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燃遍山野。
陵王士卒历经一日的拼杀,本该力竭,然而,或许是身陷绝境重新激发了他们斗志,一时间势如破竹,个个宛如死士。
云浠以少敌多,本来还能用军阵御敌,遭到这般不要命的冲击,前阵很快就乱了。
破口越来越多,云浠见势不好,提起红缨枪,将数名冲入阵中的敌兵斩于枪下,正打算自己补上缺口,身边一名逻卒来报:“将军,西侧盾甲营抵挡不住敌军冲击,已经溃散了!”
云浠极目看了一眼,很快吩咐:“让他们退守后方山坳,借地势与敌方周旋。”
“是!”
这名逻卒还没退走,又一名逻卒来报:“将军,轻骑营无法突入敌阵,崔校尉命属下来向将军请示,能否从山后绕行?”
云浠一听这话立刻皱了眉,唤来一名士卒补上自己的缺口,登上地势高处,展眼望去,原来陵王大军的中心阵已移去山边,两侧有山势保护,只能从后方破入。可是陵王兵卒众多,轻骑营一旦深入敌境,只怕还来不及破阵就被歼灭了。
云浠的原计划是用大阵抵御住敌军,然后让轻骑营在敌阵中制造混乱,借此拖到卫玠援军到来,眼下计划受挫,只得吩咐:“让崔裕带着人撤回来。”
轻骑营本来是忠勇军最锋利的一根矛,在草原上几乎是无坚不摧,奈何眼下受地势所限,这根矛竟也钝了。
崔裕很快回来,勒马在高地下请示:“将军,敌军冲锋营攻势太猛,前军已快抵挡不住,不如由末将带轻骑营掠阵?”
云浠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轻骑营破阵是一把好手,可是把矛当作盾用,便不大起作用了。
她又极目看向陵王大军,其实她可以理解这些敌寇们为何如此骁勇,他们沦为叛军,不胜即死,只能搏命。
只是,被他们这么强攻下去,只怕不出两刻,她的忠勇军就要溃败了。
云浠身经百战,早已练就一身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事,越是危急关头,越能静下心来,目光掠过山野间冲锋陷阵的将士,慢慢忆起当年离开塞北前,与蛮敌交锋的最后一战。
那是一场鏖战,云浠记得,当时她只有十一岁,云舒广身着银铠,指着草原上奋力拼杀的蛮敌,问身后的一对兄妹:“洛儿,阿汀,你们说,这些蛮子为何这么拼命?”
“因为他们没有越冬的吃食了。”云洛道,“这一仗打不赢,他们抢不走我们的存粮,这个冬天他们就过不去了。”
云舒广颔首:“所以有时候杀敌,不必费力跟他们打,攻心为上。”
说着,他唤来一个部下,将粮仓失火的假讯传遍草原。
不出半刻,原本还势如破竹的蛮敌不击自溃。
是了!
云浠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计——死士与哀兵之间其实只有一线之隔,关键在信念二字。
她立刻问崔裕:“望安在垂恩宫对吗?”
“望安?”
“就是五殿下。”
昭元帝她不指望,但她相信田泽与田泗。
“你立刻去垂恩宫找五殿下,请他想办法帮我弄一副殿前司统领的盔甲与旌旗,你亲自去!”
“是!”
云浠吩咐完崔裕,又命身边士卒去军中找来一名体型壮硕,嗓门洪亮的将士,正要着人牵马,没想到崔裕竟就扛着旌旗与铠甲回来了,云浠一愣:“这么顺利?”
崔裕笑道:“原来五殿下早已暗中安排了人接应我们,听闻将军要殿前司铠甲,田公公立刻着人备好了,另外小郡王也传信说,他已集结好翊卫司的兵马,只待五殿下与陛下争取到开宫门的圣令,他立刻前来支援。”
翊卫司虽仅有兵马数千,有程烨率领,亦可谓一支雄兵。
云浠点头,悦然道一声:“好!”随即让适才那名嗓门洪亮的将士换上殿前司的铠甲,吩咐道,“你骑上马去阵中挥旗传令,就说殿前司已整军待发,即将前来支援。”
“是。”
云浠又对崔裕道:“待会儿陵王大军得知殿前司会来支援,军阵一定会现乱象,你看准这个时机,带着所有将士猛攻张岳的兵阵。”
“只打张岳的兵阵?”
