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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的路比想象的更崎岖一些,坐在林肯驾驶座上的吴悠却毫不顾忌地踩着油门,导致整辆车基本倾斜前行,整个人不停地跟着山路颠簸,仿佛稍不注意车就会翻。坐在副驾驶的费仁克一言不发地看着手机,剧烈的摇晃竟然没有让他觉得想吐。
“没想到你还会开车。”费仁克略带调侃的语气,配上他常年不变的扑克脸,让人觉得他的声音像是从腹部发出来的。
“本来不会,驾照也是偷学的,我家里人至今不知道。”吴悠看着前方,流畅地转动着方向盘。
费仁克的眼睛微微瞥向吴悠,只是她开车太猛,颠得费仁克差点撞到头。
“我妈觉得女孩子不要去学开车,这种粗鲁的事情是男人做的。对我妈来说,常年依附在我爸身边,去哪儿都要等我爸开车去接送她,要是车不来,她宁愿在那儿坐着,什么也不干。她一直教导我,嫁人后,自然有人开车,不需要你自己来。”吴悠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抱怨,“在她看来,女人只要做饭、洗衣、经营家务就好了,她就像古代穿越过来的贤妻良母。”
“上一辈的思想未必错误。”费仁克想象着吴悠贤妻良母的模样,心里不觉一笑。
“我可不想那样,谁要乖乖地坐在家里?无聊!”费仁克还想说点什么,吴悠一脚油门下去,车“唰”的一声飞了出去,这下才让费仁克真正吓了一跳。
行驶的途中,吴悠的手机一直在振动,但是她丝毫没有要去理会的意思。费仁克时不时望她一眼,只觉得她的眼神里只有愤怒和怨念,以及一点不甘。
Independ那边很快就通过了她的方案,裴勇基本没说什么话,是Independ的老板亲自见了吴悠一面,对方表示对这个小姑娘的提议非常赞同,并且在营销这条路上与吴悠不谋而合,原本他们也想做出一些有社会影响力的东西出来,可是没有思考到这个点上,吴悠的创意让老板拍手叫好,当场便叫吴悠尽快执行。
虽然吴悠赢得了上半场,但下半场的执行比想象的要困难得多,林安娜的缺失让她的内心始终略感不安。林安娜提出退出之后,洛奇那边很快收到了林安娜的邮件,赵开颜接连给吴悠打了三通电话,吴悠都没有接。之后董事会开会商议的时间开始拟定并发邮件通告,吴悠也始终不回复,她也不表态。虽然只要超过半数的董事同意,这次股权变更就可以进行下去,但因为吴悠迟迟未到场,以及股权的分配在吴悠缺席的情况下无法商议,导致会议进程不断延迟,始终没有得出结论。
吴悠虽然事先给打算做调研的城乡相关负责人发了邮件,可是一直没有得到对方的有效回应。她亲自给需要对接的部门打了电话,可是联系来、联系去都没有一个明确的对接人,最后吴悠只能亲自跑一趟,所以才有了这一趟行程。
费仁克此刻非常在意吴悠的情绪,毕竟林安娜决定退出麦迪逊这件事对公司上下影响不小,特别是对费仁克而言。但吴悠似乎并没有特别强调这件事。在林安娜消失的这些天里,吴悠照常开会、办公、见客户,她雷厉风行,谈笑风生,就像林安娜只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处理公务而无暇出现一样,公司的运作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但吴悠越是这样强撑着,费仁克越担心她的崩溃会随时到来,所以在吴悠决定要前往山区的时候,费仁克举手说他要一起去。
吴悠二人抵达莫孙县的时候,天空中已经月明星稀。费仁克一直担心,如果吴悠再不管不顾地开一会儿车,他和吴悠即使不会车毁人亡,也会因为抛锚而不得不露宿在荒山野岭。吴悠给之前联系的相关部门的张老师打了一通电话,很快就有一辆大众轿车从不远处开过来,下车的是一个颇有些干部风范的女人,她说她姓张。吴悠和张老师握手问好,然后递上了自己的名片,费仁克紧随其后,也朝张老师点了下头。
张老师看着吴悠满是泥泞的车身,说:“小吴啊,不好意思,我们这里到县城洗车的地方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你的车可能要委屈几天了,这边刚好在修路,所以……”吴悠倒没有很在乎,恶劣的环境原本就在她的预想范围之内,只有这样才能捕获她需要的真实。“没关系,我们是来工作的,也不是什么干部考察,不必太在意。”张老师笑了笑说:“今天安排你们入住的地方是我们县城还算不错的招待所,不过和上海的酒店可没法比。小吴,你和费先生可能得做好心理准备。”吴悠摆了摆手,也笑道:“明天一大早我们就开始工作,今天能有地方睡觉就已经很好了。”
紧接着张老师又不觉夸赞了吴悠几句,说以为从上海来的姑娘都有点娇滴滴的,吴悠却一点都不娇气。吴悠说自己也不是上海姑娘,而且现在的上海姑娘也不像张老师想的那样了。张老师提起吴悠这次来的目的,其实还挺不好意思的,说外人来给当地的姑娘妇女们普及生理知识这还是第一次,要做什么准备,具体怎么实施,她心里都没谱。
“没事,交给我就好了。”
吴悠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么静的地方过夜了,她习惯了上海喧嚣的都市气息,一下子回归到这样静谧的地方,她的内心也随之空旷起来。费仁克过来敲门,说担心有蚊子,所以提前备了蚊香液,给她拿过来。吴悠笑了,怎么一个男人比女人还细心。不过也多亏了费仁克的蚊香液,不然她第二天估计都出不了门了。山野的蚊子就是毒,一咬一个大包,费仁克来之前,吴悠已经挠了好一阵了,她皮肤上红彤彤的一片就像她现在乱糟糟的心情。费仁克原本要走,吴悠却把他叫住说:“你等会儿,我有点事想和你聊聊,现在还早,你总不至于要睡了吧?”
