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人下了车,马车继续前行,教堂前的广场上,一个孤零零的背影站在清冷双绝的风雪中。
资历平感觉咖啡呛在喉咙里,味道很苦。
“他是昨天早晨出门的,一夜都没有回家。”贵婉说。“这不符合常规。”
“那,他会到哪里去呢?”资历平说。
“也许路上遇到什么麻烦了,也许有意外发生,最坏的结果是被工部局巡捕房派来的特务秘密逮捕了。我现在还不能下最后的结论。因为我们还没到最后约定时间。”
没到最后约定时间,就有一丝希望和幻想。
“我大哥……他会有生命危险吗?”资历平脸『色』苍白地问。
贵婉没有答。
马车在风雪中前进。
资历平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
“你呢?你不——”他刚想说“逃”,又吞咽回去,说,“你不撤退吗?你是不是应该先撤退?”
“你别紧张。”贵婉说,“现在还没有人动我,只能说明两种情况,一种是你大哥遭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不能马上回来跟我会合;还有一种,就是你大哥成功地逃脱了敌人的追捕,而我已经落入敌人的视线。”
“如果你已经暴『露』,他们为什么不抓你呢?”
“他们想利用我,找到你大哥。”贵婉说。
“如果是这样,你听我说,你先撤退,我来,我来找大哥。”
“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贵婉反过来安慰资历平,“并不是事实。”
“如果是事实呢?如果是呢?他们很厉害的。”资历平说,“政治新闻版里报道过无数次特务枪击案,他们可以不经逮捕,不经审讯,就执行处决——”
“正因为这样,我才要等你大哥回来。”贵婉情绪激动起来。
“什么意思?”
“我们生生死死总要在一块的。”
资历平抬头看贵婉,贵婉眼里充满了温情。
“我会找到对应之策的。”贵婉的目光探视向马车窗外,外面天高云高,雪落无声,到处可见一片片白『色』的光焰罩着沿街屋顶的斜窗和屋檐上,“这雪真的很美……我是真想再看一回春冰化水的壮美。”
她用了“壮美”,而不是“凄美”。资历平隐隐感到不详:“你太悲观了。难道这是你看到的最后一场雪?”
“今生而已。”贵婉莞尔一笑。
资历平却笑不出来。他想着,她其实是一个乐观主义者。
“我会守住我和你大哥的最后一刻,哪怕是冒险,我也要等他回来。”贵婉说。
资历平明白,她在等“奇迹”出现。但是,奇迹往往源于重重的苦难和危险。
“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吗?”资历平问。
“我想知道巴黎警察局里24小时之内,有没有被临时拘押的犯人。我指的是华裔犯人。”
“明白。”
“如果有,你及时通知我。”贵婉给了资历平一张纸条,“我的电话和住址。你默记一下。”
资历平很快把纸条上的字默记下来,贵婉划了根火柴,烧掉纸条。
“还有一件事,我大哥也来了,他在巴黎开会。你想不想……”
“不想。”资历平抢答了。
“你不是瞒着家里人去了一趟苏州吗?”
“我是去找我娘的。我不是去……”资历平说了半截话,觉得没意义。稍后,他说,“贵家跟我没有关系。”
贵婉微微叹息一声。
“我没别的意思。”资历平说。
“我的意思是,趁我现在还在,希望你们能彼此认识,仅仅就是认识一下。”
她这句,趁我现在还在,让资历平感到某种窒息和恐惧。
“我相信我大哥,他一定会保护好你的。你们一定会没事,相信我。”资历平说,“你们是天生的革命家,会有好运的。”
贵婉笑笑。
“我还有句话,想跟你说。”
“你说。”
“如果‘贵婉’突然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你能答应我,继续做‘贵婉’吗?”
一语双关。
资历平是聪明人,很清楚贵婉想表达的意思。
“你不会的。”他喃喃自语。
“你能答应我吗?”
