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小悦这家伙真是一夜之间飞上枝头变凤凰,流浪街头时没有片瓦遮头,现在竟“一个人”住半层屋子——映入眼里的“狗屋”,看得我抽了口气,这也奢侈过分了。
新主人早已准备好了迎接它,把负一层衔接外面下沉式庭院的半个屋子,都做了它的房间。精巧的原木狗屋、长绒垫子、自动喂食器、无菌饮水器、狗咬胶、磨牙棒、各种皮球玩具……琳琅满目的堆了一地。穆小狗都懵了,被放进狗屋,赶紧又爬出来,左嗅嗅右看看,蹑手蹑脚不知该怎么好。
穆彦靠在门口,两手环胸,“怎么样,对得起它吧?”
我回过头,“难道你把宠物商店的东西全部搬了一套来?”
他想想,“差不多,反正没时间去买,让店里送来的。”
遇到这样的冤大头,店主怕要笑死。
他又朝身后庭院指了指,“外面院子给它撒野正好,不怕跑出去丢了。”
那下沉式庭院像个天井,三面够高,果然安全又舒服,角落里还有专供烧烤的长桌和架子,脚下浅草茵茵,墙壁上爬山虎青翠欲滴。我把狗狗抱出来,放在庭院里,穆彦拿一只球逗引它一瘸一拐爬去追,穆小狗笨拙又欢天喜地的样子看得人心里满满的暖。
我和穆彦的目光数次在穆小狗身上交汇,又落进对方眼里。
是因为心情变柔软了吗,为什么我又在他注视下,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像救星出现,解了他目光里侵蚀人心的毒。
我抱起穆小悦走到里边去,回避他讲电话。
虽然隔了一道门,还是隐约听到声音。
从他的称呼里,我听出打电话来的人,似乎是任亚丽。
穆小悦扭动着还想跑出去玩,我迟疑了一下,松开手放它出去。
然后我跟着追出去,在庭院里抓到它,也断断续续听见穆彦的几句话,“我理解……这很遗憾……谢谢……希望以后仍有机会……我会转达给他……”
我松了口气,至少这语气听上去,不像那一回事。
如果连穆彦都和任亚丽有利益瓜葛,这个世道就真的没救了。
穆彦收了线,走到我身边来,俯身挠了挠穆小悦的耳朵。
“是任亚丽。”他对我说。
“她?”我诧异抬眼。
“她向纪总和amanda提交了辞职信。”
我很意外,“不是要调去销服部吗?”
穆彦淡淡说,“那只是个过渡,迟早要走人的,她还算是硬气。”
我心里滋味复杂,想到任亚丽的干脆利落,倒觉得之前对她的印象还是没错的。她不是苏雯那样的小人,只是这一次选错边,也是她自己私心膨胀得太快,想走捷径上位,帮着某些人算计自己顶头上司,这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任亚丽是打电话来告别,让我代为向纪总致歉,她对纪总留给她的余地很感激。”穆彦一贯冷漠的脸上,难得浮现出这样明显的感情,“其实她各方面都比苏雯强,可惜了。”
这样的离开,总算保留了最后一点风度给自己。
我和穆彦,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谁的心情也轻快不起来。
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脸色渐渐阴沉,我想的却是任亚丽背后的amanda,乃至藏得更深的人……不知道暗处还是多少双眼睛在盯着纪远尧和我们这个团队,等着我们出错,等着我们被打垮。眼下的这道坎,是我们无论如何也要齐心协力翻过去的。
所以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和苏雯翻脸,就算不为了工作,也为了纪远尧的那番话,为了不令他失望。也许苏雯这样明显的刺激我,就是等着我做第二个任亚丽,主动撞上枪口。她也许认为我是个忍耐不了委屈的小女孩,受了她的气,转身就会向纪远尧告状,会自恃有人撑腰,明目张胆与她闹……那样只会让纪远尧对我完全失望,像疏远她一样疏远我。
