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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开颜坐在泳池的边上,一身靓丽的泳衣吸引了不少男人过来搭讪。一个叫Ross(罗斯)的男人穿着藏青色的三角泳裤,端了一杯莫吉托过来,坐在赵开颜身旁,笑着说:“你一个人在这儿就能成为一道风景线。”赵开颜对于这种轻佻的说辞不以为意,她只顾两腿落在泳池里随意踢**,敷衍地回了一句:“是吗?”
今晚的泳池party是洛奇投资的两家公司联合搞的年度大会,特别邀请了洛奇的员工一起来参加。对大多数同事来说,这种场合就是用来挖掘新的客户和扩展人脉的,但对于赵开颜这种外籍员工,这一切又稍有不同,相比于其他人,她更像是在赌气地给自己一个休息的时间。
她没有理会那个Ross,只是一头扎到泳池里,埋头往前游了一段距离,她听到水面上那些嘈杂的声响,以及泳池边上走动的声音。终于,她从泳池的另一头起身,慢慢走上地面,然后甩了甩头发,准备到更衣室里去换一身衣服。打开柜子的时候,她刻意看了下手机,那个人果然没有回复她的信息。
下午开会结束的时候,老板又一次和赵开颜提到了奥斯德。在组内评估后,洛奇认为奥斯德确实比麦迪逊更有投资价值,这是老板的原话,而且洛奇和海森的交涉已经过了两轮,海森总部对于洛奇对奥斯德产生兴趣这件事也很有想法。林安娜的那封邮件杀伤力确实不小,对投资人来说,在当前的情况下,投A和投B没有区别,投资人更看重的还是企业的品牌年限和发展方向。麦迪逊的过于年轻化和单一的发展方向让洛奇内部很快失去了兴趣,甚至有些“直男癌”的大老板认为,大行其道的女性主义根本就是在胡闹,这些话句句都像是故意说给赵开颜听的。
对赵开颜而言,吴悠最开始的规划和方向确实是新颖的,从前瞻性上来说也有先行者的意思,但问题在于,不管是赵开颜还是吴悠,其实她们都忽略了这种定位造成广告单一的可能性,这是这次组内讨论的重点的内容。一旦一个品类为品牌甲做了嫁衣,那同一领域的品牌乙、丙、丁就不可能与之合作,而女性产品这一品类在整个产品链中只有那么一部分,这样导致的结果就是企业只会越做越窄,而奥斯德不分品类这一点就赢了麦迪逊一大截。当时麦迪逊能与奥斯德分庭抗礼的最主要原因,还是有林安娜这个招牌,而一旦林安娜离开,麦迪逊就失去了最后一个优势。
赵开颜当然不想和吴悠吵架,其实那天她去找吴的目的是想让她稳住林安娜,可当她看到吴悠的那一刻,她还是忍不住爆发了内心的怒火。早上的会议中,赵开颜据理力争地讲述了自己支持麦迪逊的理由:虽然从短期来看,麦迪逊只做一个领域有作茧自缚的嫌疑,但从长远来看,将一个领域做到极致而无可取代,才是在市场上活下去最关键的因素。赵开颜想到在美国的时候,她时常因为自己是亚洲人而被歧视,而回到国内市场,自己又因为是女性而变成弱势,她心里有很多没有说出口的话,但她还是尽量让老板相信,她不仅仅是站在吴悠的立场上说话,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输。
户外餐桌上的食物已经过了最美味的时段,赵开颜换了一身黑色的雪纺外衣走回刚刚的地方,Ross已经去勾搭别的姑娘了,之后肯定还有什么Jack、Steve、Roy……在这么多的男人里,大多是打着今晚带一个姑娘回家共度良宵的想法,这种社交场合总需要在酒醉之后逢场作戏一番,可赵开颜阴沉着脸,并没有给太多人接近自己的机会,要怪只怪她心里还是不开心,因为她想要的那个男人今晚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了。
她站到一旁点了根烟,突然听到一旁有人在轻轻咳嗽,她回头的时候看见一个两鬓花白的男人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与刚刚的Ross不同,这个人显然没有要轻易靠近她的意思,相反,他仅仅是站在两米外,气场就已经压得赵开颜有些喘不过气来了。赵开颜不知道他是谁,身着打扮都不像是来捞资源的乡巴佬,于是赵开颜礼貌地朝这个人点了点头。这个男人手上那只雪茄不便宜,不是麦克纽杜也是富恩特,赵开颜恬然一笑,她敛了下外套,走上前去。
“你好,洛奇的Carrie。”赵开颜向这个男人伸出手并介绍了自己。
“你好,”对方抖了抖雪茄,腾出手来,握上赵开颜的手说,“Lawrence。”
赵开颜微微一怔,问道:“奥斯德的Lawrence?”
