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工作内容是整理前天值班时处理过的事故并写成报告。这天是白班,傍晚下班后就可以离开警察局,而且接下来又是休息日,所以康正决定晚上去东京。在更衣室换好衣服,康正提上早晨上班时带来的包向丰桥车站走去。
刚到东京站,康正便四处寻找公用电话。整整一排公用电话前挤满了人,但幸好还有一个空位。
康正拨通了弓场佳世子住处的电话,佳世子正好在家。听到和泉园子的哥哥再次打电话来,她似乎稍感意外。为守夜的事道过谢后,康正立刻切入正题。
“其实我想找你谈谈,不知道明天你是否有空。”
“行啊,你打算几点过来?”
“明天我还要赶回名古屋,午休时行吗?”
“明天白天我可能不在公司。”
“那能约个地方见面吗?哪儿都可以。”
“远一点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
弓场佳世子指定了二子玉川园站附近的一家家庭餐厅,位于世田谷区内,面朝玉川路。康正不大清楚具体位置,但也不能要求对方换地方。两人商定一点见面。
康正到达园子住处时已经十一点多了。他在半路上吃了饭,所以晚了。
他掏出钥匙准备开门,目光停留在一张夹在门缝间的白纸上。他本以为是有什么东西送来了,但并非如此。白纸上写着这样一行字:
静候您的来电。练马警察局加贺十二月十三日
十三号就是今天。看样子加贺早已了解过康正的勤务日程,猜到康正今天会来东京,才在门缝里夹了这么一张纸条。想必加贺一定曾打电话问过丰桥警察局。康正把纸捏成一团,塞进外套口袋。
园子的房间里凉飕飕的,就连日光灯的白光都透着丝丝凉意。康正提着行李走进卧室,摁下墙上的控制开关,打开空调。
康正想起在发现园子尸体时,房间里的空调是关着的。园子睡觉时绝对不会任由空调开着。凶手大概也知道园子有这习惯,才特意关掉。和凶手在一起时,园子肯定会把空调打开。
或者说……康正开始设想。如果这样做,是否能让其他人晚点发现尸体呢?如果开着空调,尸体的腐烂就会加快,臭味就会扩散到屋外。这样的联想让康正心生不快,他决定不再继续想下去。
康正脱下外套,坐到床边。此刻的他仍无法说服自己在这张床上躺下。今天晚上,他打算裹着毛毯挨一宿。
不知道今年还得来这里几次。康正边想边抬头看了看桌上的日历。那是一本用小猫照片做的日历,每页都印着一星期的日期,应该叫周历。尺寸比明信片小一圈。
真奇怪。康正心里犯起嘀咕。日历最上边的一页竟是上周的日期。园子的尸体是在上周一发现的,而园子是在上上周的周五死去的。照这样看,日历应该停留在上上周。
康正起身看了看房间角落里的圆筒形纸篓。纸篓里并没有上上周的日历。
突然间,康正恍然大悟。他打开包,拿出一个装有证据的塑料袋,里面正是那些放在餐桌上的小盘子里的纸灰。
康正捻起那三张纸片中的一张。果然不出所料。不管是纸张的材质,还是残余的黑白照片,都跟日历完全一致。
为什么要烧掉日历?不,首先要确认的是点火烧掉日历的人。究竟是园子,还是凶手?
但无论如何,问题应该不在日历本身。或许那页日历上正好写了很重要的内容。
比如……康正开始假设。或许园子曾在那页日历上标记了与凶手约会的日期。凶手看到后就把它处理掉了。
可是……
康正瞟了一眼日历。日历的设计颇为简单,小猫照片几乎占据整张日历纸,只在照片下方很窄的空白处印着一周的日期。
这地方应该写不下什么字。康正翻起其中一页,背面一片空白。
灵光忽然在他脑中闪过。他发现桌上正巧放着一支记事用的细铅笔。园子的记事本明明放在她包里,为什么铅笔会在桌上?
