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里的客人比先前进来时变少了,目及之处,只能看见两三桌客人。王文雅看了看时间,不知不觉,她和对面的这个黑脸刑警,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个多小时。
在这种时机下得知了丈夫的过往,她的心情很复杂,有一些嫉妒,也有一些生气,但更多的,还是震惊和好奇。
“后来呢?”王文雅问李德,“她白晓铃,后来怎么样了?”
“被我们带走后,估计是为了自保,她虽然承认她的确想杀丈夫,但对当天晚上的事她却又改口,坚称自己是和曾杰搏斗中出于自卫才会还击。不过我们还是以故意杀人罪起诉了她,她家里为她请了辩护律师,那个辩护律师也很有一套,官司断断续续折腾了小半年,最后,因为证据并不算太充分,曾杰又确实是有害她的意图,并且也拿匕首刺伤了她,法院最终还是以防卫过当,过失致死罪判了她5年有期徒刑。”
“这样啊”这个结局让王文雅觉得感慨,但也算是情理中。
“不过,因为她是残疾人的缘故,律师为她申请了‘监外执行’,她被派送回了原籍。”
“监外执行?”
王文雅听不太懂这个名词。
“简单来讲,就是在监狱外执行刑罚,是针对判处有期徒刑的罪犯,由于具有不宜收监执行的特殊原因,按照法律规定,由社区矫正机构来执行。”李德大概解释了一番,“白晓铃的双腿无法行走,生活不能自理,正是这种不宜收监的特殊原因之一。”
“也就是说,因为是残疾人可以不用坐牢吗?”王文雅是第一次知道这些,她惊讶的张大了嘴。
“虽然不用坐牢,但仍然是服刑状态。不能离开社区,要定期接受教育和查问等,生活上依然是限制重重的,不是你想的那么轻松。”李德再次解释。
“可至少比坐牢好吧。这么说来,她残疾的双腿,某种程度上是救了她啊。”
“如果非要这么理解,也是成立的。”一时半会也很难再多解释,李德选择了不再争辩。
“那她和我老公没有再见过面了吗?”
“没有。”
“”
王文雅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咖啡已经彻底凉透了,非常涩口。
可是,不知道为何,听完整个故事,王文雅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很奇怪,但她又说不上来。
“其实,关于这件事,我还有另一个想法,是我之后才想明白的。”李德又说。
“什么?”
王文雅放下不好喝的咖啡。
“我前两年读到一本陶瓷鉴赏书,上面刚好有一篇专门讲“棕眼”的文章,文章里说,虽然棕眼是一个会让瓷器变为次品的瑕疵,但在宋代的时候,由于烧制技术原因,宋瓷中的‘棕眼’很常见,在现在对宋瓷的鉴定中,‘棕眼’反而成为了重要的标准”
“哦?”
王文雅应了一声,她通过刚才李德讲的那些往事,她已知道‘棕眼’这个比喻,但还是不明白李德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你刚才说的一样,白晓铃的残疾虽然让她不能走路了,但却在这件事上被她利用起来了。在一些条件下,看似是缺陷的东西,反而能转化为优势。事实上白晓铃的犯罪也是这样的,她利用她的‘棕眼’,让杨正辉对她产生同情,也让其他人同情她这一点后来她自己也承认了但是,前段时间我忽然想到,有没有另一种可能,是我们都被她骗了,其实,她真正的目的就是监外执行呢?”