“幸会!”罗任司笑着说,露出他洁白的牙齿。罗任司完全不是赵开颜脑海中想象的样子,这样风度翩翩的老板气派,并不是随便一个老板都能有的。赵开颜顿觉自己有些唐突,转而说道:“没想到您也会出席这个party。”
“每个人都有来的理由,你说呢?”罗任司调侃道。
“只是我以为这里都是一些想要谋得资源的二流老板才会出现的地方。抱歉,我不是在说你。”
“没事,我也确实符合想要谋得资源的二流老板的人设,你没说错!”罗任司又重新抽起了雪茄。
赵开颜确实是第一次见罗任司,但这个男人给她的感觉并不陌生,他就像是赵开颜在美国刚进这个行业时遇到的许多懂得累积资本的大佬,他们并不会浮夸地赞赏自己已有的业绩,也不会自信满满地宣扬未来的可能,他们只是非常内敛自持地表达自己的事业,这让赵开颜对其产生了极大好感。赵开颜掩饰了自己妩媚的笑容,转而用一种接近工作交流的状态和罗任司聊了几句,但她并没有暴露自己和麦迪逊的关系,全程罗任司都没有深入地和赵开颜聊工作上的事,而是只讲自己在英国的经历和自己对美国的见解。虽然赵开颜并不完全认同罗任司的说法,但和罗任司聊天很舒服的一点是,他不会强求对方接受自己的认知。
罗任司帮赵开颜倒了一杯酒,再然后,周围的人和事就都变成了背景一般,赵开颜并非对中年男人不感兴趣,何况是罗任司这样的。赵开颜很开心地加了他的微信,然后准备离开,罗任司却多了一嘴:“不如换个场子,续个摊?”
赵开颜也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她只记得自己非常大方地坐上了罗任司的车,然后消失在了宾客满席的泳池派对上。赵开颜打开自己家的门,罗任司将外套放在沙发上,就像是敏感的雄性动物总能闻到所在地盘上其他雄性的气息一般。罗任司拉上窗帘,说:“你应该有男朋友吧。”
赵开颜没有回答,她脱掉了外套,到洗手间将头发扎起来,然后从酒柜里拿出了两个杯子,递了一个到罗任司的手上,又熟练地开了瓶香槟,给罗任司满上。两人坐在落地窗边的沙发上,罗任司并没有对赵开颜动手动脚,反倒是赵开颜有些微醺地靠在了罗任司的肩上,说:“你呢?总归有老婆吧。”罗任司笑着说:“有的,不过不在这里。”赵开颜跟着笑:“这是你这个岁数的男人会做出来的事情。”罗任司没有反驳什么,他放下酒杯,将赵开颜的双手捏住,然后凑到她跟前,说:“所以你别惹我。”
赵开颜看了一眼手机,依旧是毫无音信的迹象,想必那个人已经睡了,她转头勾了下罗任司的脖子,然后也不客气地说:“惹了又怎么样呢?”
