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了装设在汽车仪表板旁的电子钟一眼,时间正从二十三点二十九分变成二十三点三十分。也就是说,下名古屋交流道之后过了一小时,汽车已经进入静冈。
“真快。”末永拓也喃喃自语道。今晚没有车祸或塞车。预定时间之前应该会抵达厚木吧。
在厚木卸完货,他的任务就结束了,接下来飙回名古屋就行了。拓也想打开收音机,但是手伸到一半,心想还是算了。他为了避免分心,一路上忍着不听收音机。最好还是再绷紧神经一会儿,如果现在在这里引发车祸,等于是自取灭亡。不只是车祸,要是因为超速而被躲起来的警车逮捕,那可就糟了。因为今晚行经此路段的纪录,会留在警方手上。
拓也看了一眼车速表,时速一直维持在八十公里至一百公里的范围内。就连刚考到驾照时,也不曾这么遵守交通规则开车过。当前方完全看不见车尾灯时,他有一股冲动想踩下油门,但在差点踩下去之前硬是忍住,今晚的目的是安然抵达厚木。接近急转弯的路段,拓也大大减速,小心翼翼地转动方向盘。一辆大卡车从内线车道超车而去。转弯之后,后方的货架发出声响。拓也不禁全身打了一个冷颤,接着心跳加速。拓也注意前方车况,调整后视镜,检查货架。深蓝色的睡袋稍微改变了位置,大概是因为转弯的离心力而有所移动,除此之外,似乎别无异状。
“别吓我啦!”拓也歪着嘴角,将后视镜调回来,映照出后方车辆的车头灯。大概也有许多人以这种车速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不见得每个人都想超拓也的车。
——这些家伙大概猜不到我车上载了什么吧。拓也瞥了四周的车一眼,面露诡异的笑容。
两星期前——
“别开玩笑了!”拓也将命根子插在康子体内,狠狠地瞪着她。康子将双手环在他脖子上反瞪回去,两人停止腰部的动作。
“我当然没在开玩笑。”虽然呼吸还有些紊乱,她的语调听起来却很冷静。这女人具有独特的嘶哑嗓音,以及不似日本人的五官,令人难以解读她的情绪。
“你是说孩子是我的吗?怎么可能?”拓也对那话儿使力,两人更深入地交合。
康子霎时皱紧眉间,闭上双眼,旋即睁开眼看拓也,问道:“你是什么血型?”
“我怎么知道?”
“跟你说,我是O型。所以如果孩子的血型是O型,就很可能是你的孩子。”
“和你交往的男人,也有A型或B型的吧?这种情况下,也能生出O型的孩子,谁知道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种啊?”
康子咯咯娇笑,说:“这很难说。”
“少装蒜了!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可没那样想,但是有很多事你应该不知道。”
“你会拿掉吧?”拓也问。
康子脸上带着笑容,爽快地回答:“我要生下来。”
“你不晓得是谁的孩子,却要生下来?”
“生下来就知道了,起码我会知道。”康子自信满满地答道。
“绝对不可能是我的孩子。”
“话别说得太满。就算是你的孩子,我也不在意。”
“知道是谁的孩子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他负责。”康子的眼神仿佛在说: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你要对方怎么负责?”拓也一问,她睁大眼睛。
“有了孩子要男方负责,还用得着说要怎么负责吗?”
“结婚吗?别闹了。我们应该约定过了,绝口不提那种事的。”
“这我知道,特别是对你而言,现在是关键时刻。”康子露出意有所指的眼神。
“你只要承认他是你的孩子就行了,我不会要求你娶我。这样可以吧?”
“你要用这种方法向我敲诈赡养费吗?”
“请你别用‘敲诈’这种下流的字眼。这是我应有的权利吧?再说,比起你即将获得的财产,你会付给我的金额,我心里有数。”
“你这话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
拓也抬起她的双腿,跪着挺起上半身。下体软了一半,两人处于勉强合为一体的状态。他直接伸长手臂,用双掌箍住康子的脖子。“拿掉吧。”拓也说完轻轻掐她脖子。笑容从康子脸上消失了,隆起的乳房随着稍微变急促的呼吸摇晃,一道汗水顺着脖子流到拓也手上。
“你要杀我吗?”
拓也不发一语,慢慢加强拇指的力道。康子眼中岀现些许恐惧,然而紧抿的双唇,依然不服输地表现出她的坚强。拓也稍微减缓手指的力道。“算你厉害。你打算一辈子缠着我吧?但如果不是我的孩子,就是一桩悲剧了,你明白吗?”
“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拿掉孩子。”康子的表情又恢复从容,从红色的唇瓣间露出洁白的牙齿,说:“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拓也再度用力勒紧康子纤细的脖子,她瞪大眼珠子。同时,拓也感觉到阴道缩紧的触感,这股刺激令阴茎再度充血,等到恢复足够的硬度之后,拓也开始抽送。他以掐住康子脖子的姿势,反复活塞运动。康子轻闭双眼,嘴唇微张。“你跟其他男人也说了相同的话吧?”拓也说。
康子微微睁开眼睛,斜眼瞧了他一眼,然后咧嘴露出一抹冷笑,仿佛再度品尝男女交欢的滋味似的,口中开始呼出热气。
要动手就得趁早,拓也盯着那双宛如红色生物的嘴唇,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做。
2
末永拓也任职于主要产业机器厂商MM重工,今年迈入第九个年头。
他隶属于研究开发二课,目前主要负责人工智能机器人的开发与应用。工作地点原则上是在调布的总公司大楼内,但每个月会去几次埼玉的工厂,因为那里有许多拓也着手开发出来的机器人在运作。拓也认为,自己是被上天选中的人。这不单指他是菁英分子,而是意味着他理应是人生的赢家。话虽如此,拓也的人生一路走来绝非得天独厚,反而该说是完全相反。他生于滋贺县,自幼丧母,由从事水泥工的父亲一手拉拔长大。但是在他记忆中,从没看过父亲展现父爱。他总是喝得烂醉,为了买廉价的酒,就算读小学的拓也营养午餐费迟交,他也丝毫不以为意。他的工作态度散漫,经常三天捕鱼两天晒网。或许是担心这样的生活环境,去世母亲的妹妹三不五时会来看拓也,煮饭给他们吃。拓也不只喜欢阿姨煮的咖哩饭,也很喜欢她的人。
但是发生那件事之后,阿姨也不来了。
那一天,拓也放学回家,听见屋内传来争执的声音。他惊讶地打开门一看,喝醉酒的父亲把她推倒,骑在她身上。父亲一看见拓也,便像个坏掉的人偶停止动作,阿姨乘机从他身体底下脱身,整理好凌乱的裙摆后,从拓也身旁快步离去。阿姨的脸颊红肿,好像被什么打过,而且挂着泪痕。拓也抱着绝望的心情目送她的背影,看着盘腿坐在屋内正中央的父亲的脸。拓也不晓得那个行为所代表的具体意义,只知道父亲想对阿姨做出不礼貌的事。
父亲将酒瓶拖过来后,发现儿子的视线,说:“你那是什么眼神?!”