“你,能不能不再说这些疯狂的话,这些话会让我崩溃的。你走吧,就像上次在上海。上次都没事。何况这里是巴黎。这里没有白『色』恐怖。走吧,贵婉。”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既不是“嫂嫂”,也不是“妹妹”,他在呼唤她的名字。
他怕失去“贵婉”。恐惧感已经爬上了他的额头和眼角,不仅仅是对死亡的畏惧,而是那种不想再失去亲人的巨大恐慌。
贵婉看着他,吐字清晰地说:“我是个战士,直到战死。”
资历平被她平静的外表,坚毅的内心所震撼。
他俩都明白。
不到十几分钟的密谈里,贵婉已经第三次提到了“死亡”。或许,她还会继续提及“死亡“。而资历平有可能是在她身处绝境时内心独白的唯一倾听者。
资历平望着她,说:“我还能见到你吗?”
“能。”贵婉说,“不过,将来不会像现在这样,这么容易见面了。也许一年一次。”
“我大哥,他,会一直和你在一起吗?”
“会的,只有死亡才能把我们分开。”贵婉说。
资历平沉默了。
“你会答应我的要求吗?”
转了一圈的问题又转了回来,像螺旋线一样,问题永远都无法逃避。
“会。”资历平说,他的声音有点干涩,听上去很沉重。
贵婉的脸上绽放出笑容,她的手伸过来,握住资历平的手,低声说:“如果那一天来临,你回上海,到麦特赫司脱路83号……”她把头伸过去,在资历平耳畔低声补充着,资历平点点头。
贵婉从头发的鬓角处取下一支很精致的粉红发卡,交到资历平手上,说:“这是我大哥贵翼买给我的,我在他眼里永远只有五六岁,他永远都只会买这种小女孩的发卡给我戴。”
资历平只觉得自己眼角“酸酸”的,抬不起来,他笑笑,说:“你大哥真吝啬。”
“是啊,”贵婉的眉眼里泛起一丝欢快,“下次见到他,发挥你挥霍的本领,替我好好敲他一笔。”
原来这“发卡”是贵婉给资历平的认亲“信物”,他们彼此都清楚对方的含义,却都故意含含糊糊地不肯说明。
“他不会喜欢我的。”资历平说着把那枚发卡往贵婉手上“送”,贵婉握住他的手,轻轻一推,说,“你会尊重他的。”
资历平哑然。
他天生一副敏锐之心。
他看看贵婉,把发卡紧紧握在手心。
贵婉微微一笑,一脸恬静澈明。
马车在一个教堂附近停下了。
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人下了车,马车继续前行,教堂前的广场上,一个孤零零的背影站在清冷双绝的风雪中。
贵婉提前下车了。
为了预防有人跟踪,贵婉穿了资历平的大衣。
她手上拿着一本“圣经”,走进了教堂。
马车上,资历平隔着车窗帘子窥探着外面的车辆与行人,他手上的草莓蛋糕只剩下一点点薄薄的香气了。
咖啡也一滴不剩了。
他坐正了身形,想想从前自己所受的所谓煎熬,相比贵婉的精神世界,真是相去甚远。此时此刻,他是仰望着贵婉的。
他并不希冀自己能成为贵婉那样的人,他觉得自己不够格,同时,他希望哥哥和嫂嫂所经历的危机能够逢凶化吉。
巴黎的咖啡馆很多,但是茶馆很少。
拉丁区的一个小茶馆里,稀稀拉拉坐着七八个客人。茶馆的规模不大,空间狭小,壁灯也昏暗,茶水和茶具算不上精致,收费却很贵。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头上戴着『毛』绒线帽,左脸上坑坑洼洼的,酒糟鼻梁上挂着一副黑框大眼镜的男子坐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墙上昏黄的壁灯根本照不到他的面孔,他的对面坐着上海警察局特务科的小头目寇荣。
“原定计划不是这样的。”络腮胡子说。
“那是你们在上海出了差错,让鱼儿给溜了。没办法,你们这是『逼』着我们提前收网。”寇荣眯着眼睛,喝着茶水。
“你是张网捕鱼的,费时费力地织了一张天网,难不成就为了这一条鱼把网给收了?有意义吗?”
