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汗位继承人的问题再次在八角殿被抬了出来,莽古尔泰满以为在其同母胞弟十阿哥德格类等人
的拥趸下,凭借自身的实力大可放手与代善、皇太极一争汗位,孰料代善突然转变态度,放弃自身角逐的
权力不说,还转而一力保举皇太极。
势均力敌的平衡感顷刻间被打破,若说原先皇太极的优势还不是太明显,那现在胜利女神的天平已经
彻底倒向了四贝勒。于是公议最终结果,一干人等达成一致意见,共同推选四贝勒皇太极为大金国汗。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皇太极并没有当场应允,甚至还婉言谢绝了众人的一番盛情好意。
之后连续数日,代善、阿敏、莽古尔泰、阿巴泰、德格类、济尔哈朗、阿济格、多尔衮、多铎、杜度
、岳托、硕托、萨哈廉……一个接一个的接踵踩进四贝勒府。皇太极每次都避而不见,把一大堆人丢给哲
哲去招呼应酬。
有次给众人实在逼得急了,他便推诿说:“先汗无立我为君之命,若舍兄而嗣立,既惧不能善承先志
,又惧不得上契天心。何况嗣大位为汗,需上敬诸兄,下爱子弟,国政必勤理,赏罚必悉当,爱养百姓,
举行善政。其事诚难,我凉德才疏,恐难担此重任。”
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把人噎得够呛。
一开始我并不担心,可是眼见日期一天天的往后拖,到底还是先沉不住气了:“虽然以退为进是不错
,可做得太过了,难道你不怕弄巧成拙吗?”
皇太极只是将冰镇的绿豆汤一勺勺的喂进我的嘴里,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你不是很肯定代善
待我之心至诚至信么,那就让我看看他的赤诚之心到底有多真吧。”
“咳!”我气管被呛到,连连咳嗽,这下子连我也险些被他噎死。
我拿眼乜他良久,他才终于笑道:“好吧!我坦白交待——”顿了顿,渐渐收敛起笑容,正正经经的
说,“测试代善固然是其中一个原因,同时这么做,也是为了给老五他们一个面子。谁都有争汗之心,即
便他们最后迫不得已推我为汗,可未必见得他们心里就有多真心乐见我登上大位。与其今后落话柄给他们
不停叨咕,倒不如先给足他们脸面,这样做也使得八旗将士觉得他们这些贝勒们深明大义,有容人之量,
今后统兵能更好树立威信……”
我目瞪口呆,半天才琢磨过味来。
他将最后一勺汤水塞进我嘴里,然后细心的用帕子替我擦拭嘴角:“弄巧成拙么?那是不可能的……
我心里早衡量好了一个尺度……”
“那……还要等多久?”
他笑着眨眼:“这个嘛,最多能抻上半月……”
八月廿七,在代善等人的再三敦请之下,皇太极终于应允即位,并将即位大典定在九月初一举行。
四贝勒的家眷提前迁入汗宫后宅,哲哲入主中宫,我则是住在东首那间院阁。
又是一次人仰马翻的大搬家,好在哲哲对操持统领家务颇有心得,再加上布木布泰从旁协助,后宅大
小侍女太监倒也分工明确,虽然工期紧张,却是井然有序,未见慌乱。
这日我一宿没合眼,听着外头敲了四更鼓,便再难按捺得住激动的情绪,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皇太
极随即被我惊醒,惺松的撑起身子:“怎么不睡了?”
“天太热,我睡不着!”我踢了薄被,直接从皇太极身上滚爬下床。
没等脚落到脚踏上,便被他从身后一把搂住腰,嗤笑:“九月了呀,还嫌热?”
我拍他的手,嗔道:“你这人……难道真的一点都不紧张吗?我从昨儿个起就兴奋得吃不下睡不着了。”
“上阵拼杀都不怕了,还会为了这点子场面上的东西紧张吗?”
“可是……”
我扭过头,定定的瞧着他。
不会有人比我更明白皇太极登位的意义到底有多重大!这不仅仅是他人生里跨出的重要一步,更是开
创清朝未来史命的关键一步啊!
能够见证到这一刻的来临,我怎能不激动?怎能不兴奋?
“好了,好了,怕了你了……”皇太极含笑起身,“既然睡不着,索性都起了吧。”目光一掠,触及
对面炕桌上摆放的礼服,“不过你搅了我的好梦,我就得罚你……”
“啊?这也要罚?”
“是啊,就罚你替我穿上这身行头!”