“”
“我觉得,她有可能一开始就知道,残疾的自己在法律上会受到某种程度的‘保护’,她身上的‘棕眼’,在杀人这件事上,完全可以利用起来。可以让她自己免于牢狱所以,她选择了最直接的杀人方式,而不是制造意外”
会是这样吗?王文雅听着,转了转眼珠。
不,她想,不是这样。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不是这里,另外有一个地方很别扭。
“等一下,李警官。我觉得有个地方说不通。”王文雅终于犹豫着打断李德说,“如果白晓铃真的那么恨曾杰,一直在处心积虑想要曾杰死可是,她何苦要自己动手呢?就算她之前一直在计划着杀曾杰,可她遇到正辉的时候,正辉不是也对曾杰怀着强烈的仇恨,想杀死曾杰吗?那她直接想个方法煽动正辉动手不就行了吗?你刚才也说,她后来为了自保改口对吧,那她干嘛不一开始就选择更轻松,更能脱罪的方式杀曾杰呢?就比如说,直接告诉正辉,他未婚妻的死就是曾杰做的类似的为什么她不那样做,反而还哭求正辉不要伤害曾杰呢?而且最后她还是在那个旅馆里用了那种方式杀人说到底,曾杰毕竟是个男人啊,就算她为了杀曾杰一直在锻炼身体,可那她那样杀死曾杰,可说白了在以命相搏,而且,之后还要想尽办法来脱罪,这是有很大风险的啊”
王文雅的思绪有些乱,因而说得断断续续,担心李德听不明白,她又重申了一遍:
“明明有更轻松的方法为什么她不选呢?为什么她非要自己动手?而不是煽动正辉去杀曾杰呢?”
“你说的很对。让正辉去杀人的确会更容易,她也更能全身而退。”李德听懂了她的意思,也承认道,“可偏偏就是这么明显不对劲的地方,我们当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可能,也同我自己没有多少恋爱经验有关。如果当时办案时有个女刑警在,或许一切又会不同”
王文雅看见李德好像在叹气,但他那张黝黑的脸似乎天生利于隐藏情绪,王文雅不确定自己判断的对不对。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李德继续说,“她这种矛盾的做法,我想只有一个原因我觉得,同白晓铃一直表现的相反,其实她是喜欢正辉的。”
“什么?”
王文雅又一次的迷惑了。
“我一直以为白晓铃的案子是一部推理小说,没想到,实际上却是一个爱情故事正是因为她喜欢正辉,不,或者说,她是深深的爱着正辉,她才不愿意让正辉参与到这件事中来,如我刚才所说,我怀疑她的目的一直是‘监外执行’。因此,她应该是知道,身有残疾的自己如果杀了人,在法律上是可以得到一定的减刑的。但是,如果是完全正常的正辉去杀人呢?等待正辉的会是什么呢?一定是会比“监外执行”更严重的后果吧。甚至,会演变成什么样根本无法预料也就是说,她是代替正辉行动了。她杀害曾杰,或许是如她所说,她恨曾杰,想要曾杰死,但从她反复推开正辉这一点来看,我认为还有一个隐藏的原因是,她对正辉的爱她是爱着正辉的,爱着正辉的她,‘代替’了正辉,杀死曾杰”
李德的语气很平缓,却无形中给了王文雅深深的冲击,她觉得心中好像被什么东西猛的撞了一下。
“这这可能吗?”
