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丽珊卓的房间从未真正黑暗过.
窗台上的三支兽脂蜡烛驱散了黑夜的恐怖。另外还有四支在床的两边摇曳着,每边两支,壁炉里的火则昼夜不熄,她的任何一个侍从,在开始侍奉她时必学第一课就是:永远,永远不能让壁炉里的火焰熄灭.
红衣女祭司闭目祈祷,然后再一次睁开眼凝视火焰,她得再看一次,她得保证没看错,无数的祭司曾经栽倒在错误的幻象上,他们从火焰中看到的是一厢情愿的幻象,却误以为是光之王所赐。史坦尼斯国王在向南方进军,处境危险,他是亚瑟亚亥再世,他肩负着整个世界的命运,光之王拉赫洛当然会赐予她幻象,让她在火焰中一瞥他的未来,光之王,让我看到史坦尼斯吧,她祈祷着,让我看到你的国王,你在世间的代言者吧。
在她面前,忽隐忽现的幻象在火焰中摇曳着,一个幻象刚成形,又开始消融,渐隐成另外一个;颜色忽而金黄,忽而猩红;形状忽而怪异,忽而恐怖,忽而魅惑,
她再一次看到一张张挖去眼珠的脸,空洞的眼窝泣着鲜血,盯着她看。然后是一座海边的塔楼,被从深渊中涌起的狂暴的黑潮冲垮,淹没.一个个骷髅形的暗影在飞舞,又消散成迷雾,一具具躯体饥渴地纠缠在一起,扭动着,翻滚着,撕扯着。透过火焰的帷幕,她看到一只只长着巨大双翼的暗影盘旋着,飞向瓦蓝瓦蓝的天空.
那个女孩。我得再看一次那个女孩,骑在奄奄一息的马上的灰衣女孩.琼恩雪诺会问起她的,很快就会问的。到时候,仅仅告诉他她正在逃跑是不够的.他会问得更详细,他会问时间和地点,可是她还什么都不知道.那个灰衣女孩她只在火焰中见过一次.而且刚一看到她,她就开始碎裂,继而消散了.
她看到一张脸在壁炉的火焰中成形.史坦尼斯·她只迟疑了一小会儿-不是,五官完全不像他.脸是木头的,颜色像死尸一样白.是敌人吗?成千只红色的眼睛在升腾的火苗中漂浮着.他看见我了.在他旁边,一个狼脸的男孩仰起头,向天嚎叫着.
红衣女祭司颤栗着.黑色的血液冒着烟沿着她的大腿流淌下来.火焰充满她的身体,极度的痛楚,极度的狂喜,充实着她,炙烤着她,炽焰让她的身体都变形了.热浪像情人急切的手,在她肌肤上描绘着花样.
来自遥远过去的陌生声音呼喊着她."梅洛妮,"她听到一个女人在哭喊.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叫,"第七组.(LotSeven)"她在哭泣,从她眼里流出的泪都是火焰.而她只能默默地吞掉.
词典里lot的意思是人、物品的群组.在东方大陆,按组拍卖奴隶时,一组称为一个"lot",LotSeven的意思是第七组.梅姐小时候跟小矮人一样,被当做奴隶拍卖过.某个拉赫洛大神庙把她买下来,梅姐就是这样加入拜火邪教的.
[来自遥远过去的陌生声音呼喊着她.
"梅洛妮,"她听到一个女人在哭喊.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叫,"第七组."
她在哭泣,从她眼里流出的泪都是火焰.
而她只能默默地吞掉.]
这个是她小时候被拍卖时的情形在幻境里的反映.
雪花从黑暗的天空飞旋而下,漫天的火灰扶摇直上迎着雪花.灰色和白色在半空中相互盘旋飞扬着,而此时,燃烧的火箭在空中划着弧线,在一座木墙和一群在黑暗中无声地蹒跚着的死人上方飞过.
在一座高高的灰色悬崖下,在成百个洞穴中,火焰仍然在燃烧着.然而,紧接着起风了,白雾涌进山洞,带着刺骨的寒冷,终于火焰一堆接一堆地熄灭了.再往后,所有的幻像都消失了,除了无数的骷髅头.