使出十成力推了拓也一把,他整个人跌倒,头猛地撞上柱角,痛得他死去活来。他用手按住头,手上沾着黏糊糊的鲜血。即使如此,父亲仍没有露出担心的神色。现在拓也的右耳后方,还留着两公分左右的伤痕。拓也在少年时期,憎恨、轻蔑父亲。这个男人是人生的输家,我不要变成他那样,拓也心怀这样的念头度过每一天。但是在他上高中之后不久,父亲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他开始比较认真工作,而且酒也不太喝了。他甚至还面露恶心的笑容说:“如果你想念大学就说,那点钱我还供得起。”
拓也当然打算念大学,而且他以东京的一流国立大学为目标。为了提升自己的学力,他一直拼命读书,压抑各种欲望。然而,拓也完全不想接受父亲的资助。等到高中毕业,他就打算和父亲实质上地断绝父子关系。靠领奖学金、打工,自己一个人应该也撑得下去。而父亲之所以突然改变态度,肯定是感觉到他内心的这种想法。这个胆小而愚蠢的男人到了这把年纪,似乎终于开始担心自己的老年生活。读完高中三年的那年春天,拓也按照自己拟定的计划,顺利地考上了东京的大学,学费和搬家费用全靠自己筹措。他上高中之后一直打工存钱,就是为了这一天。搬进宿舍的前一天晚上,父亲好像想对他说什么,也许是想对拓也说句为人父该说的话吧。拓也心想:如果真是如此,那可真要笑掉别人的大牙了。拓也不理会他,钻进被窝里,马上假装睡着了。
离家当天早上,他宛如蜕变新生的蝴蝶,搭上新干线。没有半个人来送行。他从车窗眺望远去的故乡,在心中大喊:“活该!”他看完故乡最后一眼,告诉自己绝对别再回头。
成为大学生之后,拓也仍然比别人努力好几倍。能上的课他全都上,而且每一科都获得了优秀的成绩。而打工方面,他基于能锻炼身体,又有丰厚收入的优点,主要选择做粗重的工作。看见上大学一心只想和女孩子鬼混的同侪们,拓也只觉得他们很可悲,心想,他们并非被上天选中的人。
拓也也交到了几个女朋友,几乎都是其他女子大学的学生。然而就结果而言,她们不过是他用来解决生理需求的工具罢了。她们虽然有丰满的乳房和细长的双腿,但是没有任何拓也想要的关系。她们全都是平凡中产家庭的女儿,既非银行行长的女儿,也不是政治家的独生女,而且,一个个都胸大无脑。
进研究所之前,拓也得知父亲过世了。听说是死于脑溢血。拓也接到这项通知时的感想是:“我总算时来运转了。”因为拓也上东京之后,一次也没回过老家,住在那个城镇、自称是自己父亲的男人,是他最大的烦恼。拓也担心,要是别人知道自己是那种男人的儿子,说不定会对找工作造成影响。是夜,拓也买了香槟,独自庆祝这份幸运。这个爽快的夜晚,令他忍不住偷笑。
父亲的遗体按照习俗下葬了。从此之后,拓也不曾再去扫墓。反正他对末永家原本就没有感情可言,他不在乎那种人的墓变成什么德行。
念研究所时,他参与了校方与MM重工的产学合作。主题是开发新一代机器人。因此,研究所毕业后找工作时,当他想进入MM重工工作时,立刻顺利地被录取了。进公司后,他延续在研究所从事的研究,被分配到研究开发部门。公司以强将的身份迎接他,而不把他当作新进员工看待。
我真走运,命运女神终于看见我了——他这时心里也如此想。公司方面一开始相当期待拓也的表现,而他的完美表现也没有让公司失望。他至今出席过四次一年一度的研究发表会,其中三次夺魁。当他研发出新型的视觉辨识机器人时,在日本国内的学会备受瞩目,接着在美国的国际学会上发表。这就是所谓的一帆风顺,最近上司对他敬佩有加,拓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开发二课托自己的福,鸡犬升天。然而,他并不满足于现状。他认为,现在的自己不过是多少比别人优秀的“劳工”,仍不改仰人鼻息的事实。他从以前就认为:人人生而平等,只是个幻想。这世上充满了不公平与歧视,每个人在出生的那一瞬间起,就被分到了各式各样的阶层。
自己总有一天一定也会站上金字塔顶端,成为统御者——这就是他的最终目标。
3
富士川服务区逐渐接近。他原本想在这一带稍作歇息,但最后还是继续往下开,反正还没有那么疲惫,于是他决定忍耐到神奈川县西南的足柄。时间拿捏得精准无比,没有丝毫误差。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做事的是我,我怎么可能会失误,他喃喃自语着。
车子保持一定速度驶向厚木。
拓也心想,遇见仁科敏树对自己而言是一件幸运的事。仁科是MM重工创办人仁科庆一郎的儿子,仁科不仅继承了庆一郎身后的庞大遗产,现在还坐上了专任董事的大位。
仁科目前投注心力于拓也他们负责的机器人事业部。现在埼玉的新工厂大量使用自家公司的制品,是一间全自动化的示范工厂,而提倡这项企划案的也是仁科。拓也想和这名专任董事攀关系,不管论实力或论势力,他显然都会是下一任社长,而且他很可能长期手握大权。话虽如此,光是一般的关系并没有意义。仁科也应该知道拓也的实际成绩,所以拓也无论如何都想和他建立好私交。但是一介员工与公司干部之间,交集未免太少了。拓也千方百计搜集仁科的信息,最后将目标锁定在雨宫康子身上。去年春天,康子被分配到机器人事业部,在一群外表清新亮丽的新人当中,她格外引人注目。五官端正秀丽,令人以为她身上可能混着欧美人的血统,而且身材窈窕,自我介绍时的口条清晰,感觉落落大方。
“明明是新进员工,表现得有点太自然了吧?她之前是不是到特种行业兼过差啊?”甚至有些没口德的同事还会这样说她,而拓也对她也有相同的感觉,但公司方面似乎将这解释成她的优点。研习期间结束后,她被分配到干部办公室,也就是说,她负责专任董事或常务董事的行政事务。
拓也想办法接近雨宫康子。他采取的手段极为单纯,看准了她加班留到很晚时,埋伏在她回家的路上。他以有话要说为借口邀康子一同用餐,她先是露出狐疑的表情,然后说了一家西班牙餐厅的店名。“既然这样,就到我去过的店。”
拓也当时心想,这女人很习惯被男人搭讪了。
后来拓也也开门见山地切入重点,表示希望康子透露关于仁科专任董事的信息。
“信息?”她睁大眼睛问道。
“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好,”他说:“像是今后的预定行程如何安排,或者他现在对什么事情感兴趣都可以。”
“预定行程,是指预定的工作吗?”
“这也行,但可以的话,我也想知道他私人的预定行程,或是告诉我他现在喜欢什么也好。”
听他这么一说,康子像是看透他心里的想法似的,微微抬头看他,嫣然一笑,问道:“末永先生,你在打什么鬼主意啊?”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拓也说:“如何,你愿不愿意提供我信息?当然,我不会亏待你的。不过话是这么说,领低薪的上班族能给的有限。”
她稍微耸耸肩,露出恶作剧的表情,说:“听起来挺有趣的,好像在当间谍一样。”
拓也一看见她这种表情,觉得她果然还是二十多岁的小姑娘。
“但是我能那么顺利提供你想要的信息吗?毕竟我只是行政人员,又不是专任董事的秘书。”
“这点你不用担心。只要是有关专任董事的信息,什么都好。”
“这样啊……”康子偏着头稍微想了一下,然后微笑道:“我知道了。谁叫拜托我的人是部门内最优秀的菁英,我实在没办法拒绝。”
当时光顾的西班牙餐厅,后来也成了接收信息的场所。两人约定好,基本上两周见一次面,若有什么特别的信息到手时,再由康子主动联络。起先,几乎都是像仁科预定到国外视察,或是他现在注意的企划案等,这类不用问她也知道的事情,但渐渐地有越来越多和仁科私人有关的信息,可见康子也融入了部门中。她提供的信息当中,第一个引起拓也兴趣的,是有关宗方伸一的事。宗方是仁科投注心力的飞机事业部的研究主任,也是仁科的长女沙织的丈夫。沙织今年二十七岁,宗方三十八岁。三年前,仁科认同宗方的实力,将女儿下嫁给他。
“专任董事经常说,女儿的结婚对象是否出身名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否具备辅佐仁科家的本事。”康子喝酒,侧眼看着拓也说。这一阵子,两人开始在餐后喝点小酒。
“所以是MXⅢ型招来了幸运。”MXⅢ型指的是目前MM重工独力开发中,以短程运输机为原型的飞机。不但使能源效率有了长足的进步,更成功地大幅缩短了起飞、着陆时的滑行距离。宗方是MXⅢ型开发团队的领导人,他和拓也隶属于不同事业部也是原因之一,两人不曾交谈过。
“飞机事业部研究主任宗方是剃刀。”
拓也曾听过这种谣言。换句话说,这是指他做事干净利落。他的外表看起来身形痩削,是个性神经质的那种人,但是人不可貌相。
“宗方先生是上班族的儿子,所以专任董事选他当女婿,并不是为了加深和财政界的关系。”
“似乎是这样。”
拓也在口中频频覆诵“辅佐仁科家”这句话。
听完这段话后,拓也将手伸进西装外套的内袋,将一个白色信封放在康子面前。“这是我的心意。不好意思,金额不多,你就当作是今后继续合作的谢礼。”
康子将目光落在信封上,微笑着将信封推回拓也面前。“老是让你请吃饭,我觉得过意不去,我不能再收这种东西。”
“没有多少钱。就当作是给你添麻烦的一点心意。”
“请你别放在心上。我又没有帮上什么大忙,哪天你达成目的,不需要我提供信息时,你再送份礼物给我就行了。”康子盯着他的眼睛说。
拓也稍微犹豫了一下,拎起信封提议道:“那,接下来再续一摊吧。”
康子缓缓闭上眼点点头。结果这一晚,拓也和她上了床。拓也之前就察觉到她对自己有好感,而他也从康子身上感觉到性吸引力。即使如此还能自制至今,是因为他认为无论以任何形式,只要和职场上的女人发生关系就有危险。所以和康子发生肉体关系,就意味着他降低了对她的戒心。拓也事后后悔当时的粗心大意。他从小就秉持一个信念,就是无论任何时候,只能相信自己。为何当时会那么粗心大意呢?拓也知道原因。因为自己的欲望受到她的性吸引力刺激,而丧失了正确的判断力。然而事隔许久之后,他才知道和她上床是一大失策。
根据康子提供的资料接近仁科的策略,好像开始渐渐出现了效果。拓也能够配合仁科的喜好来决定工作的方向,有机会和他闲聊时也不愁找不到话题。拓也自负仁科十分了解自己的实力,认为今后只要能够设法和他建立私人关系,自己肯定前途不可限量。那一年年关逼近时,康子说有急事相告。当时她已提供信息逾半年,见面时发生肉体关系成了自然而然的事。
“大消息!星子小姐从美国回来了。”
“星子小姐,是指专任董事的小女儿吗?”
