,但两个人在台球时都没有提起松木的话题。基本上都是太田在数落那些不用功的学生,他在抱怨时居然没有口吃,可见他的口吃是心理因素造成的。
不一会儿,聊到了求职的话题,提到了多家公司的名字,也顺便谈起中央电子,话题也很自然地转移到松木的身上。太田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消息,知道松木是假名字,之前曾经做过上班族。
“那、那家公司很不错。”
太田在台球的空档时说道,“我认为是绩优股,虽然目前市面上物质丰沛,电脑软件却很匮乏。”
“但松木辞职了。”
“嗯……我想,他辞职应该和公司的素质没有太大的关系。”
“你知道他为什么辞职吗?”
“嗯,我可以想像。”干瘦的副教授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电脑公司操人操得很凶,程序设计师可能三十五岁左右就要退居二线了。”
“这么年轻?”
光平很惊讶。
“具备富弹性的思考能力时期才是黄金时期,之后就要从事业务工作,很多工程师很担心能不能拉到业务。除非是特别喜欢,否、否则,恐怕很难一直做下去。”
“松木也是因为这种不安辞职的吗?”
“也许吧。”
副教授说着,把球杆向前一推。他虽然瞄准了腰袋,但球弹了一下,掉进了相反方向的角落。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嘟囔了几句,突然大声地说:“辞职的理由有、有很多。”
“有很多?”光平问。
“有很多。”副教授用力点头,“我们学校的毕业生进了那家公司后,第一年一定会有几个人辞职,但是,仔细一想,就觉得辞职是理所当然的事。”
“为什么?”
“因为他们根本无法自己决定方向,今天还有更过分的学生,说什么不知道自己适合做哪一行,希、希望我帮他决定去哪一家公司,岂、岂有此理。”
虽然这种事让人笑不出来,但光平还是露齿一笑。
“也有人因为缺乏身为社会一份子的自觉而丢了性命。”
“死了吗?”
“两个月前,有人去参加同学会,结果喝醉了,掉进河里淹死了。一个规规矩矩的人不、不可能有这种死法。”
光平这次真的无话可说了。
打烊后,光平和太田一起走出店里。太田说他不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喝酒的地方,光平就邀他一起去了“莫尔格”。这是松木遇害后,他第一次踏进这里。
他把干瘦的副教授介绍给广美她们,几个人立刻聊起命案的事。
“不在场证明?当然也问了我们啊。”
纯子擦着杯子,和广美互看了一眼,点了点头,“我那天九点左右去了美容院,算是有不在场证明,但广美没有证人。”
“星期三整个早上,我都一个人睡觉,怎么可能有不在场证明?”
广美耸了耸肩。
“你们那天早上分别睡在各自家里吗?”纯子轮流看着光平和广美。
“对啊,因为星期二晚上,我去了某人的家,却没有人在家。”
光平露出挖苦的眼神看向广美,她似乎已经听腻了这种话,面不改色地继续切洋葱。
“刑、刑警还没有来找我。”副教授在光平身旁说,“如果刑警问我的话,我恐怕也没办法回答吧。”
“警方可能对老师比较慎重,”光平说,“因为毕竟关系到大学的名誉。”
“总之,凶手选对了时间。”
纯子说:“虽然推理小说中,凶手通常都有很明确的不在场证明,但那种情况反而感觉很不自然,与其这样,还不如在谁都无法有明确不在场证明的时间犯案。”
“听刑警说,行凶时间是上午十点左右。”
光平想起这件事告诉其他人,“虽然我也搞不太清楚这种事,但他死了两天,可以正确判断他的死亡时间吗?”
“听说是根据住在他隔壁的学生的证词推测的,那个学生说,星期三上午十点左右,听到隔壁有动静,但警方并没有认定那就是行凶时间。”
纯子可能因为做生意的关系,消息特别灵通。
“只要运用法医学的知识,应该可以推算出死亡时间吧。”
副教授站在学者立场的见解,支持了纯子的意见。
“警方也问了‘青木’的人有没有不在场证明吗?”
