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月的天气已经很热了。沟外世界,日光黏稠,黄黄糊糊,一地涂抹,烫得人脚板起泡;小麦已经割完,麦场上,庄稼人打着赤膊,忙七忙八,昼夜没有消停。王莽寨的沟里,早麦虽已焦穗,山里人却依旧观日起床,视月点灯,按部就班作息过活,仿佛光景依然是冬闲时节。
小娥从县城回来,一过蛇岭就周身凉爽,满身汗腻也顿时消了。她沿着溪边小路,走得悠飘,一副荆筐担子,在肩上亮腔,叫得扎耳。响声流在沟里,如同喘息一般,刺耳焦心。脚下的溪水,原是一线一线,从石缝里挣出来,汇入德亭川,摊成一条白带,宽丈深尺,从冬流入夏,又从夏流入冬。硕大的蛋卵石,在水里露个帽儿,青蛙在帽上仰天长叫。水声蛙声,漫开溢去,撞着两崖岸壁,孕出脆脆回音,满沟嗡啦嗡啦。黄莺鸟从林中飞来,滑在沟空,寻找溪边的蚂蚱草虫,叫声柔柔,沁心润肺。日光在沟里,照出一条亮带。山风响着笛音,从森林中浸出,在水面上吹着,夹裹了林中的茵茵青气和溪边野草的腥鲜。
沟里沟外,原是两番天地!
挑着碱、盐、菜子、麻油、中药、布匹、凉鞋、收音机、干电池、自来水、洗衣粉、山西陈醋、八角茴香、张小泉镰刀、王麻子剪刀……七七八八,全是生计用品。小娥瞧着这些,愈往沟里深处走,心里愈发躁乱、不安,仿佛要回的不是她的出生地乱石盘,不是养她十七年的家,如同要去一个极生疏的啥儿地场,那地场的一切,都叫她感到心焦难熬。我怎就胎生乱石盘,好命薄!她每半月进城一次,为村人买生计用品。自从她进了几次城,自从她认识了草药收购站的收购员,心里就时不时飘出些先前不曾有过的念头来。她隐隐觉得沟外世界里,有个啥儿等着她,如同魂鬼摄了她的心,终日神不守舍。到底是啥儿,她却道不清,说不明,但她认定那东西极珍贵,丢不得,魂似的,丢了人就终尽了。这些日来,她心里越发不安分,每每一回村,就忧愁焦虑,眉心结皱,盼望下半月的光景一晃到眼前,好让她早日离开乱石盘,走出寨子沟,到沟外世界里。早先,她不知道城里有啥儿牵着她,以为是那上班的人流、车队、商店、裙子、冰棍、汽水、宽马路、小汽车、电影院、自由市场、个体商贩……今儿,她似乎明白了,牵她的就是那个小伙子!高高个儿,走得胳膊甩出风,白衬衣扎在腰间,又往外稍稍拉出点儿,盖着皮带上的裤边儿,把腿显得又长又直。他的裤缝似乎永不弯,里边有铁丝撑着一般,她知道那是熨斗熨出来的。她还没有穿过熨斗熨过的衣服哩。都来世间十七年了。他的眼、鼻子,那白水石般的牙齿,那光光亮亮没见过日光似的皮肤,在她心里垦下一片又一片未见过锄镐的处女地,种了那么多非常美好的圣草圣花。她只觉得想见他,火烧火燎。
最初,她每次把村人刨的草药挑来给他过秤时,心里禁不住地抖,如冬天难禁寒战一模样。他呢,总坐在涂了绿粉的墙壁下,拿一本杂志或是看书,每每见她来了,慢慢抬起头,问:“下山了?”
“下山了。”
“渴不渴?”
“不渴。”
“坐吧,歇会儿。”
“不坐。”
然后,她从筐里把那一袋一袋枣皮似的山芋、树根皮般的地丁递给他。他漫不经心地过了秤,抓一把,看一会儿,说声“二级”,就噼里啪啦打算盘,隔着桌子把钱递给她。
“数一数。”他说。
“不会少。”她心里抖着,把钱往兜里一塞,不想走,却急急忙忙地离开了。走出收购站,她心里茫茫的,极空旷,后悔自己离开得早,觉得他似乎还有话给她说。这次,她狠了心,接过他隔桌递来的钱,站着没有走。过一会儿。又过一会儿。他果真有话说。
“你叫啥儿?”
她浑身一震,脸上跳着热。她哆嗦着嗓子答:“叫娥……小娥。”
“能不能,帮个忙?”