我并不害怕张丹丹的竞争,她有她的强项,我有我的优点,就算口头答应配合她的工作,实际上我比她多一层总秘身份的优势,什么事只要牵连到纪远尧身上,我不动,她就别想动;我要动,她却必须得跟上来。
我唯一怕的是自己行差踏错,因为苏雯正用放大镜等着找我的漏洞。
产品发布会就在下下周了,这是向正信公开反击的重要一步,也是我等来的反击机会。
纪远尧挑选了一个极好的时机,借助政府举办的一个经济论坛,在行业分论坛活动中,公开展示我们的产品,将新的研发概念展示出来,与业界同行、媒体和市场用户共同探讨。企划团队紧接着推出产品发布会,巧妙地将关注度建立在更高层面。政府很乐意为我们提供这样一个借力平台,我们也对政府行为提供了极大支持。
这般高调展示产品雏形和研发理念,施加给正信压力的同时,也让他们相信,我们会真的沿着这条思路,花大力气和他们硬斗下去。我们花的力气越大,他们可钻的空子越大,正信没理由不钻进来。假使他们仍有迟疑,我们的宣传广告也会在下周全面铺开,通过传媒力量强势应战,把雏形产品抛出去,诱使他们朝错误的方向深度跟进。
推广是个无底洞,银子流水般的往外花,但没有一分钱会白花。这既是为我们自己造势,也为他们添上一把推力——把他们推上去之后,就是我们绝地反击的时机。
“徐青今天给了我一个发布会的预案,说要根据到时的情况,再决定要不要让纪总出面接受访问?”我问穆彦。
穆彦点头,“这次公司可以很高调,但纪总个人不希望太高调。”
我回味了一下这句话,感觉颇有深意。
“那媒体方面的邀请,我都一并转给徐青处理?”我摸了摸脚边撒欢的穆小悦,“有需要配合的地方,我也听徐青安排吧,不然怕到时候头绪会乱。”
“好,反正你对付媒体也有经验了,跟着我没白混吧?”穆彦笑着拿起球,远远丢出去,让穆小悦又去捡,看上去并不知道苏雯私下的动作,也没看出我的打算。
“别让它再疯了,人家腿还没全好呢。”我追上去抱起穆小悦,揉揉它大脑袋说,“乖了,我们回去休息了……有没有毛巾,给它擦擦爪子?”
穆彦愣了下,进去拿了条雪白的新毛巾,笨手笨脚地帮它擦干净在外面跑脏的爪子。
穆小悦躺在我臂弯里,吐着舌头,十分享受穆彦的服务。
看上去,穆小悦的崭新生活不仅令人放心,还足以令许多女人嫉妒。
“一只艰苦朴素的狗,就这样堕落了。”我由衷叹息。
“不要嫉妒得这么明显。”他又摆出那副拽脸。
我懒得跟这孔雀成性的人斗嘴,有这精神还不如动手帮穆小狗收拾屋子。
一边收拾,我一边按养猫经验叮嘱穆小狗的新主人。
“犬粮一次不要给太多,自动喂食器的量要设定好;”
“不要喂太多牛奶,小狗不一定能吸收;”
“不要喂糖,尤其不要喂巧克力;”
“不要喂禽类骨头,禽类骨头尖利,会刺伤它食道;”
“不要……”
“等等等等!”穆彦皱眉打断我,“还有这么多讲究?我得拿笔记下来,上去你再说一遍。”
看在穆小狗的份上,我忍了,跟着他老老实实上到二楼书房,等他找出纸笔,听我说一句记一句。我语速一向不算快,他还老打断,叫慢点说,最后干脆笔一搁,把纸推到我面前。
“真麻烦,你来写,写好我照做就是。”他说得理直气壮。
我忍无可忍,“到底是你的狗还是我的狗?”
他不紧不慢站起身,朝门外走,“说这么多话的时间都够你写完了。”
我气结,“还真当我是你家狗保姆啊?”
他驻足回头,“狗保姆要付薪水的,你是义工,一切为了爱心。”
一切为了穆小狗。
我忍。
唰唰地写了一大篇注意事项,不厌拢獾盟姘压犯攘恕p赐暝偃胂耄痔砹教酢盎丶以偻硪惨湍滦≡盟邓祷埃饭凡恢恍枰澄铮枰匕恍那椴缓靡膊荒芏怨饭贩22岫蒙诵摹!