听说已经结婚的沙织下面,还有一个目前在美国留学的女儿。
“好像是专任董事叫她回来的。这是你期盼已久的大好机会。”康子这时已对他指名道姓。
“大好机会?什么意思?”拓也问。
康子一脸意外的表情。“你有时候还真迟钝耶,你不是打算遵循宗方先生的模式吗?”
“模式?”经她这么一说,拓也想到了。他的目的是和仁科建立私人关系,再没有比娶他女儿更亲密的私人关系了。但是听说星子还是学生,而且她不在日本,康子口中几乎不会出现有关她的话题,所以拓也未曾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星子小姐暂时不会回美国吗?”拓也问道。
“应该说是,她的留学生涯已经结束了,专任董事好像考虑该替她招婿了。”
“招婿?不是出阁吗?”
“从前好像是那么打算的,但是仁科家没有像样的接班人。”康子的语气中略带嘲讽。
接班人指的是仁科直树。他是沙织和星子的哥哥,目前待在机器人事业部的开发企划室,头衔是室长。他只比拓也年长一岁却有此地位,大概可说是仗着父亲的权势。
对拓也而言,接近直树也不失为攀权附贵的一个方法。他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因为他认为无论和直树建立何种关系,好处都不多。纵然他坐在企划室长这个大位,但实际掌权的却是比他年长的副室长。拓也曾听过风声,说喜欢机器人的专任董事,将儿子养成了不学无术的小木偶机器人。
就算是仁科家的接班人,如果没有实权,就没有意义了——这就是拓也的结论。
“专任董事担心这件事,”康子说:“若按照目前的势力分布来看,专任董事肯定是下一任社长。但是第二代那副德行,仁科家不能说是高枕无忧。他们需要有能力辅佐第二代的人,宗方先生也是其中一人。”
“仁科挑女婿的条件,是具备辅佐仁科家的本事——告诉我这件事的是你吧?”
“呃,他想再找一个辅佐他儿子的人。”
“原来招婿包含了这一层用意啊。”
“那或许也是原因之一,但似乎是星子小姐的要求。反正家里有女佣,会像现在一样替她做家事,这么一来,她就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最重要的是,她不想离开目前住的豪宅。”
“好像很大唷?”
“听说有几百坪。仁科似乎也替她姐姐沙织夫妇盖了一栋不小的房子,但是星子小姐在美国住惯了大坪数的豪宅,大概无法忍受卧室的窗户对面就晾着邻居衣物的房子吧。”
哎呀呀,拓也叹了口气。然后再度思考自己眼前的大好机会。自己举目无亲,身无分文,若要一口气冲上高高在上的地位,抱持这种程度的野心也是无可厚非的,不是吗?
“仁科家中过年会按例举办春酒派对,”康子说:“往年都只邀请各事业部部长级以上的高级干部,但是今年应该会指名几位年轻员工。表面上是为了加深内部交流,其实是别有用心。”
“选婿吗?”拓也问。
康子闭上一只眼睛。“父女两人想一起挑个金龟婿。”
“原来如此。”
“另外补充一点,专任董事心目中的第一人选大概是你。他好像派属下彻底调查过你了。”
“是喔,第一人选啊……”拓也欣喜万分,但这是意料中事。他自负是年轻人当中的第一把交椅。根据康子提供的信息,接近仁科应该也没有白费工夫。
拓也点点头,将加冰块的波本威士忌一饮而尽。他感觉脑袋微微发麻,握紧酒杯,感觉到连自己也难以掌握的斗志,渐渐由体内涌上来。这是日本人的梦想啊——他如此低喃道。
4
进了足柄服务区,拓也将车停在尽量远离洗手间的地方。他下车之前,先确认货架。虽然位置稍微改变了,但是毛毯没有脱落。半夜光线昏暗,就算有人看到大概也不晓得货架上堆的是什么。拓也下车,确定每一扇车门都锁上了之后,走进洗手间。上完小号后,心情稍微平静了些。拓也心想,这种时候或许会想抽烟。他本身只有在高中时期抽过烟,并非老烟枪。洗手间旁并排着各式各样的自动贩卖机。拓也买了一杯速溶黑咖啡,边喝边仰望夜空。星星从云缝间探出头来。按这个情况来看,不用担心会下雨。他心想,我果然很走运。
自我介绍之后,拓也偷瞄了星子一眼。她身材纤细、个头娇小,五官当中眼睛和嘴巴显得较大。她身穿红色套装,也是为了掩饰体格的缺陷。拓也身旁的人做自我介绍,但是她的眼神仍看着拓也,两人四目相交。拓也只好放松嘴角的肌肉,微微一笑,但星子却摆谱扬起下巴,别开视线。
她对我有意思——拓也如此确信。
仁科家举办的春酒派对上,果然如同康子所说,仁科邀请了几名年轻员工,拓也也是其中一名成员。他在仁科面前出尽锋头,而且实际成绩无可挑剔,会被邀请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但仁科正式出声邀请他时,拓也还是松了口气。派对会场是一间十五坪跑不掉的客厅。矮桌一字排开,各事业部部长以上的干部们依照职位高低由上座依序入座。六名年轻员工并肩坐在末座。
仁科提议让拓也他们自我介绍,仁科说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请大家在上级面前自我宣传一番。拓也心里明白,这是为了让同席的星子端详清楚。自我介绍意外地炒热气氛,先前略微紧张的氛围一扫而空。部长级的干部争相跑到仁科身旁。或许是八分酒醉,仁科心情也很好。
看见星子离席,拓也也站起身来。他从矮桌上的花瓶中抽出一朵玫瑰花,然后确定没人看见,追在她身后离开客厅。星子在走廊上转弯,好像要前往茶室。在那里的话,就不太需要担心被人看见了。拓也心想,这是个好机会。偌大的仁科家中,虽然大部分改装成西式,但仍大量保有日式宅第古朴的风貌。能够眺望整个后院的茶室也是其中之一。星子站在走廊上,神情恍惚地凝望庭院,一看见拓也的身影,旋即恢复先前好强的表情。
“啊,不好意思。”他演出惊惶失措的模样,“我刚才去上厕所,因为房子太大,我不小心迷了路——”
星子面无表情地冷眼看着他解释的脸。
拓也自行拆穿戏码,面露苦笑。“我骗你的。其实我是尾随小姐而来,我想和你说说话。”
“既然这样,一开始明说不就好了。”说完,星子将脸转回庭院的方向,依旧面无表情。
“唉,说的也是。对了——”拓也降低音调,“我可以再靠近你一点吗?”