“你是要和我聊Anna的事情吗?”
“算是吧。”吴悠脱掉了外面的牛仔外套,挂在了床边,然后转身看向费仁克,“或者,聊聊我也行。”
费仁克并没有什么表情,说道:“你这是好奇我对你的看法吗?”
“谈不上好奇,其实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如果Anna真的离开,我还是想继续把公司开下去的。平日在公司里,除了Anna会和我说真话,也就只剩你愿意站出来反对我了,所以我想知道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刚愎自用,自以为是,特立独行,独断专行……”
听着一个个形容词像排比句一样从费仁克的嘴里冒出来,吴悠忍不住笑道:“怎么就没有一点好的?我还有救吗?”
“那倒也不是没有,只是一个人知道自己的好就行了,不用非要别人说的。”费仁克如实说。
“OK,你说大实话的性子,最好一直保持下去。”吴悠说得很实在,这也是她的真心话。她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转而望着外面的月亮,说:“以前看书上说,人和人的缘分总是短暂的。当时大学毕业,最好的朋友都留在了上海,我对这句话还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和Anna相处这半年多,时间虽然短,却特别舍不得。”吴悠转过头问站在旁边的费仁克,“Frank,Anna如果真走了,你有什么打算?”
费仁克面无表情地看着吴悠,说:“暂时没有想好。”
吴悠“嗯”了一声继续说:“也就是说,你总有一天会离开。”
费仁克并没有否认:“那一天应该不会来得这么快,如你所见,我并不是一个喜欢动**的人。”
“那最好了。”吴悠正襟危坐,接着问,“对了,Anna有没有私下找过你,和你说过什么?”
费仁克依旧摇头。吴悠略感失望地叹了口气说:“算了,她要是真的说了什么,那就不是她林安娜的性格了。看你也没什么说话的欲望,今天你也累一天了,早点休息吧!”
费仁克离开吴悠的房间,走在灯光昏黄的走廊上,他没有和吴悠讲,其实那天林安娜也私下找他谈了很久,就像吴悠此刻所担心的,林安娜也非常担心吴悠一个人撑不过来。
在林安娜口中,吴悠仿佛是她的另一个女儿,在某些时刻她甚至有一种和自己女儿对话的感觉。或许也正因为如此,林安娜才格外担心,自己不在麦迪逊之后,以吴悠的个性不知道会碰多少壁、吃多少亏,到时候还希望费仁克能多帮吴悠想想。
他回想起,当初林安娜来找他的时候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她非常肯定地说想要把麦迪逊做成全上海数一数二的广告公司。可是眼下,连费仁克都能读出林安娜眼中那几分遗憾和不舍。作为下属,费仁克没有任何理由去过问老板离开的原因,但站在朋友的立场,费仁克还是非常认真地和林安娜说了自己的心里话。
在费仁克看来,林安娜如果真心决定离开,那么便不必过分担心吴悠后续的事情,任何人都应该在毫无依靠的时刻学会自己独立起来,不管公司之后走向如何,对林安娜来说都应该成为过去式。林安娜一直很欣赏费仁克的为人处世,也正如他所说的,自己要走便不该过问更多。林安娜把吴悠发到她邮箱的方案打印出来,用记号笔标出许多地方的修改建议,然后交到了费仁克的手里。林安娜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拿去吧,要是觉得没必要拿出来,你就帮我销毁掉。”
第二天一大早,不到七点,吴悠就被室外的广播声吵醒了,她实在想不到这种古老的信息传播方式在这个地方居然还存在着。吴悠简单梳洗后便推门出去,她发现费仁克已经在大堂了,偏远地方信号不好,他正坐在亮堂的地方刷手机。
“早!”费仁克见吴悠下楼先打了声招呼。
吴悠望着清晨阳光下的费仁克有些愣神,她没想过这样的乡村野林居然更突显了费仁克儒雅的气质,纵然费仁克不是那种典型的帅哥,但他浑身上下透着一种英气,寸头配上宽松的休闲装,颇有几分山间居士的感觉。吴悠不再多想,她忙问了句:“张老师来了吗?”费仁克当然不知道吴悠在这短短几分钟内奇奇怪怪的想法,他只是看了下手表说:“现在还没到时间呢,不如先吃早饭?”