罗任司掐了下她的下巴,说:“那你就危险了。”
熄灯之后,赵开颜听着自己在**的喘息声,仿佛那不是她自己的声音,而是别人的。黑暗之中,她的手指和对方交叉在一起,赵开颜紧紧地抱着对方的身体,和年轻的小伙子不同的是,中年男人似乎更懂在这个至暗时刻的女人。赵开颜喜欢这样迅猛的攻势。
在美国的时候,赵开颜的前夫和她基本没有交流,因二人长时间沉浸在工作中,双方常常见不到彼此。这样的夜晚让赵开颜想起自己很多学生时期的事情,这当然不是她第一次和比自己大许多岁的男人接触。因为她的优秀,她在大学时常常到很多德高望重的教授家参加饭局,散场的时候,她会尝试留下来获取某些特殊的机会,那不是她的本意,但是很多时候她不得不这么做,毕竟越是优秀的大学内部竞争越激烈。
当然也有很多类似罗薇薇那样的,对前途没有什么想法的学生,可是赵开颜一到大学她就很清楚,混沌的将来对她来说就等于回到家乡那个偏远的三四线小城里,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当时学校内部对学生和老师的关系查得很严,这和那几年互联网上爆料的那些女学生被大学老师性侵的事情有关,但赵开颜对此嗤之以鼻,她知道要获得必然要有付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可教授大多数还是谨言慎行的,特别是面对赵开颜这样的女学生,没有人知道她背后会捅出什么娄子来。
所以她很快转移了方向,在教授的家里,她或许不一定要得到教授的青睐,但饭局上总会有那么几个优秀的男同学,他们家境优渥,品学兼优,这些人很快就成了赵开颜眼里的猎物。
赵开颜从来不和任何人说起自己的故事,也不谈及她从哪里来,在她的说辞里过去永远是灰色地带的秘密。她只会告诉他们,自己要到哪里去,现代年轻人最不喜欢听到苦情的戏码,那些富二代知道你背后的辛酸总会觉得你是唯利是图的人,所以赵开颜从来只表现自己上进的一面。
赵开颜的父母都是农民,赵开颜从小看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双亲,久而久之,她开始对他们长期麻木的神情感到乏味。每逢夏日,她就要跟着姐姐去田里收玉米,那是赵开颜最不喜欢的日子,所以每逢夏天,她都借口自己有做不完的作业来逃避收玉米。那时候姐姐最清楚她的小心思,但也没有要体谅她的意思,从小到大,姐姐都是压着她,所以虽然赵开颜逃过了做苦力,却被姐姐抓住了把柄,让她帮自己做作业。那些高年级的题,赵开颜一开始也不会,可为了不做事,她只能埋头去学,所以赵开颜能从那个地方考到上海,也要感谢姐姐的“剥削”。不仅如此,姐姐什么都要和赵开颜争,不管是赵开颜的零花钱,还是赵开颜的新书包,哪怕是赵开颜的橡皮筋,姐姐也要占为己有,赵开颜最后能用的都是姐姐用过的东西。父母往往会宽慰她说:“你再等等,等你姐考上大学了,你就用新的。”
然而无止境的等待等来的结果就是姐姐落榜,她不仅得不到新的东西,所有拥有的都将会被无穷无尽地继续霸占。
高三的那一年,姐姐无意间知道了她和班上一个男生恋爱的事情,就硬是要挤进赵开颜和那个男生之间,然后把那个男生抢到手。赵开颜忍无可忍,终于和姐姐大打出手,甚至在学校走廊上扇了姐姐一耳光,而结果是,那个男生觉得赵开颜过于暴力,就开始对她敬而远之,姐姐则收获了那个男生的怜悯。那个男生同时决定留在附近的二线城市上大学,并决定毕业就和姐姐结婚。赵开颜只觉得可笑,于是她高考发挥超常,一下子考到了万人向往的上海,这是她对姐姐最有力的回击。她想,从那天开始,姐姐终于再也抢不走她任何东西了。但姐姐在乡里宴请宾客的状元宴上诅咒她,说她毕业之后还是只能回来,让大家就等着看吧。
像赵开颜这样没钱没势的穷学生,连大学的学费都需要申请补助,想要出国,除了抢到公费名额,否则简直是痴心妄想。那时候的她一想到姐姐的那句诅咒几乎就要成真就开始着急,父母打电话来问她毕业之后的去处,她说她要出国,父母问她资金怎么解决,她说不用父母操心了,她已经申请到了美国学校那边的全奖。她故意这样说给父母听,实则是想让他们转告给姐姐,然后自己想象着姐姐在得知这个消息时恨之入骨的表情。然而谎言终究是谎言,眼看着公布名单的时间越来越近,如果她没有得到出国的机会,她就会立马被姐姐嘲笑。
