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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与火之歌1:权力的游戏 正文 第五十四章 布兰

    在一个北风飕飕的寒冷清晨,卡史塔克家族从卡霍城带着三百骑兵和近两千步兵抵达了临冬城。兵士的枪尖在苍白的目光中眨着眼睛。有个士卒走在队伍前方,敲着一个比他人还大的鼓,“咚,咚,咚”,击打出缓慢而沉厚的行军节奏。

    布兰待在外城墙上一座守卫塔里,坐在阿多肩头,正用鲁温学士的青铜望远镜观察渐渐走近的军队。瑞卡德伯爵亲自领军,他的儿子哈利昂、艾德和托伦骑马与之并肩而行,他们头顶飞扬着以漆黑夜色为底、白色日芒为徽的旗帜。老奶妈说他们体内流有史塔克族人的血液,可以追溯到数百年前,然而在布兰看来,这些人实在不像史塔克家后代,他们个个生得人高马大,神情剽悍,脸上长着粗粗的胡子,发长过肩,披风则是用熊、海豹和狼的皮做成。

    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批军队。其他领主已先后率兵抵达。布兰满心期盼能和他们一道骑马出城,去看看避冬市镇的屋宇人满为患、挤得水泄不通的模样;看看每天早上市集广场上的摩肩接踵;看看巷道印满车辙马蹄的景况。可罗柏不准他离开城堡。“我们没有多余的人手保护你。”哥哥向他解释。

    “我会带夏天一起去啊。”布兰辩解。

    “布兰,别跟我孩子气,”罗柏说,“你自己很清楚。前两天波顿大人的手下才在烟柴酒馆杀了赛文伯爵一位部属。我若是让你身处险境,母亲大人不把我皮剥了才怪。”说这话的时候,他用的是“罗柏城主”的语气,布兰知道没有回旋余地。

    其实他心里明白,这一定是因为之前狼林里那件事。如今回想起来,他依然会作噩梦。他像个婴儿一般无助,换做小瑞肯,大概也不会比他更无力。说不定他还比不上瑞肯……瑞肯至少能踢他们。为此他深感羞耻。他只比罗柏小几岁;假如哥哥已近成年,那他也相去不远。照说他应该能保卫自己才对。

    若是一年前,在事情发生以前,就算必须爬墙,他也会去探访市镇。那些日子里他可以奔跑楼梯,不假他人之力上下小马,还可以挥舞木剑,将托曼王子打倒在地。如今他只有拿鲁温师傅的透镜管观望的份。老学士把所有的旗帜家徽都教给了他:葛洛佛家族红底银色的钢甲拳套旗,莫尔蒙伯爵夫人的大黑熊旗,飞扬于恐怖堡领主卢斯·波顿队伍前方的剥皮人旗,霍伍德家族的驼鹿旗,赛文家族的战斧旗,陶哈家族的参天三哨兵树旗,以及安伯家族那吓人的碎链咆哮巨人旗。

    短短时日里,北境诸侯们纷纷带着儿子、骑士和部属前来临冬城聚餐,他把他们的容貌也都记住了。即便城堡大厅,也无法同时容纳所有人,于是罗柏依次分开宴请主要封臣。布兰通常坐在哥哥右边的荣誉高位,可总有些领主眼神怪异地看着他,仿佛在质疑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有何资格坐他们上位,更何况他还是个残废。

    “之前到了多少人?”卡史塔克伯爵和他的儿子们骑马穿过外墙城门时,布兰问鲁温学士。

    “约莫一万两千人吧。”

    “有多少骑士呢?”

    “非常少。”老师傅话中有些不耐烦,“要成为骑士,你必须先在圣堂里守夜,接受修士用七种圣油的涂抹,宣读誓言后方能得到祝福。在我们北方,多数人信奉旧神,少有贵族归化七神,所以并不册封骑士……然而这些领主和他们的儿子、部下不论武艺、忠诚还是荣誉感,可一点也不输他人。人的价值并非以爵士这个头衔来衡量,我已经告诉过你几百遍了。”

    “可是,”布兰说,“到底有几个骑士嘛?”

    鲁温学士叹了口气。“三四百罢……但骑马配枪的普通战士总共约有三千。”

    “卡史塔克大人是最后来的,”布兰若有所思地说,“罗柏今晚会宴请他。”

    “毫无疑问。”

    “还有多久……他们才会出发?”