明明只是普通的大饼和粥,却在这样的环境下显得格外有风味。放眼望去,崇山峻岭,绿树成荫,昨晚应该下过一阵小雨,尘土都被压了下去,泥土散发出了些许清香,不远处的黄狗懒懒地看着吴悠。吴悠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这倒不像是来出差的,反倒像是来度假了。吴悠也不知为何,眼神总是时不时地在费仁克身上游离,仿佛之前认识的都不是他,今天才和他第一次见面似的。
张老师比约定的时间早来了几分钟,见吴悠和费仁克都在大堂等着,她似乎有些惊讶。吴悠猜想他们应该已经对城里人产生了好吃懒做的刻板印象,所以才会有这种眼神。和张老师一起来的,还有一位大叔。经介绍,他是这边乡镇的一位村长,姓尤。尤村长说已经听张老师介绍过吴悠的项目计划了,并表示他们也一直希望村里能有机会开展对女性的关爱教育,但是毕竟师资有限,好在这次吴悠能给他们这样的机会,他特别感激。
张老师清了清嗓子,说:“小吴啊,我们是这么想的,先在尤村长他们村做一个试点,要是推广效果好呢,我们就由尤村长这边牵头,把其他村也带进来,你看怎么样?”吴悠表示没问题,等演讲的嘉宾到位,明天就可以执行。张老师没想到这么快,连忙问:“要不要布置场地?要不要准备鲜花和横幅?”吴悠摇头,说:“都不用。”
尤村长朝张老师使了个眼色,张老师立马问道:“噢对了,小吴啊,之前你和我们联系的时候,说会有名人过来授课,我们想知道名人是谁啊?”吴悠看了看手表,说:“不出意外的话,她差不多快到了。”
这时费仁克也有些蒙,不仅张老师不知道,他也不清楚吴悠计划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半小时后,一辆路虎摇摇晃晃地驶进了莫孙县,吴悠远远看到那辆车,便和张老师说了一句“来了”,然后起身朝那边走去。开车的人非常利落地将车停在了旁边的空地上。下车的是个高挑的卷发女人,她穿着一件牛仔外套,轻盈地走到吴悠面前,取下墨镜,轻轻捏了一下吴悠的脸蛋,说:“哎哟,小师妹还是这么年轻,皮肤真好,真让人羡慕!”吴悠似乎早就习惯了对方的做派,轻轻地咳了一声,说:“师姐,外人在呢。”卷发女人笑道:“怎么,外人在,我就得戴面具了吗?那还是我吗?”吴悠笑了,她也拿这个师姐没办法。吴悠带她慢慢朝张老师三人走来,费仁克稍稍看了一眼,觉得眼熟,可怎么也没想起来对方是谁,只听见吴悠道:“张老师,这就是我说的那位名人——明珠台的前当红主持人柳晶,也是现在知名的女作家,作品我就不一一赘述了,现在上个网就能看到她,正巧她也是我的同门师姐,不然我也请不动她出山。”
费仁克心头突然一震,没错,这是柳晶,曾经全上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柳晶,现在网上的名嘴。她对女性议题格外关注,她曾在一台节目中舌战群雄,为了一个传统妇女的议题,把好几个男性代表批得体无完肤,她言辞犀利,让人汗颜不已。只是费仁克没想到吴悠会请她,也没想到她会是吴悠的学姐。请她来做这一次的公益活动,确实非常对味,柳晶不仅具有公信力,还具有话题性,而从资金方面说,比起请流量明星,请她确实要省钱多了。
柳晶拍了拍吴悠的肩膀,说:“你们就别听她给我戴高帽子了,我自从不当主持人,平时也就写写书,也是读者给面子,那天吴悠联系到我,我就非常感兴趣,这次活动纯属我自愿。”
“哎呀,柳主持人的节目我看过的啊,《星空有约》对吧,我说怎么看怎么眼熟,这都过去好多年了,你还是一点没变,我是老观众了。后来节目换了那个张斌,就不好看了,还是你有意思。”张老师急忙握住柳晶的手,吴悠看着这情形,知道自己是请对人了。
中午,张老师拉着一众人去了县城最好的餐馆吃饭,柳晶确实会说话,整个过程都在讲她当年当主持人的趣事,让张老师和尤村长笑得前俯后仰的,吴悠和费仁克就在一旁当观众,时不时捧场两句。其间,柳晶还说起和吴悠当初认识的故事,这一段是费仁克最好奇的。
柳晶说自己和吴悠完全是不打不相识,吴悠进学校的时候,柳晶已经大三了。那时候柳晶同级的一个男生在追吴悠,吴悠不为所动,柳晶那会儿特别喜欢那个男生,所以误以为是吴悠在装高冷。她本来想去找吴悠麻烦,好巧不巧的是两个人又进了同一个社团,那阵子柳晶和吴悠一直不对付。结果,她们哪里知道,其实那个男生在异地还谈着两段恋爱,脚踏N条船,后来被戳破了,吴悠就反过来帮柳晶一起讨伐那个男的,两人勇闯男生宿舍,吓得那个劈腿男到处乱躲,还成了当时的一段“佳话”。后来柳晶一直记得吴悠的好,两人也就成了朋友。
回忆起学生时代的事情,吴悠总有些不好意思,柳晶却显得极其无所谓。末了,尤村长说,他已经通知了村里的负责人,明天让各家妇女到村头大坝集合,听柳老师的演讲。柳晶问:“为什么是妇女?”尤村长诧异道:“不是妇女?”柳晶说:“当然不能只是妇女,没结婚的女孩子也应该一起到场。”
尤村长和张老师面面相觑,张老师也疑惑道:“不是,柳主持人……不,柳老师,这种事情,还没结婚的女生是不是有点难为情?”
“为什么难为情?这是相关每一个女孩子的事情,要不是因为乡镇思想保守,我还希望初高中女学生也能参加,吴悠和我说你们碍于家长举报,我已经让步了,要是只给妇女科普,我来的意义是什么?”
