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也没怎么睡着,早上浑浑噩噩被闹钟吵醒,大概只睡了三个小时,眼睛肿得睁不开。
怎么会肿成这样子,火辣辣的眼皮沉重酸涩,难道是哭过吗……我想不起来了,颓然回想昨晚,已经想不起当时我说过什么,做了什么。
撑着额头爬起来,手脚冰冷,头很痛。
即使过了一夜,睡醒过来想想还是真的。
我没有听错,也不是做梦,穆彦真的辞职了。
原地潇洒转身,说走就走,离开正待大展拳脚的公司,离开他一手带起来的团队,离开我们这群人……在一切都朝最好的方向发展的时候,他却要离开了。
他就那么平静地,微笑着,对我说出这个决定。
看到那一刻我茫然失措的傻样子,他会是什么心情?
最初是他光芒耀眼的吸引我把目光投向这个行业,吸引我以他为标竿,满心憧憬想成为那样出色的人。等我学会用平视的目光看他,渐渐习惯了他的嘲讽、他的注目,乃至他沉默又鲜明的情愫。这一路走来,不远处总有一人的目光护航,使我走得笃稳而不惊慌。
他的每一次注视我都了然于心,也许太了然,太习惯,他不会像小男生一样隆重其事地表白,说出那句“喜欢你”就像在讲明天天气会很好;我也无法乍惊乍喜,忽视心中暗涌而过的波澜,把若无其事挂在脸上。
我是如此心安理得,抬头直望着前方灯塔,心无旁骛前行。
以为他的目光会一直在,以为他的航向永不会偏离。
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做出的决定,是什么让他下定决心割舍这一切……是连番恶战下来的心灰意冷,是对自己的反思,还是与纪远尧之间手足般的信任默契的不再?
或许我已经在他眼中长大、走远、变陌生,不再需要他的关注和守护。
回想起来,那天在穆彦家里烧烤,康杰就已知道了他辞职的决定。他们喝着酒说的那些话,回忆一起过来的日子,此刻全都挤进混沌的记忆画面,尖锐地挤在一起,一跳一跳的疼。
临走之前,他只字不提自己的感情,留给我的肺腑之言竟是“喜欢他,就换个工作。”
这个骄傲的人,连放弃也表达得这么骄傲,这么不在乎。
松开左手,放下工作;
松开右手,放下感情。
就此两手挥挥,洒脱地笑着离开。
茫然里空空如也,仅仅一个晚上,什么都变了。
当纪远尧和我喝酒的时候,穆彦的辞职信已经不声不响发到他邮箱,不知当他今早看见那封信,会是怎样的心情——运筹帷幄的纪远尧,可以打败千里之外的对手,可以推倒自己的顶头上司,却没想到他曾经信如臂膀的穆彦,会这时候离开。
谁能想到,纪远尧和穆彦,这对并肩作战的黄金组合,到今天竟然说散就散。
从此以后,传奇不再。
今天是我最不想去上班的一天。
天遂人愿,昨晚吹了半宿的冷风,今早果然感冒发烧,烧到39度。以此为由请了一天病假,关掉手机,不想去公司面对穆彦的正式离开,不想面对所有人的反应。
吞下加量的强效感冒药,一整天都在忽冷忽热,噩梦不断的昏沉中睡了过去。
傍晚时好像退烧了,满身冷汗,泡在热水里看天花板上水雾蒸腾,情绪慢慢沉下来,昨夜的一切终于清晰回到记忆中,连同每个细节,每句对话,连同他的表情,他的眼神。
我闭上眼睛,水汽湿漉漉,濡湿睫毛。
穆彦的辞职很干脆。
在发出辞职信之前,该归纳、移交、交代的工作,全都井井有条地完成。
他的重要私人物品,也已不声不响地带走,只留了些看过的财经杂志和零散物件在办公室,也都被整理过了。
听说纪远尧与穆彦关起门来谈了三个多小时,随后就在文件上签字,同意了穆彦的辞职。
他深知穆彦的个性,没有做无意义的挽留,也没有与我谈起过任何有关穆彦辞职的想法,因工作而提及的时候,也只是平平淡淡地就事论事,对那个人,并不多谈。
随着文件被收档,穆彦这个名字也就成了这个公司的历史。
三十六层格外的安静,安静得让人心惊。
并没有可怕的轩然大波,在真正的大变故面前,人人谨慎噤声,以沉默相对。
即使有什么反应,现在他们也不会在我面前表露。
从前所有人看我,仿佛身上都带着一个“穆彦”的印记,一个鲜明的营销团队印记,现在这个印记正式被纪远尧取代,被嫡系部队的色彩取代。