    “他得尽快动身,否则就走不了了。”鲁温师傅道,“避冬市镇里已经人满为患,而这支军队若是再待久一点,会把附近地区的存粮吃得一干二净。更何况国王大道沿途还有荒冢地的骑士,泽地人,曼德勒伯爵和佛林特伯爵等着加入呢。战火已在三河流域蔓延开来,你哥哥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我知道。”布兰说。他把青铜镜管还给老学士,一边注意到鲁温脑顶的头发愈发稀少,以至于粉红的头皮若隐若现。这样从上俯视他感觉有些古怪,自己向来都是抬头仰望他的。话说回来,一旦坐上阿多的肩头,无论是看谁都成了俯视。“我不想看了。阿多,带我回城去。”

    “阿多。”阿多说。

    鲁温师傅把镜管藏进袖子。“布兰,你哥哥现在没空见你,他得去迎接卡史塔克大人父子一行。”

    “我不会打扰罗柏,我要去神木林。”他把手放在阿多的肩上。“阿多。”

    塔楼内部的大理石墙上,有一连串凿出的把手,可作攀爬的楼梯。阿多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一边慢慢地爬下去。布兰坐在他背后的柳条篮子里,晃荡不停。篮子是鲁温学士特别制作的,他从妇女捡拾柴火所用的背篮中得到灵感,在此基础上割出两个洞让脚伸出,多加几条皮带以分散布兰的重量,完成了这个作品。这当然比不上骑乘小舞的感觉,但小舞有很多地方没法去,况且比起被阿多像个婴儿似的抱来抱去,这样起码不会让布兰觉得那么丢脸。阿多似乎也挺喜欢这个设计,虽然阿多到底在想些什么谁也说不准。惟一麻烦的是进出门,阿多有时会忘记背上还有个小布兰,这种进门方式可真让他疼痛难忘。

    近两周来,由于人马进出频繁,罗柏下令将内外城墙的闸门全都升起,两者之间的吊桥也放下,即使入夜也不例外。布兰从守卫塔出来时,一列长长的重装枪骑兵纵队正穿越护城河,他们是卡史塔克家的部队,正跟随主子进入城堡。这群人头戴黑色的半罩铁盔,身披有着白色日芒图案的黑羊毛披风。阿多快步走在旁边,自顾自地笑,靴子咚咚咚踩着木头吊桥。骑兵神情怪异地看着他们经过,布兰还听见有人粗声大笑,但他拒绝自己心绪被扰乱。“别人会看着你,”当他们头一次把柳条篮绑上阿多后背时,鲁温师傅就警告过他:“他们不但会看,会议论纷纷,有些人还会嘲笑你。”让他们嘲笑去罢,布兰心想。如果他待在卧房,就没有人能嘲笑,但他不愿一辈子都在床上度过。

    从闸门下经过时,布兰将两根手指伸进口中,吹起口哨。夏天立刻从广场彼端轻步跑来。刹时,马儿纷纷翻起白眼,惊恐地嘶声呜叫,卡史塔克家的枪骑兵不得不努力维持平衡。有一匹战马尖叫着抬起前蹄,骑在上面的武士高声咒骂,好容易才没摔下去。非经天长日久的习惯,马匹通常一闻到冰原狼的味道就会害怕得发狂,直等夏天走远它们才没事。“去神木林。”布兰提醒阿多。

    他想不到临冬城也有人满为患的时候。场子里处处是刀斧碰撞、马车辘辘和猎狗吠叫。兵器库门大敞,布兰瞥见密肯站在锻炉边,不停敲打铁锤,赤裸的胸膛上汗水淋漓。布兰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陌生人,即便是劳勃国王来拜访父亲时也比不上。

    阿多低身穿过一道矮门,布兰努力克制住自己不要畏缩。他们沿着一条漫长而阴暗的走廊前进,夏天脚步轻快地走在身边,不时抬眼看他,眼睛好似两团熊熊燃烧的液态黄金。布兰好想摸摸它,可他离地太远,手够不到。

    这段日子以来,若说临冬城成了一片混乱汪洋,那神木林则是其中的宁静之岛。阿多穿过繁密的橡树、铁树和哨兵树,来到心树下静止无波的水潭边。他停在盘根错节的鱼梁木枝干底,口中哼着歌。布兰伸手抓住头顶的树枝,把自己拉出篮子,也将他那双软弱无力的脚自柳篮的两个洞里拉出来。他在那儿挂了一会儿,晃了几下,任暗红的树叶拂过脸庞,然后阿多接住他,把他放在池边平坦的大石上。“我想独处一下,”他说,“你去洗洗吧,去温泉。”

