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二年闰四月十二,索伦部乌鲁苏穆丹屯长博穆博果尔率八人来朝,贡马匹貂皮。
  索伦部乃是居住于黑龙江上游,贝加尔湖以东,精奇里江两岸的一支民族群落,博穆博果尔精通武艺,才干出众,势力强壮,因此在他的努力下,逐渐壮大成一个集杜拉尔、敖拉、墨尔迪勒、布喇穆、涂克冬、纳哈他等部落联盟的首领,雄踞一方。
  皇太极对他的来朝拜会甚为重视,日夜盛情款待,尽显地主之谊。
  这年的夏天对我来说特别难熬,随着身材逐渐臃肿,我的行动也越来越迟缓,然而即便如此,每日里却仍是挥汗如雨,热得不行。
  六月初,我的小腿开始浮肿,拿大拇指随便一掐,那上头的肌肤上便凹下去一块,久久不会弹起复原。我的一双脚更是肿得像两只大粽子,平时穿的鞋子此刻根本不可能再套得进去。
  无可奈何之下,我晚上睡觉,已习惯性的要在头下加两只枕头,又在脚后跟另外垫只凉枕,饶是如此作为,肚子上的巨大压力却丝毫没有减轻,反而一天天的加重。
  随着产期一天天的临近,我原就敏感的情绪变得越来越忐忑难安,夜里睡下竟是接连梦见当年孟古姐姐分娩难产时的可怕情景。
  “哦——哦——”睡梦中,我突然惨叫起来,痛苦的弹起上身。
  “怎么了?”皇太极警醒的从旁一跃而起,昏暗中见我这副凄惨的模样,不禁吓了一跳,慌神道:“是肚子痛?要生了?”
  他扭头欲喊人,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死死的掐住他,语无伦次的低呼:“不是……抽……抽筋啊!我的小腿抽筋……”
  “哪一边?”他急忙慌慌张张的伸手抓住我的左脚。
  我摇头,痛得眼泪迸出:“右……右……”
  皇太极毫不犹豫的换手,一把抓住我的右脚脚底,将脚背往上压。
  过了会儿,我不再抖个不停,长长的吁了口气,大汗淋漓的重新躺下,无力的哼哼。
  “好些了没?”他关切的问我。
  我疲惫的点头,右腿稍稍动一下仍是会有痛觉,但已不像刚才那么要人命了。
  他伸手捋开遮挡在我面颊上的发丝,我颈下胸口全是汗珠儿。
  “我正做梦呢,突然听你叫得那么凄厉,吓得三魂丢了五魄。”他怜惜且紧张的说,“生产的日子算来也就这几天了吧?”
  “嗯。太医说就月底前……你做什么梦了?梦见什么了?”
  他小心翼翼的替我拿捏小腿肚上紧绷的肌肉,我痛得呲牙。
  “很古怪的一个梦,现在回想起来都教人觉得胸口憋闷。”
  “哦?什么梦?”我斜眼瞄向窗外,宁静幽远的夜晚,稀疏的星光从窗口孤冷的洒了进来。
  “我也不是太清楚……”身侧的声音透着一丝困惑与迷茫,他伸手轻轻的抚摸我隆起的肚子,“在梦里我见到一个不一样的你……”
  “怎么个不一样?”我阖上眼,带着浓浓的倦意嘟哝着,一半意识已昏昏欲睡。
  “梦里你披散着长发,穿着古怪简短的衣衫长裤,站在树下伤心的哭泣,身旁却有个短发男子一直低头安慰你……我不喜欢那个人离你那么近,有心想把他喝走,可是却像被梦魇住了,怎么也挪不开双脚,喊不出声音……就在我愤怒到绝望的时候,那个男的却突然侧头向我看了过来……在那里零散的梦境突然断了,我仿佛变成了那个男的,紧紧的搂住你,侧首冷眼看着梦里的另一个我自己……”
  “唔。”我翻个身,轻轻拍了拍他,“古有‘庄生蝶梦’之说,本来就是不知谁入谁的梦境,你觉得你在看他,也许也正是他在看你……”
  “庄生蝶梦啊……”他轻叹,“听着很玄的一个典故……”
  我随口应了两声,脑子里稀里糊涂的,根本没法子仔细再辨认他还说了些什么,只觉得全身被浓浓的倦意包裹,悠悠睡去。
  预产期过去好些天了,我的肚子却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最近胎动似乎少了许多,也不知是否只是我的心理作用。
  打从上月月末开始,哲哲等人便不断派人来问安,而太医也必是一日一检,却并没有说什么不妥的话,该准备的都已准备妥当,甚至接生嬷嬷也已被安置在西屋随时待命。
  一切具备,只欠东风!可这个东风始终迟迟不肯刮起!
  我急他不急,这孩子看样子是个慢性儿,也不知随了谁了?