康正认为,大概有人用那支铅笔在日历背面写了什么。凶手不可能自己先写下什么,然后又烧掉,所以用这支铅笔写字的人应该是园子。而园子写下的内容又对凶手极为不利,凶手才会在杀园子后,把那张日历撕下来烧掉。
凶手为什么要特意烧掉?康正心中再生疑问。就算要处理掉那页日历,凶手也完全可以把它撕下带走,拿到其他地方扔掉或撕碎。哪怕拿到厕所里冲掉也好。
康正看了看塑料袋里另外两张纸片,都是彩色照片的一角。至于凶手到底烧的是什么照片,康正还不得而知。上次到东京来时,康正在这里的书架上找到几本照相馆赠送的便宜相册,但一番调查后,康正并没能从中找到有意义的照片。相册里全都是公司员工旅行和朋友婚礼时的照片。当然,正是因为这些照片不重要,凶手才没烧掉它们。
假如凶手就是佃润一,情况又会如何?站在佃润一的角度,他必须隐瞒园子和他之间的特殊关系。为了消灭证据,他必须把他和园子的合影处理掉。之后,他又顺手把那张带有记录的日历烧掉。
康正对这种处理方式心存疑问,但如此一来,事情的前后经过就能大致理顺了。问题的关键在于那页日历背面到底写了什么。
把正在使用的日历撕下来做记录,证明当时的情况应当相当紧迫。如果时间有余裕,园子应该会记到便笺上。
康正一边思考一边抬头看向书架。看着看着,他不由得开始疑惑。
为什么这里会有这样的笔记用具?
第二天上午,康正去了一趟园子生前任职的公司,目的是去跟园子的上司打个招呼。当然,康正也希望能从他们那里打听些消息,所以他一大清早就打电话联系了对方。
坐在并排放着几张四人桌的会客室里,康正与园子生前的科长和股长见了面。股长就是那个来参加过葬礼的穷酸男人,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宽脑门的胖科长山冈。山冈一见面就说了一大通表示遗憾与同情的话,但那夸张的语调和表情显露出他其实是刻意讲这些话的。
“请问,在公司里,和园子最要好的是哪位?”等对方的讲话告一段落之后,康正插嘴问道。
“呃,谁和她处得比较好呢……”山冈扭头看了一眼股长。
“前几天警方派人来调查时,似乎是总务科的本出面应对的。”
“哦,是这样啊。她们两人进公司的时间也挺接近的。”
“能让我见见那位本小姐吗?”康正说。
“没问题—你去通知一下总务科。”科长对股长下令道。
没过几分钟,股长就回来了。本正巧没什么事,说是马上就过来。
“原因还没查明吗?”山冈问道。康正一时没明白这番话到底什么意思,过了几秒钟,才明白山冈问的是园子自杀的原因。
“暂时还没有太大进展……”康正回答,“但或许也没什么具体原因。”
“是啊。我也听说最近自杀的人越来越多。”山冈随声附和了一句。
没过多久,一个身材娇小、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女员工走了进来。向康正介绍过她后,山冈二人便匆匆离开会客室。他们这么做或许是不想惹火上身,但在康正看来,这样的状况求之不得。
女员工叫本明世。
“大家都说我跟和泉比较熟,每次有人来问话时都会找我。但说句实话,我跟她的关系不像你们想象得那样密切,也就是平常一起吃午饭,之前也去她的住处玩过一两次。如果您的问题比较详细,我未必能够回答。”刚一坐下,本便开口说明。
康正微微一笑。“警察问你的问题都很难回答吗?”
“如果我真的和她很熟,或许也不算很难,但我和她根本就没那么亲密。”本一脸歉意地说。
“他们是不是问你知不知道她自杀的原因,还问她有没有男朋友?”
“对。”
“除此之外,他们还问过你什么吗?”
“呃,这个……我也记不太清楚了。”本摸着圆圆的面颊,“啊,对了,他们还问我知不知道和泉生前很喜欢葡萄酒。”
“葡萄酒?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倒也听和泉说过。听我这么说,警察就问我,大家是不是都知道。我说其他人大概不知道。如果当时那警察不提,就连我也想不起来。”
看来加贺已经认定那瓶葡萄酒并非园子所买,而是其他人送的。正因如此,加贺才会一直追查到底是谁送的那瓶酒。
“除了这些问题,他们还问了什么?”
“嗯……”本略一思考,似乎回想起什么。可刚和康正四目相对,她就不知为何低下了头。
突然间,康正脑中闪过一丝灵光。“是不是问了有关我的事?”
“是的。”本小声答道。
“都问了什么?”