    “阿多!”阿多踩着“咚咚”大步,消失在树丛中。在神木林的另一边,客房窗户的正下方,有一座天然的地底温泉,注满了三个小池。池水日夜热气蒸腾,池边高墙爬满青苔。阿多痛恨冷水,若是叫他用肥皂,更会像只被踩到尾巴的山猫般拼死抵抗,但要换成温泉,即便最滚烫的池子他也不在乎,而且一泡动辄几个小时。每当浑浊的绿水面冒出气泡,他就大声打嗝,好像是在相互应和。

    夏天舔舔池水,在布兰身边坐下。他挠挠狼的下巴,接下来的短短时间,小男孩和冰原狼都觉得宁静而安详。布兰向来很喜欢神木林,在意外发生前就很喜欢,而近来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常来这里。即便心树,也不再像以前那么令他害怕。刻在惨白树干上的那对深邃红眼依旧凝视着他,然而他却能从中寻得慰藉。这是诸神在看顾着他,他这么告诉自己;这是古老的诸神,属于史塔克家族、先民和森林之子的神,是父亲所信仰的神。在他们的注视下,他觉得很有安全感,而树林里深沉的寂静更有助于他理清思绪。自坠楼以来,布兰经常陷入沉思:思索,作梦,和诸神对话。

    “请不要让罗柏离开,”他轻声祷告,伸手拨弄冰冷的池水,池面激起涟漪。“请让他留下来吧。如果他真的非走不可,就让他平安归来,和父亲母亲以及姐姐们一起回家。还有,请让……请让瑞肯懂事。”

    得知罗柏即将率兵出征的那一天,他的小弟弟便像冬天的暴风雪一样发了狂,一会儿嚎啕大哭,一会儿又大发脾气。他不肯吃饭,整晚哭闹尖叫,连给他唱摇篮曲的老奶妈,他也拳头相向,第二天更是跑得没了踪影。罗柏派出城里大半的人手去找他,最后才发现他躲在地下墓窖,还从某个死去国王的雕像手中抓了把生锈铁剑,朝人们又挥又砍,毛毛狗也流着口水从暗处冲出挑衅,活像个绿眼睛的恶魔。那只狼差不多跟瑞肯一样狂乱;它不仅咬伤盖奇的手,还撕掉密肯一块大腿肉。最后是罗柏带着灰风亲自出马,才把他们制服。现在法兰把黑狼锁在狗舍里,瑞肯没了狼,哭得更厉害了。

    鲁温师傅建议罗柏留在临冬城,布兰也向他哀求过,不光为了自己,更是为了瑞肯。但哥哥固执地摇摇头:“我并不想走,但我非走不可。”

    这并非全然谎话。总得有人去防守颈泽,协助徒利家族对付兰尼斯特,这点布兰可以理解,但不一定非要罗柏出马啊。哥哥大可把指挥权交给哈尔·莫兰或席恩·葛雷乔伊,甚或他手下的封臣。鲁温学士也劝他这么做,可罗柏不肯听。“父亲大人绝不会派别人去送死,自己却像个胆小鬼似的躲在临冬城的墙垒之后。”他这么说,完全是罗柏城主的口气。

    对布兰来说,如今的罗柏活像半个陌生人,仿佛真正变成了一方之主,虽然他还不到十六岁。父亲的封臣们注意到他的状况,许多人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来考验他:卢斯·波顿口气莽撞地要求让他领军;罗贝特·葛洛佛虽是说说笑笑,但有着相同的目的;体格粗壮,头发灰白,像男人全身着盔甲的梅姬·莫尔蒙毫不客气地说罗柏的年纪足以当她孙子,没资格对她颐指气使……不过呢,她倒刚巧有个孙女儿可以嫁给他;讲话轻声细语的赛文伯爵直接把女儿给带来了,她的相貌平庸,胖嘟嘟的,年约三十,坐在她父亲左手,自始至终没将视线从餐盘里抬起过;友善的霍伍德伯爵没有女儿,但他带了很多礼物,今天送匹马,明天送一大块鹿肉,隔天又送一个漂亮的银边猎号,而且完全不要回报……除了希求从他祖父手中夺走的一小块地,某个山脊北部的狩猎权,以及在白刃河修筑水坝的权利等等。当然,如果城主大人高兴的话。

