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间谍对生存的态度愈是放松,游戏就越生动有趣。
但是,这一次仿佛没有那么有趣了,因为有了“感情”,抑或说是“爱情”,游戏开始变味了。
时间就像是倾斜的“沙漏”在不停地摇摆。
资历群听着厨房里新婚妻子和弟弟一起做饭、一起斗嘴的声音,这在每个家庭里都不例外。
满满的家庭温情弥散开来,嬉闹声隔空飘『荡』,温软的笑语令资历群感到窒息。
他不由自主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傍晚,夕阳的余晖淡淡地投『射』到房间里,一抹骄阳的影子,忽明忽暗,忽闪忽黑。资历群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忽沉忽浅,忽快忽慢,忽忍忽歇,脚步声空『荡』『荡』的,他的心一直往下落。
资历群有点恍惚,因为这一切一切都是真的。他一直在回避某种不可回避的不可抗因素,他脚步停在了挂钟前,钟摆犹如沙漏,他能感觉得到自己的魂魄随着沙漏的摇摆,慢慢成为流失的沙子。
贵婉和资历平的提前“相遇”,是资历群没有预测到的。他是真心不愿意让资历平掺和到“组织”里来,哪怕是外围,问题是我党组织没有外围,要么是,要么不是,界定分明。他从心底是疼爱资历平的,这个从小看着长大,有傲骨,有血『性』,天赋极高的孩子,虽然糊涂过,但是,他更想把这种“糊涂”归结到“胡闹”里来。在他眼底,资历平从来都没有糊涂过。
贵婉呢?
他也是很“爱”的。
资历群一想到贵婉明媚婉转的笑靥,就有一种空疏无力的感觉,他也不知这种感觉会持续多久。
一个间谍对生存的态度愈是放松,游戏就越生动有趣。
但是,这一次仿佛没有那么有趣了,因为有了“感情”,抑或说是“爱情”,游戏开始变味了。
资历群的“爱情”完全是在忘我的工作中溢出的。
他第一次看见她,是通往去哈尔滨的火车上。
她只有18岁。
而他比她大整整12岁。换句话说,他比她大了整整“一轮”。他们都是带着任务去的。为了去哈尔滨营救一对已经暴『露』的地下党夫『妇』。
而在奔驰的火车上,同样危机四伏。
哪怕只是吃一顿午餐。
餐车里,坐着六七桌旅客,贵婉和一名同包厢的太太坐在一起,点了餐。两碗面条,一盘鱼。
贵婉注意到有人在窥视自己,她看到资历群眼角的余光,她处于职业的高度敏感,准备简单测试一下自己有没有被跟踪,她跟同桌的太太致意,说自己去一趟洗手间。
贵婉离去的时候,故意在资历群的餐桌前经过,特意看了他一眼。一个文弱书生,低头在看一份日文报纸。
贵婉离开餐车后,资历群开始吃玉米面的馒头和一盘青菜。
大约两分钟后,几名伪满洲哈尔滨警察厅特务科的特务走了进来,其中为首的是特务科的副科长寇荣。
资历群低头吃饭。
餐车里的人都在低头吃饭。
只见寇荣走到一名太太面前,坐下,问她:“哪儿人啊?”
“南京人。”
寇荣点点头,又问:“哪儿人啊?”
那名太太有点诧异,说:“中国人。”
“抓人!!”寇荣一声暴喝!抓起餐桌上的一碗面条使劲地扣在那名太太的脸上!