切完洋葱的广美洗手时问光平。
“当然啊,沙绪里和老板都气疯了,他们也没有不在场证明。”
“其实可以从动机找凶手啊。”纯子说。
“正因为不了解动机,所以就先调查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况且,警方连松木的过去都没有完全掌握。”
“所以,他是一个神秘的人,他的确有点与众不同。”
纯子看向角落的桌子,似乎想起松木总是独自在那里喝酒。
“但是……松木曾经在中央电子上班的事……实在有点意外。”
广美似乎有点难以启齿,可能是因为想到了光平。
纯子也点了点头。
三十分钟后,赌客绅士也来了。他穿着三件式深咖啡色西装,手上拿着折得一丝不苟的雨伞。
绅士一走进来,不知道想问吧台内的纯子什么事,但察觉到光平和太田的目光,露出既意外,又松了一口气的表情走了过来。
“听说他死了。”
绅士站在光平身旁说。他努力克制感情,但语尾还是微微发抖。
“对啊。”光平垂下眼睛,“被人杀了,而且,在我发现之前,死在家里整整两天。”
然后,光平把绅士介绍给在吧台内一脸纳闷的广美和纯子。他是“青木”的老主顾,经常和松木一起台球──两个女人恭敬地向他鞠躬打招呼。
绅士点了柳橙汁,他对副教授说:“真难得,你也来这种地方。”然后挤进他和光平之间的座位。
“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津村光平……”
光平的话还没说完,绅士把手伸到脸前。
“松木向我提过,说你正在摸索自己的路。”
“没那么帅气啦,只是还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大部份人都这样,包括我在内。”
然后,绅士拿出名片说:“这是我的名片。”名片上印着“东和电机株式会社开发企划室室长井原良一”。
“原来你是东和公司的。”
光平重新打量着男人的脸,他看起来完全不像是技术人员。
东和是综合电器制造商,其中一家工厂就在附近。
光平把名片递给广美她们。
“其实,我家也住在这附近。”
井原说出了隔壁车站的站名。
“松木知道这件事吗?”
光平问,井原点点头。
“因为我曾经告诉他,但我没想到他以前也是上班族。‘青木’的老板告诉我这件事,老实说,我很意外。他从来不提自己的过去,我曾经在和他比赛台球时开玩笑说,如果我赢了,就要他招供。”
井原用柳橙汁润了润喉,肩膀突然垂了下来,嘟囔说:“可惜以后再也不能和他台球了。”
“你是看报纸才知道的吗?”
一直默默听他说话的广美在为光平调新的兑水酒时问。
“对,”井原回答,“也从刑警口中得知了比较详细的情况。”
“刑警?刑警也去找你吗?”
光平不记得自己曾经向刑警提过井原的事。
“好像找了所有‘青木’的老主顾,可能是从老板口中得知了我的名字,我以前曾经留过名片给老板。”
“警察问你什么?”
“很多问题啊,问我知不知道是谁干的,以前都和他聊些什么,啊,还问了我的不在场证明。我很生气地问,简直把我当成了凶手,刑警一脸事不关己地说,他只是公事公办。”
光平看着吧台内。广美露出不耐烦中带着苦笑的表情,纯子不悦地皱着眉头,低着头。
“你有不在场证明吗?”
“当然有啊。因为是非假日,我去了公司,但好像光是这样还不行,必须有人能够彻底证明。问题是我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和别人在一起,所以,好像这样的不在场证明不够充分。话说回来,到底有几个人能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井原越说越生气,也渐渐拉高了嗓门。他似乎也注意到了,有点不好意思地用手帕掩着嘴。
“我们也被问了不在场证明,但也和你一样,无法说得很清楚。刚才我们正在讨论这件事。”
“本来就是嘛,不过,我今天来这里,是想打听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
井原说话时看着光平和广美他们的表情,随即摇了摇头,“看来我是白跑一趟了。”
没想到书店的时田带来了新的消息。光平在星期二晚上之后就没见过他,他好像在几天之间突然变得苍老了。虽然他仍然戴着醒目的红色贝雷帽,但令人联想到房地产海蟑螂的锐利双眼却涣散无神。
“原来井原兄和副教授也在,真难得。”
时田看到赌客绅士和太田,有点意外地说,随即在他们身旁坐了下来。
“老板,你怎么无精打采的?是因为以后没有人和你斗嘴了吗?”