“帮……忙?”他求她办事了。她心里怦然一动,眼睛睁得格外大,盯着他,像要把他包进眼睛里。“啥儿事?说吧,你说吧。”
“帮我找个保姆。”哦!他结婚了,有了妻小!不知为啥儿,她如同热身遭了冷雨,心里立马冷了。盯着他,目光里没有了热烈,没了渴求。突然,她变得很平和、很淡漠。
“是……你家娃?”
“我哥家。”
“不是你家娃……”
“我哥家的,一月二十块。”
“钱好说。”
“全城都是这个价。”
“少些也没啥儿。”
“以后收药都给你们按一级。”
“啥儿时要?”
“越快越好。”
从收购站出来,她心里洋溢着一个甜蜜的湖。一路上,从早走到半后晌,她都想着这事儿:翠萍、凤儿、小妮……谁去呢?翠萍太粗野,凤儿死眼子,小妮不干净。她想,我要给他帮忙他一定满意。她把乱石盘、寨子沟的妮儿们想了一遍又一遍,到末还不知道该让谁去他家当保姆,就好像去他家带娃儿,是件了不得的事,似乎沟里的妮儿们,没人能够胜任。
将进村时,太阳已跌入山中林子,夕阳的红光,被林枝割成血片,零零碎碎,染在山上各处。大树小树,下边都落着一片片红亮。村后,环抱着村落的栗树林,树干密密匝匝,呈出灰红色,硬挺在空里,一株株赛直赛高,末尾就齐齐整整,一堵木墙似的,在夕阳中映出明显的轮廓。厚实的青叶,层层叠起,像铺在半空的一张绿毡。晒不进的日光,在青叶上涂下一层粉淡的色泽。稀疏的地场上,日光无力地漏下几线,便有了几圆光亮,把树林弄得神鬼静寂。没有风,枝叶凝着不动,这是一天最后的静默。人在这个时候,能听见大山和森林最隐秘的声音。小娥从栗林边上走过时,步子放慢了,望着神秘的林子深处,脸上那层兴奋的红光渐渐淡下来,脚步也跟着放慢了,有一步,没一步。天高地阔,林子无声无息,山静静默默,林也静静默默,一切都极为空旷、疲乏、单调。小娥听到了一种声音,从林子当央传出来,像是一股风在林中盘旋一样。她站住了,听见那是一个苍老的男人的歌声:
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
没坐的找石头没水的找井口
请山人父母林人孩娃坐桌下
听我这破喉咙烂嗓子
南腔北调满口白字
打着征南战北的红木板
我就——唱——起——来了
……
这嗓门真的是破喉烂嗓子,刮过窗纸的山光一样,嘶嘶哑哑,却极有节奏。过一会儿,六十七岁的戏老旺嘶着嗓子从栗林中走出来,手在裤腰上摸索着,像是解过手在系裤腰带。他从小娥身边岔过去,看也不看她,就那么唱着进村了。
戏老旺的年龄早已入了爷辈上,可他虽结过婚,眼下却还是老孤伶仃的。坏就坏在他爱唱书上。早先,他只听不唱。唱书人一进村,他就要蹲死在唱书人的嘴皮下,那些瞎瘸唱书人,撂下弦子就住在他家里。终于,有一天,他媳妇跟着一个唱书的瞎子出了寨子沟,到了沟外世界过日月。媳妇已怀孕三个月,人走了,自然娃也带走了,留给戏老旺的,只有他脑子里成堆的古唱词。走就走了,戏老旺学会了唱书,这比媳妇强。他没有出沟找媳妇,几十年来,见天就嘴里唱着书词,悠悠然然,飘飘洒洒过了大半世。小娥瞅着远去的戏老旺,冷丁儿,心里抖一下。她十二岁就开始在山路上挑担子,按说熬磨出来了,可不知为啥儿,听了戏老旺那几句嘶哑的唱,她忽然感到身上极乏困,累得慌,就像一气儿走了几百里,终于到家了,力气耗尽了,再也无法支撑了。她想坐下歇一会儿,可刚卸下担子,就看见村头皂角树下围了一堆人,都是女人娃儿,不禁心里一颤抖,心就冷冷地下沉了,极重,像是一块冰。坐下时,地上放出了一声沉重的闷响。她不是坐下的,她像一块从悬崖落下的石头一样,砸在了地上。
那人群中的皂角树上捆了一个人,是她姑。