“问我有没有听和泉提过你……”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她从来没在公司里提过,但上次去她住处玩时曾经听她说过,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就是在名古屋的哥哥……”
“然后警察又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做了记录。”
“这警察的问题也真够奇怪的。他大概觉得我妹妹自杀和我有关。”
“这绝对不可能。”本笃定地说。听到她突然间变得如此肯定,康正反而有些措手不及。
“真像你说的那样就好了。”
“和泉她一直都很信任你。听过她对你的描述,我很羡慕她能有你这样的哥哥。”
“是吗?”
“和泉不是把房门钥匙中的一把交给你保管吗?换成别人,哪怕是交给父母也未必能做到。”
“的确如此。”
“和泉曾经告诉我,因为把其中一把钥匙交给了你,所以她另配了两把钥匙备用。”
“配了两把?”顷刻间,笑容从康正的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真的?”
“真的。我也觉得有些奇怪,如果她是为自己准备,配一把就够了。”本的话听起来意味深长。
这样的事也并非没有可能,康正心想。园子应该谈过几次恋爱,在她帮男友配钥匙时,很可能顺道为自己多配了一把。其中的一把最近应该在佃润一手上。
康正本想问本是否知道园子的备用钥匙放在何处,但还是打消了念头。本看起来并不知道,而且这样问反而会勾起对方的疑心。
“请问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本说。她似乎巴不得康正早点放她走。
“没有了。谢谢。”康正低头道谢。
离开公司,康正照线路图的指示坐上电车,十二点半时到达二子玉川园站。车站距离与弓场佳世子约定的地方大概三百米远。望着来来往往的大型卡车,康正竖起衣领迈开步子。
弓场佳世子还没到。康正坐在临窗的座位上,一边吃咖喱饭咖啡套餐一边等对方。一点已过,店里的人不多,但相隔两张桌子的位置坐着两个健身归来的中年主妇,两人不绝于耳的聊天声和大笑声彻底打破了店里的宁静。
康正刚吃完咖喱饭,弓场佳世子就走进店来。她穿了一条轻快的喇叭裤,手里还拿着一副太阳镜,与前两天见面时身穿黑色连衣裙的感觉完全不同。看到她走进店里,中年主妇一时间停止谈话,都扭头看着她。但过了几秒,两人便继续畅谈。
“前两天承蒙照顾。”佳世子说。
“感谢你能来参加葬礼。”康正答道,示意对方坐下。穿短裙的服务员拿来硕大的菜单,佳世子点了冰激凌,康正则续了一杯咖啡。
“你是在做外联工作吗?”
康正想起佳世子在保险公司上班。
“不,那不归我管。”
“但你是因公来这附近的吧?”
“今天是特殊情况。有个朋友说想让我帮忙参考一下买保险的事……”
“哦。”
“你今天找我来有什么事吗?”佳世子用纤细的指尖轻抚装满水的玻璃杯,面无表情地说。
康正坐正身子,瞥了一眼那两个唧唧喳喳的家庭主妇。两人似乎并没在偷听自己和佳世子的谈话。
“我想和你聊聊有关园子男友的事。”
“关于这件事,除了上次跟你说过的那些情况,我也不大清楚……”
“你认识佃润一吗?”
弓场佳世子一双黑色的大眼睛盯着康正。
“你认识他吧?”康正追问。
佳世子垂下长长的睫毛。她对康正的问题不置可否,必定是因为她正在推测康正究竟都查到了什么。
过了好一阵,佳世子才抬起头来说:“园子向我介绍过他。”
“园子是怎么介绍的?”
“我忘了。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而且当时又是恰巧遇到,园子只是随口介绍了几句。”
康正紧紧盯着佳世子。“前两天我找你打听有关园子男友的事,你只告诉我园子曾在几年前和一个男的恋爱过,却没提到半句有关佃润一的事,为什么?”
“这个……我一时没想起来。”
“也就是说,你彻底把佃润一忘了?”
“是的。”
“哦?”康正感觉口干舌燥,喝了口水。
这时,服务员端来冰激凌和咖啡。可两人都没动。
“你撒谎。”康正盯着佳世子白皙的额头说道。佳世子突然间皱起眉头。康正接着又说:“你正在和佃润一交往。”
佳世子身材娇小,胸部却很丰满。她深深吸了口气,又猛地吐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就别再装糊涂了。我早就查清一切了。”康正往椅背上一靠,收紧下巴,观察佳世子的一举一动。
佳世子双手放在膝上,挺直脊背,坐得笔直。她一直盯着那杯已经开始融化的冰激凌,但思绪似乎早已飘到别处。康正本以为她会继续辩解,但看样子她无此打算。
“我再问一次,”康正稍稍前倾,“你在和佃润一交往,是不是?”