死亡,梅丽珊卓想.骷髅头预示死亡.火焰燃烧着,发出细碎的爆裂声,在轻微的劈劈啪啪声中,她听到了呓语声,是一个名字,琼恩雪诺.橘红色的火舌勾勒出他的长脸,忽隐忽现地浮现在她面前,像是透过飘动的门帘看到的若隐若现的影子.他开始时是一个人,接着变幻成狼形,然后又变幻成人.但是不管他如何变幻,骷髅头总是到处都是,始终围绕着他.
梅丽珊卓以前就在火焰中看见过了,她已经警告过他,他身处险境,从四面包围着他的敌人,黑暗中的匕首.
他不相信.不到山穷水尽,这些异教徒是从来不相信的.
"你看见什么了,女士?"男孩轻声问道
骷髅头.成千上万的骷髅头.又看到那个私生子了,琼恩雪诺.只要有人问她在火焰中看到了什么,梅丽珊卓就会故作轻松地回答,"很多很多,"但是观火看预兆从来就没这么轻松.观火这门技艺,像所有的技艺那样,需要长期控制,修炼,和学习.痛苦.还有痛苦.拉赫洛以灰烬和摇曳的火舌为语言,向被他选中的信徒传达预兆.这门语言艰深微妙,只有神自己才能百分之百地熟练掌握.梅丽珊卓花了多少年修炼这门技艺,她自己都数不清了.而且,除了长期的修炼,她还额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最终,从圣火中观看并解读模棱两可的预兆,这门技艺,没有任何一个人拥有像她这样深厚的功力,包括她的修道会同门.
可是眼下她甚至在幻像中都看不到自己的国王.我祈求拉赫洛让我一瞥亚瑟·亚亥的未来,看到的却只是琼恩·雪诺."戴冯,"她吩咐道,"水."她的喉咙干渴得都皲裂了.
"好的,女士."小伙子从窗边的石壶里倒了一杯水,端来递给她.
"谢谢你."梅丽珊卓抿了一口水,咽了下去,抬头向小伙子笑了笑.他脸刷的红了,小伙子有几分爱上了她,她知道的.他畏惧我,他想要我,他还崇拜我.
即便如此,戴冯并不高兴待在这里.这孩子对国王侍从的身份极其自豪,当史坦尼斯命令他留守黑堡时,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像同龄的男孩子一样,他满脑子都梦想着荣誉.毫无疑问,他一直在盘算着要在深林堡的战斗中展示出自己是多么的勇猛.(现在,)同龄的男孩子们,都随军南行了,他们都是国王的骑士们的侍从,他们会与骑士们并肩战斗.(而他戴冯却留守在这里,)他把留守看成是受了谴责和惩罚,他还以为他在侍奉国王时犯了什么过失,或者他父亲犯了什么过失呢.
其实(他啥过失都没有),他是梅丽珊卓从国王那儿要来的.黑水河一役,炼金术士的野火几乎焚毁了国王的整支舰队,戴佛斯·席渥斯在此役牺牲了的四个大儿子.戴冯是第五子,他在这里比随国王进军安全多了.戴冯是不会感谢她的,他父亲更加不会,但是戴佛斯·席渥斯不能再承受丧子之痛了,他已经承受得太多太多了.虽然席渥斯误入歧途(顽固地不信奉光之王),但是他对史坦尼斯的忠心是毋容置疑的.她早就在火焰中看见过了.
戴冯聪明伶俐还很能干,远远强过她的大部分侍从.史坦尼斯南行之前给她留了十二个手下作侍卫,大都不堪使用.陛下军中急需好手,只能留下一些老弱病残.其中一人在长城边的战斗中,脑袋被击中,成了瞎子,另外一人,战马倒地,压碎了他自己的腿,成了瘸子.他的卫队长被一个巨人用棍棒敲掉了一只胳膊还有三人因强奸女野人被史坦尼斯下令给阉了.她还有两个酒鬼加一个胆小鬼.这个胆小鬼,国王自己也承认本该绞死他,可他出身贵族,他的父兄从一开始就坚定地忠于国王.
红衣女祭司很清楚卫队的作用,她出行带卫队,只是为了获得黑衣兄弟们恰如其分的尊敬.假如她果真遇险了,斯坦尼斯留下的这帮人,她是不敢指望他们的.她也不需要指望他们.亚夏的梅丽珊卓从不担心自身安危.她有光之王保护.