在立场不同的人眼里看来,不啻于一种微妙的背叛。
灵魂人物走了,其余的人还是要把工作做下去,把日复一日的写字楼生涯过下去。
也许穆彦说得对,该让这个团队适应没有他的环境,学会在他放手之后自己走路。
筹建新公司的消息和刚刚发布的明年工作计划,像一剂强心针注入进来,使每个人都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变局和可能改变职业轨迹的机遇。这是最微妙的时期,巨变与动荡,带给个人的也许是机遇,也许是打击,谁都不想遇到后者。
日子就这么一天接一天,一个钟一个钟地过去,朝九晚五,人来人去,仿佛没什么不同。
只是穆彦离开后的一个星期,我仍回避着三十六层,不是万不得已不愿上去,不愿经过那间已经空出的办公室。
那屋子里已经没有留下什么属于穆彦的东西,尽管如此,独属于他的气息和色彩似乎仍挥之不去。门上“营销总监”的挂牌,让人每次经过门前,徒然刺痛了眼睛。
三十五层天台那扇坏了很久的门,我通知行政部找工人来修好,重新上了锁。
在我桌上,多了一只空杯子,一个边沿有缺口的旧咖啡杯,擦洗干净了搁在桌面的角落。现在不会有人再那么粗鲁地拿它来当烟灰缸了。
它的釉彩略有损坏,却依然造型精致,每天都在桌面安静地陪伴我,看我很早来,很晚走,匆匆忙忙就是一天又一天。
纪远尧的职务暂时没有变化,虽然有了负责新公司筹建与内地市场拓展的权限,目前仍然还是以分公司总经理的身份在履行职责。董事会很谨慎,大胆启用新血的同时,也给了他一段考察期,观望着他的表现。
在纪远尧的高效作风下,筹建新公司和在异地考察项目的计划很快展开,我的空中飞人生活也随之开始。频繁的出差,渐渐占据了我的全部时间。近半个月来,几乎每天都是在酒店、机场、路上、会议室与酒桌之间辗转度过,陪同纪远尧往返于各个城市。
会议桌上讨价还价,酒局上长袖善舞,他像个不知疲倦的永动机,不到极度疲劳就不会休息。
纪远尧大半精力都投入新公司的筹建,同时仍兼顾着日常管理,虽有程奕分担了一部分工作,也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强度和压力。
专注的男人最是吸引人,全情投入到工作中的纪远尧,依然举手投足都散发着男性与领袖的双重魅力,我依然会被这魅力吸引,和他的工作默契也越来越深……除此以外,并没有别的念头,保有这份不远不近的默契与欣赏,我已足够。
现在纪远尧能偶尔脱下面具,说说实话的人就剩下我了。相对于程奕和他的纯粹工作伙伴关系,我知道我们稍稍还有一点私人情分,也许是青睐欣赏,也许是一女和一男的天然化学作用在起着微妙调和。
酒庄那一晚,是属于私人的一晚。
天亮之后魔咒失效,各自退回到上司和下属的身份,一言一行不容有失。
匆匆过去的每一天,无暇分心其他,脑子里从早到晚只有工作,不知厌倦,不敢懈怠。
最近总是很晚才结束一天的繁忙,从斗志高昂的工作中抽身出来,仿佛兴奋剂过期失效,再难抵挡疲惫和空乏,什么也不愿再去想,只想即刻倒头睡死过去。
再好不过,工作狂就是这样炼成的。
做年终总结的时候才发现这一年,意味着太多的转折、变动与意外。
精心筹划的年会依然是重头戏,尤其在这个时期,少不得要花大力气在凝聚和安抚上。
往年的年会,营销部门总是最活跃,最有创意的,不像财务部年年只有大合唱。
但是今天的年会之夜,企划和销售部合唱了一曲《真心英雄》。
“把握生命里的每一分钟,全力以赴我们心中的梦,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很多人都唱红了眼睛,他们在台上唱,一些人在台下唱。
我的眼眶酸热,在程奕过来向纪远尧祝酒的时候,起身走开。
一个人走到外面走廊,拿出手机,翻到穆彦的电话。
他离职之后,我们没有再联系。
就这样了吧,不回复,不联系,慢慢在时间里淡忘。
此刻听到这首歌,却突然很想告诉他,这是昔日伙伴为他而唱。
“安澜。”
背后有人拍了我肩头一下,是康杰带着一身酒气,手里还端着杯子。
“到处找你,咱俩今天还没喝,这杯酒你得给我干了!”