星子稍微转动脸庞,说:“请。”
拓也站在她身旁,她身上微微散发出香甜的香水味儿。
“你好像累了。”说完,拓也窥视星子的侧脸。
她先是抿紧嘴唇,然后小声但清楚地说:“笨蛋。”
“你在骂我吗?”拓也问道。
“你也是。”她说:“大过年的,你却来这里拍上司的马屁,被迫像个笨蛋做自我介绍。”
“原来如此。”拓也搔了搔鼻翼。
“我从没有自尊心的人身上,感觉不到一丝吸引力。”
“好严厉的批评。那,如果我谢绝今天的派对,是否就会获得小姐的青睐呢?”拓也说。
星子霎时露出狼狈的神色,然后以一双水灵大眼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什么意思?”
“这点小姐应该最清楚。”
于是星子像在观察什么稀世珍宝似的,注视拓也的脸。“你这人真怪。你是为了惹恼我,才故意跟在我身后的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而已。我惹你不高兴了吗?”
但是她没有对此回答,再度侧脸对他。“我不晓得你知道多少,但是我和我姐姐不一样,我不会对我父亲言听计从。我打算自己找自己的结婚对象。”
“很好,这点我也一样。”话一说完,拓也将从矮桌的花瓶中偷来的红玫瑰递到她面前,他知道自己很装模作样。星子将玫瑰拿在手中,看着他的眼睛将鼻子凑近花瓣。当她正要开口说话时,拓也背后发出声音。回头一看,眼前站着宗方伸一。他当然也出席了这场派对。拓也心想,他大概听见了刚才的对话吧。但是这个男人的表情难以解读,令人无法做出任何判断。细致的五官给人一种神经质的感觉,但是他无论对谁都不亢不卑,让人觉得他的城府很深。仁科之所以选他作为长女的丈夫,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星子小姐,专任董事找你。”宗方脸上挤出笑容。这或许是习惯,他不称仁科爸爸。
星子“是喔”地应了一声,经过拓也身旁,半路上回头说:“洗手间从这条走廊直走到底,别迷路了。”
她将手中的玫瑰花丢进一旁的垃圾桶,然后经过宗方面前,消失在客厅的方向。
拓也向宗方行个礼,也想回客厅。但是经过他身旁时,宗方低声地说:“你直觉很准。”
拓也惊讶地停下脚步。
“我说你直觉很准。吸引她的最佳手段,就是一开始惹她讨厌。”
拓也不禁看了宗方一眼。他似乎没打算说出人意料的话,显得泰然自若。
“好啦,你要加油。”拓也没任何回应,宗方说完这句话,拍了拍他的肩膀,先行举步离去。
春酒派对结束一周后,仁科找拓也过去。
“你之前说,你很会打高尔夫球是吗?”仁科一看见拓也,边摘下金框眼镜边说。锐利的眼神,仿佛想看穿拓也的本质。
“还不到很会打,只是打个兴趣而已。”仁科说的是前几天拓也自我介绍的内容。
“无所谓。总之你会打高尔夫球吧?事情是这样的,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仁科希望拓也下星期日代替自己去打球。原本预定和星子他们去打,但因为有急事没办法去。
“我想,年轻人应该和星子也比较合得来。怎么样?你愿意替我去吗?”
“既然这样……”拓也接着在心里说:我乐意之至。他赌定仁科接下来会继续挑选星子的丈夫,没想到机会竟以这种形式找上门。
“呃,那剩下的成员呢?”该不会叫我和星子两个人打球吧?
“嗯,剩下的成员已经决定了。你应该也认识吧?一课的桥本。”
桥本——拓也想咂嘴。果然是前几天新春派对上受邀的年轻人。他比拓也晚进公司一年,着手开发极限机器人,颇受人瞩目。拓也印象中,他是个身材浑圆、娃娃脸,缺乏气魄的男人。
“还有一个人,宗方也会加入你们。他球打得也很不错,你们尽管一较高下吧。”
“宗方先生也来啦……”拓也心想,看来这将会是一场不容松懈的高尔夫球赛。
打球当天是个晴天,虽说是一月,但不会让人感到寒冷。星子身穿职业女高尔夫球选手都相形见绌的球装。这一天一见面时,她抬头看拓也说:“听说你很厉害,让我好好见识你的球技。”
拓也面露苦笑。“你是不是想用在美国练就的好球技,把我打得落花流水,才找我来的呢?”
“我找你来?没那回事。是我父亲擅自找你来的,你少臭美了。”星子话一说完,便满脸笑容地走向桥本,和对待拓也时的态度截然不同,桥本则显得扭扭捏捏。
开始打球之后,星子的态度也不见改变。她会亲昵地和桥本交谈,但是对拓也却很冷淡。或许拓也的成绩比她好,也是令她不高兴的主要原因。
“她好像挺在意你的。她摆出那种态度,就证明了这一点。”移往下一洞时,宗方在拓也身旁悄声道。
“没那回事吧,春酒派对的时候,她也无视于我的存在。”
“那种千金小姐经常这样。你应该也知道今天这场高尔夫球赛,是专任董事设计的吧?”
“知道是知道。”
“指名你的确实是专任董事,但她如果真的讨厌你,是不会默不作声的。就连坐车到这里的一路上,她开口闭口讲的也都是你。不过都在说你坏话就是了。她说,她最受不了像你这种狂妄的男人了。”
“我狂妄吗?”
“其他年轻员工好像是被她的美貌所吸引,只有你是另有目的。她大概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反而故意刁难你吧。”宗方话一说完,贼兮兮地笑了,赶往下一洞。
四人打完球,在休息室里用餐。上午的成绩,宗方和拓也同分并列第一,第三名是星子。气温高也是原因之一,刚开始学打高尔夫的桥本打得全身汗流浃背。
午餐过后,当拓也在大厅看报时,星子跑来坐在他身旁。
“你在自我介绍中炫耀球技,果然有两把刷子。你打很久了吗?”自从早上见面以来,这是她第二次对自己说话。
“三年前左右开始的。我算是勤于练习的吧。”
“那么努力练球,果然是为了出人头地?”星子以水灵灵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拓也。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奉承她道:“星子小姐也很厉害,好像很习惯打长程。”
但拓也话才说到一半,她就开始摇头。“今天状况糟透了,我已经想干脆别打回家算了。”星子不悦地说完,迅速走开了。
下午的球局打到一半,宗方又对拓也说:“我想事先给你一个忠告。”
“什么忠告?”
“你的目标不光只有星子小姐一个人。当然,得到专任董事赏识是重点所在,但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强敌。”
“企划室室长吗?”拓也脑中浮现仁科直树的脸问道。
宗方点头道:“再怎么说,他也是仁科家的接班人。与其选择当专任董事的女婿,或许当企划室室长忠心的家臣会比较好。”
“也就是说,宗方先生这一点合格了。”拓也将目光转向宗方,眼神中微带嘲讽。
“是吧。托他的福,我获得了稳固的地位,同时得永远扮演辅佐的角色。”言下之意似乎是辅佐直树。
“你好像心有不满喔?”
“不是不满,而是觉得无奈。你有野心是无妨,但这件事你最好谨记在心。一旦成为入赘婿,情况更是明显。”
“我会当作参考。”拓也说完时,星子打出了第一球。
若考虑到要当上星子的丈夫,直树的确占有举足轻重的分量。拓也心想,他或许会是个意外的棘手人物。打完高尔夫的五天后,当拓也回到公寓在换衣服时,电话响起。当他听出来是星子的声音时,下意识地握紧拳头。
“我打了好几次电话。你很晚耶,刚才还待在公司吗?”星子语带责怪。时钟正指着十点。
“因为我吃过晚饭才回来的。对了,前一阵子谢谢你。”
“不用寒暄了。倒是你现在出来陪我。”
“现在吗?”