赵开颜回想起来,那时候自己对吴悠实际上有些嫉妒,特别是得知她是从深圳比较优渥的家庭过来的,吴悠那股子冲劲长期以来一直刺激着她。她为什么不留在深圳念书,在广州也好,为什么偏偏要挤到上海来。可吴悠很少会说起自己,只在一次,罗薇薇说吴悠家里有十来套房,毕业之后不上班靠收租就可以过日子的时候,赵开颜心里就酸到不行。为什么有的人生下来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呢?而有的人却要拼尽全力,才可能勉强进入理想的大门。
好在老天爷终究还是选择了帮她。那个叫董丞的男生出现得很及时,之所以那么久赵开颜还记得这个名字,是因为他确实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刻帮了自己一把。董丞把自己的名额让给了她,把她当成心头肉一样呵护,但是让赵开颜受不了的,是他那娇滴滴的少爷习气。董丞不止一次想把她介绍给家人,可赵开颜总是以“还不是时候”为借口拖延着,直到她终于拿到了名额,并得到了董丞的一笔生活费前往美国之后,她下定决心将对方踢掉。这件事说起来有点残忍,但这也是必然的结果,如果她和董丞长期交往下去,赵开颜的家事必然会快速曝光,不仅如此,赵开颜唯恐自己变成寄人篱下的女仆,要在董丞父母的颐指气使下伺候这个少爷。
在纽约的日子让赵开颜彻底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她喜欢这个谁也不知道她是谁的国度,和在上海不同,那里有太多人可能会认识你,他们可能是你的同乡,或者会从别人口中得知你的过去。但在纽约,没有人会在意你是谁,对所有黄皮肤、黑头发的华人来说,他们只有一个名字——“Chinese(中国人)”。
之后的十年里,赵开颜不叫赵开颜,而是“Carrie”,她不喜欢自己的中文名字,她总觉得那代表着自己与黄土地纠缠的贫苦岁月,以及姐姐躲在暗处窥视她的那双眼睛。但是Carrie不同,这是一个全新的她,一个和过去完全无关的新人物,她可以寄美金回去给父母,让姐姐和当初抛弃她此刻已是她姐夫的那个男生捶胸顿足,她甚至会时不时“施舍”一些生活费给姐姐和姐夫。她总是仰着头走过华尔街的咖啡店,然后用流利的英语和美国人交流,之后她结婚、拿身份、换国籍、离婚,她拥有了新的生命,这一切原本都很好,所有的事情都掌握在自己手上,赵开颜终于掌握了自己人生的舵,也能感知迎面而来的风。可是,直到吴悠的出现,把原本该有的许多东西都打破了。
赵开颜靠着床头沉思,罗任司忍不住问了一嘴:“你和很多女人都不一样,你知道吗?”
“比如说?”
“大多数女人都喜欢欢愉之后的缠绵,但你像个男人,开心之后就变成了冷血的动物,一言不发。”
赵开颜浅笑着,问罗任司要了一根烟,点燃之后,她深吸一口,漫不经心地说:“我怀孕了。”
罗任司略感诧异:“没开玩笑?”他收起了原本想说的话。赵开颜打开了窗边的台灯,看着罗任司的表情,问:“吓着了?”
罗任司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样子,他饶有趣味地说:“那你应该是遇到不开心的事情了。”
赵开颜有点生气地说:“我不是你想的那种女人。”
“对不起,我只是就事论事。这种情况下,对孩子不好。”罗任司起身准备穿衣服,接着说,“成年人睡错人是很正常的事情,你倒不必那么在意,不过有孩子的话,你最好考虑清楚你现在所处的位置。”
“虽然你大我几岁,但我还不至于要你来教我做人。”赵开颜看着他提裤子的样子,并没有要挽留他的意思。不过罗任司也没有立马离开,他环视了一下赵开颜的家,看着她桌上那些英文合同,问了一句:“每天和资本打交道的感觉开心吗?”赵开颜裹上睡衣起身,把合同快速收进抽屉里说:“随便看别人的工作内容,未免有点不礼貌吧。”罗任司笑了笑,并没有道歉,反而接着问:“开心吗?”