“可是……”尤村长明显还是有所顾虑,毕竟“卫生巾”“例假”“月经”这些词说出口让没出嫁的姑娘过来听,让人尴尬。
“吴悠,你没有和张老师他们说清楚吗?”
吴悠伸手拍了拍柳晶的胳膊,让她先冷静下来,转而向张老师和尤村长说:“张老师,尤村长,是这样的,或许你们是第一次做这样的尝试,所以有所担忧,但是在北京、上海这些一线城市,性教育已经从小学就开始了,而且针对的一定是全体同学,不会因为怕难为情,就回避不谈这些事,说到底这是一个健康教育问题。”
张老师权衡了一下,说:“那小吴,你看这样,没结婚的女孩子呢,也科普,但是我们用书信或者宣传海报的形式,让她们私下学习,女生先上,上完之后男生再过来上,这样所有女孩子都听了,也避免了可能出现的尴尬。”
“张老师,分开对待这件事本身就不对,如果你这样做,会让未婚女性依旧觉得例假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私下传播更会让她们始终有自卑感。十八岁之后,她们都成年了,应该了解自己的身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女性只有先了解自己,才能了解这个世界。所以,我还是希望她们能够一起参加。”柳晶说得很明确,也非常强势,让张老师和尤村长无法反驳。吴悠想了想,温和地说道:“我们是为了消除女孩子们的恐惧,以达到科普的目的,既然我们传输的是知识,正向地去引导就好了。”
虽然吴悠和柳晶都在不停地给张老师他们做思想工作,但张老师始终不敢一口答应下来,直到费仁克突然开口道:“如果非要私下科普,最后也没达到效果的话,走走过场这种事是不是就不必我们大费周章了?那尤村长直接搞几张海报也是可以的。”
费仁克这么一说,尤村长立马紧张起来了,说:“唉,费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这样,我今天下午就回去和几个做妇女工作的同志开个会,通报一声,就按你们的要求,明天的讲座我们照常进行。”尤村长这么一说,张老师也不好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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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悠和费仁克坐在演讲台下,一人捏着一个可乐,耳边是柳晶风趣幽默、妙语连珠的讲话。吴悠其实一直悬着一颗心,虽然台下的姑娘妇女们频频发笑又倏尔严肃,可柳晶所说的内容总是有一种游走在危险边缘,随时可能“加速行驶”的感觉,吴悠不时地回头去看坐在右后方的尤村长的表情,得出他此刻与自己同心同感,又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在柳晶上台前,演讲稿已经发给乡镇村委会审核过好几次了,但对吴悠来说,最害怕的就是柳晶的现场发挥,像柳晶这样当惯了主持人的人,时不时灵机一动,即兴创作是常有的事。临近村里各家姑娘进场前,吴悠还千叮咛、万嘱咐地让柳学姐注意尺度,柳晶朝着吴悠眨了眨眼,说:“我知道啦,你说了好几次了,放心吧。”
“女生的例假呢,就像是一次全身的更新,这种体验对男生来说一辈子也不会有,因为女生会定期更新身体里的血液,寿命也会因此比男生更长,如果男生想要活得更久的话,可以尝试不定期地给社会献血,以完成这样的更新。所以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这是女生的特权,男生嘴上不说,心里只能羡慕你们女生了。
“但有获得也有付出,女生例假到来的时候,会伴随着疼痛、心悸、情绪不稳定等各种情况,这个时候女生也不要觉得意外,这是非常正常的事情,而恰恰如此,在这个特殊的时期,男性应该对各位女性有所关注和照顾,女生自己也要特别呵护自己。在来这里之前,我看了很多关于贫困地区女生使用散装卫生巾和草纸来处理例假的情况,这是非常危险的,因为没有商标的卫生巾和质量不达标的草纸会引起**的各种问题,甚至可能导致成年之后出现很多病症,所以在场各位在给自己和自己处于青春期的孩子选用卫生巾时,一定要特别注意质量,并且要正确使用卫生巾,这是对自己的一种负责。”
原本开场时,很多女生都还面红耳赤,甚至不时地发出一些嗤笑,但是随着柳晶的娓娓道来,由浅入深,大家很快就都听进去了。姑娘妇女们不仅不再表现出任何的不好意思,更像是带着一种对自我的关心开始认真听讲,眼见整个大坝的姑娘妇女们都安静下来,吴悠和尤村长的心也慢慢收了回去。
“这一次我过来,也是想要带给各位一些特别的礼物,就是这个,”说着,柳晶从口袋里抽出一条Independ的棉条说,“这是比卫生巾更安全、舒适且健康的产品,这叫卫生棉条,因为考虑到各位对于卫生巾成本价格的顾忌,今天我们和村镇签订了一份协议,我们将长期为大家提供免费棉条,呵护更多女性朋友的成长和健康!”