我险些晕倒,登基典礼要穿的衣裳和佩带的饰物都比便服来得复杂,让三个日常伺候惯了的丫头来服
侍更衣,也未必能在短时间内轻松搞定。
叫我给他穿衣,这简直就是一种变相的体罚。
我垮下脸:“能不能叫歌玲泽和萨尔玛进来帮我?”
“不许!”他狡黠一笑,在我唇上偷亲一记,闪身下床,“现在离天亮尚早,你有很多的时间可以慢
慢琢磨。”
抖开披领、马蹄袖、大襟右衽的明黄色缂丝云龙纹长袍,我细细抚上那上头绣着的片金海龙纹,手指
微微颤抖。皇太极极为配合的展开手臂,任我穿戴,脸上玩笑戏谑的神情渐渐敛去,随着衣襟扣子慢慢扣
齐,那种随之散发而出的凛然气势竟迫得我呼吸一窒。
双手环腰,我替他系上朝带。镶嵌了东珠宝石的腰带上左右佩帉,一条浅蓝,一条白色。另两侧分别
垂挂荷包、燧觿、刀削、结佩等饰物。
我深吸一口气,此时窗户纸上已微微透进亮光,我满头大汗的将坠有佛头、记念、背云等珊瑚绿松石
的珠串,丁零当啷的往他脖子上一套,瞥眼见歌玲泽带了大小十来名丫头全部呆若木鸡似的站在门口,忙
催道:“都别愣着呀!赶紧进来伺候大汗洗漱,误了吉时可不得了!”
说完,我直接往身后炕上一倒,精疲力竭。
以后打死我也再不敢单独给他穿衣!
歌玲泽恭恭敬敬的走近皇太极,将那一百零八颗东珠穿成的珠串重新整理好,又将缀有金佛、舍林的
帽子拿过来小心翼翼的替皇太极戴上。
“去!伺候你家主子更衣去!”
歌玲泽细声答了句:“是。”
我从炕上撑起身子,困惑的问:“做什么?”
皇太极白了我一眼:“还能做什么?当然是要你陪我去八角殿参礼!”
居然要我参礼?!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汗宫后宅之中以哲哲为大,参礼的那个名额怎么着也轮不到我头上吧?
“那大福晋怎么办?”
“随她!她愿意去便去!”
我从炕上一跃而起,叫道:“不可以!你虽然是大汗,但是科尔沁与大金国的盟约你不能弃之不顾,
大金需要蒙古人的支持,需要科尔沁……”
“我不愿再委屈你!”他微微动怒,“争这汗位是为的什么?我要的就是从此天下再无一人能制约我
,我要我爱的女人正大光明的站在我身边!”他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拽到身边,大声嚷道,“我就要
你陪着我,亲眼看着我坐上八角殿的那张龙椅!”
“皇太极!拜托你理智一点!”我吼得比他更大声。
他闻言一震,神情复杂交错,最后痛苦的一拳砸在炕垫上。
沉寂过后,我俩彼此望着对方,眼底交汇着各自的心愫。冷静下来的皇太极应该能够体会我的苦心,
亦会明白此刻科尔沁对于大金的重要性。
无论如何,哲哲不能废!她作为金蒙联姻的产物,和布木布泰一样,今后在这大金汗宫后宅中必然得
占据一席之地。
皇太极现在甚至不能怠慢她们姑侄半分。
抬手轻抚他神情受挫的脸孔,我心疼的叹息:“我会站在你身边……我会陪着你,亲眼看你坐上那把
龙椅……”
这日天气晴朗,风和日丽,碧空万里。天明时分,诸位贝勒大臣,文武百官齐聚八角殿外广场空地。
皇太极循例率领群臣先行焚香拜天!我穿了一袭石青褂子,站在一干太监堆里,代善的目光无意中扫
到我时,惊得差点在拜天时走神出错。
拜天仪式完毕后,众人进入八角殿,皇太极将左手作势搭在我的右手手腕上,看似好像是由我这个“
小太监”扶着他踩上殿内金銮的台阶,而实际上却是由他紧紧攥了我的手腕,将我一步步的带向金銮殿。
我的一颗心咚咚直跳,震得就连手指都在不停的颤抖。皇太极悄悄瞥向我,给了我一个鼓励的微笑。
而后,他站在龙椅前松开我的手,猛然转身。
“大汗万岁——万岁——万万岁——”如雷般的欢呼,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率诸兄弟子侄阿巴泰、
德格类、阿济格、多尔衮、多铎、济尔哈朗、杜度、豪格、岳托、硕托、萨哈廉等人,以及满朝文武大臣
,济济一堂,齐刷刷的向着高殿上的皇太极拜倒,行三跪九叩大礼。
我激动得双腿发颤,看着底下乌压压的人影,再收回目光看向一脸肃容的皇太极,只觉得沐浴在清晨
金灿阳光中的他,从头到脚似乎笼罩在一种令人神迷的光芒中。我不禁心驰神摇,膝盖一软,竟情不自禁
的也跪了下去,一滴眼泪瑟然滴落在大殿上。
可没等我膝盖触及地面,手肘上一紧,竟是被身侧的皇太极一把牢牢托住,他凝目看着底下的臣子,
并不曾向我斜视半分,可是压低的声音却是那般的执著而坚定:“这一生,你曾为我跪过天地,跪过先汗
,跪过无数人,可是打今儿起,你却无需再跪任何人!”