井原关心地皱起眉头,看着时田问。
“开什么玩笑?我只是在考虑生意上的事──妈妈桑,把我的酒拿来。”
“昨天全都喝完了,开一瓶和之前一样的酒吗?”
纯子说完,开了一瓶新的三得利礼藏,为时田调了兑水酒。
“之前那瓶酒不是还剩下不少吗?喝得真凶啊。”
光平想起上次在这里见面时的情景,纯子落寞地笑了笑,看向时田,“自从松木出事之后,他每天晚上都来喝,对吧?”
“这种无聊事不提也罢,”时田把头转到一旁,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瞪着光平,“喂,光平。”
“干嘛?”
“你为什么之前没提到松木在星期二晚上和大学的研究生打架的事?太见外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光平身上,广美也看着他,好像在问他:“真的吗?”
“我不是刻意隐瞒,只是没机会说,而且,我星期二之后,就没来过这里。再说,他们也称不上是打架,只是松木揍了对方一拳而已。”
“松木不是在星期三上午被人杀害吗?搞不好是那个研究生想为星期二的事报仇。”
“或许吧,但即使告诉你,你又能怎么样?你是书店老板,又不是警察……不过,打架的事,你是听谁说的。”
“是今天来我们店里的学生说的,刑警去找那个叫武宫的未来学者时,提到了这件事。听那个学生说,警察也问了武宫的不在场证明。”
所有人都抬起了头。这是今天唯一的新消息。
“他有不在场证明吗?”
井原探出身体问,但书店老板很干脆地回答:“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我想应该有吧。”
副教授看着所有人的脸说,“以目前的状况,只要有一点点动机,而且没有不在场证明,就会被当成是凶手。”
他结结巴巴的口吻在这种时候特别有说服力。
6
那天晚上,光平住在广美家。她住在这栋六层楼公寓的三楼,虽然走楼梯比较快,但他们习惯搭电梯。
一进房间,光平先去冲了澡,穿上广美为他准备的睡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录像带。那是一部西洋老片,查尔斯‧布朗森把汽车开上了阶梯。
广美跟着从浴室走了出来,披了一件浴袍,右手拿着干邑白兰地,左手拿了两个白兰地杯子,在光平的身旁坐了下来。飘来一股热气和香皂味。
“你明天也要去吗?”
干杯后,光平在喝之前问道。明天是星期二。
广美跷着脚,把杯子夹在指尖,面无表情地看着电视画面。光平觉得她似乎无意回答。
“欸……”
“当然要去啊,”她厉声回答,打断了他还没有说完的话,“干嘛明知故问。”
光平吞了一口口水,广美把头转到一旁。
“为什么?”光平对着她的侧脸问,“为什么不告诉我?至少可以告诉我,你到底去哪里吧。”
“当初我们不是约好不说的吗?”
“话是没错啦……”
他们的确曾经有这样的约定。
“时机成熟时,我自然会告诉你,你再耐心等一下。”
“你每次都这么说,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时机成熟时啊。”
广美含了一口白兰地,微微抬起头,让酒流入喉咙,“我累了。”她把身体靠向光平。
翌日早晨醒来,光平觉得浑身无力,脑袋很沉重,喉咙被勒紧,好像有一个巨大的晒衣夹夹住了脖子。广美把手放在他的额头,皱着眉头说:“好烫。”
“可能感冒了,我昨晚没有吹干头发,所以着凉了。”
“你最好继续睡觉,今天打工请假吧。”
广美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了体温计,塞进了光平嘴里,看了时间,打电话去了“青木”。从她的语气不难猜出老板脸上为难的表情。
发烧超过三十八度。光平吃完早餐后,吃了退烧药,再度躺在广美的床上。早餐吃的是燕麦片。
“你还好吗?”
广美坐在床边问。
“应该没事吧,广美,你差不多该出门了吧?”