“对,别的谁都不必管,只打张岳的人,往死里打。”云浠道。
陵王的大军是联兵,联兵的好处是人多,但也有坏处,就是不够齐心。
云浠虽与敌方几位将军都不大熟,同为武将,她对张岳这个人还是有些了解的。
张岳与裴阑一样,十分自私,所以一旦殿前司会来支援的消息传出,张岳的第一反应一定是先将自己的兵马后撤,这个时候,如果云浠的忠勇军只对他穷追猛打,而其他兵阵均无恙,他便会不甘不平,在后撤之时萌生退意。
这么危急的关头,联兵中只要有一支退了,其余的便不溃自散了。
云浠看向山野深处,夜色已不像先时那么浓稠了,天际浮白,大约再过一会儿就要日出了。
黎明破晓前,殿前司前来驰援的消息果然响彻山野,张岳宣武几人听到这一消息,全都凝起心神,唤来前方将士急问:“确定殿前司要来支援那云氏女了吗?”
“山中摇旗之人的确身着殿前司的铠甲,属下适才已派人去探过了,殿前司大军就在垂恩宫山下,如果要来,不出两刻便能到。”
宣武几人对视一眼,正欲商量御敌之策,不防前方又一名将士前来禀道:“张岳将军,不好了!忠勇军听闻援兵将至,气势如虹,已杀入我们兵阵之中了!”
张岳一听这话,立刻吩咐:“先令前锋营退后!”又看向宣武与怀集,“还请二位将军速速从两旁掠阵支援!”
眼下大敌当前,当重新整合大军才是良计,既要重整,必然要有兵阵承受追击,张岳部下既受下了,宣武与怀集也不迟疑,立刻抽调出兵马助他。
奈何竟是没用,忠勇军就像是与张岳有仇似的,只追着他的兵猛打。
张岳心急如焚,原本想要将兵马全部撤回来,宣武却道:“再等等,裴阑已带兵前往南面山腰救人了。待山上的火药一炸,裴阑部下必将死伤惨重,云氏女没了裴阑相助,区区万余人,难道还是我们的对手?到时我们先歼灭云氏女的忠勇军,然后在殿前司阵中撕开一道口子,只要能杀入垂恩宫,便大获全胜了!”
天边亮光愈来愈盛,云端已覆彤彩,正在这时,只闻轰然一声,整个山野一瞬间震荡不已,天地飞沙走石,南面一处矮山上腾升起浓重的烟灰,烟灰如云,朝四野弥散开来。
火药终于炸了。
张岳松了一口气,之前有小兵前来报,说裴阑已带着数千人上山了,这么看,裴阑与他的兵马大概已是非死即伤了吧。
张岳咬牙切齿看向对自己兵阵穷追猛打的忠勇军,正欲发起反攻,只见烟尘尽后,南面山间出现数列兵将。
为首一人正是裴阑!
张岳与宣武同时大惊:“这、这是怎么回事?”
怀集随即派人去探,探子很快回来:“禀三位将军,我们中计了!裴将军根本没有带兵救人,他让数百匹骏马驮着空壳盔甲上了山,然后率兵埋伏在山下,做出声势浩大之势,因天没全亮,我们的人识物不清,误以为他们已在山上,提前引燃了火绳。”
“裴阑没有上山,可是……可是殿下不是说,裴阑一定会上山救人吗?”宣武惶然道,“殿下不是说,这是裴阑表忠心的最好机会吗?”