她又抿了一口水,放下杯子,眨眨眼睛,舒展一下筋骨,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全身酸痛发僵.由于长时间凝视火焰,在明亮的房间里,她却感到很阴暗,过了好一会她才把眼睛调整过来她的双眼既干涩又疲劳,可是她又不敢揉,那样眼睛只会更糟.
她注意到壁炉里的火势在衰下去."戴冯,添点柴.多早了?"
"天快亮了,女士."
黎明.感谢光之王,他又赐给我们新的一天.白昼将至,黑夜的恐怖在消退.梅丽珊卓又一次对着火焰坐了整整一夜.她经常如此.
自从史坦尼斯南行后,床就没什么用了.她感到全世界的命运都压在自己肩上,她没时间睡觉.何况她害怕做梦.睡眠只不过是短时间的死亡,而梦境则是异鬼的呓语,异鬼会把我们都拖进他那永恒的黑夜.她宁愿坐在光之王的圣火前,沐浴在红艳艳的火光中,让火焰的热浪冲刷着她的脸颊,红扑扑的像是情人吻过一样.有时候她也打盹,但从不超过一个小时.梅丽珊卓祈求着,总有一天,她会再也不需要睡觉.总有一天,她会再也不害怕做梦.梅洛妮,她回想着.第七组.
戴冯往壁炉里添了一些圆木,火焰又升腾起来,炽烈地燃烧着,逼迫着阴影一直退后到房间的角落,光明吞噬了她所有的梦魇.黑暗毕竟再一次消退了-虽然只是一小会.可是在长城以北,敌人(异鬼)一天天壮大起来,要是他赢了,我们就永远看不到黎明了.她从火焰中看到的就是他的脸吗?不会.肯定不会的.他的相貌肯定要恐怖得多,冷酷,阴暗,盯着他看上一眼就会吓死.从火焰中看到的那张脸,还有狼脸男孩,-他们只是他的奴仆,肯定如此,-,他的战士,就像史坦尼斯是她自己的战士一样.梅丽珊卓走到窗前,推开窗板.
窗外,东方的天际刚刚开始泛白,天空依然漆黑,一颗颗晨星高悬着.黑堡已经开始有动静了.那是黑衣守夜人赶着穿过庭院,准备就着几碗稀饭吃完早餐,好去接替城墙上站岗的兄弟.
雪花在风中飞扬,有几片从敞开的窗户飘了进来.
"要准备早餐吗,女士?"戴冯问道.
食物.是的,我需要吃饭.有时候她会忘记这一点.凡是身体所需的养料,拉赫洛都已经赐给她了,她没必要吃饭.不过最好不要让这些凡人知道.她要的是琼恩雪诺,不是煎面包和熏肉,可是让戴冯去叫他也没用,他不会来的.
雪诺依然住在军械库后面那两间朴实的房间里,守夜人军团的前任铁匠曾经住那儿.可能他觉得自己不配住国王塔,也可能他觉得住哪都无所谓.这可不对.年轻人故作谦卑本身就是一种骄傲.(再说,)统治者完全不讲排场,是极不明智的,因为在一定程度上,排场是权力的源泉.
不过,小伙子倒也不是那样天真幼稚.有事时,他从不主动来她的居室,他知道,这么做就好像是来求她.相反,他一定要她去见他.更过分的是,他往往会让她久等,甚至不见.至少在这点上,他还有点精明劲.
"荨麻茶,煮鸡蛋,黄油面包,面包要新鲜,不要煎的,也请你把野人找来,告诉他我找他有事."
"叮当衫吗,女士?"
"而且要快."
趁戴冯出去,梅丽珊卓洗了个澡,换上长袍.她的衣袖满是暗袋,她仔细地检查着,看各种药粉是不是都装在正确的暗袋里.她每天早上都要检查一遍的.让火焰变绿色的药粉,变蓝色,银色的药粉,让火焰发出轰鸣声,嗤嗤声的药粉,让火焰猛蹿起来比人还高的药粉,还有制造烟雾的药粉.有让人不由自主口吐真言的烟,催人欲望的烟,让人心生恐惧的烟,还有一种能让人当场死亡的黑色浓烟.这些各式各样,每样一小撮的药粉,就是红衣女祭司的武器.