广美每个星期二都是中午之前就会出门。
“我再观察一下你的情况,如果你没事,我中午再走。”
“没关系啦。”
虽然光平嘴上这么说,但看到广美把自己的事放在优先,不禁有点得意。
睡到中午,吃完午餐后,光平已经恢复了一大半,坐在沙发上听音乐。广美为出门做准备时,很惊讶他的身体如此强壮。
“我会尽可能早点回来,你不要太累了。”
说完,她亲了光平一下就出门了。
她出门后,光平又睡了一下。他坐在沙发上听音乐,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电话铃声把他吵醒了。
他走去接电话时转动脖子,脖子的关节发出喀喀的声音。他把薄型听筒放在耳边。
“广美吗?”对方问道。是男人的声音。
“不是……”
光平吞吐起来,对方似乎倒吸了一口气。
“请问是有村小姐家吗?”
广美姓有村。
“这里是有村家,有村广美三十分钟前出门了。”
“喔,是吗?好,我知道了,打扰了。”
对方说完,就挂了电话。光平呆然地看着发出嘟、嘟声的电话听筒。
──这是怎么回事啊?
电话中的声音很陌生,年龄……猜不出来。听起来不像太年轻,但也没有很老。
从对方说话的口吻来看,应该是广美今天要见的人,而且,他和广美很熟,可以直呼其名叫她“广美”。
──太失策了,刚才应该拖延一下,问出广美今天去哪里。
光平瞪着电话,希望刚才那个人再度打来,但对方在刚才那通电话中已经达到了目的,根本不可能再打来。
他气鼓鼓地倒在沙发上。
──她到底去了哪里?
这时,光平想到床边有一个小型书架。俗话说,从一个人看什么书,可以了解他的生活环境,也许可以找到什么线索。他起身走进了卧室。
书架上几乎都是文库本的小说,并没有限定作家,她喜欢的书似乎随着心情改变。除此以外,都是音乐的书,主要是钢琴的相关书籍。光平猜想应该是她之前想当钢琴家时买的。
话说回来,广美为什么完全放弃了钢琴?他停下翻书的手,忍不住思考这个问题。广美之前曾经说,因为自己的手太小,所以放弃了弹钢琴的梦想,但即使不当钢琴家,也可以从事相关的工作啊。
看到眼前钢琴相关的书籍,更增加了光平内心的疑问。
最后,他没有从书架上找到任何线索,只是发现广美很擅长整理,这一点光平早就知道了。
他抓了抓头,坐在床上。感冒的症状似乎已经改善,他对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感到心浮气躁。原来她瞒得这么彻底。
虽然可以跟踪她,但光平不希望这么做。
──只能放弃吗?
他站了起来,这时,他看到窗边的梳妆台。
光平想起广美把珠宝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他记得之前觉得那不是藏珠宝的好地方。
光平站在红色的梳妆台前,战战兢兢地打开正面的抽屉,里面整齐地放着很多白色管状容器,以及看起来像口红的东西,并没有看到珠宝。
──难道是我记错了?
光平偏着头纳闷,也顺手打开了梳妆台两侧的抽屉,里面都没有放任何不寻常的东西,他不抱希望地打开了最下面的抽屉。
咦?他觉得有点不太对劲。最下面的抽屉里没有放什么东西,但推回去时,感觉很沉重。光平再度打开。
抽屉的确没放什么东西,只有一面薄薄的小镜子,但抽屉本身很沉重。
“我知道了。”
他把抽屉底板往里推时,忍不住惊叫起来。这个抽屉的底部是双层结构。
把抽屉底完全往里推,看到放在下面的戒指和项链等珠宝。戒指以钻石和红宝石为主,还有两条珍珠项链。光平当然无法分辨那些宝石是天然的还是人工的,只知道是广美的宝贝,否则不可能藏在这么隐密的地方。
光平把抽屉推回去后,看向左侧的抽屉。如果梳妆台左右对称,那里应该也是双层的底部。
他毫不犹豫地打开检查,果然发现和右侧一样,都是双重结构。
但是,里面放的却不是珠宝和首饰,而是一本对折的B5大小薄型小册子。
小册子的封面上写着“绣球花”。淡紫色的封面上,男生和女生牵着手。翻开一看,里面有十几页看起来像是小孩子写的作文。
──广美为什么把这种东西藏得这么好?