“不止是一条鱼,我抓的是人,是活人。活人会开口讲话的,她会原原本本地把她所知道的秘密给吐出来的。”
“这么有信心?”络腮胡子鄙夷地看着寇荣。
寇荣咧嘴一笑:“是人,哪有不怕死的。”
“『共产』党历来不怕死。”
“还有比死更可怕的,女人嘛。”寇荣这一次笑得很猥亵。
络腮胡子有点不舒服,他皱着眉头,拿了一支雪茄烟抽了两口。烟雾缭绕在他脸上,越发的云山雾罩了。
“听说‘蓝衣社’也『插』手此事了。”络腮胡子说,“你们需不需要协调分工?”
“分工合作,成本太高。那都是唬弄上头的。不就是有人想抢功吗?”
“明白了,不是协调,是内斗。”
“废话少说,告诉我时间、地点。”寇荣拿出一封厚厚的信封来,往前一挪。
络腮胡子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火柴盒,扔给寇荣,顺手把“钱”收了。
“人抓到了,把剩下的钱,汇到这个地址。”络腮胡子给了寇荣一张小纸条。
“放心。我寇荣说话算话。”
“别大意,这个‘烟缸’可不好对付。”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寇荣说,“走了,你多保重。我就没见过‘内『奸』’有好下场的,别介意啊。”他简直就是连面具都省了,得意洋洋地走了。
络腮胡子鼻子里“哼”了一声。
巴黎地铁站,通往“共和广场”的地铁走廊里,络腮胡子手『插』在衣兜里,低着头左右扫视,确定无人跟踪后,他从暗影处晃出了地铁站。
一家酒吧的厕所里,昏暗的洗漱池前,面对一块有裂缝的玻璃镜子,络腮胡子伸手“撕下”了半张脸,他看着镜子里自己的“阴阳脸”,笑了笑。
他把一个残破的火柴盒扔在洗漱台上。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那你也得先变成‘魔’。”
资历平一直在坐冷板凳。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雪亮的皮鞋尖上浸了碎雪化的水珠,他风度清朗地坐在巴黎警察局查询失踪人口办公室的走廊上,不断地有警察进进出出,也有一些访客愁容满面地在服务窗口讲述着、询问着。
资历平是以巴黎马丹律师事务所的律师身份去的。
据他所说,他是受富裕葡萄酒酒厂的老板娘所托,前来查找她失踪了一天一夜的华裔丈夫,也是他的“当事人”。此人曾经由于酗酒滋事被拘留过,所以,这一次他唯恐他的“当事人”故态复萌,特地前来查找,为了尽快地得到警察的帮助和答复,他带了一箱上等的葡萄酒来犒劳询问处的警察。
他受到了极好的优待。
窗口接待处的法警一直在帮他查询这两天被拘押的华裔囚犯,却一无所获。资历平从下午一直等到晚上,他显得非常有礼貌,有耐心。
“你要不要去警员办公室喝杯咖啡?”一名拿了他两瓶好酒的法警走过来问他。
“不用,我想再等等。”
“你先去休息一下,一有确切消息就通知你。你从下午等到现在,够辛苦的啦。你们这一行像你这么替‘当事人’着急的,我还第一次见。我甚至都要怀疑你是老板娘的情人了。”法警打趣地说笑着。
资历平看看,天也黑了,也不好拂了他的好意,就去警员办公室坐坐。
法警替他倒了杯热咖啡,让他取暖。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有法警在接电话,资历平侧着耳朵,仔细听着。
“在哪儿?香榭丽舍大街……”
资历平顿时警觉起来,他脑海里浮现出贵婉在马车上给他的地址和电话。第一句就是“香榭丽舍大街”。
“怎么回事?上海警察?他们不能带武器,谁给他们的权利?工部局也无权这样做,抓人只能通过我们警察局。『共产』党?抓『共产』党也得是我们去。”
资历平开始焦躁地突然站起来,一名法警注意地看着他,他马上解释要去一趟洗手间。法警给他指路。
“你知道巴黎有多少『共产』党,社会党,激进党?工部局巡捕房的逮捕令只能在中国上海有效,对,对。我们马上请示一下警长。”
资历平假意去洗手间,离开两名法警视线,推门而出,直奔走廊。他用最快的速度走到询问处窗口,直接拿了电话来打,他打出的电话,一直处于占线模式。
资历平感到一阵恐慌。这种内心极度的恐慌激发了他对危险的敏锐度和颖悟。
资历平忽然明白了。
危在旦夕的不是失踪的资历群,而是已经暴『露』在敌人靶子底下的贵婉。
贵婉要出事!