“喝高了吧你,找我拼什么酒!”我哭笑不得。
“没高,这杯是一定要喝的,不喝不仗义!”康杰指指我,“你个鬼丫头,穆彦走的时候就躲了,这次我走,你总得干一杯酒,就当给大哥践行了。”
我一惊,“你也要走?”
康杰笑笑,“有什么奇怪的,我早该走了,只是老大要我再多带大家一段时间,等过渡期过去,一下子走两个,他们适应不来。”
他口中的老大自然不是纪远尧。
穆彦为他的团队和伙伴考虑很周到,他清楚康杰得罪程奕已久,既然他要走,就不会把康杰一个人留在孤立尴尬的境地。
“这么说,你也是一早想好要走的。”
酸楚涌上来,把想说的话都堵在胸口。
康杰笑嘻嘻的,“我这是另谋高就,好事儿!”
“有去处了?”
“保密。”
康杰做个鬼脸,
显然他要追随穆彦,有同样的去向,不想让我知道。
我看着他,“穆彦现在还好吗?”
他回避了这个问题,皮笑肉不笑地问,“你希望他春风得意呢,还是黯然销魂呢?”
我望着他,一言不发。
迎着我的目光,康杰慢慢收起了戏谑表情,“你自己打个电话问候他吧,就算是旧同事,也有三分交情。”
三分交情。
心里蓦地一刺,酸涩苦麻诸般滋味齐来。
宴会厅里年会已至尾声,苏雯推门出来,看了眼康杰,对我说,“安澜,纪总在找你。”
我匆匆折回,看见纪远尧与程奕站在一处谈笑风生,神色间俨然十分投契合拍。
程奕在他面前将态度拿捏得极好,不显得卑下,却又一眼看去就知高低职别,待人接物的这分火候真是老到……老到得不像一个出身优越的公子哥,这是我一直以来对程奕的印象,难道是我想错了,分明记得程奕是个连灯泡都不太会换的人,怕是从小在家娇养,一路顺风顺水从名校读出来的学院派,和穆彦的叛逆实干截然相反。
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知道康杰要辞职的决定。
在消息公布之前我会当做一无所知。
看到我走来,程奕笑容可掬,眉梢一扬,“安,正在说你呢,还以为你提前溜掉了!”
他坚持这样亲近的称呼,叫得久了,大家也都以为我们关系极好。
我看向微笑不语的纪远尧,“老大还在这里,我能溜到哪里去。”
这是我第一次当面也当众称呼纪远尧为老大。
以前从不这样叫,刻意回避亲信色彩,不愿意被看作和老板很亲近的人。
公司订下了酒店附设俱乐部的k房,让年会晚宴结束后还有兴致玩的人继续下半场。这种场合一向是“无领导专场”,留给大家去闹去疯。
今晚极少踏足k房的纪远尧,却要跟他们一起去。
显然是给程奕撑场面去的,否则程奕号召不了营销部门这么些人,晚宴一完各自散场,下半场难免要尴尬地泡汤了。有他到场,所有人该来的都来了,无一离席。
偌大的vip包房里,灯光迷乱,乐声靡靡,各色各样的酒都上来了,午夜好时光,男男女女的面具将要脱下,酒精的魔力会征服理智,打开欲望与情绪的枷锁。
纪远尧身陷酒色合围中,在这样的场合并不显得格格不入,他好像天生有一种本领,可以融入任何他需要融入的场合,这份圆融与独处时的清高,奇异地共存于他身上。
隔着迷离的灯光,偶尔与他目光相触,他笑一笑,与每个人都喝过酒,始终没和我喝
存在酒庄的那支酒,早已过了期,不能再喝,也不会有人再去喝了。
就那么存着吧,哪怕是个空瓶子,以后也盛满回忆。
我过去与康杰喝酒。
看其他人的反应,应该还不知道他要走。
我和他心照不宣地笑笑,拿杯子倒上只加冰块的威士忌,也没什么话说,各自干杯。
烈酒加冰,入喉熊熊燃烧,我的酒量随着入职时间一直在增长。
几杯下去,火辣辣的酒意冲上来,鼻子先就酸了。
康杰把杯子一顿,“我唱首歌送你们。”
看起来他已有了三分醉意,夺过别人手里话筒,让把歌给他切了,直接点他要唱的一首。
他要唱《骊歌》,那是穆彦喜欢的歌,以往每逢有人离职,践行的局里必唱这一首。
康杰用这首歌把在场所有人的情绪和醉意煽到了最高潮,站着的,坐着的,喝着酒的,全都停下来和他一起唱……我悄然推门,走到外面走廊上,拨了穆彦的电话。
他接我的电话,依然是直接叫一声名字,“安澜?”