光平纳闷地看着封底,上面印着“绣球花学园TEL○○○─XXXX”。
──绣球花学园不是邻市的一家身障儿童的学校吗?
光平完全猜不透为什么广美有那个学校的小册子,而且还珍藏着,只是直觉地认为,她每周二就是去那个学校。
光平回到客厅,把小册子放在茶几上,躺在沙发上,看着淡紫色的封面。
他发现自己对广美的事一无所知。他们在三个月前认识,但至今为止,他们到底聊了些什么?
光平拿起小册子,缓缓起身走向电话,拿起薄型听筒,然后,按下了小册子背面的电话。
电话铃声响了五次,第六次时,有人接起了电话。接电话的是女人,但并不是广美的声音。
“请问有村小姐在吗?”光平问。
“在……请问是哪一位?”
广美果然去了那里。光平没有说话,电话中传来“喂?喂?”的声音。他没有吭声,直接挂上了电话。
现在终于知道广美去了哪里,问题在于她为什么要去那里。这个问题只能由她来回答。
光平再度躺在沙发上,决定等她回来再说。
不久之后,光平被什么声音吵醒了。可能还没有完全退烧,他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房间内没有开灯,四周黑漆漆的,可能已经傍晚了。
光平揉了揉眼睛,房间内的日光灯突然打开了。他以为是广美回家了,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啊!”那个人倒吸了一口气。
站在那里的是纯子。她看到是光平,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你,既然在家,就开个灯嘛,我还以为没人在家呢。”
“我刚才睡着了,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要看店吗?”
“嗯,是啊。”
纯子环顾室内,看到电话旁的便条纸,撕下了一张。
“我有点不舒服,所以就提早打烊了。明天是星期三,是我休息的日子,所以要交代广美买什么东西。”
说完,她拿起原子笔沙沙地写了起来,然后放在餐桌上。
她也住在这栋公寓的六楼。
“你说你不舒服,感冒了吗?”
“应该吧。”
“我也感冒了。我们都要小心点。”
“难怪你今天没去打工,时田和井原都在说。”
“他们今天又去了吗?还真勤快。”
“他们问我松木的葬礼是什么时候,只可惜我并不知道。”
“葬礼喔,”光平像电影明星般摊着双手,耸了耸肩,“没必要参加啦。”
“那我走了,代我向广美问好。”
纯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向玄关。光平送她到门口时,忍不住“咦?”了一声。
“你是怎么进来的?门锁上了不是吗?”
纯子正在专心穿鞋,慢了一拍回答:“锁上了?没有啊。”她嘟着嘴。
“奇怪了,我记得广美锁了。”
“没有锁,所以我才能进来啊,原本我打算把字条塞进信箱的,结果转动门把,发现门没有锁,我还吓了一跳。”
应该是这样吧。光平心想,这和他去松木家时的情况一样,只是那时候他进门后,发现了他的尸体。
“要记得锁门啦。”
“我会转告她。”
光平笑着关上了门,然后确定锁好了。咔答的金属声。光平偏着头,他记得广美出门时,也听到了这个声音。
一个小时后,广美回来了。她单手拎着白色袋子,似乎在附近的超市买了一些菜。
“身体怎么样?”
“好很多了。”
“是吗?果然年轻啊。”
广美看到桌上的字条,看完之后说:“喔,纯子也不舒服,真难得。”
“我在睡觉时,妈妈桑突然走进来,吓了一大跳。”
“突然?”
“对啊,你忘了锁门吧?所以她就进来了。”
她垂下眼睛想了几秒,抬起头说:“不可能,我锁了。”
“但你真的没锁,可能忘了吧。”
广美再度陷入思考,然后,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表情放松了起来。
“啊,对,我真的忘了。”
“我就说嘛。”
光平背对着她,重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虽然他觉得无法释怀,但决定不追究这个问题。这种错觉经常发生。
广美走去卧室换了运动衣,拿着两罐啤酒和晚报走到光平身旁,然后,目光盯着茶几上的小册子。
光平窥探着她的表情。她无动于衷,是因为对她来说,并不值得大惊小怪,还是因为太惊讶,她忘了表达感情?