资历平毫不犹豫地立即离开警察局,一路狂奔。
由于巴黎国际会议的召开,很多车辆都被『政府』租用了。资历平沿途雇不到一辆马车。
寒夜冰冷,雪花满地,交叉路口堵塞严重,资历平在雪地里疯狂地奔跑。
他气喘吁吁的声音在冰天雪地里回『荡』。
他想着马车里贵婉的笑靥和他俩的对话。
“你太悲观了。难道这是你看到的最后一场雪?”
“今生而已。”
忽然,天空里绽放出无数焰火,一束束明亮璀璨的光芒不停地划破黑夜,这是庆祝巴黎国际会议的顺利闭幕放的烟花。
资历平猛然想到了贵翼。
凭自己一己之力,如何对抗工部局巡捕房和上海警察局,何况他们还有武器。他看看手表,已经是晚上九点了,怎么办?怎么在有效的时间里通知到最有能力解决危机的人?
资历平的手『摸』到了口袋里那枚粉红『色』发卡,他有主意了。他倏然掉头,反方向跑去,直奔交叉路口指挥车辆的交通警而去。
“您好,警官。我是巴黎国际会议中国代表团的随行翻译,我的汽车车胎爆了,我运气坏透了,没办法,我得马上赶到闭幕酒会去,我的长官在等我,请您一定帮忙。”资历平从口袋里掏出两百法币塞到警察手上。
很快,他被送到一辆汽车上,畅通无阻地赶往会场。
优雅的莫扎特第四十交响曲、十二平均律的音乐奏响,巴黎国际会议闭幕酒会上,花香鬓影,名流云集。
贵翼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只雪茄,面带微笑地用流利的英语跟各国代表们谈话。
“贵军门对眼下的国际局势有何高见?”英国代表说。
“如今日本入侵我东三省,狼子野心,面目狰狞。我认为,于今之计,应该以国家利益为重,集中国家力量,打击侵略者——”
“贵国内阁总理汪先生通权达变,善策方略,个人认为,汪先生提出的‘分党’比蒋先生提出的‘清党’手段更为高明。”
法国代表点头附和,说:“我向来不主张暴力革命。”
“德国正在大量扩充陆军,西欧的局势也是一触即发,在战争的阴影下,增强国力,团结对抗,才有可能重建国际新秩序……”贵翼侃侃而谈。
众人点头。
一名服务生端着酒具过来,对贵翼说:“贵军门,刚才有人送了封信给你。”
贵翼有点诧异。
他从服务生手上接过一封信,有礼貌地跟两位代表示意自己要离开一下。他走到一边,打开信封,里面只有一个粉红『色』的发卡。
看着那熟悉的发卡,贵翼脸上『露』出微笑,嘴里嘟囔了一句:“小调皮。”他顺势把发卡的背面翻过来看,果不其然,上面有一行红『色』小字母。
“sos”。
国际摩尔斯电码“救命”!