讲座结束之后,很多姑娘妇女都凑上去找柳晶要签名,领取棉条的人都在后台跟着吴悠学习怎么使用,氛围非常好,尤村长热情地和柳晶、吴悠再一次握手,表示感谢。吴悠也真真实实地松了一口气,她让每一位领取到棉条的人都写下自己的心里话,结果这些人都没有了之前的羞涩,纷纷认真地写了起来,写完又都交到吴悠手上。吴悠坐下来,慢慢看着大家写的话:
“那几天,我只是想要一条干净的裤子……”
“我也不喜欢布条和草纸,我也想赚钱买卫生巾。”
“害怕以后变成生病的人,我想在例假来的时候让自己可以健康一点。”
“对不起,我还没用过卫生巾……”
“我以为很糟糕的事情原来这么普通,我的心情好像没那么糟了。”
“……”
这些字条让吴悠觉得很窝心,其中的任何一句话放在公交站的广告牌上都会是击中人心的一句话。
散场之后,柳晶挽着吴悠的手,说:“怎么样?你的师姐给力吧!”吴悠笑着点点头。
两人走在一群姑娘妇女中间,柳晶不禁感叹:“乡下这种地方真的来不得,一不小心就会让你沉溺在某种氛围里,让你害怕面对这种单纯。谁还记得初潮来的时候多羞涩啊?年轻的人还是那么年轻,自己却年华已逝。”吴悠笑道:“你这完全是正值青春啊,谁能看出你的年龄啊?”柳晶摇头,说:“岁月爬过自己身体的痕迹只有自己知道,女人再保养,也抵不过时间。”
柳晶和吴悠找到一块空地,静静地坐下来。柳晶说:“吴小妹,你现在真的是都市丽人的代表啊,看着你越来越好,师姐也为你高兴。不过,话说回来,女企业家也不是那么容易当的吧?”
吴悠赶紧摆手说:“什么女企业家,师姐你这是在捧杀我啊!我不过是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勉强过活罢了,做广告能赚什么钱?也发不了财的。”
柳晶道:“这个时代早就不是以钱来衡量一个人的财富了,一个人的资产远比他的资金更重要。对了,你的感情生活怎么样了,恋爱了没?”
“我这个岁数再没恋爱,应该就没机会了吧。”吴悠还是调皮地调侃了一句,
“想什么呢,现在熟女可吃香了,你以为还是早些年,那些男的只喜欢不懂事的小女生吗?男生,要么喜欢比自己笨的,要么就喜欢比自己聪明很多的,要么彻底占有,要么势均力敌。你属于后者,绝不缺追求者。”柳晶郑重其事地说。
“师姐不愧是两性专家,那我有空还得多请教你。”
“那是必须的啊,有什么故事也可以随时分享给我。哎,我突然想起来,你们宿舍那几个,当时不是各个都很出挑的吗?我没记错的话,有一个叫赵……”
“赵开颜。”
“对、对、对,那个小姑娘老厉害了,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她很厉害。”
“她是蛮厉害的,一个人奋斗到上海,后来又去了美国,在华尔街做投资几年,最近回来还帮了我不少忙。说实话,那会儿我是觉得她很干练,但这几年她更是长进了,结婚又离婚,现在和小鲜肉谈恋爱,不亦乐乎!”吴悠说着说着,突然就想到了赵开颜怀孕的事情,她原本想要继续说下去的话瞬间止住了,只露出几分笑。
“对啊,她在把握男人这方面,我是真的佩服。”柳晶说道,“没想到她现在倒是越来越潇洒了。女人在男人这方面用对力啊,对自己的前途真的是百利而无一害。”
“可我记得师姐你那时候和她没什么交集啊,怎么会突然提到她?”
“本来是没什么交集的,你也知道我那时候就和你熟,你有时候带着罗薇薇嘛,我最多也就知道你们俩,我是怎么知道赵开颜的呢?这还是我毕业之后有一次和同学吃饭,我这个同学说,你们这一级有一个女生为了出国找了很多方法,但是名额不是有限嘛,她家里条件又不好,就和当时那几个几乎确定被保送的男生都睡过,前提是其中有两三个特别有钱。她知道他们有钱,不是非得公费去,他们把名额让出来,一样可以靠家里过去,她就和那几个男生交往,让他们把名额让给自己,后来还真的成功了。其中有个富二代是真的有钱,给她买东西她都不要,富二代还以为她对自己是真爱,赵开颜就和那人说,去美国念书也是为了以后更好地和他在一起,说自己出身不够学历来凑。男生就相信了,想着上学不就那回事嘛,转手就把名额让给她了。后来,那个男生去美国之后还傻傻地找过她,她就直接说不认识这人,你说厉害吧?”
“有这回事?”吴悠知道赵开颜当时去美国费了很大的劲,当时赵开颜一直声称是她努力说服了父母,让家里亲戚凑钱才去的,但吴悠从未听说她原来是用这种方式去的美国,“师姐,你确定吗?”
“我当然确定了,和我说这事的那个同学就是这个富二代的表哥。你想想啊,你刚才说她去美国结婚之后就离婚了,图的是什么,不也是图那儿的身份吗?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但作为一个女人,我太懂得那些利用自己的外貌优势获取利益的女孩的心理了,不过就我而言,我并不觉得她这种行为有什么问题,毕竟你情我愿,说是欺骗也谈不上,何况这个社会,目的性强或许也是好事,总比浑浑噩噩陷在一段似是而非的关系中要好得多。”
后来柳晶又说了什么,吴悠全然没有听进去。回去的路上,吴悠突然对赵开颜有了非常奇怪的想法,大学的时候她一直觉得赵开颜离自己很近,因为全宿舍就只有她最懂自己,可是当赵开颜出国之后,吴悠又觉得她好远。吴悠每天看着赵开颜在国外的那些状态和日记,都会觉得这不像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室友,直到赵开颜回国、帮她一起建立麦迪逊、在她最需要支持的时候给了她一只手,她才觉得大学时期的那个赵开颜又回来了。可是,当柳晶说出那番她不知道的往事时,赵开颜的形象瞬间又变得模糊起来。
可事情真的像柳晶师姐说的那样吗?吴悠忍不住又怀疑起来。
吴悠看着手机里赵开颜打来的那几通未接电话愣了很久,她突然想回上海找赵开颜,哪怕不谈公事,和她聊聊别的也好。可就是这个时候,吴悠才发现她不能这么做,她以为自己和赵开颜已经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但在这种时刻,她依旧感受到自己和赵开颜之间有一道无形的屏障。
次日一早,吴悠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她整个晚上都没睡太好,她想着早上没什么事,下午才回上海,不如再多睡一会儿,谁知她刚翻身,门就被“啪啪啪”地敲响了。吴悠还想着是谁这么用力的砸门,开门便见到费仁克死气沉沉的那张脸,说:“你没看手机吧,尤村长找你一上午了。”
吴悠还没回过神来,揉着眼睛问:“怎么了?”