光平觉得两者都有可能。
“喔,”广美若有所思地说:“所以中午是你打电话给我,我就猜想可能是你。”
“我想知道理由。”
“什么理由?”
“当然是你去那个学校的理由,那还用问吗?”
广美拨了拨头发,轻轻地笑了笑。
“因为我想去啊,那还用问吗?”
“广美……”
“拜托你,”她把食指放在光平的嘴唇上,光平立刻闻到了护手霜的香甜味道。“不要再问了,我没办法回答。”
某种预感掠过光平的脑海。虽然他无法正确把握预感的内容,总之是不祥的预感。光平闭了嘴,看着广美。他一直觉得广美专注的双眼很美,但这份专注并不属于自己。
“我回去了。”
光平站了起来,她没有制止,仍然坐在沙发上。
“你的生日快到了。”
他换好衣服时,广美看着贴在墙上的月历。十一月二十一日是光平的生日。这个星期五,他就二十四岁了。
“我们来开派对吧。”
“不用了啦,”光平说,“生日没什么意义。”
“有什么关系嘛,就我们两个人。星期五我会提早回来。”
“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光平在穿鞋子时,内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到底有什么属于我们两个人共同的东西?
当然,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7
光平发现松木的尸体至今已经一个星期。这天,他在“青木”的三楼负责收银台,上村和那个跟班的年轻刑警来找他。
“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光平盯着收银台的打印机问,刑警环视台球场内,露出冷笑说:“二楼很热闹,这里倒是很清闲嘛。”的确,整个台球场只有一桌客人在玩落袋台球。
“你是要找我吧?”
“当然。”
上村走到空的台球桌前,从年轻刑警手上接过什么卡片,然后像扑克牌一样洗完牌,放在台球桌上。那是几张名片大小的黑白照片,总共有十二张。
“这里面有没有你认识的人?”
上村不怀好意地笑着问。光平走过去看了照片,十二个人中,有十个是男人,年纪从二十多岁到将近五十岁,都穿着西装。两个女人看起来二十岁左右,都很漂亮。
“这些人是谁?”光平问。
刑警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光平的脸,似乎想要看透他内心的想法。光平也始终没有移开目光,他又问了一遍:“有没有认识的人?”
光平不想让步,他轮流看着两名刑警。“我不喜欢搞不清楚状况就回答别人的问题,嫌犯在这里面吗?”他反问道。年轻刑警有了反应,他不悦地撇着嘴角。
但上村面不改色,他似乎觉得这样的对话很无聊,只是一再重复:“有没有你认识的人?”
光平终于放弃了,重新看了一遍照片,摇了摇头说:“没有。”
“一个也没有吗?”刑警再度确认。
光平点点头说:“我对自己的记性很有自信,最擅长记人的长相。我应该也不会忘记你长什么样子。”
“很好。”
上村向年轻刑警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把球桌上的照片收起来。年轻刑警把十二张照片收好后,放进了蓝色西装内侧口袋。
上村拿出MildSeven,抽了一口后向他解释:“照片上的这些人是松木在之前那家公司同一个职场的同事。”
“中央电子吗?”
“对,如果扩大部门的范围,人数就会更多。”
“这些人有嫌疑吗?”
上村夹着香烟的右手缓缓摇了摇。
“并不是有嫌疑,我们只是在调查所有的可能性。”
“但应该有什么根据吧?”
“根据喔,”刑警自嘲地笑了笑,用空着的手抓了抓眼角,“其实也没什么根据。我们打听了松木辞职的理由,听说是因为他讨厌职场,至于其中的原因,至今仍然不太清楚,所以我们往这方面调查一下。”
“他和职场的某个人交恶吗?”
“这就不知道了。对我来说,上班族的世界是永远的谜,你有在公司上班的经验吗?”
“没有。”
光平在内心咒骂,怎么可能有?
“那对你来说,也是一个谜。这种事,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不会懂。”
“武宫怎么样了?”