触目惊心!
贵翼变『色』!
他像一股旋风一样冲进酒会人群,撞倒了二三人,他一把拽住那个服务生,厉声问:“人呢?”
服务生手上的托盘被撞飞,吓得瞠目结舌。
“什么、什么人?”
与此同时,一直躲在门口,发现贵翼神情有异的林副官也冲到了贵翼身边。
贵翼质问服务生:“送信的人。”
“怎么了?怎么了?”林副官转对服务生说,“你说话啊,爷问你话呢。”
房间里一下安静了,连音乐都停止了,众人此时此刻的目光都聚焦在贵翼身上,有人窃窃私语。
服务生哆嗦着说:“我、我不知道,我、我是,有一位先生叫我把这封信送给您。”
“什么时候的事?”
“半个小时前。”
贵翼一下揪住那服务生的衣领:“那你为什么现在才给我?”
“我、我突然拉肚子……我、我……”
“你!!”
服务生突然想起来了,大声地:“他说,他在香榭丽舍大街等您!”
贵翼一下放倒服务生,服务生趴在地上大声咳嗽着。贵翼大跨步往外走,林景轩快步相随。
法国代表关心地追上来,问:“贵军门,发生了什么事?”
“我妹妹……”贵翼想说,“出事了。”可是话到口边,他却说:“不能有事!”
每个人在相同事件、相同时间里所感受到的状况各不相同。他们所感觉所经历所描述的只能是他自己认定的“事实”。
贵婉如是;
“凶手”如是;
资历平,如是;
贵翼更如是。
所有参与“贵婉事件”的人皆如是。
但是,事实,或者说“真相”并不如是。
香榭丽舍大街,深夜。
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驶来,一路街灯明亮,车轮嘎嘎吱吱碾压着碎雪,车速减缓,在一所粉『色』玻璃花房前停下。
贵婉裹着大红『色』的披风从花店里走出来。
路灯下,她背影纤细,步履轻盈。
风雪中,她下意识地回望了一下远方。
马车的车帘被雪风吹开一角,贵婉仿佛千钧重担霎时放下,脸上『露』出恬静的微笑。
她朴素的笑容里,有生死相许的激情和义无反顾的壮烈。
而此时此刻,对面的一座洋楼上,有人持长枪对着贵婉,瞄准器随着女人的身影上下移动。
“嘭”的一声枪响,枪声很闷,枪口像是包了什么布。
贵婉被马车上的人一枪爆头。
她脸上带着的笑容显得十分凄美、诡异,她没来得及吭声,扑地栽倒在雪地里,大红披风瞬间飘落,宛若一地鲜血飘散。
洋楼上,前来抓捕“烟缸”的蓝衣社特务王天风当场懵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马车“嗖”地一声飞驰而去,王天风骂了声“见鬼”。
“咣当当!”花店的门板飞起来,带着一股强而有力的冲击力量,有人从里至外,破门而出。粉『色』的玻璃窗瞬间被震碎了,碎片飞溅,像倾泻的玻璃花。
王天风迅即调整枪口,对准从花店破门而出的人,不止一个,目标是两个。
接下来的场景却是王天风始料未及的。
大雪中,阿诚只穿了一件雪白的衬衣,双手背铐,栽倒在雪地里,他几乎就跪在女人的尸体旁。明楼穿着一袭黑『色』皮衣,手持*,狠狠地将枪口戳在阿诚头上。
一枪当头,杀气腾腾。
鲜血,鲜血提醒着阿诚,“烟缸”牺牲了,自己直面的是惨烈的死亡陷阱。