五六个便衣警察上来就抓人,那个太太嘴里鼻孔里全是挂面和酱汤,她吓得浑身发抖,高声叫“冤”,餐车里一片寂静。
一对日本夫『妇』回过头来饶有兴致地观看着。
资历群低头吃饭。
“你知不知道,中国人吃白面是犯法的!在满洲帝国,只有日本人才能吃大米、白面。简直不知天高地厚!抓起来,吃几顿牢饭,就本分了。”寇荣脸上因激动而泛红,他在标榜自己有多么卖力地在替新『政府』做事。
那名魂飞魄散的太太被鹰拿小鸡般给“拎”走了。那对日本夫『妇』笑脸盈盈地朝寇荣表示“哟西哟西”。
寇荣点头哈腰表示为帝国工作的荣幸。
此刻,餐车的门被推开了。
贵婉站在门口。
很显然,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感觉到了*味。她眼光从自己坐过的那张桌子扫过,一片狼藉。
往后退,肯定来不及了。
寇荣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贵婉,再回头看看那张酱汤满布的餐桌上,搁着的另一碗面。再回眸眯着一对小眼睛看贵婉。
资历群若有所思地有节奏地在餐桌布上敲了敲,只有贵婉的视角才能看见,他给她打了一个“摩斯密码”的暗号,“我不能去探望姑妈了。”
贵婉看见了,看得很清楚。
接头暗号是对的,但是,不在接头地点。这个时候,考量的不是接头规定,而是随机应变。
贵婉默不作声地走到资历群的餐桌前,坐下。
资历群分了半个玉米面的馒头给她。贵婉一口咬下去,资历群笑笑。
寇荣走到那对日本夫『妇』面前,弓腰询问着什么,而那对日本夫『妇』恰恰坐在背对贵婉的位置,所以,频频摇头,表示没有看见。
寇荣再直起腰的时候,餐车里所有中国人都噤若寒蝉。
资历群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贵婉很自然地从提包里取出一个烟盒,擦亮火柴,要替他点烟。
他们都很清楚,传输的情报通常都以两寸长一寸宽贴在火柴盒里,用力擦亮火柴,故意点燃火柴盒,情报就及时销毁了。
果然,火柴盒的底面烧黑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啊。”寇荣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把身子凑过去,“餐车上空气不太流通,最好不要吸烟。”
“好的,好的。”资历群笑着说,要收回香烟,却被寇荣一把“拿”住香烟盒,“我替你收着吧,免得你忍不住烟瘾。”
资历群依旧笑着。他的笑意里潜藏着一种不屑和优越感。
“哪儿人啊?”寇荣问。
“满洲人。”资历群答。
“我没问你。”寇荣嬉皮笑脸地盯着贵婉,“我在问这位——”
“她是我太太。”几乎没有给贵婉考虑的时间,资历群做出了决定。
贵婉的嘴在咀嚼馒头,恰如其分地掩饰住她张着嘴的惊讶,“您有什么事吗?”贵婉从容不迫地抬起头。
“哪儿人啊,太太?”
“满洲人。”贵婉答。
“先生贵姓?”
“敝人姓刘。”资历群答,“刘品超。我太太,刘乔氏,单名一个敏慧的‘慧’。”他随手拿出两个身份证。
贵婉沉寂着。听着他滔滔不绝的话,看着他细眉朗目的笑,想着他是敌是友。
寇荣认真地看着两个人,对照着身份证和照片。
并无疑义。
“刘先生是中东铁路局设计室的?”
“是的。”资历群说。
“中东铁路局设计室有一位松下一郎,不知刘先生——”
“松下一郎是设计室的元老,我是他的助手。他的儿子松下良佐是我的同学。您跟他认识?”
“不,不是很熟,不是很熟。认识的,认识的。松下先生是我们滨江省警察厅单局长的朋友。”寇荣开始谦和了。
“哦,失敬,失敬。”资历群依旧是一张不卑不亢的笑脸。
这种居高临下的交流,当场见效。
“打扰了。刘先生慢用,刘太太您慢用。”寇荣一哈腰带人走了。
餐车里的中国人,看见一群鹰犬走了,赶紧离席,回自己的车厢,免生意外。餐车里只剩一对日本夫『妇』和一对中国“夫『妇』”。
资历群和贵婉。
餐车里很安静。
列车“轰隆隆”驶向远方。
贵婉跟随资历群走进他的包厢,他包厢门口有一名乘警,二人低低交换眼神,乘警瞄了一下贵婉。
资历群关上包厢门,一回头。一把水果刀顶住了他的下巴!
“照片哪儿来的?”
资历群很镇定:“什么照片?”
“身份证上的照片。”
资历群很冷静地:“半个月前党小组提供的。我是你的新上线。”
“接头地点!”
“这个时候问,是不是晚了点?”
“接头地点!”
“霁虹桥。”
“时间?”
“三天后的中午。”
“身份证给我。”
资历群从口袋里拿出身份证,给贵婉。贵婉翻看两本身份证:“门口站着的是什么人?”
