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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依维柯在国道上奔驰着,思缈坐在右边的单座上,将窗户打开了一道缝隙,风从外面涌入,吹拂着她的长发,也把她的目光吹得更加纷乱了。
也许是聚集了太多云团的缘故,天空有些阴沉。那些云团把巨大的影子投射在草原上,原本就起伏跌宕的草原,仿佛凸起了一个个灰色的丘陵,当风吹动云团的时候,这些灰色的丘陵也无声地涌动着。
只有两种景象:一种是一掠而过的,比如路边一丛枯萎的沙棘,几盏衰败的金莲花,一条弯弯的小河,以及河滩上几棵歪曲的旱柳;一种是绵绵不绝的,比如远方暗黄色的大地的曲线,比如无限延伸而往前往后都看不到尽头的国道,还有她那些沉甸甸的思念……
为什么就是不能忘记呢?
“嘿,美女,笑一个嘛!”耳畔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她一偏头,眼角刚刚感受到闪光灯的闪烁,就厌恶地把脸又转向了窗外。
“唉……又没拍上。”那女人遗憾地嘟囔着。
她叫什么来着……哦,对了,佟大丽。
一车古怪的人。这个旅程的开端就很古怪。中午,她按照蒙冲发的短信中写的时间和地点,来到了健一大厦的门口。她身穿藏青色的牛仔服,脚踩一双黑色的休闲鞋,既然只住一个晚上,她就随便背了一个Crumpler的单肩挎包。这样的目的只有两个:便于运动和低调,但是她站立时傲然昂首的身姿,以及美艳绝伦的眉目间一缕淡淡的忧伤,还是让很多路过的人不禁回头。
时间快到了。
几个人簇拥着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那男人已经谢顶,嘴唇已经够肥厚了,可眼袋比嘴唇还要肥厚。他穿着高档的黑色西服,不知道为什么,脖子上却系了一条金环蛇似的彩色丝巾,显得既富贵,又庸俗。思缈厌恶地发现,他的眼睛一刻不停地朝着自己身上瞟。
“蒙总,您看是不是我们坐依维柯,您还是单独坐一辆车……”一个脸像柴犬一样狭长,身材又瘦又小的男人刚说了一句,就被那个戴丝巾的胖子打断了,“节约!节约!我说过多少遍了,怎么就记不住?难道都要像我那个败家子似的,去买盒烟也要开着车去?!”
柴犬脸的男人一脸尴尬地笑着。
这时,旁边一个身材异常丰满的40岁左右的女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看,立刻左顾右盼,然后将目光锁定在思缈的身上。
她走过来,满脸堆笑:“刘思缈小姐?”
被习惯称为“警官”而不是“小姐”的思缈,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哎呀,可真是个超级大美女啊!”丰满的女人伸出手来,“我叫佟大丽,健一公司的企划部主任。刚刚接到我们蒙少的短信,说他临时有事来不了了,给你打手机你没有接,他很着急,让我告诉你,并向你道歉。还有,请你继续和我们一起去眼泪湖散心。”见刘思缈毫无和她相握之意,又悻悻地把手缩了回去。
刘思缈这才想起,自己的手机不仅调成了振动,还放在了包里,拿出一看,六个未接来电,都是蒙冲打的,最后有一条短信:“思缈,我临时有事,不能陪你去眼泪湖了,十分抱歉,请你原谅。祝你旅途愉快,玩得开心。”
不知道是什么事,竟缠住了这个一直追着自己的小伙子的脚步……不过也好,这段旅途不用面对那么多根本不想面对的温情了。
佟大丽给她逐一介绍。戴丝巾的胖子是健一保健品公司的总裁蒙健一,蒙冲的父亲;柴犬脸的男人叫宫敬,是公司的总裁办公室主任;那个穿着黑色吊带裙,戴着墨镜、大腿上裹着性感黑丝袜的漂亮女人叫焦艳,是蒙健一的秘书,不过一看她和蒙健一说话时的轻佻和始终保持在半米内的距离,就知道“秘书”这个词还有更深一层含义。
最后和思缈握手的是个头发雪白的老人——李家良。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总是温和地笑着,看上去很慈祥,但不知道身份。
这时,一辆依维柯从街角开过来,稳稳地停在了众人的面前,车门打开,他们依次走了上去。
思缈在右边靠窗的一个单座上坐下,佟大丽坐在自己左边的双人排上,蒙健一和焦艳坐在她前面一排,宫敬貌似到最后一排去了。不知什么缘故,李家良这个老头子径直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连司机都很惊讶地问他:“你怎么坐这儿来了?”