“好几个家长都找到村长办公室了,现在正在那闹事呢,昨天给姑娘们发的棉条,有几个还没出嫁的姑娘回去和家里人说了,有几个家长特别生气,说村里在教坏她们,说她们都是没出嫁的女生,怎么能用……万一……”
吴悠一下清醒了,问:“柳晶师姐呢?”
“柳晶早上已经回上海了,现在尤村长还在学校等着咱们呢,我看咱们得走一趟了。”
“好,那你等我一下,我洗漱完就下楼。”
3
两人抵达村口的时候,已经站了很多村民了,好几位工作人员站在那里给未出嫁的姑娘们的家长做思想工作,但是大部分家长态度都非常蛮横,说要等尤村长出来说句话。费仁克见状,怕人多伤到吴悠,便只好拉着吴悠走了另外一个村口,然后给尤村长打了电话。尤村长说他现在不在村里,在张老师那,让两人赶紧过去。
张老师再见到他们俩,态度已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之前还“小吴”“小吴”地叫着,现在直接厉声道:“吴小姐,你们这真的是给我们找麻烦呢,我之前就和你说别一来就搞得那么大,我们这个小地方经不起折腾。昨天有个姑娘的爸爸是县城的警察,回家听他家姑娘说了你们那个棉条的事情,勃然大怒,晚上就打电话到尤村长那里去了,说要去县里举报我们村,说一个还没谈对象的女孩子就用这东西多丢人。这件事情要是闹到县里就麻烦了,你知道不?!”
“张老师,你先别急,首先我们并没有传播什么**思想,也没有对姑娘们进行不良教育,这些生理知识原本也是国家一直提倡和普及的。至于棉条,确实对没出嫁的姑娘来说,很容易让家里人误会那条状的东西会伤害她们的处女膜,可这都是误解,我们并没有伤害女孩们,产品也绝对安全,有那么多女性的使用案例,更何况这是公益活动,我们也没有收取任何费用或者进行商业售卖,他们是告不了我们什么的,所以你放心。”
尤村长的脸色非常难看地说:“放心啥啊,你们这次可把我害惨了,如果那个苏警官真的跑去县城里闹事,加上其他村里人一起起哄,我这村长的位置肯定保不住了。吴小姐,我是想为村里妇女做点好事,也想让你们把大城市的一些先进思想和东西带进我们乡镇,你前面信誓旦旦地说没事,说你给他们做工作,我就想着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但是现在你看,村口马上就要被家长堵满了,我连村里都不敢回,还有那些姑娘,她们怎么想……你真的把我害惨了……”
吴悠听明白了尤村长话里的意思,一是他想让吴悠站出来替他安抚这些村民家长的情绪,二是如果县里那边真的找过来,她也应当出面来主动承担这个责任。吴悠苦笑,说来说去这个尤村长就是害怕承担责任,吴悠正想再说什么,费仁克却拍了拍她的胳膊,示意她到一旁。只见费仁克上前,对着尤村长说:“县里负责人的电话和地址可以给我们一下,这个时候我们来主动沟通这个事情,或许就没那么麻烦了。”张老师瞥了费仁克一眼说:“你们有信心?不会又给我们捅娄子吧。”
吴悠补充道:“即使我们什么都不做,外面不也已经闹成这个样子了吗?我们也是想解决问题,否则对我们自己也没有好处,或者你们打算冷处理,赌一赌村民会不会闹大?”吴悠心里却在叹气,这个时候,他们主动去沟通报备,总好过不懂道理的村民过去添油加醋地告状要好。但因为昨天的事,张老师心里肯定对他们起疑心了,也不敢再让他们贸然行动。吴悠想了想,接着说:“如果你们不放心,尤村长可以和我们一起去,这种事情宜早不宜迟,你们考虑一下吧。”
县城的行政办公楼非常朴素,尤村长常来此地开会,所以非常熟了。尤村长七拐八拐地找到领导那儿,然后顿了顿,说:“要不,还是你们进去吧。”
吴悠点点头,敲了敲门,一个两鬓花白的大叔开了门,因为事先通了电话说要来拜访,大叔见尤村长站在身后,便瞬间知道来者何人。只是这位领导的脸色并不好看,应该是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简单地握了握吴悠和费仁克的手,说:“吴小姐,费先生,你们进来坐吧。”
来之前,尤村长已经和吴悠、费仁克描述过陈领导的情况了。陈领导五十多岁,儿子和孙子都在上海,妻子去世很多年了,常年一个人生活。他在这里已经坐镇十几年,管着所有村里的大小事情。
吴悠和费仁克刚刚坐定,还没开口,就听见陈领导说:“听说昨天柳主持人的演讲很精彩啊,听得姑娘妇女们回家都在议论这个事情。”领导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接着说,“只是……有些东西,我们作为管理者还是要考虑,哪些能讲,哪些不能,如果都不对信息进行筛选,一股脑地全都丢给村里人,总是要出问题的。”
吴悠知道陈领导这会儿说的话是在批评他们,不过她还是顺着领导的这番话解释道:“陈领导,我想这其中有一些误会。”
陈领导没有接吴悠的话,而是拿出一根棉条,对着吴悠说:“这个……就是你们发给姑娘妇女们的东西吧。吴小姐,我想提醒你的是……这种东西,放进女孩子的身体里,任何姑娘的家里人都会觉得奇怪,你说是不是?”