“铁路局的乘警,我的掩护身份有权让铁路局的乘警保护我的安全。”
“为什么提前接头?”
“因为你的上线在撤离上海时,突然失踪了。上级唯恐你整个小组有激变,让我提前进入。”
“你这照片,与真人不太像。”贵婉说。
“你也不太像。”资历群说。
贵婉微微一笑,把水果刀收了。
“对不起,组长。”
资历群此刻却收起了在外面惯用的招牌笑脸,他一脸严肃地盯着贵婉:“你怎么可以轻易地毁掉一份绝密文件?”
“文件是我誊抄加密的,我能背诵。”
“在哈尔滨,中国人不能吃大米和白面,你不知道吗?”
“我以为……”
“你以为?”资历群冷冷地扔给她一句钻心戳髓的话,“今天要不是我,你有可能已经变成一具尸体了。”
“你别危言耸听。”贵婉有点抗拒情绪。
忽然车厢过道有『骚』动声,贵婉忽然想起自己的行李:“我的行李在——”
“你的行李在这。”资历群不动声『色』地从行李架上取下一个皮箱,“我知道你行李里不会有什么机密文件,但是,为了防止万一,我在你离开车厢的第一时间就替你调换了皮箱。你经验不足,太年轻——”
外面的『骚』动加剧了。
资历群推开车厢门,问,“出了什么事?”
“一个吃白面的女人,被警察打死了。”乘警答。
贵婉一下坐在包厢的椅子上。
资历群回头看看她,继续问:“一口面条而已。”
“没办法,这里是哈尔滨。日本人说了算。”乘警也有点悲天悯人,说,“这样也好,免得送到警察局活受罪。现在死了,还有个人样。”
资历群关上包厢门,在贵婉身边坐下,叹了口气:“九?一八,东北之殇,民族之痛。”
过了良久,贵婉慢慢说了句:“谢谢你。”
资历群没说话。他把目光投向车窗外,茫茫原野,说:“你真的把秘密文件全都背诵下来了?”
“是。”
“你记忆力不错。”
“不是不错,是超强。”贵婉说。
资历群终于『露』出一丝笑模样,伸出手去拍了拍贵婉的手背,以示安抚。
中央交通局,红『色』交通线是指从白区到苏区,从日占区到根据地的情报联络,以及信息沟通,物资运送和人员调配输送的特殊渠道。
此次资历群和贵婉的任务,就是把一对在日占区暴『露』身份的地下党夫『妇』转移到莫斯科,而这对夫『妇』不仅是地下党,而且是研究高级密电码的数学家。
哈尔滨火车站的最大优势,就是它可以买到通往欧洲各国的车票。
资历群常说,海洋的胸襟很宽阔,无边浩淼,无边无际。它在展示伟岸的同时,也会吸纳很多垃圾。譬如,血腥、暴力、冷酷。在太阳和风的作用下,海水盐『性』剧烈消解了毒『性』,一切都化为有用的,且令人振奋的臭氧。
“我们不知道具体情况,只知道于先生暴『露』了,且被警察局的秘密警察严密监视。”一名前来接头的女人说,“警察不急于逮捕他们,是因为想放长线钓大鱼。”
“就他们夫『妇』吗?”资历群问。
“还有一个孩子,刚满三岁。”
“男孩女孩?”
“女孩。”
“有他们的照片吗?”
“有。”
“给我。”资历群伸手拿了照片,有合照,也有单人照。
“通行证呢?”
“没有,最快也还要等三天。”
“来不及了。”资历群说,“告诉我地址,我自己想办法。”
女人愣了一下,说:“山街一百零二号,靠近老巴夺烟厂。”
离开哈尔滨交通站接头地点后,资历群直接回到旅馆,跟贵婉会合:“你去买五张前往德国柏林的火车票。”
“时间?”贵婉问。
“今晚十点左右。”
贵婉惊讶地看着他,眼睛里有钦佩的神情。
“你认为我在说大话吗?”资历群说。
“不。”贵婉说,“我觉得是神话。”
“我就当恭维话来听了。”资历群笑着。
“你打算怎么做?”
“去他家里接他们出门。”
“去他家?”