我大大一怔,心神激荡下,忘记自己此刻假扮的身份,险些情难自禁。
少顷,群臣行礼完毕,皇太极器宇轩昂,气势勃发的往金龙交椅上落座,朗声宣布:“即日起,国中
除十恶不赦之罪犯外一律宽免……改明年为天聪元年……”
我低垂着头,不敢抬头,怕自己情绪失控,于是只得暗暗努力克制着,逼迫自己一点点的找回冷静。
等我再次留意大典时,皇太极已经离开座位,正挺直腰背,神情严肃的指天盟誓:“皇天在上,后土
在下,佑我先汗创立大业!今先汗已逝,诸位兄弟子侄以国家为重,推我为君,我惟有秉承先汗功绩,恪
守先汗遗愿……我若不敬兄长,不爱弟侄,不行正道,明知非义之事而故意为之,或因弟侄微有过错便削
夺先汗赐予的户口,天地无情,必加谴责!反之,则天地神灵当佑我大金,国祚昌盛!”
话音放落,诸位贝勒或多或少的都为之动容变色。底下巴克什达海迅速誊写好方才的誓词,将纸卷呈
交到皇太极手中,皇太极祷告上天后郑重的将纸卷焚为灰烬。
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站到人前,齐声说:“我等兄弟子侄,当合谋一致,奉大汗嗣登大位,大汗乃
为宗社与臣民所倚赖……如有心怀嫉妒,将损害汗位者,一定不得好死。我代善(阿敏、莽古尔泰)如不
教养子弟或加诬害,必自罹灾难。如我三人善待子弟,而子弟不听父兄之训,有违善道的,天地谴责。如
能守盟誓,尽忠良,天地爱护!”
三大贝勒说完后,阿巴泰、德格类、济尔哈朗、阿济格、多尔衮、多铎、杜度、岳托、硕托、萨哈廉
、豪格等小贝勒紧接着说道:“我等如背父兄之训而不尽忠于上,扰乱国事,或怀邪恶,挑拨是非,天地
谴责,夺削寿命。若一心为国,不怀偏邪,克尽忠诚,天地庇佑!”
盟誓自此告一段落,我仔细打量着这批形形**、满当当站了一地的人,揣测估算着这里头到底有多
少人是真心实意的为皇太极登位而感到高兴的?
蓦然心里就生出一种滑稽的苍凉和悲哀,今天这个登位大典,说穿了其实不过就是例行公事,大家彼
此配合倾力演出的一场好戏——难怪皇太极殊无半分激动之感,现在想来真正的较量其实才刚刚拉开帷幕。
八和硕贝勒共推制度一日没有废除,皇太极的这个汗位便一日坐不安稳。汗位……仍只是一个虚有其
表的华丽装饰罢了!
冥想间,殿上的皇太极突然走下殿去,对着三大贝勒躬身行三拜礼。
我一震,殿上群臣哗然。
“大汗这是做什么?”代善赶忙托起皇太极下拜的胳膊。
“应当的。”皇太极面带微笑,“请三位兄长受我三拜,今后必不敢对兄长们以君臣相待,大金国日
后的繁荣昌盛还需仰仗三位多多扶持。”
“不敢当。”代善谦和避让。
阿敏却是未置可否,态度冷淡,莽古尔泰傲气十足的咧嘴一笑:“好说!好说!”
皇太极不着痕迹的挣开代善欲加拦阻的双手,脸上仍是挂着诚恳真挚的笑意,礼数丝毫不缺的冲着他
们三人拜了三拜。
我躲在九龙壁柱后,倒吸口凉气,为他心疼不已。
我的皇太极啊!那般恃才傲物、桀骜不驯的皇太极!
那个刚才还说不让我跪任何人的大金国汗,此刻却只能忍辱负重的放下身段,这般的委屈自己。
手指捏紧,心疼到极至,以致全然麻痹,不知痛为何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