吴悠反驳道:“并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陈领导质疑道。
吴悠说:“在来之前,我已经做过调查,像莫孙县这样的地方,全中国还有很多很多,这里的女性会因为经期到来而感到害怕,家长也因为害羞对女性生理知识的普及遮遮掩掩。女性又因为卫生巾昂贵,所以不得不用草灰、草纸以及布条作为处理例假的物品,可这些对女性的损伤是非常大的。这支棉条,可能因为形状让女性的家里人难堪,联想到一些奇怪的事情,但是他们从来没有正视过这支棉条能给女孩子带来的舒适。据我所知,很多姑娘从家里走到农田山野干活需要一到两小时,如果这个时候正好来了例假,长时间的走动会让女孩子下体更加难受,甚至可能出现损伤,但一支棉条可以让这些要走山路的姑娘妇女们非常安全地走到学校,和平常一样干活、工作、上山下乡,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费仁克注意到吴悠的情绪过于激动,他突然伸手拉了拉她,抢白道:“陈领导,我们提供的棉条,首先是为女孩子的健康考虑,而不是别的,家里人如果因为形状和使用方式产生疑问,我们也可以用科学的数据和资料来给他们进行讲解。”
陈领导看着吴悠面红耳赤的样子,并没有改变原本批评的语气:“你们说这个东西安全、舒适,可是一根条状物伸进女孩子的身体里,谁都会联想到那些东西。”
“那只能说明大部分乡下人对女性的身体并不了解,才会说出这种话来!”吴悠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心里话。
“吴小姐,如果你要用这种方式来谈话,我只能请你们出去了。”陈领导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对吴悠如此不礼貌的言论他感到非常恼火。
“Evelyn!”费仁克低语劝阻吴悠控制自己的情绪。
吴悠却没有在意费仁克的劝阻,她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陈领导,我想和你讲一个故事。几年前,我看过印度的一个纪录片,纪录片里一位医生接受采访,说每个月都有十到二十个女人过去找她看病,就是因为例假到来的时候,她们用脏布、树叶甚至土灰来处理例假,很快大病小病都找上了门。因为这些病,很多女性年纪轻轻就会不孕不育,甚至有些女性会因此死掉。在中国,女性因为早期月事没有正确处理而导致成年之后没有生育能力,却又因此被婆家歧视、辱骂甚至虐待,这样的恶性循环正不断地发生在很多偏远乡村各个隐秘的角落里。请你想想,即使是印度已经开始用纪录片来呼吁广大女性关注对卫生巾的正确使用,何况是中国呢,我们难道不应该以长辈的心态去关心那些值得被呵护的女性吗?那请问,我们这么做又有什么错呢?身为领导的您,是不是希望女性能在更健康、更被爱护的环境下长大,让她们即使在山村,也能享受和大城市女性一样的待遇,这不是我们共同的愿望吗?如果您觉得我冒犯了您,触怒了您,那我现在就可以离开。”
吴悠情绪饱满地讲完了自己的话,陈领导突然沉默了,吴悠拍了拍费仁克的肩,打算转身离开,陈领导却突然叫住了他们:“吴小姐,请留步!”他放下了手里的杯子,走到吴悠面前,“吴小姐,劳烦你和费先生给我这老头子也讲讲这个棉条怎么用吧。”
吴悠眼见陈领导慢慢松弛下来的脸,眼眶湿润地看了费仁克一眼。费仁克握住吴悠的肩,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下楼的时候,陈领导大力地表扬了吴悠一番,然后拍着尤村长的肩说他敢为人先,是非常有想法的村长,县里这边也会继续关注乡村女性的生理和心理健康,一定会大力支持这次活动。就此,尤村长也乐呵得不行,出门就说要带吴悠和费仁克去县城的大饭店吃顿好的。吴悠只觉得疲惫,她婉言谢绝,说得回去收拾东西,下午要赶回上海。尤村长说也好,他也得赶回去给那些闹事的村民做工作,有了领导的一句话,他仿佛有了块“免死金牌”,变得有底气多了。待尤村长走了,吴悠才彻底放松下来,对费仁克说:“你说小地方的人为什么都有同样的通病?”
“什么?”