“对,去他家。”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能控制住局面。”资历群说。
“但是,你必须先保证自己的安全。”贵婉说。
资历群目不转睛地盯着贵婉,慢条斯理地说:“我保证,绝对安全。”
他为了让她放心,告诉她自己的计划。
他说,哈尔滨天气寒冷,户外无法24小时监视,于先生夫『妇』既已暴『露』,警察局通常会实施秘密逮捕。因为想借饵钓鱼,所以,没有公开执行逮捕计划。一定会派特务到他们身边去贴身监视,24小时,室内,特务会跟这一对夫『妇』同吃同住。而于先生也接到地下党暗示,表面配合特务,暗中等待救援,这就为虎口夺食的红『色』交通员们提供了良好的先机。
贵婉问,如果户外也有人呢?
资历群说,当然不排除这个可能『性』,户外,特务一般都待在汽车里。而这辆车会离住宅很近,两百米左右,人也不会多,至多两个。
最重要的是,留守的特务,时间一长就会麻痹,思想一旦放松了,行动就要大打折扣,他们是守株待兔,而我们是出其不意,一击即中。
资历群把拟定的营救计划,一气呵成地说出来,十分简明扼要。
“这是与虎谋皮。”贵婉说。
“嗯。不管敌人有什么抓捕计划,我们都必须铤而走险。”资历群坚定地回答。
贵婉的脸上满是佩服的笑容。
资历群直视着她的笑容,享受着片刻的安宁。有一瞬间,他突然想让她永远记住自己此时此刻的模样。
当天晚上七点,天已经渐渐黑下来。
一名穿着皮衣皮裤的男子走到山街一百零二号。他看上去,像是一名便衣警察,冷风吹过,他皮衣的腰间有意无意地散开,里面别着把柯尔特手枪。他按了门铃。
一名男子听见敲门声,出来开门。
门打开了。
“你是?”
资历群微笑着开了枪。*的枪管冒出一缕青烟,声音很闷,男人栽倒在地。资历群一脚把尸体踢进门,大踏步走进去,随手关上门。
资历群把男子的尸体拖进房间。
房间里,一家三口正在吃晚饭,突然看见一个穿皮衣的男人拖了一具血淋淋的尸体进来,惊骇不已,于夫人赶紧用手挡住孩子的眼睛。
“你是谁?”
“我是你姑妈的亲戚,你姑妈生病了,请你回去一趟。”
于先生的脸上立即兴奋起来:“是、是你们来了。”
“还有一条狗在哪儿?”资历群问。
“他,他出去买酒了,马上就回来。”
“去拿行李,马上走。”
“可是,可是他们在外面还有人。”
“汽车里的两个,已经回老家了。”资历群说,“咱别当着孩子说这些。快,拿行李。”
一家人手忙脚『乱』地开始行动。
资历群端着一把枪,大刺刺地坐在楼梯上,眼睛直愣愣地瞪着外面,耳朵一跳一跳的,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阵脚步声传来。
一名特务推门进来,眼睛瞪得很大。
“你是谁?”
坐在楼梯上的资历群,微笑着抬手一枪,特务扑倒在楼梯口。资历群身后的楼梯上,横躺着另一个男子的尸体。
房间里显得阴气沉沉。
资历群拨通了一个电话。
街口电话亭里,贵婉在等电话。
“喂。”贵婉说。
“回家了。”资历群说完,挂了电话。他转身看看楼梯口的男子,男子还没有断气,奄奄一息。
“饶命啊,饶命。”特务*着。
于先生一家三口已经拿好行李了。
“你们先出去,车在门口等。”
于先生一家匆忙离去。
资历群在那名痛苦不堪的特务面前蹲下,问:“哪国人?”
“满洲……”
资历群拉开保险。
“不,不,中国,中国人。”
“中国人是吧?”
“是、是、是的。”
“为什么给日本人做事?”