写完,我拿起纸下楼,偌大个屋子里,也不知人到哪里去了。
“穆彦?”我左右看看,刚才心思都在狗狗身上,也不好太八卦地打量人家屋子,这时候才仔细看了看客厅陈设布置。
虽然有些漫不经心的凌乱,却一眼看上去就很舒适,细节的考究并不给人疏离感。
夕阳余晖从长窗外洒进来,照在散放着杂志和书的沙发上,旁边有个很小的相框,珐琅边框反射出一点光芒。
我的视线被那相框吸引,走近两步,看得更加清楚。
有点褪色的旧照片里,一个漂亮颀长的少年,板着脸站在一个穿笔挺军服的男人身旁。两人乍一看并不很像,少年大眼长睫,脸庞俊秀,男人是威严的国字脸,只有鼻梁嘴唇长得一模一样——只这点相似,已足够表明他们的关系,如同男人肩章上的军衔,鲜明显示出他特殊的地位。
但凡认识穆彦的人,从他言谈举止,大概都能想到他有个不错的出身。
只是我没想到,他父亲是这样的人。
原来他来自一个和我们完全不同的阶层。
我看过很多言情小说里描写的这类人,书里喜欢描写他们炙手可热的权势生活,仿佛生来就与普通人隔开一个光年的距离,动辄享有特权,比住豪宅、开名车的二世祖更加不可一世。
穆彦是这样的吗?
似乎完全不是。
他每天同样朝九晚五,和我们一起上班、开会、加班、领薪水、在小店里吃宵夜……这栋湖滨联排的房子,也远远算不上豪宅,只是中产阶层的住所。除了高高在上的个性,没有哪一点能够把他和某个阶层联系起来。
盯着照片,我久久忘记移开目光,等意识到这行为似乎偷窥了别人隐私时,身后已传来声响。
我忙转过身,看见穆彦站在背后。
他手里拿着两杯水,平静地看着我。
“我家只有冰水喝。”他将杯子递过来,扫了一眼我刚刚盯着看的照片,“那是我最丑的时候,像根豆芽菜。”
这么一说倒还真像,照片上的少年清瘦得过分,不如他现在好看。
我转头又看看他,眼前这个男人,正是最好的年龄,整个人像有光从内而外透出,拥有比例完美的身体,衬衣下的每一寸肌肤仿佛都蓄满力量,举手投足有着猛兽般的矫健,会是雕塑家眼里最好的模特。
“看什么?”他被我瞧得有些莫名。
“看豆芽菜啊。”我笑笑,将写好的“养狗注意事项”给他。
他被满满一页的字吓了一跳,“要注意这么多?”
我正色点头,“跟照顾一个孩子差不多吧。”
他看上去很郁闷,小声嘀咕,“我看不是养个孩子,是请了个爹回来供着。”
“什么话呀!”我正喝着冰水,险些笑呛,这不是拐着弯骂自己老爹么。他也意识到这样说很傻,耸耸肩,瞟了瞟照片上威严的男人,“老头没有顺风耳,听不到。”
我忍不住笑。
“笑什么,不停的笑?”他在沙发上坐下,叠起一双长腿。
“我也管我爸叫老头,原来不只我这么大逆不道。”
家里那个老头都已经习惯了。
“我知道。”穆彦笑着点头。
我也笑,又喝了一口冰水才猛然呛了,呛得连声咳嗽。
“知道什么?”我转头瞪住他,顾不上被呛的狼狈。
“知道你当面叫你父亲老头,还写在纸条上,被他公开念出来。”穆彦懒懒靠着沙发,似睨非睨地瞧着我,笑容像只偷着了鸡的狐狸。
我傻了两秒,啪一声将杯子搁下,又窘又急,“你怎么会知道?”
穆彦笑出声,笑了好一阵,悠悠说,“所以我说过,我们是同一类人,你和我以前很像。”
“谁和你像!”
隐私被人偷窥去的愤怒,让我几乎炸起来,“你怎么知道这件事,你认识老头子?一早知道我和他的关系?”
“我知道他,他不知道我,这样不算认识吧。”穆彦摇头笑,竟然饶有兴味地看着我发火。
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被人观赏的猴子。
既然他一副捉弄到别人,很有成就感的表情,我也不想追问什么,省得增加他的娱乐。
我从沙发中站起,一言不发拎了包,转身往外走。
“安澜。”他毫无预兆地,突然扣住我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