“我是这么说的吧?我半小时后过去,你换好衣服在公寓前面等我。”
拓也还来不及响应,电话就挂断了。
他按照星子的吩咐在公寓前面等她,出现了一辆白色保时捷,停在他面前。星子坐在驾驶座上,用下巴指了指副驾驶座。
拓也赶紧上车。
“要去哪里?”拓也试探性地问,但是她面向前方,好像没有要回答的意思。拓也放弃追问,将身体靠在椅背上。
车子开上中央高速公路。拓也拿出回数票,放在她面前时,鼻子闻到一股淡淡的酒气。“星子小姐,你是不是喝了酒呢?”
于是她看着前方,将右手拇指和食指拉开十公分左右的宽度。
“什么意思?”他问道。
“我喝了这么多白兰地。”
拓也瞪大眼睛。“开什么玩笑。星子小姐,请把车停靠路肩,让我来开。”
然而星子不发一语,猛踩油门。眼看着速度表的指针向上攀升,拓也从车椅椅背感觉到压力,腋下冷汗直流。“星子小姐。”
“吵死人了。别对我下命令!”她大声吼道,继续加速。以时速一百公里上下行驶的其他车辆,“咻”地消失在后方。拓也不再多说,转而将注意力集中在前方和星子的侧脸,做好心理准备,以便发生什么事时能够立刻反应。
“末永先生。”星子持续高速行驶,问道:“你想和我结婚对吧?”
拓也没有马上回答,惹得她焦躁地问:“想还是不想?”
“想。”他答道。
星子点点头,仿佛在说“很好”。
“你爱怎么想、有何企图,那都是你的自由,哪怕是不自量力也无所谓。”
拓也默不作声。
“你为了达成目标而想讨我父亲欢心,也是你的自由。但是请你别对我哥哥摇尾乞怜,因为那个人和我的未来毫无瓜葛。”
“我并不想对他摇尾乞怜,但我不能不注意他。”
“不用注意他,别理他!”
“这怎么行……”拓也话说到一半,星子左转方向盘,切进中内车道,从内侧超过前车后,马上又快转方向盘,回到内车道。“这样很危险,你最好放慢车速……”
“我说过了,别对我下命令!我比你更清楚这样很危险。你不准理我哥哥。我不晓得谁对你说了什么,但我只会为我自己选择自己的结婚对象,而不是为了那种男人而选。我顺便告诉你一点,仁科家的接班人不见得是那个人,请你别误会了。”
看来星子对于自己和姐姐的结婚对象,是被选来作为辅佐直树的人感到反弹。说不定这种对话今天也在仁科家上演过。所以星子才会如此暴跳如雷吧。但是拓也对于她在这种时候找自己出来作为出气筒,感到某种预感。换句话说,这意味着自己在星子心中的分量增加了。后来又车行一阵,或许是心情平静下来了,星子先是离开高速公路,换至回东京的车道,然后大幅减慢车速,从原路折返。自从这一晚之后,星子经常找拓也出来。话虽如此,几乎不曾一起吃饭喝酒,大多是陪她购物,或充当司机。也曾经当她和朋友进入舞厅时,让他一直在车上干等。但即使如此,和她之间的关系变得密切仍是不争的事实。拓也切身感觉到,目前进展得非常顺利。
他心想,正因为如此——康子突然背叛他,对他而言实在很棘手。
5
康子为何不想堕胎呢?拓也尚未完全接受她的理由。因为在这个节骨眼生下孩子,对她而言并不有利。拓也至今反而是基于这种心理,才一直持续和她的关系。然而,她却说她要把孩子生下来。而且要拓也负为人父该负的责任。但这件事有个先决条件,就是“假如孩子是你的”。
拓也不晓得她除了自己之外,还和谁有关系。所以他无从判断,生下来的孩子是自己的机率有多大。但是,他心想:就算孩子不是自己的,让她怀孕、生产还是不太好。毕竟这件事,很可能让他和康子之间的关系曝光。这种事情绝对得避免。拓也知道仁科星子的自尊心很强,若和康子的关系事迹败露,和星子的婚事付诸流水自是不用说,自己在MM重工内的地位也将不保。
拓也记得在性行为过程中,勒住她脖子时的触感。当时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就这样掐死她。
他急着赶紧设法解决问题,但却苦无对策,唯独时间无情地流逝。
就在拓也六神无主时,仁科直树找他出来。
说是开发企划室长,其实只是虚有其名,实际上发号施令的是副室长萩原。因此,拓也至今与开发企划室开会时,一般都是和萩原讨论。萩原是年资十七年的资深员工,而直树不过是靠父亲的权势坐上室长的大位罢了。或许是本人对这件事也有自觉,直树几乎一整天都把自己关在企划室隔壁的办公室中。拓也前往直树的办公室,前几天打高尔夫球时见过面的桥本敦司已经来了。拓也心想,看来要讲的果然是和星子有关的事。
“这下到齐了。”直树一看见拓也就站起身来,指着一旁的会议桌。桥本落座,拓也坐在他身旁。直树对这间办公室里唯一一名女性属下说:“中森小姐,能不能请你出去一下?”
名叫中森的女员工轻声回应,起身离开了办公室。区区室长却有专用办公室,外加代替秘书的员工随侍在侧,靠的也都是仁科家的权力吧。拓也再度认知到这点,目送她的背影离去。
“好……”直树在拓也他们对面坐下来,将双手交迭在桌上,低着头沉默不语,好像在思考如何开口。他的表情有些阴郁,但是轮廓很深,应该算是美男子吧。拓也知道有许多女员工说他长得帅,心想,这是不容否定的事。
“别拐弯抹角,有话直说比较好吧。”沉思半晌后,直树说:“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
拓也和桥本一起点头,心想,反正一定是有关星子的事。然而,从直树口中说出来的名字,却完全出乎意料之外。
“我要说的事也没别的,就是雨宫康子怀孕了。”他说道。
拓也霎时哑口无言,只是看着直树端正的五官。桥本也目瞪口呆。直树好像对两人的反应感到有趣似的面露微笑,但是他的眼神毫无笑意。
“你们吓了一跳吧。这也难怪。当我知道你们也是康子的男人时,我也吓得跳了起来。”
“你们也……?”拓也说完看着直树的脸,“这么说来,室长也是?”
“哎呀,就是这么回事。”直树说道。
拓也脑中浮现康子的脸,心想这女人还真是脚踏多条船。接着,他将目光转向桥本。桥本也以相同的神情看着拓也,然后耸耸肩,缓缓摇了摇头。
“我真的吓了一跳,我是怀疑她另有男人,但没想到……”
“就我调查的结果,只有我们这三个。”直树说完,解释为何找两人过来。据他所说,康子提起自己怀孕,似乎和拓也几乎在同一时期。对话内容也相近。对于直树命令她堕胎,她好像也当作耳边风。拓也心想,这并不意外。
“老实说,我伤透了脑筋。”直树面露苦笑。“于是我想,姑且先找出她其他的男人再说。因为我早就知道,康子和我之外的男人在交往。”
“您是不是请了征信社的人呢?”拓也问道。
“不,我亲自跟踪康子。过程相当困难,但也挺有趣的。她很难有机会和其他男人见面,所以有点焦躁。”
直树交相看着两人的脸,然后说:“桥本上星期四,末永上星期二和这星期三应该和她见过面。我说得没错吧?”
“室长是星期一吗?”拓也半开玩笑地问。
“你猜对了。我是上星期五和这星期一。”直树若无其事地答道,“她和谁见面没有固定日期,但对象好像只有我们三个。”
“亏您能跟得那么紧。”桥本打从心里佩服道。
“反正我闲着没事。”
“那,”拓也说:“您找出我们,打算怎么办呢?弄清孩子的父亲是谁吗?”