“为了、为了一口饭吃。”
资历群点点头,说:“下辈子记住了,人啊,不能有『奶』就是娘。”
“别,别……”
“我做事喜欢不留活口。”
资历群抬手一枪,子弹穿过特务的胸膛,殷红的血浸透在楼梯口上,血迹渗透到地板上。
“无活口。我就能活得久一点。安排事情,一定要瞻前顾后。”资历群回手一枪打掉了房间里挂的照片框。
他划了根火柴,点燃几张照片。然后肆无忌惮地踩在血迹上,一步一步离开现场。
贵婉和资历群开着一辆滨江省警务厅哈尔滨警察局牌照的汽车,带着于先生一家三口趁着茫茫夜『色』逃离了险境。
晚上十点二十分,一声汽笛长鸣,一辆列车载着于先生一家前往德国柏林。他们将在柏林转车,前往莫斯科。
资历群和贵婉一路潜行相随,通过长达数千里的边境线,圆满地完成了任务。至此,“沙漏”资历群全面接管了上海交通线行动小组,而他的组员,“烟缸”贵婉、“茶杯”朱惠儿、“瓶子”『露』西,在资历群的领导下,路线渐成规模,接送重要人员达到22次,屡次获得上级表扬。
每一次任务“交接”,都像是一次长途旅行。
资历群和贵婉在工作中滋生出的爱情火苗终于点燃了“心”花。
花开并蒂,连理成枝。
回忆『荡』漾着一丝丝甜美,浪漫,永恒的“春天”意境。
资历群的脚步终于停驻在厨房门口,夕阳的余晖用最后的力气,把资历群的影子投『射』到古老的墙壁上,狭长,神秘。在一对兄妹重逢的另一侧隐现的影子,像一片浮云一样飘动,冲淡了厨房里的欣喜和温暖,厨房瞬间变得像资历群手中的鸟笼。
“大哥,大嫂,新婚快乐!”
一桌子的佳肴,让资历群感到家庭的温馨和内心的平静。
他微笑着看着妻子和兄弟,这两个他疼爱的人,同时,他也知道,他是他们心目中所敬爱的人。
人,得一知己足矣。
推杯换盏,三人微醺。
“小资,你在巴黎从事什么工作?”贵婉问。
“从事艺术工作。”资历平答。
“艺术加工。”贵婉故意强调一句。
“我从不加工艺术。艺术加工可是技术活。”资历平说,“嫂嫂,你要愿意出笔大价钱,我能把全欧洲最值钱的画,‘加工’给你。”
“是吗?”
“你可以挂你们家墙上。”
“挂个赝品。”
“艺术品。”
“你的信用额度不够。”
“你也是。”资历平说,“一毁无余。”
“你指信用?”贵婉问。
“你的淑女形象。”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淑女。”
“嗯,这点随我。人贵有自知之明。”资历平大声笑起来。
资历群吃着饭,聆听着。
“妹妹——”
“我是你嫂嫂。”
“嫂嫂。”
“叔叔,有什么高论?”
“你真的在走私吗?”
贵婉的手停在盘中餐上。
资历群的眼底明澈地了解资历平话中的含意,这个孩子不是省油的灯,他聪明、能干、富有急智。
他并不想让资历平跨进自己的“事业”。
他望着资历平“呵呵”笑着,笑容可掬。
资历平紧张起来,他很怕看到资历群这种具有标志『性』的笑容,只有他明白,这是资历群动怒的前兆。毕竟是二十年的兄弟,资历平心底打了个寒噤,一下就正襟危坐了。
贵婉微笑着,说:“小资,你很怕你大哥吗?”
“对。”资历平不否认。
“他人很和蔼啊。”
“我怕他,是因为大哥太了解我了。”
资历平的话是“反话”,他自认他了解资历群远胜于资历群了解自己。对于贵婉而言,资历平认为她一点也不了解资历群。她甚至连他隐忍、发怒的前兆都看不出来。
是因为资历群在贵婉面前并不真实吗?资历平想。
“我真羡慕你们,我跟你正相反。”贵婉说。
“你不怕你大哥?”资历平看着资历群的表情问贵婉。
“怕啊。”贵婉说,“我的怕,是因为我大哥一点也不了解我。”
“一点也不了解吗?还是有那么一点点。”资历平说。
“不,他一点点都不了解我。”
“为什么呢?”
“各有事业吧。”贵婉说。
“小资,”资历群冷不防『射』一箭,“你近来的所作所为,算不算重『操』旧业?”