“你是指每天帮忙算计,看着这些大鱼吃小鱼、一山更比一山高的时刻,心中有没有一丝快感?说实话,挺无聊的,再多的钱也与我无关,对于框架、股份、收益、胜算,这些东西,我已经做得有些厌倦了。如果你想从我这里套点什么内幕的话,我确实无可奉告。”
“你没有必要把我想成那种贪图你什么的男人,我就是随口一问,今晚上原本也是一场意外,遇见你挺开心的,下次见面的时候,希望我们还能打个招呼,haveagoodnight(晚安)。”说完,罗任司便起身拉开门穿上鞋走了出去。空置下来的空间,并没有让赵开颜轻松多少,她不知道罗任司刚刚看到了什么,就那几份文件里,确实夹着和麦迪逊股份有关的东西,但他眼睛应该没有这么尖,赵开颜只能赌他确实什么也没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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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悠记得上大学的时候,有个老师带着言传身教的口吻说,如果你犹豫不决的时候,就不要做任何事,冷静可以帮你渡过难关,否则你将迎来收拾不完的烂摊子。当吴悠坐在出租车上的时候,她犹豫到底是先去找郑弋之还是先去找林安娜,最后她选择了让司机停在定西路的某个夜宵摊上,她点了一大碗面。看着腾起的热气,闻着略带辛辣的气味,吴悠开始让自己尽可能冷静下来。
吴悠吃着面,顺便要了两瓶啤酒,她闷着头就把一瓶酒都喝了下去。店家的小猫突然溜到吴悠脚下蹭了蹭,吴悠看着这只英国短毛猫,伸手抚了抚它的头。店老板见吴悠吃面配啤酒,觉得这姑娘还真是有种英姿飒爽的意味,便问她还要不要点下酒小菜,免费的。老板招呼完客人,就坐在吴悠对面聊了会儿,不一会儿酒瓶就空了,老板问:“你这是感情不顺还是工作失利啊?”吴悠轻轻打了个嗝,说:“怎么还不能是单纯地吃饭喝酒了?”吴悠觉得自己有点微醺,但这样的感觉刚刚好。吴悠结了账,出了门,她这才打好了一肚子的腹稿,晚风让她略微清醒了些。
吴悠敲开林安娜家门的时候,正一脸通红还带着酒气,她撑在门梁上,看着穿着居家服的林安娜,一本正经地说:“我有话和你说。”
“就你这醉醺醺的样子,有什么话不能白天说?”
吴悠不管不顾地踢掉了鞋子,往屋子里走,找了沙发就直接坐下,镇定了一小会儿,试图从刚刚的腹稿中截取一段有力的话作为开场白,但她最后还是很无力地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什么这么做?”
“如果你真的不想和我合伙,不想让麦迪逊继续下去,就有话直说,我们散伙就是,但是背地里把我准备好的创意和文案递给奥斯德,你是图什么呢?Anna,我不懂,你觉得窝里斗是一件让你开心的事情是不是?”
林安娜看着吴悠执着的神情,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说:“对,是我给他们的,你就当我不想因为你靠这单大赚一笔而有借口把我留下来吧。”
“为什么?!”吴悠无法忍受林安娜给出的这个理由,“以你林安娜的聪慧程度,不会不知道你这么一个举动,牵动的是背后一系列的资本跳动吧?最后麦迪逊丢掉的仅仅是Independ的一个单子吗?丢掉的是整个团队的士气!你今天跟我说做这一切只是为了离开,你真的好自私!”
林安娜“啧”了一声:“所以你大半夜跑到我家里来发疯,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你说得没错啊,我林安娜向来自私,这一点不需要你来盖棺定论,你说完了吗?说完了就请回吧。”林安娜拉开大门,示意吴悠离开。
吴悠坐在沙发上纹丝不动,轻笑道:“说一千、道一万,你当初和我合伙不也只是想看看我的笑话吗?现在你看到了,开心吗?我本以为……”
“你不用以为什么,”林安娜打断吴悠的说辞,“我没有要看任何人笑话的意思。就像我最开始和你说的,我不一定是你最合适的那个合伙人,我们有太多不一样的想法,甚至在每一步上我们都在发生冲突,你有很多你想要完成的想法,但那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你执意要留我,我也执意要离开,仅此而已。”
“好,我知道了。”吴悠站起身来,“股份我会让财务算好,股权重置的会议我会尽快安排。Anna,你要走,我就让你风风光光地走,但我想让你知道,不是只有你在的麦迪逊才有价值,没有你,麦迪逊一样可以发光发亮,你就等着看吧。”
吴悠踩进高跟鞋,然后走出门去,林安娜看着吴悠,轻声说了句:“祝你好运!”