“如果办得到就好了。但是,这大概是不可能的事。你们能打包票,她肚子里怀的绝对不是自己的孩子吗?我先告诉你们,我没办法。说不定我是孩子的父亲。”
他这段话,令拓也和桥本都沉默了。看见他们的模样,直树满意地点点头。
“我想,如果我第一个招认,事情会演变得非常糟糕。假如是我的孩子,那女人大概会向我要求庞大的赡养费一辈子。再说,如果引起这种问题,即便我是仁科家的长男,在公司里的地位也将岌岌可危。”
“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只好死心和她结婚了吧。”拓也说道。
“那女人或许也是打着这种如意算盘。但是,我没办法和她结婚。”
“对了,”直树看着拓也他们,“我有件事想跟你们确认一下,你们做好了心理准备吗?假如自己是孩子的父亲,做好了以某种形式负责的心理准备吗?”
他的眼神对着自己,拓也只好先回答。“坦白说,我很伤脑筋。”
“我想也是,你还有星子。就算不是自己的孩子,一旦因为这件事而被星子知道你和康子的关系,后果不堪涉想。”
直树稍微扭曲嘴角,然后将视线移到桥本身上。“你怎么样?”
“我也一样。”桥本答道:“坦白说,我放弃当星子小姐的丈夫了。但是,我放弃倒不光是因为这件事,好不容易一路顺遂地走到今天,我不想在这种时候栽跟头。”
“那,你打算怎么办?”
“这……”桥本口吃了。
直树点点头,抽了两、三口烟。拓也盯着烟头冒出的白烟,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我想,你们也思考过这件事了。”他先是做了这么一句开场白,然后又隔了一段时间。拓也和桥本都默不作声。直树闭上眼睛说:“我一直在想,如果康子死掉的话,对我们都好……”
拓也身旁的桥本喉头发出奇怪的声音,那是咽下唾液的声音。
众人之间一阵沉默。不久,直树将变短的烟蒂在玻璃烟灰缸中捻熄。
“如果她死掉的话,对我们都好——”直树重复之后,看着两人。“你们没有这样想过吗?”
拓也观察桥本的表情,小自己一岁的后进,将手抵在额头上,一动也不动。拓也明白直树的言下之意,所以无法拐弯抹角地回答。
“其实,我有个计划,”直树说:“是什么计划,不用我说你们大概也知道吧。这个计划需要你们的协助。不,这种说法并不恰当。应该说,这个计划必须由我们三人合作才能顺利进行。我们动作要快,否则事情将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即使如此,拓也和桥本仍然不发一语。不久,直树靠在椅背上说:“唉,算了。你们大概需要时间考虑。后天晚上,我在饭店订了房间。我们再在那里集合吧。我想你们应该明白,但我再提醒你们一次,别忘了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直树最后以低沉的嗓音叮咛两人。
那一晚,拓也在自己家中思考直树的提议。话虽如此,他的心意已决。不用直树说,他也认为解决问题的方法只有一个。只有杀了康子。这恐怕是克服目前困境的上上策。
拓也也想过,设计某种突发的意外事故让康子流产。但是这么一来,难保康子不会大声张扬。拓也心想,只有杀了她,怎么能为了那种女人,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撇开她的事不谈,拓也也想到了直树。没想到他也和康子有染,他提出这次这种商量,彻底颠覆了拓也对直树抱持的印象。拓也之前一直认为他一事无成,是个废物,只会躲在隔离开来的办公室里想东想西。
虽然时机不太对,但对他刮目相看了——这是拓也心中老实的感想。和直树共同拥有相同的秘密,对拓也而言是有利的。如果他站在自己这边,和星子的事也将进行得更加顺利。问题是桥本,能够相信那男人到什么程度呢?不,相信他的前提是,他有没有胆量杀害康子呢?
碍事者解决掉就好了吧?——这个念头掠过脑海,但拓也发现自己常常将杀人想得太过容易,不禁摇摇头。两天后,三人依约聚集在东京都内饭店的一间客房中。这是一间双人房,摆了一张茶几和两张椅子。拓也和桥本坐在椅子上,直树坐在床上。
“Yes或No,你们下定决心了吗?”直树看着两人的脸说。
拓也侧眼确认桥本微微点头,自己也点头。
“很好。坦白说,如果你们到了这个节骨眼还在犹豫的话,我打算不听你们的答案,请你们直接出去。”说完,直树拿出扑克牌,各发给拓也和桥本一张牌。拓也一看,是鬼牌。直树将剩下的牌递到拓也面前,要他随意抽一张。
“这么做是什么意思?”拓也问道。
“用来听你们答案的方法。”直树答道。
拓也没有进一步追问,避免让桥本看见地抽了一张,是方块国王。接着桥本也一脸高深莫测的神情抽了一张。
“好,这是命运的一刻。”直树说,拿出一个白纸做成的盒子。“如果是Yes,就将鬼牌放进这个盒子,如果是No,就放进另一张牌。如果两张都是鬼牌的话,我们的协议就谈成了。假如其中一张是另一张牌,我们的聚会就到此结束。各自想办法解决康子的问题。”
拓也佩服地想:原来如此,他还真是设想周到。按照这种作法,就算事情谈不拢,直树也不知道谁是Yes,谁是No。而站在拓也他们的立场,即使回答是Yes,也不会被对方知道。拓也确认牌之后,放进盒中。接着桥本也放进去。剩下一张牌插进其他牌中,这么一来大家就不用紧张了。
“那么,我要看啰。”直树避免让两人看见,确认盒中的两张牌。拓也注视他的表情。他霎时皱紧眉头,然后抬起头来。
“不幸的结果。”直树说:“不过,这是对雨宫康子而言。现在,我们在场的三人意见一致。”
他摊开两张牌给拓也他们看。
直树说:“最棒的就是没有人会怀疑我们,第三者不晓得我们和康子的关系。”
“关于这一点,我有自信。”桥本稍微扬起下颚,“我之前行事谨慎,应该没有人知道。”
“这种想法会不会太天真?实际上,室长就知道我们的事。”
“我们可以说是一丘之貉,末永说得没错,我们大概没办法放心。再说,说不定康子会告诉谁。但是我想,应该是没有问题。”
“但是就这点而言,我们事到如今也无可奈何。”拓也说道。
“没错,所以,我们必须事先拟定万一被人怀疑时的对策。”
直树拿出一张A4大小的纸,在纸上以原子笔写下“不在场证明”,然后在底下画了两条线。
“一旦我们成为命案关系人,刑警一定会询问我们的不在场证明。如果到时能够提出不在场证明,就洗清了我们的嫌疑。如果无法提出的话,警方将会一直死缠着我们不放。”
“您打算用时刻表的招数吗?”桥本将手帕抵在额头上问道。他没有出汗,这大概是他紧张时的习惯动作吧。
“如果有我们知道而警方不知道的列车,那也可以,但是很遗憾,没有那种东西。”
“但是您已经有了打算,对吧?”
拓也看着胸有成竹的直树,他点了个头说:“警方首先大概会认为是单独犯,或顶多两名共犯,他们基于过去的经验会这样判断。但是我们有三个人,所以就出现了这个招数。”
“什么招数?”
“接力。”
“接力?”
“没错。接力棒是尸体。”直树在纸上稍隔间距写下“东京、厚木、名古屋大阪”,然后在大阪两个字上方打×。
“康子在大阪遇害。但是尸体的发现地点是在——”他手上的原子笔笔尖经过名古屋、厚木,停在东京的地方。“大约距离五百公里的东京。”
拓也深吸一口气,看了桥本一眼。桥本目不转睛地将目光落在纸上。拓也缓缓地吐息,然后对直树说:“请您说明一下。”
直树又在纸上写下A、B、C。“这个ABC就是我们。执行计划当天,A、B、C分别在大阪、名古屋、东京。首先由A杀害康子,譬如这是在晚上六点半。在那之前,A要事先做好六点之前的不在场证明。”
他在大阪两个字旁写下“六点三十分,A杀害康子”。
该会推定犯罪时间是下午五点到晚上八点之间。换句话说,刑警会这样问我们:下午五点到晚上八点之间,你在哪里……?”