    罗柏冷静而有礼貌地一一应答,渐渐收服了他们的心,今天若换做父亲,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而当那个人称“大琼恩”,身形和阿多一样高,却足足壮他两倍的安柏伯爵出言不逊,声称假如要他走在霍伍德或赛文家部队后面,他就立刻班师回家时,罗柏说欢迎他这么做。“等收拾兰尼斯特之后,”他向对方保证,一边搔着灰风的耳背。“我们会立刻回师北方,把你从你家城堡里抓出来,当成背誓者吊死。”大琼恩听了破口大骂,将一罐麦酒丢进火里,他吹胡子瞪眼地说罗柏不过是个青涩的毛头小鬼,八成连尿都是草绿色的。哈里斯·莫兰上前劝阻,却被他推倒在地,接着他踢翻桌子,拔出一把布兰所知最大最丑的巨剑。他坐在两边长凳上的儿子、兄弟和部下们也纷纷一跃起身,伸手握住武器。

    然而罗柏不过轻轻说了一个字,只听灰风一声怒吼,立时便咬掉安柏伯爵两根手指,把他摔得四脚朝天,剑飞到三尺之外,手上鲜血淋漓。“家父曾经教导我,在宣誓效忠的领主面前拔剑是惟一死罪。”罗柏说,“但我相信您只是想帮我切肉罢了。”布兰看着大琼恩挣扎起身,吸吮那血红一片的断指,五脏六腑绞成一团……出人意料,接着这大个子竟然笑了。“你的肉,”他大吼,“还真他妈的硬!”

    不知为什么,从那之后,大琼恩便成了罗柏的左右手和最坚定的拥护者,到处扯开嗓门对人说,别看这位新城主年纪小,他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史塔克传人,你们都他妈的赶紧乖乖下跪,不然瞧他不把你膝盖剁掉。

    然而当天夜里,大厅的炉火渐熄之后,哥哥却一脸苍白地来到布兰卧房,浑身发抖。“我以为他会把我给杀了,”罗柏坦承,“你看他推倒哈尔的样子吗?好像当他是瑞肯!诸神在上,真是吓死我了。大琼恩还不是最麻烦的,他只是嗓门最大而已。卢斯大人他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看着我,结果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他恐怖堡里那个房间,听说波顿家族的人把敌人的皮剥下来挂在那儿。”

    “那只是老奶妈的故事,”布兰说,一丝怀疑却爬进了他的嗓音。“对吧?”

    “我不知道。”哥哥虚弱地摇摇头。“赛文大人打算带他女儿一道南下,说要为他煮饭。可席恩却肯定,某天夜里我一定会发现这女孩躺进我的睡铺。我好希望……我好希望父亲也在……”

    布兰、瑞肯和罗柏城主总算在这件事上达成一致:他们都希望父亲还在身边。但艾德公爵毕竟身在千里之外,身陷囹圄,或许成了亡命奔逃的通缉犯,甚至已经死去。真相究竟如何,没有人能确定,每个旅人所说的版本都不一样,而且一个比一个可怕:父亲手下卫士的头被插在枪尖,挂在红堡城墙上腐烂啦;劳勃国王死在父亲手中啦;拜拉席恩家的军队围攻君临啦;艾德公爵和国王的坏弟弟蓝礼一同逃往南方啦;艾莉亚和珊莎都被猎狗所杀啦;母亲杀了小恶魔提利昂,把他的尸体挂在奔流城城墙上啦;或者是泰温·兰尼斯特公爵率兵往鹰巢城进发,沿途烧杀掳掠之类。有个浑身酒味的说书人,甚至宣称雷加·坦格利安已经死而复生,正在龙石岛上号召千古英雄,准备夺回他父王的宝座呢。

    所以,后来当渡鸦带着由珊莎手书,盖了父亲印章的信件抵达时,残酷的事实似乎也不再那么令人惊讶。布兰永远忘不了罗柏读着姐姐来信时脸上的表情。“她说父亲和国王的两个弟弟密谋篡位,”他念道,“劳勃国王已死,母亲和我应火速前往红堡向乔佛里宣誓效忠。她说我们必须保证忠贞不贰,等她嫁给乔佛里,她会请求他饶父亲一命。”他用力握拳,把珊莎的信捏得稀烂。“她只字未提艾莉亚的情形,没有,一个字都没有!真是该死!这女孩到底怎么回事?”