当这个声音传来,我怔怔对着电话,想说的话全都说不出口。
电话的另一端也没有声音,就这么安静地听着,等着。
我将包房的门推开一线,传出歌声。
“听到了吗?”我问电话里的穆彦。
“什么?”他没听清。
我将房门再推开些,“你听,他们在唱歌。”
傅小然和两三个销售部的女孩子已经泪眼婆娑,跑到台上和康杰一起唱。
老得不能再老的一首歌,公司里的85后大概不曾听过,当年唱着这首歌同我们的青春岁月一起走过的小虎队如今也都老了,也都天各一方了。
“南风又轻轻的吹送,相聚的光阴匆匆,亲爱的朋友请不要难过,离别以后要彼此珍重。绽放最绚烂的笑容,给明天更美的梦,亲爱的朋友请握一握手,从今以后要各奔西东。不管未来有多遥远,成长的路上有你有我……”
平平常常的歌词,简单回旋的调子。
偏偏是一枚击穿最后防线的催泪弹。
我哽咽在电话的这一端,“听到了吗?”
那端沉默。
我跟着他们,五音不全地低声唱,“当我们飞向那海阔天空,不要彷徨也不要停留,不管岁月有多长久,请珍惜相聚的每一刻……”
在他说要离开的那个晚上,我没有哭;
在看见他空荡荡办公室的那一刻,我没有哭。
我想我不在乎,我想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没什么大不了。
电话里传来低柔得不像他的声音,那么软,那么轻。
“不要哭……傻丫头,不要哭。”
我在泣不成声之前挂掉了电话。
今夜下半场的唯一主题是喝酒。
全年的压力和情绪,在这时候得到集体发泄。
人人都在扎堆的喝,上司和下属的界线被酒冲淡,部门与部门的竞争,谁与谁的较劲也在杯影交错间打破。在左右惊诧起哄的围观下,我和康杰一杯接一杯较劲似的悍饮。
他拍着我肩膀,大声说,“不管以后怎么样,咱们照样还是好兄弟!”
“好姐妹行不行?”我笑着问。
“不行!”康杰大摇其头,大着舌头说,“所有的公司都是男人当牲口使,女人当男人使,你要接受现实。”
我点头,“好吧,工作需要花瓶的时候,我就是女人;需要苦力的时候,我就是男人。”
他笑倒在沙发上,仿佛我这话真的很逗乐。
我也跟着他笑,笑声里的眼泪不会引人侧目。
这是我有生以来醉得最厉害的一个晚上。
直到纪远尧过来将我酒杯拿走,朦胧摇曳的视线,已看不清周围人的脸。
那时我已醉眼朦胧,依稀记得他蹙着眉头,记得他衣服上传来好闻的味道。
我抬起头,满世界只见他的眉目,下一秒天旋地转,攀住他的手臂不敢放开,直坠入黑暗。
……
当神智再度清醒过来,睁眼,只看见车窗外掠过的街灯,一团橘黄从浓黑夜色的划过。
我一个人静静靠着后座,身上盖着温暖的外套。
开车的是老范。
我问他纪总呢。
老范头也不回,不知什么时候和我说话不再像从前一样亲切随意,变得客气疏离,“程总开车送他,他让我先送你回去……前面就快到了,你再休息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