光平故意改变了话题问。原本期待看到上村紧张的表情,但他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你不是去找过他,还问了他的不在场证明吗?”光平紧追不放。
“是啊,”上村说,“但他有不在场证明,那天,他一整天都在研究室,也有证人。”
“太遗憾了。”
光平语带讽刺地说,但上村没理睬他。
“打扰了。”两名刑警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七点时,光平离开咖啡店,走去“莫尔格”。一踏进店内,发现有几个人围坐在桌子旁,两对情侣占据了吧台的座位。
“广美回家了。”
纯子一看到他,马上告诉他,她的语气似乎有点冷淡。
“几点走的?”光平问。
纯子调着琴费士,瞥了一眼墙上的圆形时钟。
“刚走不久,差不多二十分钟吧。真伤脑筋,店里这么忙,她突然说要提早离开。”
难怪妈妈桑的心情不好。
“对不起,”光平向她低头道歉,“今天是我的生日。”
“啊哟。”纯子抬起头,从头到脚慢慢打量了他,露出微笑说:“是吗?生日快乐。”
“不好意思,那下次我请客。”
“我很期待喔。”
“那我走了。”
光平打开门,头顶上传来叮叮当当的铃铛声,他来到已经完全变黑的马路上。
光平在七点二十分左右来到广美的公寓。附近没有商店,黑暗中,只看到灰色的建筑物。马路上就可以看到公寓各个房间的窗户,但点灯的房间并不多。可能是因为这里大部份住户都是单身。
光平走进大门,发现管理员不在管理员室。管理员一头稀疏的白发留得很长,瘦巴巴的,看起来一副穷酸相。管理员有时候会像今天一样不在管理室,光平没有仔细调查过他在怎样的情况下会离开,反正不管他在与不在,都没有太大的影响,只是有没有人坐在只有一扇玻璃窗的房间内而已。
正当他经过没有人的管理员室时,公寓内刚好有一个男人走了出来。光平和他擦身而过时,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走了两、三步后,停下了脚步。
──是他……
星期二晚上──也就是光平最后一次见到松木的那天晚上,他穿着皮夹克来到“莫尔格”。虽然他戴着墨镜,围着围巾,光平却认得那张阴森的脸。
──他也住在这栋公寓吗?
里面传来电梯抵达一楼的警示铃声,光平仍然注视着那个男人远去的背影。因为他觉得有点在意,但他也搞不清楚其中的原因。
当那个男人走远后,光平快步走进公寓。
他大步走过管理员室前,走到底后左转,来到电梯厅前,刚才抵达的电梯已经关上了门。他抬头看楼层的显示灯,发现电梯才启动上楼没多久。也就是说,电梯是在他看着那个男人离开时上楼的。
“哼,真倒楣。”
光平按着旁边的按键。
电梯在三楼停了下来,不一会儿,继续上楼。经过了四楼、五楼,在六楼停了下来。
光平抱着双臂,仰头看着显示灯,用脚蹭着地板。
电梯停在六楼。
不动了。
──有人在搬家吗?
他看了一眼手表,咂了一下嘴,走向楼梯。广美住在三楼,与其等电梯,走楼梯比较快。
楼梯就在电梯旁,光线很暗,而且有一股潮湿的霉味。
到了三楼,光平来到走廊,准备走向广美的房间。
就在这时。
楼梯那里传来年轻女人的惊叫声,而且是从楼上传来的。
光平立刻看了一眼电梯的显示灯,电梯仍然停在六楼。那里发生事情了──光平的直觉这么告诉他。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楼。
来到六楼的走廊时,发现一个身穿灰色洋装的女人坐在地上。
“发生什么事了?”
女人转头看着光平,嘴唇发抖,不知道说着什么,但光平听不清楚。
女人用手一指,指向电梯的方向。光平转头看向电梯。
最先映入他眼帘的是红色的花。电梯厅内到处都是红色的花,好像有人故意撒在那里。
另一个女人倒在花的中间。漆黑的头发泻在深咖啡色上衣的后背,电梯门关上时,卡到了她的脚,又再度打开。
光平跌跌撞撞地走向她,跪在地上,把手放在她肩上。有什么东西从内心深处涌现,他想要大叫,但他忍住了。
他一动也不动地僵在那里很久,至少他觉得很久,似乎在等待所有的一切崩溃。
广美的身体还很温暖。
温暖得令人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