    布兰的心凉了半截。“她没了小狼。”他虚弱地说,忆起那天父亲手下四名卫士从南方归来,带回淑女的遗骸,还没走过吊桥,夏天、灰风和毛毛狗便开始了凄楚的长嚎。在首堡的阴影下,有座古老的墓园,其中的墓碑上爬满了苍白的地衣,从前的冬境之王便是在此安葬他们忠诚的部属。他们在这里葬了淑女,她的兄弟不安地在坟墓间来回走动。她前往南方,归来却只剩骨骸。

    他们的祖父,老瑞卡德公爵,也曾前往南方,去的还有父亲的哥哥布兰登,以及公爵手下两百名精锐武士,结果无人归来。父亲也去了南方,他带着艾莉亚和珊莎,乔里、胡伦、胖汤姆和其他人,后来母亲和罗德利克爵士亦跟着去了,他们至今也都没回来。而今罗柏也要去,况且目的并非前往君临宣誓效忠,而是手握利剑,杀到奔流城去。假如父亲大人真的身在狱中,此举等于是宣判了他的死刑。布兰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罗柏非去不可,请您们务必看顾他,”在远古诸神透过心树红眼睛的注视之下,布兰向他们祈求。“也请您们看顾他的部下,看顾哈尔、昆特他们,以及安柏大人、莫尔蒙夫人和其他诸侯。还有,还有席恩罢。请帮助他们打败兰尼斯特家的军队,救出父亲,把他带回家。”

    一阵微风拂过神木林,有如深沉的叹息,红叶沙沙作响,彼此窃窃私语。夏天露出利齿。“小子,你听见他们的回答了吗?”一个声音问。

    布兰抬起头,发现欧莎站在水池对面,正好在一棵古老的橡树底下,树叶遮住了她的脸。即使戴着手铐脚镣,这名野人依旧敏捷如猫。夏天绕过池子,朝她嗅了嗅。高个女人不禁一缩。

    “夏天,过来。”布兰唤道。冰原狼闻了最后一下,转身跑回。布兰伸手抱住它。“你在这里做什么?”自她在狼林被俘之后,布兰便没再见过她,但他知道她被派去厨房工作。

    “他们也是我的神,”欧莎道,“在长城之外,他们是惟一的真神。”她逐渐长长的棕色短发,和着那件朴素的棕色粗布衣,使她看起来比较像个女人。至于她的盔甲和皮革背心,早在被捕时就被拿走了。“盖奇时常会放我来这儿祷告,当我有需要的时候;而我也会让他掀起我的裙子办事,当他有需要的时候。对我来说这没什么,我还挺喜欢他手上的面粉味,更何况他比史帝夫温柔多了。”她有些不自在地鞠了个躬。“我不打扰了,还有些罐子要涮呢。”

    “不,留下来。”布兰命令她。“你刚才说能听见神说话,告诉我那是什么意思。”

    欧莎端详着他。“你向他们祈求,而他们正在回答。竖起耳朵,仔细倾听,你就会听到。”

    布兰竖耳倾听。“不过是风声,”听了一会儿后,他不太确定地说,“还有叶子响动。”

    “你以为这风是谁送来的?当然是天上诸神啊。”她在池对面坐下来,身上的锁链一阵轻响。密肯打造了一副脚镣,用沉重的铁链相连,扣住她两边脚踝;她能小步走路,但绝对跑不了,也没办法爬墙或骑马。“小子,他们看到了你,也听到了你说的话。树叶的声音就是他们的回答。”

    “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很哀伤。你的城主哥哥要去的地方,他们无法帮他。旧神在南方没有力量,那儿的鱼梁木早在几千年前就被砍伐一空。没有眼睛,他们该如何看顾你哥哥呢?”

    布兰没想到这层。于是他害怕起来,若是连天上诸神都无法帮助哥哥,那还有何希望?或许是欧莎听错了。他歪着头,想要亲自再听听看,这回他听出了风中的哀伤,但仅此而已。

    沙沙声渐大,混杂着模糊的脚步和低沉的哼歌,浑身赤裸的阿多大步从林子里跑出来,面带微笑。“阿多!”