佳世子低垂的睫毛微微一晃,但和上次守灵时的感觉完全不同。
过了好一阵,她才轻轻点了点头。“对。”她的声音听起来干涩无力。
这一次,轮到康正长舒了一口气。“园子的前男友,如今在和你交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顺水推舟?园子已经死了啊。”
“这和园子的死没有半点关系。”
“是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佳世子猛地眨了眨眼,看着康正。
“如果园子真是自杀的,你难道不觉得动机就在于此吗?”
“我们只是……”佳世子正对着康正,目光却朝向斜下方,“我在园子和润一分手后才开始与他交往,园子不可能是因为得知我们的事自杀的。”
“是佃单方面认为他已经和园子分手的。”
佳世子闻言睁大了眼睛。“你见过他了?”
康正心说不妙,但话已出口,一切都为时已晚。“我有句话要告诉你。”康正说。他的口吻已经明显不同。
“什么?”
“我认为园子不是自杀的。”
佳世子似乎被康正的气势压倒,稍稍缩了缩身子。
“我觉得园子死于他杀。不,我确信如此。我有证据。”
佳世子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畏惧,但她还是摇了摇头。“你错了。”
“不好意思,”康正撇了撇嘴,“我不相信你的话。”
“你在怀疑我?”
“没错。顺便问一句,上上周周五夜里,你在哪里?”
佳世子摸着右耳下方,思索片刻。挂在她耳垂上的金饰不停晃动,就连这样一个无心的小动作都显露出艺人般的气质。
“我没有任何不在场证明。”
“那你的嫌疑就无法洗清了。”
“我可以问一句吗?”
“什么?”
“你为什么不去找警察?”
“我的目的……”康正盯着佳世子,随后挤出笑容,“并不是要将凶手绳之以法。”
佳世子冰雪聪明,又怎会不明白康正的言下之意?紧绷的面颊透露出她内心的紧张和畏惧。
隔着两张桌子的那两个主妇吵嚷着起身。其中一个还盯着康正他们看。
“你什么时候剪的短发?”康正问道。
“哎?”佳世子回望康正。
“园子房间里有你的头发。这你怎么解释?”
佳世子表情僵硬地笑了笑。“你怎么知道那头发是我的?”
“要反驳的话,你就先给我几根你的头发吧。我会再详细调查一下。”
佳世子皱起眉头,面露不快。看起来她已经明白,康正在守灵的那天夜里采集到了她的头发。
“我星期三和园子见过一面。”佳世子说,“就在园子的住处。”
“你是想说你的头发是在那时掉落的?”
“只有这种可能。”
“那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觉得没必要。”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这和园子的死没有任何关联。”
“你们为什么见面?”
“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她打电话给我说好久不见了,想聚一聚,我就在下班路上顺道去找她。”
“园子难道不知道你在和佃润一交往?明知如此,她还说想见你?”
“我也不清楚。聊天时,她一直没提我和润一的事,估计应该不知道。”
“好,那我就来说说我的假设吧。”
“请讲。”佳世子黑色的瞳孔散发着光芒。
康正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
“周三那天,你和园子为了佃的事吵了起来。当然,吵到最后也没有任何结果。你心中因此对园子萌生杀意。”
“我为什么要杀她?要说她对我怀恨在心,倒也还说得过去。”
“如果园子说她坚决不愿和佃润一分手,而佃也说如果园子不同意分手,他就不能和你在一起,情况又会如何?对你来说,园子就会成为阻碍。”
“亏你想得出。”
“我说过我只是假设。”
“既然没什么好谈的,那我就先告辞了。”桌上的冰激凌还一口未动,佳世子却已起身。
康正也没动咖啡,站起身来。趁着康正到收银台结账的工夫,佳世子脚步匆匆地走出咖啡馆。
康正刚一出门,就听停车场传来汽车引擎声,一辆绿色的MiniCooper正驶离停车场。看清楚开车的人就是佳世子,康正站到车头前方。车随即停下,康正走到驾驶席旁。
佳世子不情愿地把车窗摇下十厘米左右。车上装的并非电动车窗。
“这是你的车?”康正问。
“对。”
“既然你有车,”康正盯着车里,“那你就能在半夜出门。”
“告辞了。”
佳世子松开刹车。
MiniCooper发出无力的引擎声,从康正面前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