一阵寒风吹下一阵雪珠,砸在阿诚的头上,颈上,冰凉,彻骨的寒。他眼前是两道凹纹,平行线般的车辙,那是凶手留下的唯一印迹。
他必须勇敢,必须坚强,他要活下去。
他唯一的罪名就是出现在“烟缸”的住所,他是『共产』党嫌疑犯、“烟缸”的同党。
单薄的衬衣经不起风雪的侵袭,阿诚冻得瑟瑟发抖,他在雪地里打战,活像被押赴刑场的死囚,被鲜血吓得魂飞魄散。
明楼的枪口顶着阿诚的头,吼道:“说!说错一句,你就完了。”
阿诚直直地跪在雪地里,眼睛里全是红『色』的血、白『色』的雪。明楼眼神里全是厉『色』,王天风已经下楼,踏着碎雪,持枪走近二人。
阿诚耳旁响起了拉枪栓的声音。
“最后一次机会!”明楼说。
安静,绝对的安静。
除了雪落的声音。
资历平在街上跑着,冰雪覆盖住他的面目他快支撑不住了。
他在全力奔跑的瞬间,脚下被一块冰雪绊住,整个人飞出去,摔在冰冷的雪地上。此刻,他离香榭丽舍大街只有一条街的距离。
贵翼在车中突然打了个寒颤。
林副官一激灵,汽车加速飞奔。
他们的汽车离香榭丽舍大街只有一步之遥。
“砰”的一声枪响了!
静。
天地间一片寂静。
静得心碎。
枪声很刺耳!
刺耳到清亮穿云!
贵翼听到了!
资历平听到了!
“砰”的又一声枪响!
刺激到因贵婉而狂奔的每一个人的神经。
一辆汽车像离了弦的“箭”冲向银雾茫茫的世界。
迎面而来的一辆黑『色』马车,与贵翼的汽车擦肩而过。这辆马车上坐着三个人躺着一具尸体。
阿诚浑身上下挂着冰水,裹着一件大衣。他的脚下是寇荣的尸体。他的身边坐着一声不吭的王天风,对面是脸『色』阴郁的明楼。
王天风干掉了前来围捕“烟缸”的寇荣。而明楼的“苦肉计”成功骗过了王天风,解救了阿诚。
王天风开始吸烟,狭窄的空间散发出呛人的味道,要在平日里,明楼早就伸手替他把烟给掐了,偏偏那一刻,他视若无睹。
忽然,明楼伸出手去,王天风习惯『性』地护住香烟,却见明楼的手替阿诚拂掉额上的冰渣。那一刻,他心底已经拟定了一份电文:
“青瓷”出发,完好无损。
“烟缸”已碎。
资历平发了疯一样,向前奔跑。
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从资历平身边划过,一双冷酷且忧伤的眼睛透过马车的窗帘对资历平投出“关注”的一瞥。
资历平感觉到某种异样,他在奔跑中回眸。
马车已经远去。
马车上的人,戴着厚厚的棉帽,围着厚厚的围脖,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火柴,他在马车里点燃一支火柴,焚烧一张照片,黑暗中,一滴眼泪落在火头上,嘀嗒一声。
资历平跑到香榭丽舍大街,减缓了速度。
他的面目被冰雪覆盖,他爬到墙根,偷眼望去。
他看见一地鲜血!
贵翼扑倒在冰雪中,哭着抱起贵婉,她的身体大约还是热的,有温度的尸体让贵翼痛不欲生。他撕心裂肺地喊着,妹妹。
他紧紧地裹住贵婉,他想用自己的身体去温暖她,把她给暖回来。贵婉的眉心被一颗子弹炸裂,面目全非,血涂两颊,贵翼用自己的袖子不停地替她擦拭着血迹。
林副官想上前帮忙,被贵翼喝止。
贵翼流着泪说,贵婉爱美。
他噙着一窝眼泪把贵婉的头埋在自己怀抱里。
他说,都别过来,谁过来我杀了谁!