    “他一定是听到了我们的声音,”布兰说,“阿多,你忘记穿衣服啰。”

    “阿多!”阿多同意。他从头到脚滴着水,在冷空气里冒烟。他浑身长满褐色体毛,厚厚的活像一层皮,又长又大的命根子垂挂在两脚之间。

    欧莎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这可真是个大块头啊,”她道,“我敢说,他体内有巨人的血统。”

    “鲁温师傅说世界上已经没有巨人了,他们都死了,和森林之子一样。剩下的只是他们的骨头,埋在地底,农夫犁田的时候常会翻到。”

    “你叫鲁温师傅到长城外面去瞧瞧,”欧莎说:“他会看到巨人,不然巨人也会找上他。我老哥就杀死过一个,她身高十尺,这还算是矮的。据说他们可以长到十二尺或十三尺,性情凶猛,浑身体毛,还生着尖牙齿。女巨人和她们的丈夫一样长有胡子,让人难以辨认。女巨人也会找人类男子当情人,巨人的血统就是这样流传出来的。相反,女方则做不到,男巨人体型太大,被他们强暴的女孩子还没怀孕就先被扯裂了。”她对他嘿嘿一笑。“小子,我看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对吧?”

    “我知道啦。”布兰坚持。他知道交配是怎么回事:他看过场子上的狗交配,也见过公马骑母马,但谈论这方面的事令他不太舒服。他望向阿多。“阿多,去把你的衣服拿来,”他说:“去把衣服穿上。”

    “阿多。”他循原路走回,弯身穿过一根低垂的树枝。

    他块头真的好大呀,布兰目送他离去,心里想着。“长城外真的有巨人吗?”他有些迟疑地问欧莎。

    “小少爷,不只巨人,还有比巨人更可怕的东西。你哥哥盘问我的时候,我就是这么跟他和你家老学士,以及那成天笑嘻嘻的葛雷乔伊说的。冷风已然吹起,人们若是离开炉火,就一去不返……就算回得来,也已经不是人了。他们变成尸鬼,生了蓝眼睛和冷冰冰的黑手。你以为我和史帝夫、哈莉以及其他那几个蠢蛋为啥逃到南方?曼斯这固执幼稚的老小子,自以为勇敢,想要对付他们,好像白鬼跟游骑兵没两样,可他懂什么?他再怎么自称‘塞外之王’,说穿了还不是只影子塔上飞下来的臭乌鸦?他根本没尝过冬天的滋味。我告诉你,小子,我是在那儿出生的,跟我老妈,我老妈的老妈以及她祖上好几代一样,我们是天生的‘自由民’,冬天什么样子,我们可是记得一清二楚。”欧莎站起身,脚上的铁链喀啦作响。“我试着告诉你那城主老哥,就昨天,我还在场子上见着他。‘史塔克大人,’我叫他,客气得可以,可他正眼都不瞧我一眼,而那满身汗臭的笨牛大琼恩·安柏手一挥就把我推开。既然这样,那就算啦,我就乖乖闭上嘴巴,戴着铁链。不愿倾听的人自然什么也听不到。”

    “跟我说吧。我说的话罗柏会听,我知道他会听。”

    “真的吗?那好。大人,您就这么跟他说:你走错了方向,应该带兵去北方。北方,不是南方,你听懂了没?”

    布兰点点头。“我会告诉他的。”

    然而当晚在大厅用餐时,罗柏却不在场。他在书房里用餐,和瑞卡德伯爵、大琼恩以及其他诸侯共商大计,为即将来临的长征做最后策划。于是布兰只好扮演主人的角色,代替他坐在餐桌首席,欢迎卡史塔克伯爵的儿子和部下。阿多背着布兰走进大厅时,他们都已就座。阿多在高位旁蹲下,两名仆人把他从篮子里抱出。布兰觉得整个大厅顿时安静下来,每一双陌生的眼睛都盯着他看。“诸位大人,”哈里斯·莫兰朗声宣布,“临冬城的布兰登·史塔克到。”

    “欢迎各位来到我们的火炉边,”布兰生硬地说,“让我们共享佳肴美酒,象征友谊长存。”

    卡史塔克伯爵的大儿子哈利昂·卡史塔克鞠了个躬,他的弟弟们也依次行礼,可当他们坐下后,在一片酒杯碰撞声中,他却听见那两个小儿子低声交谈。“……宁愿死也不要这样苟延残喘。”名叫艾德的那个说,而另一个叫托伦的则说那男孩大概不只身体残废,心里也是残废,胆子太小,不敢自杀。