这确实是裴阑表忠心的最好机会。
而裴阑的确打算冒着火药爆炸的风险上山救人了。
他甚至想过,哪怕他葬身于山崩硝石之中,只要他向昭元帝表明忠心,起码裴府一府的性命能够保住。
可是,在裴阑上山的一刻,程昶却把他拦下了。
是程昶告诉他:“不如一试。”
他说:“用这些疲马和盔甲试试那山上有没有火药,如果没有,你再上山救人不迟。”
他还说:“我相信阿汀,就算以寡敌众,以弱战强,她也能打败陵王大军,如果解救宗室这一条路走不通,裴将军不如也试着相信阿汀,反正你不多亏什么。”
程昶不会用兵,但他与陵王生死交手这么多次,实在太了解他。
陵王之所以会将人质绑去埋有火药的山上,就是算准裴阑一定会去救人。他想以分兵之术轻胜云浠裴阑,尔后保存实力,与宣稚的殿前司决一死战。
但是他算得到的程昶也算得到,所以程昶反其道而行之,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先才殿前司即将前来支援的消息已令陵王大军军心大乱,眼下殿前司尚未到,裴阑竟先一步杀入阵中,张岳本已压下去退意重新萌发,再不顾宣武与怀集拦阻,第一时间让自己的残部后撤。
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下一刻,只闻奔马之声从山野南侧传来,一名身着银铠手执长矛的将帅带着数千兵马驰援而来。
原来是田泽终于求得昭元帝开垂恩宫门,程烨带着翊卫司的禁军赶到了。
程烨一到阵中,便指挥翊卫司破阵杀敌,尔后策马疾行至云浠身边:“在下来晚了,云将军莫怪。”
云浠一笑,朗声道:“小郡王雪中送炭,我谢都来不及,哪里有怪的。”
程烨见她经这一夜疲战依旧眉眼明媚,清恣飒飒,心中略松一口气,随即望向周遭山势,说道:“将军部下多在草原上作战,对平南山的地形并不熟,这里交给我,将军领好忠勇部即可。”
大敌当前,云浠也不计较,随即将主帅的位子让给程烨,倒提着红缨枪,策马往前方忠勇部赶去。
如果说假传殿前司驰援之信第一步,为的是惑敌;对张岳兵阵穷追猛打是第二步,为的是乱军心,那么到此,云浠的计策还余下最后一步了,即变死士为哀兵。
死士与哀兵都是在绝境中拼杀的将卒。
然而不同的是,死士搏命,哀兵溃逃。
死士之所以为死士,除非是报了必死决心,还因为他们尚有一线生机,眼下云浠已利用假讯将他们这一线生机掐灭,还剩最后一步,就可以让他们成为真正的哀兵了。
云浠来到忠勇阵前,对先才假扮殿前司统领的将士道:“你骑上马,重新挥旗传令,就说陛下已下圣令,念在今日叛兵多是受人蒙蔽所致,决定格外开恩,降者不杀。”
“是!”
拼杀的最后一丝斗志被夺去,无路可退的绝境却现一条生路,这些叛军必没有心力再战了。
饶是敌众我寡,却见云浠、程烨、裴阑带兵从三面杀向陵王大军,气势如虹如炼,而陵王大军除了怀集这一支还在勉力支撑,张岳后撤后,余下几支也成溃乱之势。
双方交战太久太疲,目下短兵相接,早已没了章法,漫山遍野杀成一片,平南山沦为血海,怀集见殿前司军马迟迟不至,本来想再坚持,正欲派人去劝回张岳宣武,没想到竟听到了更密更急的马蹄声。
殿前司的禁卫军不会到,却不代表其他的援兵不会到。
这时,只见一名士卒连滚带爬地奔到阵前,与怀集禀道:“将军,不、不好了,卫大人带着皇城司的援军到了。与卫大人一起来的,还有忠勇侯府的宣威将军。宣威将军一到平南山,看到山下放风传递消息的巡查司曹校尉,只……只一刀,便将他斩了。”
曹源不是没有功夫的,论身手,甚至可称得上是极佳,奈何他遇上的竟是云洛。
余下卒众听得云洛之名,俱是胆寒不已。
在武将之中,忠勇宣威名震四野,何等煊赫?
怀集闻言,心中亦是浮上挫败之感,朝阵后看了一眼,试图寻找陵王的身影,然后下令:“前方营掩护,余下大军,随我后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