他笑笑说:“视线好,而且,我认识路。”
那个司机回头清点人数,目光一下子定在思缈身上。
他长得十分粗壮,两只小眼睛像狼牙一样凶恶,满脸的横肉,笑一笑就像被切烂了似的绽开。
现在,这张狰狞的面孔像噩梦一般陡然笼罩住了思缈。
思缈毫不犹豫,立刻向他射去两道阴寒刺骨的目光。
从警数年,她有一条重要的原则:对付任何挑衅的恶狼,你要第一时间告诉它——我敢宰了你!这样,它就会乖乖夹起尾巴滚开。
现在也不例外,那个司机讪讪地把头扭了过去。
车门关上,车子开动了。
起先,焦艳还嗲声嗲气地和蒙健一说着什么。坐在他们后面的佟大丽透过双排座之间的凹口,恶狠狠地盯着那两个后脑勺;宫敬跟上了发条似的,一会儿跑过来一趟问每个人要不要喝矿泉水,然后灰溜溜地回到后面去。李家良则很沉静地直视着正前方。而那个叫蒙如虎的司机——思缈感觉到他通过后视镜在窥视着自己。
开了半小时后,出了市区。车厢里面的人们大多靠着车座,半张着嘴巴酣睡起来。思缈也有些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很久很久。
身子向前大幅度地倾了一下,她醒了。
车停在一个简陋的高速公路服务区。
放眼望去,仿佛一面挂了很久的壁画被撕掉了:那些熟悉的高楼大厦、公路桥梁,或者并不熟悉的茅屋砖房,乡间小径,统统不见了,所余唯有一片广漠无垠的草原……
苍黄。
冬天快到了,这里已经没有绿色。
这时,焦艳踮着脚尖、提着吊带裙的下摆,一脸怨气地从服务区后面出来,一上车就尖叫着:“那个厕所你们可千万别去,臭死啦!”
蒙如虎扭着脑袋,看着她被黑色丝袜紧裹的小腿,嘿嘿笑着。
焦艳落座的时候,偏了一下头,恶毒地盯了思缈一眼,像是恨不得剜她一刀。
她这是什么意思?思缈想。
香茗,为什么我就是不能忘记你呢?
就在思绪渐渐陷入阴霾的时候,草原也被暮色笼罩了,西边一轮夕阳,像一团烧了很久却总不开的水,放出病恹恹的白光。
“还要多久啊?”焦艳突然发出一声娇嗔,“累死我了。”
“快了快了……”一直沉默的李家良忙不迭地说。
这个“快了快了”其实不确切,车子至少又开了一小时,车窗外已经漆黑一片,犹如墨染。
思缈觉得有点冷,把窗户关上,紧了紧衣领。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她听到了一片噼噼啪啪的声音。
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她还是清楚地知道,起风了!只是没有想到风会起得这样急,这样猛,这样烈!仿佛一秒之前还是平静的海滩,一秒之后就沉入了翻滚的海底。
“操!”蒙如虎大声骂着。
车前窗被狂风席卷起的沙砾打出了上千道细小的磨痕。
“快到了快到了……”李家良说着,声音有些颤抖。
“老李,你不是总说自己在这儿插队过五六年吗?怎么连个道儿都弄不清楚?”蒙健一烦躁而不屑地说。
“好多年没来了……”李家良结结巴巴的,思缈觉得这老头子怪可怜的。
“等一下!”李家良突然喊了一声。
车子“嘎”一声停下,蒙如虎瞪起眼睛,“怎么了?”
“后退,后退,再往后……对,右边那条小路,看到没有,一直开下去就是了。”李家良说。
借着车灯的光芒,思缈看到草原上有一条很浅很浅的小径。
狂风从车门车窗等间隙涌入,发出犀利的吱吱声,仿佛无数颗尖利的牙齿在啃噬着铁皮。
“快开车!”焦艳大叫起来。
蒙如虎猛地打了一下方向盘,离开了国道,沿着小径一直向草原的腹地开去。
车子剧烈地颠簸着,每个人的臀部都像安了弹簧似的,在座椅上一刻不停地弹跳。
李家良手指着前面,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这边,这边”,蒙如虎开了好一阵子,还是没有见到目的地,不禁恶狠狠地说:“你指的这什么破路,一直在打转转——”
话音未落,就听见李家良大喊一声:“就是那儿!”
车子停住了。
一栋黑黢黢的二层小楼,阴森森地矗立在夜幕下。
好像……
思缈琢磨了半天,不知道用什么词比喻才好。
“我们先进去看看。”说着,蒙如虎把车熄了火,下了车,李家良跟在他后面,走进了小楼。
风似乎小了一点。车里异常安静,焦艳不由得把身体向蒙健一贴得更近了些。
楼哆嗦了一下似的,前厅的灯亮了。蒙如虎从楼里走出来,跑上驾驶位,一边拔着车钥匙一边骂骂咧咧地说:“不知道咋搞的,楼里居然一个人都没有。老李推开小卖部的门,发现吃的倒不少,咱们今晚只能吃泡面啰……走吧走吧,客房还是挺干净的。”
众人下了车,向楼里走去。
刘思缈走在最后,边揉捏着酸麻的胳膊和腿边极目远眺。风将夜色吹得淡了一点儿,不远处,有一片诡异如磷火般发亮的椭圆……
那是什么?
“眼泪湖。”耳畔,突然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她吓了一跳。
是李家良。
这个一路上表现得温和慈善,甚至有些唯唯诺诺的老人,此时此刻,凝视着那片湖泊,双眼放射出两道冰冷、决绝、镇定,而又充满归宿意味的光芒。
然后,他就走进了楼里。
诡异的人,诡异的楼,诡异的湖泊,诡异的旅程……
思缈不禁倒退了两步,重新看着眼前这栋两层小楼,突然找到了那个一直没想出来的比喻,没错,这个比喻既适合这栋楼的形状、色泽,更适合它周身散发出的气息:
像一口棺材——
她确定。
[1]心理或生理某一部分的缺失,会在其他部分得到加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