关上门,林安娜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突然干瘪下去,她回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让自己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下。其实今天吴悠不来找林安娜,林安娜大概也会失眠,自从上次和罗任司见面之后,林安娜就陷入了反复失眠的状态,不管吃褪黑素还是吃安神的药都不太管用,当她躺在**的时候,她总会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决定离开麦迪逊的那天,林安娜突然接到了罗任司的一条信息,说约她出来有事相谈。林安娜猜到了罗任司的不怀好意,但当罗任司把自己女儿的那张照片扔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林安娜的内心还是突然一紧。还不待林安娜开口,罗任司便说:“你要退出麦迪逊,就是因为这张照片吧。”罗任司的消息固然灵通,但林安娜没想到自己女儿的这些事,居然也都被他知道了。林安娜想要把照片抢过来,罗任司却一把收了回去。
“你想怎么样?”
“我一个商人,还能想什么?Anna你这么问,就是在装糊涂了。”
“我最恨那些要挟我的人。”
“你这话就言重了,我可是什么都没做呢。”罗任司搅了搅咖啡,接着说,“我这个人就喜欢看热闹,你说……要是你和吴悠突然在办公室大吵起来,是不是会很有趣?”
最后的条件,无非是林安娜要换回照片就必须答应罗任司的一个要求,对林安娜而言,自己的软肋被完全掌握在了对方手里。罗任司太狠,他吃准了林安娜的致命弱点。林安娜愿意出卖吴悠这次的创意来交换那张照片,但林安娜也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如果她彻底离开麦迪逊,罗任司以后也不可以再打麦迪逊的主意。罗任司从口袋里把那张照片交到林安娜的手上,然后朝着咖啡里点了点烟灰,问:“你真的会退出吗?”
罗任司直直地看着林安娜说:“你知道有趣的是什么吗?同样的选择,当初我告诉吴悠,你的创意没有交上去,让她篡了你的位,她的果断倒是和你此刻一模一样。不过,她选择的是放弃,而你却选择背叛。人啊,多活那么多年,对于利益的取舍,果然还是比年轻人更懂得权衡。”
林安娜可以当罗任司的这句话是挑衅,但他所说的又全都是事实。如果罗任司愿意就此收手,不再在资本上将麦迪逊玩弄在股掌中,也算是林安娜离开前能为吴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至于吴悠怎么想,已经与她无关。
就在刚刚吴悠敲门进来的那一刻,林安娜觉得有一些更重要的话要对吴悠说,但话到嘴边,又停下了。林安娜看着玻璃窗里自己的倒影,就像杜太太说的那样,她应该有自己新的生活了,但是她已经为广告界付出了几十年的青春,新的生活又从何而来呢?失去了工作的她,就像是被彻底倒空的墨水瓶,空空如也,也失去了意义。所谓人生后半场的吃喝享乐,此刻也寡然无味,她因为工作失去了婚姻,因为工作也失去了女儿,现在,她终于也要失去工作了,所以她人生中的一切,看起来马上就都结束了。
她摸着女儿的那张照片发呆,久久回不过神来。
吴悠下楼之后给郑弋之打了个电话过去,说自己打算直接过去找他,结果郑弋之却挂了她的电话,发信息说有点事在外面,回头再说。当吴悠再问他在什么地方的时候,郑弋之便没有再回答了。虽然吴悠觉得奇怪,若非有什么急事,郑弋之不会在这个时间出门。
她看了下时间,现在回头去给罗薇薇庆生吹蜡烛会不会显得有点做作,但关键是她此刻毫无心情。与其她现在过去给姐妹扫兴,不如识相点彻底消失可能更好。吴悠叫了辆车,她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公司。