看到这一切的资历平,顺着墙根站起来,悲从中来,他竭力捂住嘴,泣不成声。
有时候回忆的画面比死亡的画面更具杀伤力。
贵翼很安静地听着资历平讲述的故事,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插』嘴,唯恐断了资历平的思绪,唯恐自己的情绪影响到他对过去事情的分析和判断。
直到资历平讲述贵婉之死,贵翼的悲伤被资历平戳得满心窟窿。
林副官给他们泡了一壶西湖龙井,汤『色』碧绿,茶香袅袅,似乎提醒着两兄弟,事情已经过去了。
“你是怎么找到陷害贵婉的人的?”贵翼问。
“我回来以后,照贵婉的吩咐,去了一趟麦特赫司脱路……具体情况,请您原谅,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各自政治立场不同。”资历平平静地说,“说实话,我来找你是冒了很大的风险的,如果我不是亲眼目睹你们兄妹情深……原谅我实话实说,我就是来‘赌’贵军门肯抛下政党之见,来替亲人报仇雪恨的。”
贵翼没说话,他拿起紫砂壶给资历平斟茶,林副官敏捷地上前想接过贵翼手上的紫砂壶,贵翼轻轻摆手,一抬手示意资历平品茶。
“西湖的龙井,宜兴的紫砂,甘鲜醇和,你尝尝。”
资历平端起茶杯来喝。
“‘茶杯’死得很惨……”
资历平被一口茶呛到了。
“你送给我的四个皮箱里,其中有一个就是‘茶杯’,你自己画的。那女人是谁?”
“她是冒充的秦太太。”资历平稳住了心神,说,“我从巴黎回到上海,发现我的房*然间换人了。而且,她根本不知道我是她的房客。她自称是秦太太,在医院做护士的工作。”
“你跟踪她了?”
“对。我发现她是侦缉处的特务,更让我吃惊的是,跟她秘密会谈的接头人,竟然是我二哥资历安。他原来跟家里人说,自己在『政府』部门工作,其实,他是上海警备司令部侦缉处二科的科长。
“他的工作,就是破获地下党的秘密机关,抓捕地下党,并予以秘密处决。
“我很担心秦太太一家的安危,通过原来在工部局认识的两个朋友,打听到了秦太太一家被关押在侦缉处的地牢里。说他夫『妇』是重犯,很难一见。但是,他们的女儿妞妞关押在优待室,可以想想办法。”
贵翼明白,资历平所说的“想想办法”,就是去“干一票”。
“我很久没做那一行了。为了救妞妞,我做足了准备,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伪造了特别通行证,冒充一名狱警,把妞妞给带回了‘人间’。
“我救了妞妞,一下捅了‘马蜂窝’,资历安开始注意到了我,放出鹰犬来,四处狂吠。
“我也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资历安身上,我发现了更大的秘密。
“‘烟缸’复活了。”
“什么意思?”贵翼问。
“原先我大哥和贵婉租住的房子,住进了一个陌生女人,她穿着跟贵婉很相似的衣服,去贵婉常去的咖啡馆喝咖啡。我趁她不在的时候,偷偷进屋去看了看,房间里的摆设都跟贵婉在的时候一模一样,最令人感到阴森可怖的是,这个‘贵婉’隔三岔五地去假‘秦太太’家打麻将。我假扮成邮递员进去送‘信’,要了杯茶水喝,我看见他们——就像从前一样,一屋四个人,全是改头换面的特务。
“我感觉这四个人不是人,是四个‘鬼’。我当时真的‘怕’极了。
“我怕我大哥回来,看到这一切会崩溃。
“我更怕,真的地下党来跟他们联系……”
“那就会死更多的人。”贵翼平静地说。
“对。”
“于是,你就打算杀光这群‘鬼’。”
“对。”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资历群被捕的?”