资历平心虚胆怯,依旧笑着说:“我好奇而已。”
“把自己的好奇心束之高阁,才是明智之举。”资历群不紧不慢地说,“诸葛不善用兵,却名垂宇宙。公瑾用兵如神,民间只流传他妒贤嫉能。有时候,看到的,听到的,都不是真相。”
资历平低头称“是”。
“该你问的,不该你问的,你要心中有数。”资历群说,“人啊,脑子里一旦形成某个执念,就想千方百计去证明它。”他的声音质朴、草率。
资历平不敢多言。
贵婉给资历平盛了一碗饭,叫他多吃一点。一家人和和气气在巴黎吃了第一次“团圆”饭。
资历群和贵婉在欧洲度过了三周的蜜月旅行,返航回国。没过多久,贵婉以华东『妇』女联合会随行翻译的身份到巴黎大学参加中国政治文化的学术交流,资历平欣然应邀前往。
在巴黎大学的演讲大厅里,资历平听到了一种强而有力的声音,一种来自于内心澎湃的革命激情。
贵婉一身简洁朴素的女式小西装,精干爽利,轻盈灵动地站在众人瞩目的讲台上,用流利的法语在演讲。
“……在一个时局动『荡』,随时随地都笼罩在战争阴影下的徘徊年代,经过长久的孕育,最终一个伟大的思想诞生了。那么这个思想,或者说是革命理想的先行者们,他们身上充满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还世人难以理解的一往无前的英勇气概!”
她的话具有巨大的推动力。
她的美成为巴黎大学一道景致与风华。
璀璨的灯光下,资历平的眼角发酸,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只知道,这个妹妹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她是一个非凡的“贵婉”!
一个伟大思想的先行者。
半年后,资历平接到养父生病的消息,急急忙忙赶回上海,孝子问病,衣不解带。让养母和姨娘都十分宽慰,觉得资历平真是浪子回头了。
资历群、贵婉、资历平三人在巴黎画的一个圆圈起点,终于在上海汇集成了一个圆。
上海,东方巴黎,十里洋场上充盈着灯红酒绿,昏暗暧昧的味道,也有明亮璀璨、暖热朦胧的喜悦。
资历平是喜爱上海的。上海的风,上海的月,上海的光芒。他不大愿意过按部就班的生活,喜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资家三兄弟都喜欢独来独往,并不受家庭的束缚。这可能跟资老爷是个洋买办有关,比较提倡新生活,新文化。
资历群的住处是一年几换,神龙见首不见尾;资历安据说是在『政府』部门工作,常住在宿舍里,很少跟家里联系;资历平倒成了个乖孩子,时常陪着养父逛街,买股票,做经纪。不过,他也喜欢独处,在公寓里租了一间房子住。
他当时租下那间房子的理由很简单,这间房子的对面就是繁星报馆,他上班的地方。
有一次他从报社办公室的窗口往对面看,就看见这房子的墙上贴着一张极美的月份牌广告,四格玻璃窗敞着,十分明朗。广告上流溢出明艳华美的花『露』水,纸上的美人秋波横陈,一股甜俗香美的味道弥散在画页外,让人痴恋地仰望。
资历平喜欢这种甜滋滋的风格,他对生活的爱总是充满了激情,当他进入一种静止状态的时候,他就会变成一个极温柔、极驯服、极幼稚的小孩。
他在繁星报馆写写女明星,拍拍花花草草,满足对工作的热忱之外,满足着爱美的私心。
他给自己取了一个笔名,叫“贵婉”。他以贵婉之名在杂志报刊上扬名立万。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处于何种心理作祟。以至于贵婉嘲笑他抢妹妹的“名气”。他开玩笑说,只要不毁了嫂嫂的“名声”就好。只这一句话,被资历群知道了,叫过去,训了一整天。训得他没精打采。
傍晚,天上有一弯冷月,星星点点,也不十分明亮。资历平吃了酒,有点犯晕,走在青石板路上,摇摇晃晃。
朦胧中,看见一盏小橘灯在自己眼前摇摇晃晃。灯光柔和,橙黄的灯在他手背上盈盈婉转的一闪一闪,资历平爱极了这温润的,空气里充满了水果香气的感觉。瞬间,他所有的精力都眷注在小橘灯上,温情脉脉。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房东太太的女儿妞妞。
妞妞甜美地笑着,『露』着缺牙的小下巴。
资历平也笑了。
他抱起她开心旋转,小橘灯在夜空下飞舞,妞妞银铃般的笑声飘散在公寓楼下。
也是在那天夜里,资历平发现了贵婉的身影,她从房东太太的小阁楼出来,戴着一顶很大的暗红『色』呢帽,帽檐边沿『插』着一朵新鲜水嫩的浅紫『色』茶花,她行动很敏捷,脚步很轻。如果不是资历平抱着妞妞站在『露』台上欣赏月『色』,根本不可能看到她。
无巧不成书。
这是命运给的一个折中答案。
贵婉去房东太太家里打麻将,竟成了隔三岔五的一件功课。
资历平不防备“撞上”了一次。
他去给妞妞送画笔,正赶上房东秦太太和贵婉等人在切牌。他脚一踏进门,就收不回去了。贵婉盯着牌看,竟似没注意他。
“贵先生,过来了。”秦太太在招呼资历平,资历平红着脸应了一声。妞妞从里屋里跑出来,要资历平抱抱。
贵婉朝资历平的方向看过去。她脸上『露』出一丝诧异来:“咦,你怎么在这里?”