  七月初七这日乃是乞巧节,满人其实没这概念,汉家的女孩儿也只是把这天当作拜织女,祈求心灵手巧的一种祝愿。可是以现代人的眼光看,我倒是很希望顺应现代习惯的叫法,把这天当作情人节。
  于是,我要皇太极今天必须得弄一打红玫瑰送我,他不明白玫瑰是什么,我随口胡扯,告诉他那是月季花。
  他虽然惊讶于我的古灵精怪,可好在也没太过追问缘由,我满心欢喜的找了件最喜爱的衣裳,尽量将痴肥的自己打扮得稍微能入眼些,准备和他共度一个美好难忘的情人节。
  可没等我拿到那束殷殷期盼的月季花,阵痛的第一波便毫无预兆的来临了。
  接生嬷嬷让我别慌,能吃就吃,能睡就睡,尽量躺着保持体力。说这不过是刚开始,真正的生产要等阵痛时间缩短为十分钟一次,那才够算准备工作就绪。
  天哪!我痛得全身冒汗,躺在床上反反复复的哼哼,她们却是视而不见般,若是见我要吃要喝的,她们无有不应,却独独不来指导我该怎么生孩子。
  皇太极不知道现在在干什么,他有没有收到消息?应该已经知道了吧?应该已经在屋外守着了吧?应该有带我要的玫瑰花吧?
  “东大福晋!”
  一会儿疼,一会儿睡,时睡时醒的最后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挨了多久,睁眼看时,窗外已是一片透亮。
  “主子……”乌央一脸紧张的看着我,“主子疼得可好些了?”
  意识骤然清醒,我“咝”地声吸气,被随之而来的强烈痛感掠去了一切感知,我随手抓住她的手腕,忍不住痛得嚷叫起来。
  乌央显然没想到我竟是如此反应,脸色刷地白了,叫唤道:“嬷嬷快来!主子疼得不行了……”
  “大吉大利,喜房里可别说什么行不行的晦气话!”接生嬷嬷挨了过来,伸手在我肚子上一阵摩挲,我又痒又痛,除了恶狠狠的拿眼瞪她外,只能大口大口的喘气。
  “还有些时候呢。”她咧嘴一笑,“福晋莫急……”转头看向乌央,“姑娘大可禀报皇上,东大福晋一切安好,最迟到黄昏保准能顺产……”
  乌央心急火燎的去了,我咬着牙,身上一阵阵的发着冷汗。
  黄昏……我还要挨那么久?
  “头胎时间是比较长,以后顺了,二胎、三胎的都不是问题了。”
  我疼得浑身打颤。
  开玩笑,我宁可计划生育!
  “啊——”我忍不住逸出呻吟声。
  时间一点点往后推进,阵痛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小腹下坠之感越来越重……中午我勉强咽了两口参汤,这会子精神头倒是足了,没有奄奄欲睡的倦意。
  事实上我正经历着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即使想睡也只怕睡不着,除非我昏死过去。
  黄昏很快也过去了,阵痛间隔时间已缩短为分把钟一次,我痛得死去活来,接生嬷嬷在我身下到底在搞什么,我也全然不管不顾了,隐隐约约的好像听见她惊惶的叫了两声,然后一屋子脚步声纷沓。
  再然后,我竟仿佛听见了哲哲的声音……
  身下暖暖的有股湿意,我的手攥紧了。
  “福晋,用力啊!”有人冲我不断的叫嚷。
  不行了!我的力气已经用光了,为什么还要我用力?难道孩子还没生下来吗?
  脑海里突然飘过孟古姐姐分娩时的情景,我打了个激灵,猛地惊醒过来。
  “啊——”我屏息用力,死死的拽住了身旁递过来的一只手。
  手心处全是汗水,汗湿的冷意让我打了个寒颤。我喘吁吁的侧头望过去,不觉一怔。
  是他!
  眼眶渐渐湿润,我含泪哽咽,哑声:“你怎么进来了?”
  古代男子多忌讳产房血光,更何况他贵为一国之君,怎么可以……
  “悠然!悠然……”隐隐的,他的眼底居然有片水光在涌动,我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是我害了你!是我害苦了你……”他颤抖着声,我只觉得面上瑟地一热,一滴饱含愧疚与深情的泪水溅落在我脸上。
  我痛楚难耐的低吟一声,握着他的手添了一份力,心里涨得满满的,似乎有很多很多话要跟他说,可千言万语凝结舌尖,却始终说不出来。
  “你……记得我的玫瑰花……啊——”我身子急遽一颤,太阳穴上涨得生疼。
  “生了!生了——”接生嬷嬷兴奋的大叫大嚷。
  我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吃力的维持住精疲力竭的意识:“孩子……抱过来……”
  悉窣的声音隔了一段时间,耳边忽然响起婴儿响亮的啼哭声,接生嬷嬷喜气洋洋的抱了婴儿过来贴近我的脸。
  我眯起眼,视线有些模糊,没等我看清孩子的长相,感动的眼泪却止不住的滚落下来。
  “恭喜皇上、恭喜东大福晋喜得八阿哥!”
  八阿哥?八阿哥!
  心里有根弦被轻柔的触动。
  那么巧……
  “我的八阿哥!”皇太极颤抖着双手从接生嬷嬷手中接过孩子,虽然动作生涩,可那种谨慎呵护的模样却让外表冷酷的他,刹那间抛却了一切伪装。他颤栗的用唇吻着孩子的额头,哽声,“我终于有儿子了!我终于——”热泪淌过他的脸颊,我感动的落泪,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悠然!谢谢你!谢谢你……”
  “皇太极……”我低声唏嘘,“是八阿哥呢。”
  “是。”他的眼眸闪闪发亮。
  “我的八阿哥……”我欣慰的笑了起来,虚弱的阖上眼睑,“真好,八阿哥……小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