姑又去山外偷人了,被山里人捆在树上打。这不是第一回,姑年轻时就出沟偷过野男人,已经被捆在树上羞过一回了。小娥咋样也不明白自家姑,四十几岁了,姑夫死十几年,这十几年,她本本分分过日子,可到了这二年,外面世界上,人都经商过日子,她就刨了草药,不让运官捎到城里卖,非自个儿背着袋儿,独自出山,卖给山外一个小店主,得了钱,就在相好家里过一夜。这些日子,竟敢吵吵嚷嚷嫁出山,去和那相好一道过日月。爷去骂她了,耳光掴得她嘴角流血,可她还要去野合,半年了,挨了多少打,死不改,这次下山,竟在那男人家里住了半月。小娥进城时,撞见姑回村,她知道,姑这顿打是挨定了。她对姑说不上恨或怜,只觉姑四十岁上的人,不该再那样。盘子里多少没娶过的结实壮男人,何苦到山外,遭人唾骂吊打的。
看看尽了的日光,小娥在临了的暮色里,吃力地站起来,挑着担子,缓缓地进了村。到村头一看,她心里立马哆嗦起来。
姑的上衣被扒了,两个奶子白白亮亮地耷拉着,像盘里娃们提的没有灌满水的猪尿脬,一条细麻绳在两奶子当间,十字交叉到背后,把胳膊绑在树身上,让裤带极刺眼地垂到半腿上。姑原来那样有韵色,这会儿,脱了衣服,瘦骨嶙峋,皮肤竟粗得挂眼。小娥冷丁儿要恶心,原来女人脱了衣服竟是这样丑。她想着,瞟姑一眼,姑也正看她,目光相撞时,她低了头,姑依旧看着她。
姑的脸色那样平静,除了一层淡淡的白色,再就没了别的啥儿,见了自家亲侄女,那脸上也没生出一丝红。
姑受的是羞刑。脱光衣服,捆在树上,这是盘子里对女人的最高惩处了。其实,看的都是女人们,男人们也只偷偷溜几眼。娃儿们,稍大的,这也都见过,并不觉新鲜。二粉娘、翠翠婶、铁杠媳妇……都遭过这惩罚。在乱石盘村里,夜里换床睡,差不多的媳妇都干过,不新奇,女人乱,男人自然大凡不洁净,只要偷着来事儿,人们知道也装不知道。可女人要把身子送了沟外人,或想永生离开寨子沟,那就活该扒了衣服受羞辱。到眼下,几十年没有女人能过羞辱关,任何一个想离沟的女子,只要被脱光衣服捆在树上羞,不打不骂,只让村人看,就都悔过了,改邪了。这羞辱,仿佛一堵墙,自从朝廷三爷把墙立起来,乱石盘的女人一茬接一茬,都往墙上撞,没有一个撞倒墙,没有一个穿过这堵墙。今儿,姑又来撞墙了,被自己的生父朝廷三爷骂一通,亲口指令几个她的本家兄弟把她捆到树上羞。小娥想,何苦呢,不上算,明知走不出寨子沟,就生是沟里人,死是沟里鬼,犯不上闹到连奶子也露在大天下的分上去。
有几个男娃女娃在围着姑的光身耍,小娥一过来,就都往各自家里跑,口里的叫声散落一村子:“小娥进城回来啦——”
“娘!娥姑进城回来啦——”
“分东西啦——”
娃们走了,皂角树下,一时极静。姑望着侄女小娥,平淡的脸上,渐渐有了灰色。额上的纹络,也并不因为被羞就又深又弯,反而好像又浅了,鼻子依然那么匀称地呼吸,好像她早就有了受羞的谋算。她把双唇死死闭着,双眼死死盯着侄女,直小娥到眼前,才眨一下眼睛,拿舌头舔了下嘴唇。
“回来啦?”
“回来啦。”
在姑身边站一会儿,小娥搁下担子,朝姑走过去,姑朝她摇摇头。
“别解,爹一会儿就来了。”
小娥呆着,“是爷……叫绑的?”
“我丢了他的脸,犯了盘子里的规……不怪他,给爷的中药……抓了吧?”
“抓了。”
“你要好好侍候他,他老了……”
“……”
“把他药里的刺青梅给我留几个吧。”
“干啥儿?”
“我想熬几服补药……”
姑是需要补补身子,小娥想,这一羞打,恐怕姑的身子一月难复原。她弯腰去筐里解那中药包,这时候,听了娃们的唤,开始有人围着腰布,从灶房走出来。
姑说:“你把挑子担远些。”
她忙不迭地给姑身边石上放了六粒刺青梅,就挑着荆筐担子,匆匆朝村街里边走。到村口浅处,她看见戏老旺搬个凳子,坐在墙角,死着眼睛盯着姑的光身子。她想骂他一句“老死不要脸”,却未及张口,就听见戏老旺的唱,他不是在偷瞧女人的光身子,而是在瞧着那身子唱戏文。
想听文的咱唱《姜太公》
想听武的就唱《杨家兵》
不文不武是《小红灯》
想听清的唱《包拯》
想听奸的是《严嵩》
有奸有清是《岳飞大出征》
听一段你知道世上尽是谜
听两段他迷你不迷
听一出你就知道汉武帝为何死时要吃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