她这样大大方方地承认着彼此认识,反让资历平愕然。
“你们认识啊?这是隔壁‘繁星报馆’的娱记贵婉先生。”秦太太说,“我来介绍一下啊,这是工部局学校的老师资历平。”
贵婉微笑颔首。
资历平哭笑不得。
“我们是亲戚。”贵婉说。
“是吗?”秦太太笑了,“真是太巧了。”
资历平、贵婉互望一眼。
贵婉说:“秦太太,你也不要一口一个贵先生叫他,他是我弟弟,你以后叫他小资就好了。”
“那怎么好意思?”秦太太似乎看出点端倪,说,“怎么贵婉先生又姓了资?”
“这就是他的故事了。”贵婉笑着说。
“贵婉是我笔名,我的确是姓资。”资历平说,“资历平老师是我堂姐。”
“喔唷,难怪,难怪,堂姐弟长得蛮相像的。”秦太太跟女儿说,“以后要叫小资哥哥。”
“小资哥哥,抱抱。”妞妞喊。
资历平注意地看看另外两个打牌的人,一男一女,男的模样清隽,好像是个大学生。女的大约五十多岁了,但是姿态娴雅。
妞妞闹着要出去玩,资历平就自告奋勇地抱着妞妞去看星星了。
等资历平前脚一走,门一关。四个打麻将的人就恢复到秘密会议中来。
“送27号去莫斯科。”贵婉对明诚说。
阿诚是贵婉在巴黎发展的下线,代号“青瓷”。
“最近路上不好走。”阿诚说。
“想法子从柏林过去。”贵婉说。
“明白。”
“最近风声紧,我们少见面。”秦太太说。
秦太太,真名朱惠儿,报务员兼做机关,代号“茶杯”。还有一个是译电员『露』西,代号“瓶子”。
贵婉取出一个火柴盒,递给朱惠儿。
“最新拿到的日军军力部署情报,尽快发给延安。”贵婉说,“资料加密,即刻生效。”朱惠儿点头。
“你弟弟——是自己人吗?”朱惠儿问。
“不是。”贵婉答,又补充一句,“现在不是,将来有可能是。”
一条红『色』交通线,无论天上、地下,信息、密码、人员、运输等等,交织穿梭在茫茫世界中。
三鑫百货公司人来人往,一张电影明星陈萱玉做的牙膏广告摆在商场的门口招揽生意。资历平在三鑫百货的楼上买了套洋装,刚下楼就看见贵婉匆匆进来。
资历平走上前打招呼。
“别往后看。”贵婉说,“跟我走。”
资历平很听话,顺着贵婉走路的方向不着痕迹地贴上去,他的余光有意无意向侧面扫视。贵婉发现了,再低声说了一句:“千万别回头。”
“为什么?”
“有枪手。”
“为什么?”
“我被跟踪了。”
“为什么?”
“抓到就没命了。”
资历平一下刹住“脚”:“真的假的?”
“你怕死吗?”
“不怕!”资历平说,“可是,为什么啊?”
“为四万万同胞。”
“砰”的一声,枪声响了!
有人扑倒在地,殷红的血四溅开来,尖叫声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