她从狭海彼岸带来的那只雕花箱子,只剩下四分之一不到了.制造药粉的配方和工序她倒是知道,可是她缺乏很多稀有的原料.有我的符咒就够用了.在长城这儿,她的功力精进了许多.甚至强过她在亚夏的时候.她的每一句咒语,每一个手势,都比从前更有威力.很多从前根本做不到的事,现在她可以做到了.我在这里能够制造出极其恐怖的的影子,可以斩杀异鬼的任何傀儡.掌握了这样威力强大的魔法,很快她就不必使用那些江湖术士的雕虫小技了.
她关箱上锁,把钥匙藏进裙内另一个暗袋.有人在敲门.从那怯生生的敲击声,她听出那是她的独臂卫队长."梅丽珊卓女士,骸骨之王来了."
"请他进来."梅丽珊卓在壁炉前的椅子上坐好.
野人穿着缀满骨钉的无袖皮甲,披着绿色和棕色混杂的破旧斗篷.他没穿骨甲.他还穿着件无形的斗篷.缕缕凌乱的灰雾,紧贴着他的脸和身体,若隐若现地缭绕着,他走到哪里,灰雾就跟到哪里.丑陋的家伙.跟他的骨甲一样丑.V型发尖耷拉在额头上,双眼离得很近,脸颊干瘪发皱,唇上的小胡子像条毛虫,在他满口焦黄的烂牙上方蠕动着.
梅丽珊卓喉咙上的红宝石突然受到激发,微微地发着热.它感应到了它的奴隶就在附近."你没穿骨甲."她说.
"噼里啪啦的,搞得我都快疯了."
"骨甲能保护你,"她提醒她."黑衣兄弟不喜欢你.戴冯告诉我,就在昨天晚饭时你跟他们吵了一架."
"是吵了几句.我在喝豆子熏肉汤,波文·马尔锡正说着高地的事儿.老石榴以为我在偷听,说他不会容忍杀人犯旁听他们的议事会.我告诉他,真是这样的话,也许他们不应该在火旁开议事会.波文·马尔锡脸涨得通红,声音就像是呛着了.不过我们就到此为止了."野人坐在窗户边缘,从鞘里抽出匕首."如果有哪个乌鸦想在我喝汤时捅我一刀,我求之不得呢.滴点乌鸦血做调料,三指哈布煮的粥也许会好吃点."
对野人手里出鞘的匕首,她没放在心上.如果野人想害她,她早就在火焰中预见到了.当年她学习观火焰看幻象时,最早学会的就是事关切身安危的幻象.那时候,她还是个半大孩子,一个拉赫洛大神庙里的终身女奴.直到现在,她在观火时首先要看的还是自身安危."他们的眼睛才对你有危险,不是他们的刀."她告诫他.
"你施的魔法,对."他手腕上系着手铐,手铐上有颗红宝石闪烁着.他用匕首尖敲了敲红宝石,发出哒哒的金石撞击声."我睡觉时能感觉到它.隔着手铐都能感受到它的热度.温和得就像女人的吻,你的吻.除了有时候在我做梦时,它开始发烫,这时候你的唇就变成了牙齿.每一天我都打算把它撬掉,结果每一天都没撬.那个破烂骨甲我也非穿不可吗?
"这条咒语是通过影像和暗示起作用的.人们总是看见他们料想到的东西.骨甲能增强咒语的效果."这个人我是不是救错了?"如果我的魔法失效,他们就会杀了你."
野人开始用匕首尖从指甲缝里刮污垢."我唱过歌,打过仗,品过夏日红,尝过多恩人的老婆.男子汉怎么活着就该怎么死去.对我来说,就是长剑在手,死于战斗."
他渴望死亡吗?异鬼是不是已经感染了他?死亡是他的领地,亡灵都是他的士兵."快了,你很快就需要拿起长剑的.敌人(异鬼)已经行动起来了.真正的敌人.雪诺大人的游骑兵天黑前就会回来.他们的眼睛都瞎了,流着血."