“当然,这是我的一种猜测”李德继续说着,“可是,我偶尔会想起,当我询问她坐轮椅的原因的时候,她故意撒谎是因为火灾导致这件事。可能是我的心里作用,我感觉那个明显的谎言也是她故意的,为的是引导我去曾杰的工作室,发现那些人体解构书,好让正辉完全从这件事中脱离出去。甚至她的一次次哭求和拒绝,都是不希望正辉参与进来自然,这也可能是我多心了总之,在爱情的迷局里,或许最难猜测的就是一个女人的心意吧,就像白晓铃对曾杰的恨一直隐藏着一样。说不定她对正辉也是这样呢?真实想法,可能只有她自己才清楚”
王文雅听着,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
的确,爱情的迷局里,最难猜的是女人的心意。
她不禁想起,曾经,在遇到杨正辉之前,她仅有过的那次失败的恋情,她还记得分手时,是自己先主动提出来的,但事实上,那个时候的自己根本不想分手,只是希望对方能挽留自己。然而,那个低情商的恋人根本理解不到自己的这些心思。
在女人深沉敏感、疑阵故布的恋爱游戏中,大多数男人都蠢顿得如同三岁小孩。这是王文雅后来才明白的道理。
王文雅在脑子里想象着白晓铃的情况,尝试去破解白晓铃的心意。
是啊,什么样的情况下,一个女人会想要离开自己的丈夫呢?除了不再对丈夫有爱意外,大概率,是因为爱上了别人。
王文雅又陷入了沉默,先前内心的嫉妒,不易察觉的醋意都统统消失了,转化成了她自己也难以解释的情绪。
这时,听李德讲述时一直在脑海里想象着的那个形象越来越清晰了,她甚至觉得好像看见白晓铃就在自己眼前,就在这间咖啡馆里。
想象中的白晓铃,正含着泪光,坐在轮椅上,从不远处的位置,看向她和李德的方向。她好像是在微笑着,却似乎又被一股哀愁的情绪笼罩。
可能,白晓铃不是在看她们,她目光中的人不是王文雅和李德,而是不知道真相、也不懂她心意的杨正辉。
想象中的形象静静的坐了一会儿后,又不发一言的默默转身,摇着轮椅远去,就像刚才李德所讲的,白晓铃最后一次和杨正辉见面时那样。
她真的深爱着杨正辉吗?
王文雅盯着假想的背影,还是觉得震惊和难以相信。
不过,她觉得自己有一点理解了白晓铃对杨正辉的一次次拒绝。
因为正如李德所说,白晓铃和杨正辉间,是一个爱情故事,一个不该发生的爱情故事。
他们两人相遇的时机是完全错误的,一个被丈夫囚困,一个被仇恨遮蔽心智他们的立场也不能相容,一个是仇人的妻子,一个是疯狂的复仇者。
所以,如果白晓铃真的对杨正辉心存爱意,她不能说出口,也没办法说出口。
可能,她真的在心底深藏了一份隐晦而浓烈的爱
王文雅闭了闭眼,或许是这两日没有休息好,她开始觉得头疼,又沉默了一会儿后,她接着整理思绪,问李德:
“那这些事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我是说,白晓铃和正辉相遇的时间”
“算一下的话,今年是白女士服刑的第五年。”
原来如此啊。
王文雅想,怪不得丈夫会出车祸。
“你那天来我家,是跟正辉说了这些事,对吧?”王文雅向李德确认。
李德点头。
这下子,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王文雅揉着发涨的太阳穴。
知道了这些事的丈夫是什么样的心情呢?她想起丈夫看到自己拿出那个盘子后大喊大叫、又摔门而去的情景。
丈夫的心中,或许也万分的震动吧,如果当时那么奋力想要救的女人,那么讨厌自己的女人,将他的心狠狠伤透的女人,实际上深深的爱着他。这该是多么的讽刺啊。
所以,他才在那样情绪不稳定的情况下开车外出,遭遇意外
很明显,这说明丈夫的心中仍然没有忘记白晓铃,对白晓铃的事也没有释怀,否则,他不会留着那些东西,也不会对毫不知情的自己发脾气,他一定是觉得自己辜负了白晓铃吧
王文雅脑袋一片混乱,想着想着又莫名感到心酸起来。
“不过,我不是因为这件事来找他的。”
好在,李德的声音将王文雅拉回现实。
“我来找他,是因为前不久我得到消息,白晓铃去世了。”李德说。
“什么?”
王文雅感觉头上好似有一道闪电,击中了自己。
“白晓铃这几年一直在她老家的社区服刑,前段时间,那个地方发生了一场小地震,对西南地区来说,实在是算不上太大的地震,但是,因为她腿脚不便,住在一栋老房子的一楼,那栋房子塌了,而腿脚不便的她没有跑出来,她是那场地震中唯一的逝者。”
突然的消息,再次让王文雅浑身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