“我是上个月从报纸上看到这个消息的,社会新闻版,刊登了我大哥资历群杀人被捕的消息,我很震惊。你知道,像这种版面,很多时候都是有人授意的,断章取义,黑白颠倒。我想,不管怎样,救人要紧。”
“于是,你就想到了我,并开始设局引我入局,然后,你就一次又一次地利用我。”
资历平抿了抿嘴唇,说:“不是利用,是请贵军门拨『乱』反正。”
他还挺会讲话,贵翼想。
“你大哥资历群现在哪里?”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贵翼喝了一口茶,说,“你不会告诉我,你帮助他越狱潜逃后,就把他给扔到黄浦江上去了吧。”
“贵军门高瞻远瞩。”
贵翼冷冷一笑,说:“你放心,我不会把他怎么样的。我只要一个真相。”
“军门想问什么?”
“我想问的,你未必能答。就算你答了,答案也许是错的。”
“军门不问,资某未答,军门怎么肯定答案是错的?”
“资历群到底是什么人?”
“他是我大哥,贵婉的丈夫,您的妹夫。”
“他有几重身份?”
资历平一愣。
“譬如,他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还是双重身份的特务?还是别的什么……你补充。”
“你的意思,无非说我大哥有可能是叛徒。”
“那是你说的。”贵翼冷峻地说。
“我大哥是光明磊落的人。”资历平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冲动。
“我告诉你,”贵翼抬头眼光锐利地盯着资历平的脸,重复着说,“我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你大哥的身份有多种可能『性』,但是,资历群绝对不是『共产』党。如果他是,他怎么会说出送你一个锦绣前程的话来?”
一语击破。
掷地有声。
资历平的心头被贵翼猛敲了一记,犹如当头棒喝。
资历平顿时脸『色』苍白。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贵翼强调了一句。
资历平脸『色』的骤变,直接证明了答案,贵翼没有记错。
贵翼别有深意地瞥了资历平一眼。
资历平身体的温度,瞬间冻结成冰!
一家私人会馆里,苏成刚和方一凡在进行密谈。
“7号首长的腰椎发炎了,很厉害。已经引发伤口感染,我们必须要找到一家可靠的医院,对7号首长进行先期治疗。否则,7号首长没有办法坚持到出港。”苏成刚说。
“现在这个时间段异常敏感,这种枪伤患者,一旦进入医院,就是自投罗网。”方一凡焦虑地说,“上海地下党的交通站也基本接近瘫痪了,我无法找到可以信任的人。”
“资历群已经成功越狱了,如果能够在短时间内找到他——”
“一个五人小组,死了四个,我不相信组长了,但我相信‘烟缸’。”
“‘烟缸’已经牺牲了。‘眼镜蛇’同志亲眼目睹。并且就此事做出了详细的陈述。”
“我们还有一步险棋。”方一凡说,“去找资历平。”
“不行,太危险。虽然他做了很多对我党有益的工作,但是,他不是党组织成员,而且他的身份极其复杂。”
“正因为他的背景复杂,所以才要冒险一试。”
苏成刚叹了口气,像是发现了一个既不愿意承认,又值得一试的事实。
“7号,伤情严重,危在旦夕。”他沉闷地遥望窗外,窗外乌云密布,天空下起了小雨,街道昏暗。
苏成刚从开始执行秘密护送7号首长的任务以来,第一次感到身陷绝境般的痛楚。
爱多亚路上一家包子铺前,一名穿长衫的男子买了一个大肉包,很小心地捧在手里吃。一边吃一边看着包子铺门口挂的温度计,很时髦的温度计挂在热气腾腾的蒸笼边,很醒目。资历群看看温度计,是22摄氏度,屋檐下滴着雨,街道上的行人有伞的慢行,没伞的快跑,水花打在青石板路上,淅淅沥沥。
一辆汽车缓缓驶来,在包子铺前停下了。
资历群上车,关上车门。
“资桂花”开着车,驶过爱多亚路,车窗外细雨朦朦。
“风景如旧。”资历群说。
“你错过了前几天难得一见的风景。”
“有可能。不过,『露』西,你所看到的风景并不是唯一的风景。”资历群说,“你看到的只是别人希望你看到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