野人眯起他自己的眼睛,梅丽珊卓可以看到,他眼珠的颜色和着红宝石闪烁的节奏交替变幻着,灰色,棕色.灰色,-"挖眼睛,这个出自哭泣者的手笔.瞎乌鸦才是好乌鸦,这是他的口头禅.哭泣者的眼睛又流泪又发痒,从不间断,有时候我觉得他恨不得把他自己的眼睛也挖掉.雪诺推测自由民会投奔托蒙德,因为他自己就会那么做.他喜欢托蒙德,老骗子也喜欢他.可是如果自由民投奔了哭泣者,-那就不妙了.雪诺会很麻烦,我们也会."
梅丽珊卓严肃地点着头,假装很重视他的话,但她心里知道,"哭泣者"无足轻重.他的自由民统统都无足轻重.他们正在迷失,他们气数已尽,他们就像曾经的森林之子,注定会在大地上绝迹.这个现在不能告诉他,他不会高兴的,而她需要他的支持,至少目前需要.
"你对北境有多熟悉?"
他收起匕首(slippedhisbladeaway?)."跟其他劫掠者一样.得看地方,有的很熟,有的不熟.北境是个很大的地方,怎么了?"
"有个小姑娘,"她说."灰衣服,骑着匹奄奄一息的马.琼恩雪诺的妹妹."除了她还有谁?她骑马来找哥哥保护,至少这一点,梅丽珊卓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我在圣火里只见过她一次.我们必须赢得司令官大人的信任,唯一的办法就是救下她妹妹."
【注:从这里可以看出,梅丽珊卓可能正在策划守夜人与自由人的联盟,以共同对付异鬼。】
"我去救她?我骸骨之王去救她?"他大笑."傻子才信任叮当衫呢,雪诺可不傻,她妹妹有危险,他会派群乌鸦去救她.要是我就这样."
"他不是你.他发过誓就会终身遵守.守夜人不能介入纷争.但你不是守夜人,他不能做的,你能做."
"只要你那犟脖子司令官大人准许,我就去.你在火里看到过她现在的位置吗?"
"我看到平静的水面,蔚蓝色,水很深,水面正结着一层薄冰,一眼望不到边."
"长湖.她周围都有些什么?"
"山,田,树,看到过一次鹿.岩石.她小心地远离村庄.一碰到小河,她就沿着河床走,好把追踪者甩掉."
他眉头紧锁."那就难找了.她在向北走,你说过的.湖在她西边还是东边?"
梅丽珊卓闭目回想."西边."
"她没有沿国王大道走,小姑娘挺机灵的.另一边人少,藏身处多,有几处我就躲藏过,当时—"他突然停下,猛地站起身来.
号角声.
梅丽珊卓知道,此时此刻,在黑城堡的每一个角落,人们都放下手中的活儿,转向长城,倾听着,等待着.一声号角是游骑兵归来,可是会不会是两声呢?-
这一天终于来了,红衣女祭司想.雪诺大人现在得听听我的意见了.
那声凄厉而悠长的号角声慢慢消失了,没人说话,他们都在等待着,不知道是否还有一声号角.提心吊胆的等待好像有一个小时那么长,终于,野人打破了沉默,"没有了,只一声.是游骑兵."
"死去的游骑兵."梅丽珊卓也站起来."回去穿上骨甲,在这里等.我回来还要找你."
"我跟你一起去."
"别傻了.一旦他们发现巡逻兄弟死了,看到任何野人都会迁怒于他的.等他们冷静下来再出去."
梅丽珊卓带着两名史坦尼斯留给她的卫兵从国王塔下去,迎面碰到戴冯上楼来.男孩用一个托盘端着她的早餐,她都快忘记早餐了,"我在等哈布刚出炉的面包,女士,面包还是热的."
"送到我房间."野人多半会吃掉的."雪诺大人有事要找我,长城那边有情况."他现在还不知道他需要我的帮助,但很快——
外面正下着小雪.梅丽珊卓带着卫兵赶到时,一大群乌鸦已经聚集在大门旁边,他们给红衣女祭司让开路.在波文·马尔锡和二十名长枪兵的陪同下,司令官大人已经先于她穿过了长城.他还在城墙顶上布置了十几个弓箭手,以防有敌人躲在附近的密林里.门卫不是王后的手下,不过他们还是让她通过了.