“这种情况下B和C当然回答得出来。他们不用说谎,因为实际上事先做好了不在场证明。”
“但是A要怎么回答才好呢?他在六点之前有不在场证明,但是六点之后到十一点左右没有不在场证明。”
“A在大阪,尸体是在东京被人发现的。”
直树解释之前,拓也说:“要在五小时之内到东京杀害康子,再回到大阪是不可能的事。”
直树点点头,表示他说得对。
“也就是说,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但前提是警方不知道A、B、C是共犯。”
“但是有个大问题。”拓也说:“究竟谁要当A呢?没有人会想当直接动手的杀人犯。”
“话是没错,但是非得有人动手才行。”
“还有一个问题。就算A按照讨论内容执行杀人计划,也不能保证B和C能够完美地完成后续的工作。直截了当地说,B和C能将罪推到A一个人身上。到头来如果A被逮捕,B和C只要主张A的供述是捏造的就好了。”
“A是否信得过其余两人吗?嗯,这倒也是。毕竟是这么浩大的工程,必须事先以某种形式形成共犯结构。”
直树拿出另一张纸和印泥。“这样吧。决定当A的人先在这张纸上写下——我们共谋杀害雨宫康子,然后再在这句话中间盖上自己的拇指指印,而决定当B和C的人在这句话的两侧署名并盖上拇指指印,这算是一种联署书。这张纸由A保管,这样B和C就不能背叛A了。”
直树偏着头,仿佛在问:“有问题吗?”
“呃……”桥本开口问:“那A要由谁当,这也是由室长决定吗?”
于是直树目不转睛地盯着桥本的眼睛,问道:“假如我说你当A,你会接受吗?”
桥本瞪大眼睛摇头。
“我想也是。我话先说在前头,这件事和我们在公司中的地位无关,我想公平地决定角色。”
直树又拿出先前的扑克牌。“从中抽出一张,按照数字大小依序决定喜欢的角色如何?”
拓也稍微想了一下,答道:“好吧。”桥本也同意。
“但是在那之前,能不能让我们检查扑克牌?”拓也说。
直树扭曲嘴角抿嘴一笑,然后递出扑克牌。扑克牌并无特别奇怪的地方。拓也递给桥本,他也仔细地检查后,将扑克牌还给直树。“这下你们能接受了吧?”
直树洗了几次牌之后,将一迭扑克牌在茶几上摊开。“好,末永你先抽。最大的是A,最小的是2,数字相同就以花色定胜负。”
拓也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然后伸手抽牌。不知为何,康子的裸体霎时掠过脑海。
拓也把心一横,摊开抽到的牌。桥本失声“啊”地叫了出来。
“你抽到了一张好牌。”直树说道。
拓也的牌是红心国王。他心想:太棒了,后抽的两人不可能都抽到A吧。
“好,轮到桥本了。”在直树的催促之下,桥本伸手抽牌。但是,他的手在抓住牌之前停了下来。拓也也感觉得到,他的手不停地在颤抖。桥本做了一个深呼吸,下定决心地抓住一张牌,然后打开。果然,桥本“啊”地张开嘴巴,但是没有发出声音。他大概大受打击,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吧,他抽到的是梅花4。桥本用手捣住口,盯着茶几上的梅花4。他看起来像是要做好杀害康子的心理准备,也像是在思考如何设法摆脱眼前的局面。
“那么,换我抽。”直树扫视一迭扑克牌,闭上眼睛拎起其中一张,然后在脸旁边翻面,用力丢在茶几上。那是方块2。
桥本“呼”地长吁一口气。拓也不发一语,看着直树的脸。提议的人是他,所以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直树闭着嘴巴,全身僵住了将近一分钟。接着,他的唇边漾起一抹冷笑,看着两人说:“好,既然角色决定好了,先来制作联署书吧,之后再讨论细节。”
6
距离厚木还有十公里——拓也看见标示,再度绷紧神经。最后一刻之前,都不能松懈,因为还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桥本应该在厚木等候。到那里将尸体搬上另一辆车后,回名古屋——到此为止是拓也的工作。回程路上也必须十分小心,即使车上没有尸体,也不能留下自己在这个时间行驶于这个路段上的纪录。又有一辆车以相当快的速度超车。以八十公里左右行驶的厢型车对他们而言,正是不折不扣的障碍物。选择这辆车作为运送尸体到厚木的工具,也是直树的主意。
“如果是傍晚六、七点,天色还很亮。我想在车上杀她。这么一来,先将尸体拖出来,再放进后车厢会是一件煞费体力的工作。至少对一个人而言是如此。就这点而言,如果是厢型车的话,只要直接盖上毛毯,将尸体滚到后方货架就行了。就算从车外看得见,看起来应该也只像是货架上载了什么。”
直树说,他有办法弄到车。他似乎有个亲戚在丰桥做木材加工业,工厂车库里有辆平常几乎没有在用的厢型车。当天早上,直树搭新干线在丰桥下车,开那辆车到大阪。
“您要特地从丰桥调车过来吗?”桥本一脸意外的表情。
“因为如果租车,事后会留下证据。再说,从丰桥开车来是有理由的。”直树看着拓也说:“我希望你在厚木将尸体搬上另一辆车之后,从东名高速公路折返,到丰桥下交流道去替我还车。然后你再搭出租车回名古屋就好了。无论警方怎么怀疑,只要没发现这辆厢型车的存在,应该就不会去调查丰桥的出租车公司。”
至于用来从厚木搬运尸体的车,则由桥本准备。
“对了……您打算用什么方法杀她?”拓也发问时,饶是直树也露出了有些痛苦的表情,这是他脸上第一次出现表情。
“我还没决定,”他总算说道:“我认为最好别出血。关于方法,就交给我来想。”
“麻烦您了。”拓也说道。桥本也点点头。至于找康子到大阪的方法,也是由直树来想。
“弃尸的地点由桥本你想,末永请你决定在名古屋和厚木换人接手尸体的地点。”
“好。”拓也应道。
“接下来是执行日,就下星期二吧。十一月十日。末永,你这一天设法待在名古屋准备,你应该能够找个适当的理由出差吧?”
“嗯,我会想办法。”拓也说道。
事情决定到这个阶段,这一天便各自解散了。下一次讨论日期是三天后。这三天内,三人要事先解决各自的问题。但自从这一天之后,拓也的身边出现了奇怪的谣言:内容是星子中意拓也,两人见了好几次面。好几个人询问拓也谣言是真是假,他才知道这种谣言传开了。当然,拓也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和星子之间的事。这么说来,会是康子散布的谣言吗?不,拓也转念一想,她应该不会这么做。因为做这种事,对她没有好处。那么会是谁呢?拓也不久后便知道了答案,直树打内线电话给他,告诉他散布谣言的是自己。拓也一问理由,直树就说事后再向他解释,希望他马上来开发企划室一趟。拓也满腹狐疑地前往企划室。直树不在平常的个人办公室,而是在属下们待的办公室里打开某种文件夹。“您找我吗?”拓也一靠近他,直树只移动眼珠子瞪了他一眼,然后又将视线移回文件夹。拓也直觉,情况有点不太对劲。
“你不小心一点,我很伤脑筋耶。”直树说道。沉闷的声音,令人有点听不清楚。
“什么?”拓也问道。
“传出奇怪的谣言,会造成我的困扰。”
拓也默默地看着直树的侧脸,不知该做何回答才好。在一旁工作的几名员工,或许在听他们的对话,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我希望你谨言慎行,别招人误解。我父亲他——”说完,直树停了半晌才继续说:“我是不知道专任董事有何打算,但是关于星子的将来,我想了许多。像你这种局外人在她身边晃来晃去,会让我很头痛。”
“知道了吗?”直树从文件夹抬起头来。
拓也大惑不解,完全无法理解他做这种事情,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拓也依然不应声,直树瞪着他问:“知道了吗?”