    残废,布兰握着餐刀,心中苦涩地想,这就是现在的他?残废的布兰?“我也不想残废啊,”他语气激烈地对坐在右手边的鲁温学士低语,“我想当骑士。”

    “有人称我的组织为‘心灵的骑士’,”鲁温回答,“布兰,你一旦用心起来,是个聪明绝顶的孩子。你可曾考虑戴上学士的项链?学海无涯,你想学什么都可以。”

    “我想学魔法。”布兰告诉他,“我梦里那只乌鸦向我保证我可以飞。”

    鲁温学士叹了口气。“我可以教你历史、医术和药草知识;可以教你如何与乌鸦沟通、如何修筑城堡;可以教你水手是如何借助星辰制定航向;可以教你如何计算历法、观测季节。在旧镇的学城里,他们还可以教你一千种其他功夫。但是,布兰,没有人能教你魔法。”

    “森林之子可以,”布兰说,“森林之子一定可以。”这让他想起早先时在神木林里答应欧莎的事,于是他把她所说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鲁温师傅。

    老学士很有礼貌地听完。“我认为这个女野人可以教老奶妈说故事。”布兰讲完之后,他静静地说,“你坚持的话,我可以再去跟她谈谈,不过,我认为你最好别拿这些荒唐话去烦你哥哥。他要操心的事情已经够多,没时间理会什么巨人和林子里的死者。布兰,囚禁你父亲的是兰尼斯特,而非森林之子啊。”他轻拍布兰手臂。“孩子,仔细想想我说的话吧。”

    两天后,当晨光染红强风吹拂的天边薄云之际,布兰被捆在小舞背上,在城门楼下的广场与哥哥道别。

    “如今你就是临冬城主,”罗柏告诉他。哥哥骑着一匹长毛的灰骏马,盾牌悬挂在旁边:木造盾牌,外镶铁片,灰白相间,上面刻画了咆哮的冰原狼头。他身穿漂白的皮革背心,外罩灰色锁子甲,腰际挂着长剑和匕首,肩披绒毛滚边的披风。“你必须暂代我职,如同我暂代父亲的位置一样,直到我们回家。”

    “我知道。”布兰可怜兮兮地回答。他从未感觉如此孤单寂寞,又如此害怕。他根本不知道城主该怎么当。

    “听从鲁温师傅的意见,并好好照顾瑞肯。告诉他,等战事结束,我就立刻回家。”

    瑞肯拒绝下楼,他红着眼睛,倔强地躲在楼上卧房里。“不要!”当布兰问他要不要跟罗柏说再见时,他大声尖叫,“不要说再见!”

    “我跟他说过了,”布兰道,“可他说大家都没回来。”

    “他不能永远当个小孩子。他是史塔克家族的人,已经快满四岁了。”罗柏叹道,“嗯,母亲就快回来了,我也会把父亲带回来,我向你保证。”

    说完,他调转马头,快步跑开。灰风身形矫健地跟了上去,跑在战马旁边。哈里斯·莫兰走在最前,领头穿过城门,高举史塔克家族的灰白旗帜,旌旗在风中飘动。席恩·葛雷乔伊和大琼恩走在罗柏两侧,骑士们则成两列纵队紧随在后,钢铁枪尖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他不安地想起欧莎所说的话,他走错方向了。一时之间,他竟想纵马追上,高声警告,但罗柏很快消失在闸门之外,时机转瞬即逝。

    城墙之外响起阵阵欢呼,布兰知道这是步兵和镇民在夹道欢送罗柏,欢送史塔克大人,欢送跨骑骏马的临冬城主,他的披风在风中飘动,灰风奔驰于身畔。他突然想到,他们永远也不会这样为他欢呼,心里不禁隐隐作痛。父兄不在时,他或许能暂任临冬城主,但他依旧是“残废的布兰”,连自己下马都做不到,除非是摔下去。

    当远处的欢呼声逐渐平息,终归寂静,广场上的部队都离开之后,临冬城仿佛遭人遗弃,了无生气。布兰环顾周遭留下来的老弱妇孺……还有阿多。高个马僮脸上有种失落和害怕的神情。“阿多?”他哀伤地说。

    “阿多。”布兰附和,心里却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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