冰层下面既阴暗又寒冷,狭窄的隧道一路蜿蜒穿过长城.摩根执火炬走在她前面,梅里尔拿斧子在她后面.这两个家伙都是不可救药的酒鬼,现在是大清早,他俩脑子倒还清醒.他们原是王后的手下,至少名义上是,都对她保持着一种有益的敬畏.其中梅里尔在没喝醉时还是很勇猛的.其实今天根本用不上他们,只是梅丽珊卓走到哪里都坚持带两个侍卫.带侍卫是给人看的.排场而已.
等他们三人穿过隧道,从城墙的北面出来时,雪已经下大了.那块饱受战火蹂躏的地面,从长城一直延伸到鬼影森林的边缘,在大雪下,像是铺着一张巨大的白色破烂地毯.
琼恩·雪诺和他的黑衣兄弟们站在大约二十码外,围着三支长矛.芩树制的长矛足足有八英尺高.左边的那支微微弯曲,另外两支则光滑挺直.三支长矛尖都穿着首级.他们的胡子结满冰,脑袋落满雪,像是戴着白色的头套.他们的眼睛挖掉了,只留下空洞漆黑,血迹斑斑的眼窝,从高处凝视着下面的人群,像是在发出无声的控诉.
"他们是谁?"梅丽珊卓问乌鸦们.
"黑杰克布尔威,-毛人-哈尔,和-灰羽-加尔斯",波文·马尔锡面色严峻地说,"地面都冻硬了,长矛插这么深,野人肯定用了大半夜时间.现在可能还在附近监视着我们呢."总务长瞥视着附近一排树.
"可能有上百个在附近,"面色阴沉的黑衣兄弟说."也可能上千个."
"不会,"琼恩雪诺说道."他们趁黑留下礼物就逃了."他那只身躯巨大的白毛冰原狼绕着三支矛杆转了几圈,嗅探着,然后抬起腿,在插着黑杰克布尔威首级的那支矛上撒了点尿."如果还在附近,白灵早就闻到了."
"希望哭泣者把身躯都给烧了,"那位面色阴沉,人称"忧郁的艾迪"的黑衣兄弟说,"不然,他们要回来找自己的脑袋的."
琼恩·雪诺抓住插着"灰羽"加尔斯首级的长矛,猛地拔起来."把另两只也拔出来,"他命令道.四只乌鸦遵命去办.
波文马尔锡脸颊冻得通红."我们根本不应该把他们派出去."
"现在不是揭人伤疤的时候.地点不合适,大人.时间也不合适."雪诺对着正用力拔长矛的兄弟说,"把头取下来烧了,烧到只剩下骨头."
似乎直到现在他才注意到梅丽珊卓."女士.散会步吧,如果你愿意的话."
终于要我帮忙了."只要司令官大人乐意."
穿过冰洞时,她挽起他的胳膊.摩根和梅里尔走在前面,白灵绕着他们的脚后跟转来转去.女祭司没说话.她故意放慢脚步,她走到哪,冰融到哪,往下滴着水.雪诺肯定会注意到的.
走到投掷孔的铁栅栏下时,雪诺打破了沉默,她知道他会先开口的."另外六个兄弟怎么样了?"
[注释:murderhole:城堡上的投掷孔,入口在城墙上,出口对着攻城者.中世纪电影里攻城场景里经常出现,从孔里可以往下投铁球,石块,开水,热油,以杀死(murder)攻城者.]
"我还没看到过."梅丽珊卓回答.
"你会再看吗?"
"当然会,大人."
"影子塔的信鸦送来了一封信,丹尼斯·梅利斯特爵士写的,"琼恩告诉她."他的手下看见大峡谷远处的大山里有篝火,爵士相信有大批野人集结在那里,他预计野人准备再次强攻头骨桥."
"也许会的."骷髅头的幻像就是预示头骨桥吗?不知怎么的,梅丽珊卓觉得不像."即使他们进攻头骨桥,也只是声东击西.我在火焰中看到一座临海的城堡,在黑色的血潮中淹没.那才是主攻方向."
"东海望?"
是吗?梅丽珊卓曾经跟随史坦尼斯国王到过东海望.就是在那里,陛下告别赛丽丝王后和希琳公主,召集他的骑士开始向黑城堡进军.火焰里的城堡和东海望不一样,可是幻象有点偏差也是常有的事."是的,东海望.大人."