吴悠开始觉得自己有一家公司的好处就是,即使在生活中遇到任何的尴尬或者沮丧的时刻,都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你重新恢复元气。这个地方一定不是家,在家闭门而坐只会自怨自艾,只有公司可以让你觉得,原来除了不开心还有那么多事可以做。
上海的办公楼给人的感觉是,不管这座城市黑得多么透彻,那星星点点的灯都能给你安慰,除了自己,还有那么多人在奋斗,多好的世界啊。吴悠上楼的时候,发现公司果然有一半的夜猫子都没走,AE和文案正在沟通,几个实习生小朋友在埋头整理资料,设计则跷着二郎腿给图上色,萧树提着夜宵走进来正好撞见吴悠。萧树有些诧异地说:“我以为你下班了,少买了一份。”吴悠看着萧树愣愣的样子,说:“那你把你的那份给我就好了啊。”两个人就在走廊上笑了起来。
吴悠喜欢这样的氛围,和过去在海森不一样的是,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每一个人都是自己一手铸造起来的。虽然公司开了不到一年,但是吴悠觉得自己好像和这一切相处了好多年似的。萧树走过来,把部队火锅递给她,吴悠看着红油汤说:“还真的给我啊?你自己吃呗。”萧树说:“其实我多买了,这家的部队锅好吃,你试试!”吴悠用筷子夹了块鱼饼放进嘴里,然后好似被点燃味蕾似的一怔,说:“真的好吃!”另一边,几个同事也夸萧树对吃的是真有研究,只要每次把叫外卖的事交给萧树,就一定不会踩雷。
吴悠不免在心里责难了自己一番,前几天她还在疑神疑鬼公司的谁出卖了公司,现在她发现,明明公司里都是一群可爱的人,而真正的背叛者早早就做好了要退出的打算。这时,费仁克从办公室出来和吴悠打了个照面,两个人都有些愣,没想到对方都没下班还在公司。吴悠举了举手里的部队锅,问:“Frank,你要不要来一点?”费仁克摇了摇头,说:“早困了,得先回去了。”吴悠看着这个背影宽厚的男人,微微叹了口气,要是这么勤恳工作的他知道自己还怀疑他是内鬼,不知道他心里会怎么想呢?
萧树见吴悠出神,问:“下班了又回来,是有什么事吗?”
吴悠敲了下萧树的脑袋,说:“小孩子问这么多干吗?”吴悠站起来,拍了拍手,“好了,好了,大家吃完夜宵就赶紧下班,别老想着蹭公司的电费和网费啊,别以为年轻就可以不惜命。”
好说歹说把一群人轰走了,麦迪逊作为一家新公司,和那种尾大不掉的大公司比,没有什么混吃等死的“老人”。相反,麦迪逊的员工们个个意气风发,都像是要狠狠扎根在上海的样子,临走时他们还嬉皮笑脸地说:“‘大姐大’专程跑回来赶人,哪有这种老板?”这是初创公司的好处,当然也是弊端。
最后剩下吴悠和萧树。吴悠问:“你怎么还不走?”萧树反问:“你不走吗?我们不是顺路吗?”这时,外面走廊上突然有人大声叫着萧树的名字,吴悠侧身看,叫喊的人正是常常出入萧树家的乔琪。吴悠笑着拍了拍萧树的肩膀,若有似无地笑了笑,说:“哦,佳人有约?”萧树这才瞬间明白吴悠是误会了。此刻乔琪已经进了门,他眼见这位惹不起的大姐也在,便说:“噢,在开会?”说着还后退了两步。
“没开,快领人走吧,我正好清净清净。”吴悠一把将萧树推了过去,“下次接别人下班记得早点,这都几点了,年轻人要夜生活就不要命了吗?”
“嘿嘿,我这不也是刚下班嘛。”乔琪傻乎乎地笑着,摸了摸后脑勺。
“富二代也要上班的吗?”吴悠冷不丁揶揄了他一句。
“富二代也要自力更生啊!”乔琪不服气地回道:“姐,我可不是你想的那种富二代。”
萧树被夹在中间插不上嘴,他本想单独和吴悠聊聊,这下也被乔琪给耽误了,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句:“要一起走吗?”