“我知道了。”拓也不得已只好回答。
直树点点头,合上文件夹,不再多说一句,消失在隔壁办公室。
但是拓也一回到自己座位,直树马上打了电话来。
“抱歉啦,”他劈头就说:“我想就算没有事先和你套好招,你也会完美演出。”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拓也自己也知道自己下意识地尖起了嗓子。
“这是计划的一环。事情是这样的,我发现好像有几个人知道你和星子的事。大概是宗方先生那一挂的人流出的信息吧。所以,我想这样下去不太好。这是因为,这次计划的大前提是,三名共犯之间没有密切的关系。但是你一旦成为星子的准丈夫,我和你之间的关系就会突然拉近。万一其中一方被警方怀疑的话,警方说不定会看出和另一方是共犯的可能性。”
“这倒是有可能。”
“所以我设计了这出戏。这么一来,除非我承认你是星子的准丈夫,否则你和我之间就毫无瓜葛。看在其他员工眼里,反而会觉得我们的关系交恶。这种布局,会在万一的时候发挥效用。”
“原来如此。”拓也一面回应,一面心想:直树是否对于这次的谋杀计划乐在其中。若非如此,不可能想出这种点子。
“对了,室长。”
“嗯?”
“您刚才的话完全是在演戏吗?您说您在为星子小姐的将来做打算……”
于是直树像是看透拓也的心事似的,在电话那头笑了出来。“你好像很担心。坦白说,我根本不管星子想和谁结婚。但是我父亲却要我选择,老实说,我觉得很麻烦。”
“原来是这样啊。”
“就是这样啊。所以你不用担心,全心投入这次的计划。”简直像是在做工作上的指示时,直树的最后一句话恢复了认真的语调。
就这样过了三天。三人再度集合于同一家饭店。
“康子的公寓附近,有一个小型的高尔夫球场。因为没有照明设备,所以晚上是一片漆黑,几乎可以说是没有路人会经过。如果将尸体丢在这里,隔天早上铁定会被人发现。再说,我想警方很可能会判断这是过路煞神下的手。”
桥本这两天内似乎做了一番调查,不像平常的他,一副充满自信的态度说道。拓也心想,小型高尔夫球场的确是个好目标。直树似乎也同意,于是采用了桥本的提议。至于交接尸体的地点,按照约定由拓也决定。他在名古屋选择了车站东边的停车场,而厚木则是选择下高速公路后,北上几公里的一处空地。
“我在这里画出了简略的地图。请别弄错地方。”
两人看着他递过来的便条纸点头。
“好,这下全部决定好了。那,我们现在再从头检视这项计划一次。”直树好像在拟定什么愉快的计划似的,发出雀跃的声音。
7
手表指针指着一点半,事情进行得比计划更顺利,马上就会看见厚木的出口。
漫长的一天终于要结束了——拓也粗重地叹了一口气。真是漫长的一天。今天早上以出差的名义离开东京至今,已经过了几小时呢?他出差的名义除了和名古屋的某厂商见面,以取得购买某研究设备的报价单,还包括调查对方的实际业绩及机械性能。就距离而言理应当天来回,但是他找了各式各样的借口,而获得过夜的许可。对于拓也的出差,上司几乎不会罗里罗嗦。
到了名古屋,拓也和一开始就没打算采用的业者见面,但是没有将内心的想法表现出来,对方好像非常欢迎他。出差的目的应该半天左右就能完成,但是他故意拖延,为了隔天留下一些工作。依照不同的观点,或许可以认为拓也很积极,合作业者好像很高兴,甚至提议带拓也去体验名古屋的夜生活。但是他只和业者一起用餐到十点左右,郑重谢绝了酒宴。当拓也说想在旅馆汇整今天的工作结果,业者也就无话可说了。
拓也事先在车站前预约了商务旅馆,办完住房手续后,在房间里换好衣服,便拿着房间钥匙外出,然后前往约定的停车场。停车场里车辆并不多,空位还很多。拓也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要找的厢型车。如同他猜想的一般,车子停在最角落。拓也试着从车窗窥视车内。后方货架里横放着一个裹着蓝色毛毯的大型长条货物。或许是知道货物是什么的缘故,看在他眼里,毛毯的凹凸清楚地显示出货物的形状。愚蠢的女人——拓也用鼻子冷哼一声,如果你没提出奇怪的要求,用一点钱打发你就没事了。拓也绕到厢型车后方,找出用封箱胶带贴在车体后面的钥匙,打开右侧车门上车,调整后照镜,再次看了后方一眼。不晓得是用什么方法杀害她的,血液和秽物没有溅得到处都是。已经没有退路了——拓也在口中低喃道,发动引擎。
离开停车场,一径向东直行。开上位于名东区的名古屋交流道,是在十点三十五分。
看见厚木的出口了,拓也将车开进脱机车道。下了高速公路,走一二九号线北上。这条路总是塞车,但是这个时段果然没什么车。经过本厚木车站,车行一阵左转,灯火一下子少了许多,路边一整排像是仓库的建筑物。再转进小马路,他放慢车速,缓缓前行,来到一处看似用来堆放资材的空地,路面已经没有铺柏油。空地的角落,停着一辆白色轿车,拓也一面靠近,一面确认车牌号码。没错,是桥本的车。拓也为了方便搬运尸体,将车停成两辆车的车尾相对。
“你按照计划来了啊。”拓也下车,桥本也打开车门下来。说到灯光,只有车头灯的光线。即使如此,拓也还是发现他的脸颊僵硬。
“货在车上吗?”桥本看着拓也的厢型车问道,声音有些颤抖。
“废话。”拓也打开厢型车的后门。桥本看见裹在毛毯里的东西,霎时别开视线,然后打开自己车的后车厢。拓也爬上厢型车的货架,没有催促桥本快过来,而是看着他扬了扬下巴。
“请……等一下。”桥本爬上货架后,跪了下来,对着尸体双手合十,闭上眼睛。他大概是想让自己心里好过些吧。拓也不能理解这种心理。如果要在这种地方合掌默祷的话,一开始别参与谋杀行动不就得了。
“你有带念珠来吧?”桥本睁开眼睛后俏皮地说,但是语气依然生硬。
“帮我抬那边。”拓也用手掌比着看似尸体脚部的方向。
桥本点点头,手部动作僵硬地连毛毯整个抱起。拓也抬起尸体的上半身,尸体比想象中更僵硬,而且更大,感觉不到体温。
“尽量别移动尸体的姿势,我想尽可能掩饰尸体被移动过。”
他记得直树说过尸斑和死后僵硬等尸体现象。
“好重唷。”桥本以半蹲的姿势,气喘吁吁地说。尸体的确很重,以救人性命为职业的人经常说,搬运没有意识的人有多困难。
“我一个人没办法丢弃这么重的东西。”
好不容易将尸体搬到轿车的后车厢,桥本露出一副叫苦连天的表情。“求求你。帮帮我。”
“事到如今别发牢騒,我接下来得折返。”拓也关上自己车的后门。
“你只要在早上之前回去就行了吧?从这里的话,一小时就能到弃尸的地点。你弃完尸再回去也不迟吧?”
“不行,我请旅馆柜台七点叫我起床了。”这应该也有助于制造不在场证明。
“来得及啦。”
“少废话!要是来不及怎么办?”
“不会怎样的,顶多就是旅馆人员稍微感到奇怪而已,倒是我的工作才是关键所在。你至少在我弃尸的时候,替我把风嘛。”
“旅馆人员稍微闪过可疑的念头,说不定会成为重要的证词。如果你是男人的话,就遵守约定。”拓也撂下狠话,看见桥本露出闹别扭的表情,接着窝囊地垂下眉梢。
“好啦。那,请你帮我把尸体稍微移到内侧。这样的话,后车厢关不起来。”
“放太里面的话,等会儿可就不好搬出来啰。”
拓也想抬起尸体时,毛毯角落稍微掀起。
“哎唷。”拓也霎时别开目光,旋即想伸手将毛毯拉回去,却从掀开的缝隙看见了脚尖。他看见这一幕,整个人僵住了。
桥本也不发一语。诡异的沉默恐怕持续了好几秒。拓也缓缓转头面向桥本,桥本也看着拓也。
“喂。”拓也低呼他,只将视线移往尸体,然后说:“这……不是康子耶。”
从毛毯缝隙露出来的并非康子的脚,差太多了。
“……怎么办?”桥本总算发出声音。他像狗一样粗重喘气。
“什么怎么办……只好打开来看吧?”
拓也咽下唾液,提心吊胆地掀开毛毯。当尸体的脸出现时,桥本不禁向后一屁股跌坐在地,发出低声的尖叫。
“这是怎么一回事?”拓也低吟道:“为什么会是仁科直树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