"什么时候?"
她摊摊手,"明天,一个月,一年,谁也说不准.而且如果你行动恰当,有可能完全避免这个结果."不然要预兆做什么?
"那就好,"雪诺说.
等他们从冰洞里出来时,冰门边的乌鸦已经增加到四十几个.他们拥了过来,梅丽珊卓知道其中几个人的名字:厨师三指哈布,还有穆利,他的橙色头发油腻腻的,一个被称作"呆子欧文"的弱智男孩,还有"酒鬼"赛勒达修士.
"是真的吗,大人?"三指哈布问."是谁?"笨蛋欧文问,"不是戴文吧,不是吧?"
"也不是加尔斯吧,"阮尼马德的阿尔夫(AlfofRunnymudd)说道,他是王后的手下,是放弃异教七神,改信拉赫洛的首批信徒之一,"加尔斯比野人机灵多了,野人是抓不住他的."
"几个?"穆利问.
"三个,"琼恩告诉他们."黑杰克,-毛人-哈尔,还有加尔斯."
阮尼马德的阿尔夫(AlfofRunnymudd)发出一声痛苦的嚎叫,声音大得能吵醒影子塔里还在睡觉的人."把他扶床上躺着,热点酒他喝."琼恩告诉三指哈布.
"雪诺大人,"梅丽珊卓平静地说."可以跟我到国王塔去一下吗?还有些事要告诉你."他用那双冷淡的灰眼睛久久地打量着她的脸.握紧右手,松开,再握紧."好的.艾迪,把白灵送回去"
梅丽珊卓知道雪诺想密谈,也遣散了自己的侍卫.他们穿过庭院,就只有他俩,四周飘着雪花.她与雪诺靠得很近,再近一点她就不敢了.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对自己的猜疑,就像黑雾一样从他身上冒出来.
他不爱我,以后也不会爱我,但他会利用我.这就足够了.她刚遇见史坦尼斯的时候,跟他跳过同样微妙的舞步.事实上,年轻的司令官和她的国王,他俩拥有很多共同之处.比他们愿意承认的多得多.史坦尼斯从小到大都活在兄长的阴影之下,琼恩雪诺也一样,他是个私生子,他那位人称"少狼主"的嫡出哥哥,那位早逝的少年英雄,一直映衬着他,让他黯然失色.他俩天性就不信神,谨慎多疑,难以说服.只有荣誉和责任,才是他俩崇拜的真神.
"你还没问你妹妹的情况呢,"他们沿着螺旋楼梯爬上国王塔,梅丽珊卓说道.
"我告诉过你的,我没有妹妹.守夜人立过誓就得抛开亲属.遵照誓言,我不能帮助艾莉娅,即使我——"
一迈进她房间,他就住口了.野人在里面.他坐在餐桌前,用他的匕首往一块不平整的温热的黑面包上涂黄油.他把骨甲穿上了,这一点她很满意.他当头盔用的那块破烂的巨人头骨,放在背后的靠窗座椅上.
琼恩雪诺心中一凛."是你."
"雪诺大人."野人咧嘴朝他们笑,露出满口焦黄的烂牙.他手腕上的红宝石在晨光中朦胧地闪烁着,像一颗昏暗的红色星星.
"你在这里干什么?"
"吃早饭啊.我可以分点给你."
"我可不会跟你同桌."
"你亏大了.面包还热乎呢.哈布至少还会热热面包."野人咬了一口."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到你家串门,大人.你门前的侍卫都是摆设.我爬长城爬过五六十次了,爬爬你家窗子不在话下.可是杀了你又有啥好的?黑乌鸦会选一个比你更坏的."他嚼着面包,咽了下去."我听说过你的游骑兵了.你该让我跟着他们的."
"你好把他们出卖给-哭泣者-?"
"要说说出卖的事儿么?你那个野人老婆叫啥名儿,雪诺?耶哥蕊特,是不是?"野人转向梅丽珊卓."我要马.六匹好马.而且这事我一个人做不了.有几个矛妇关在鼹鼠村,可以派上用场.女人适合做这事.小姑娘更信任女人些.再说,我想到一个妙计,缺她们不好行事."