吴悠凑到萧树耳边,压低声说:“我可不想当电灯泡。”然后笑着说,“去吧去吧,我还要忙一会儿。”
等到萧树和乔琪离开,办公室才彻底空了,吴悠发信息给财务,让她明早把公司的报表重新做一遍,以备参加洛奇的董事会时用。然后她坐下,打开电脑,她的桌面上还有一大堆没有处理的文件,这会儿正好是个工作的好时机。刚刚在林安娜家的那点憋屈她已经慢慢消化了,她又给郑弋之发了条信息,依旧没有得到回复。这个时间,他会在忙什么呢?大半夜跑回律所改合同吗?倒也不是不可能。但吴悠内心突然有一个声音告诉她,或许不是她想的这样。她打开手机,找到赵开颜的电话,如果这个时候打过去,赵开颜也正好在忙,会说明什么呢?吴悠刚想拨过去,玻璃门就被推开了,吴悠抬起头来,她正想说萧树是不是又丢三落四了,结果进来的却是费仁克。
“你怎么回来了?”
“走到一半想起手机忘拿了,你呢?今晚打算在办公室过夜吗?”费仁克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找了一下手机,然后又走了出来。
“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把房子退了,直接住在公司也不是不可以。”
“那你还得为你的员工想想,来得早的发现你还没化妆,可能还要找借口到楼下便利店待半小时才敢上来。”
吴悠被费仁克这句玩笑话逗笑了,费仁克看向吴悠,也淡淡一笑。一时间两人找不到什么话题,气氛有点尴尬。吴悠一手撑在背后的办公桌上,费仁克突然问了句:“你喝酒了?”吴悠这才意识到,一两个小时前,自己确实在面摊上干了两瓶啤酒,只是没想到现在还有气味。费仁克又问:“还在烦?”
“把文案放出去的人是Anna。”吴悠不想只有自己舔舐这个伤口。
“你怎么知道?”
“她自己承认的。“吴悠摇摇头,“只是我想不通她为什么这么做。”
“如果你想不通,那就说明你也觉得这件事另有隐情,如果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你也就不会在这里烦了,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又何必自寻烦恼呢?”费仁克走到吴悠电脑前,关掉了显示器说,“早点回去睡吧,公司的电费也不便宜,我们又不是那么有钱。”
“你好像一点也不意外。”
“这么轻而易举就能让你知道的事情,说明Anna也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那说明什么呢?你这么聪明,一想就知道了吧。”
吴悠直直地看着费仁克,这个男人看事情果然比她更透彻,刚刚还陷在一团乱麻里的她像是突然找到了线头,距离穿针引线的过程,就差一个找准针眼的时刻。
“谢谢!”对吴悠来说,这句道谢还包含了一丝道歉的意味,但费仁克并不在意,他反而浅笑着说:“怎么,现在这么容易低头了吗?”
“好了,别给你点颜色你就开染坊。项目那边,你今晚做一个统计吧,我们现有的客户以及做出的案例都给我一份,这周我打算和洛奇那边开会,确定Anna离开的事情。”
风突然就变得清冽了,就像风雨阳光,说到底天气的好坏都和心情有关。深夜,吴悠走在上海的街头,原本混沌沉重的脑袋好像清醒了不少。郑弋之没有再发信息过来,吴悠也没有再拨过去,空空****的街道和清清爽爽的一个人,没有什么不好,谁能想到一晚上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这么多事全都浓缩在了这个不到四个小时的夜里。吴悠朋友圈里,罗薇薇的生日宴照片显得格外绚烂,吴悠给她点了个赞。吴悠原本还想说点什么,最后她点开了罗薇薇的私聊窗口,给她打了四个字:二十不灭。
突然,一个骑着三轮车的花夫在吴悠面前停了下来,问:“姑娘,买花吗?刚好剩下最后三把桔梗,半卖半送都给你了。”吴悠看着那些还在沉睡中的花,突然听到身后一个声音说:“买了,多少钱?”吴悠回过头去,眼前并不是自己心里想的那个人。费仁克买了牛奶从便利店推门出来,刚好看到这一幕,便过来搭话。“三十吧,行吗?”吴悠还没来得及制止,费仁克就已经扫码付好了款,然后把花推到吴悠胸前说:“上次你送了我一堆,这次我送还给你,咱们两清!”吴悠笑了,这次是费仁克叫的车先到了,他匆匆说了句:“回去插好。”便上车离去了。
吴悠看着手里的花,随手拨弄了一下,然后拿出手机、拍了照、发了条朋友圈,费仁克迅速给她点了赞。她退回微信主页,点开林安娜的聊天框,她吸了口气,打了一行字:这周麻烦你空出一点时间吧,我会安排和洛奇的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