"他在说什么?"雪诺大人问她."你妹妹."梅丽珊卓抬手搭在他胳膊上."你不能帮她,但是他能."
雪诺甩开胳膊."绝对不行.你不了解这个怪物.叮当衫即使一天洗一百次手,他的指甲里还会有血.她会救艾莉娅?不强暴她,不杀她就不错了.绝对不行.如果你在火里见过他救人,女士,你一定是眼里进灰了.如果他未经我准许就离开黑城堡,我会亲手砍掉他的脑袋."
没办法了.只能这样了."戴冯,退下."她说.她的侍从带上门默默地出去了.
梅丽珊卓触摸着脖子上的红宝石,念出一个词.
声音在房间四角诡异地回荡着,如同虫子一般在他们耳中徐徐蠕动.野人听到的是一个词,乌鸦听到的是另一个,却均非自她唇中吐出的那一个.
野人手腕上的红宝石黯淡下来,周身丝丝缕缕的光影荡漾了几下,消散了.
所有的骨头都还在—叮当乱响的肋骨,从上到下挂满他肩膀和手臂的爪骨和牙齿,还有他肩上那条泛黄的巨大锁骨.巨人的破头骨还是巨人的破头骨,泛着黄,满是裂缝,咧着肮脏的嘴,凶残地笑着.
可是耷拉在额头的V型发尖消散了.棕色小胡子,疙疙瘩瘩的下巴,枯黄的皮肤,还有细小的黑眼睛,全都渐渐消失了.他用灰色的手指梳理着棕色的长发.笑纹从嘴角浮现出来.突然之间,他身材高大了许多,胸脯和肩膀都宽阔起来,腿变得瘦而长,久经风霜的脸刮得清清爽爽的.
琼恩雪诺的灰眼睛圆睁起来."曼斯?"
"雪诺大人."曼斯.雷德没有笑.
"她把你烧死了."
"她把骸骨大王烧死了."
琼恩雪诺转向梅丽珊卓."这是什么妖术?"
"叫什么都可以.变形咒,障眼法,幻术,随你便.拉赫洛是光之王,琼恩雪诺,有了他的恩赐,他的仆人能把光织成任意影像,就像凡人把线织成布匹一样."
曼斯雷德轻声笑着."开始我也不信,雪诺,为什么不让她试试呢?(当时,我)要么让她试试,要么让史坦尼斯把我给烤了."
"骨头起的作用,"梅丽珊卓说."骨头能记住死者的身形相貌.最强的魔法都是靠这类东西起作用的.亡者的靴子,一绺头发,一袋指骨什么的.轻轻念个咒,祈祷几句,就可以把亡者的身形相貌从这些东西里汲取出来,再覆盖在他人身上,就像斗篷一样.这个人本身其实一点都没变,但在别人眼里,他却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故意说得很轻松,好像简单得不值一提.她费了多少力,冒了多大险,才施成这个魔法,那是绝对绝对不能告诉他们的.远在亚夏之前她就学到一条经验:施法时越显得轻松自如,别人就越敬畏.
当时火舌正舔着叮当衫,她喉咙上的红宝石热得发烫,她甚至害怕皮肤会烧黑冒烟.幸亏雪诺大人及时射杀了叮当衫,把她从煎熬中解救出来.史坦尼斯对雪诺的公然挑衅大发雷霆,她却如释重负,颤栗不已.
"我们的伪王举止粗鲁."梅丽珊卓告诉雪诺."但他不会出卖你,他儿子在我们手里,记不记得?再说,他欠你一条命."
"欠我?"雪诺吃了一惊.
"除了你还有谁,大人?曼斯是守夜人的叛徒,遵照守夜人的法律,只有血才能抵罪,而史坦尼斯国王是从不反对法律的-但是,你也曾说过一句非常明智的话:-世间的法律止于长城.我告诉过你,光之王会听到你的祈祷.你希望找到一种方法,既能挽救你的妹妹,又无损你无限珍爱的荣誉,无损你对木头大神发过的誓言."
她竖起一根苍白的指头,指向曼斯."光之王听到你的祈祷了,雪诺大人.艾莉亚会获救的,这是光之王的馈赠,-也是我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