“遇到问题第一时间是咋呼,接着是害怕、忐忑、恐惧,从来不是想着怎么解决,仿佛天塌下来了,只能无力接受糟糕的情况。”
“如果人人皆能解决问题,处处都能顺心方便,那就不存在你所谓的大地方和小地方了,也就没有我们千辛万苦来一趟的必要了。这是缺点,也是契机。”
“说得也是。”
“Evelyn,我不得不说你挺牛的,刚刚那番话让我都有些动容了。”
吴悠翻了个白眼说:“奉承话就别说了,指不定下次你又要换个花样骂我呢。”
吴悠回到招待所后快速地收拾好了行李,眼下她必须赶紧回去把创意做出来,再到Independ开会协商后续的合同。她突然想到,费仁克在陈领导办公室握住自己肩膀的那一刻,确实给了她非常大的力量。
在来莫孙县之前,吴悠不是没有担忧的,因为林安娜突然的决定,让她的内心有了非常大的波动。对于麦迪逊这家新公司,所有的人员都不够有经验,这是最大的硬伤,眼下只有费仁克算是有经验的老人,如果林安娜退出,她深知自己绝不可能撑起整个公司来,那费仁克就是不得不留下的人。经过这几天的接触,吴悠渐渐知道了费仁克的好,以及林安娜当初选择他的原因,这次的莫孙县之行更是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至少她很清楚,这个费仁克是值得信赖和依靠的伙伴。
就在吴悠收拾完行李,准备洗澡换衣服的时候,电话又接连响了起来,吴悠看见是萧树的来电才接了起来。
“Evelyn,我们的创意被抄袭了。”
吴悠一边用肩夹着手机一边在取盒子里的沐浴露,她还没有反应过来,问道:“你说哪个创意?”
“就是这次的乡村女性和棉条的创意,今天已经上街了。”
吴悠一激动,沐浴露挤了一大把,手机差点掉到地上。她用另一只手拿过手机,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今天早上,同事看到有人发了朋友圈,应该就是这两天上街的,而且对方的速度很快,上海和北京的公交站广告牌都已经展开了,基本上套用的就是你的创意。”
“是哪个品牌盗用的?”
“就是Independ,但……广告公司好像是……奥斯德。”
吴悠只觉耳旁“嗡嗡”作响,紧接着她听到了一阵敲门声,费仁克站在外面,一副紧急的模样,说:“Independ那边发来邮件说要暂停合作,邮件是今天早上发的,我的手机信号太差了,刚刚才收到。”
这就是林安娜当时的担心,果不其然,她又着了那个老狐狸Lawrence的道了,吴悠此刻心乱如麻,但也只能强装镇定道:“Frank,你现在去准备车,我要马上回上海!”
回程的路比来时还要艰辛,屋漏偏逢连夜雨,因为修路的关系,整整一个小时车都没有挪动一分,吴悠坐在副驾驶上心急如焚,她抢过费仁克的方向盘,使劲按了两声喇叭无果,也只能泄气地摊在旁边,一手托着额头。比修路更糟糕的是暴雨,原本刚刚往前开了一小会儿,大雨又让路变得难以行驶,费仁克苦笑了一下,说道:“看来着急也没有办法了,不如放首歌来听。”吴悠没有理会,费仁克自顾自地打开音响,车载音乐直接连接到了吴悠的蓝牙,播放起了BrendaLee的Breakittomegently。吴悠望向窗外,还是来时的崇山峻岭,她陷入了沉思。
她知道她又一次搞砸了,甚至比上一次更难以处理,如果Independ真的取消和麦迪逊的合作,那和县里领导以及尤村长,甚至是和张老师承诺的那些都要化为泡影了。不仅如此,她想到昨天那些天真的乡村女性簇拥着自己询问棉条用法的时候,那种从忐忑转为安心的表情也可能都会变为郁闷和失望。最让她懊恼的是,她因为太相信自己是Independ唯一的选择,正式的书面合同也还没有盖章寄回,加上林安娜的事情,她甚至已经遗忘了合同还没确定的事情。
她想起了那个晚上林安娜不安的情绪,情绪背后直指的是她欠缺的考虑,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个背后可能出现的商业战争呢?为什么奥斯德会突然中断合作;为什么裴勇低声下气地要重新找上门来;为什么在创意过会的时候对方老板可以那么快速地答应并认同。而这背后的逻辑,吴悠直至此刻才彻底想通。她对那天晚上自己自信满满的样子感到可笑,甚至在费仁克主动来劝阻的时候她也置若罔闻,她确实就像那天费仁克所说的那样——刚愎自用、独断专行,真的一点都没说错。她看着车窗上的雨珠,有一种和室外泥淖一样的无力感。
车终于开动了,费仁克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她一眼,而是让两人保持在一个相对真空的状态中。吴悠害怕费仁克在这个时候多说一句话,好在他没有。车到达上海市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雨停了,璀璨的灯光落在一摊摊水洼上。费仁克顺着玻璃窗望上去,办公楼内只有些许亮光,他还是忍不住开口说:“要不然……明早再过来吧,我先送你回去。”吴悠没有理会费仁克的建议,她径直下了车,刷卡、进门、上了电梯。费仁克锁好车,也推动旋转门走了进去。
吴悠走进办公室,拉下百叶窗,锁上门,把自己关在了里面。费仁克看见办公室里还有几个在加班的同事看见吴悠气冲冲地回来了,走在后面的他多少有点尴尬。费仁克只得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他坐回自己的工位上,这个时间点,他和谁联系都不恰当。
吴悠坐在办公室里,在键盘上打了很多字,又删掉了,又继续打,继续删,她始终找不到一些合适的词句来将自己的愤怒发泄出去。此刻,她恨不得一个电话打到裴勇那里,把他骂得狗血淋头,或者直接下楼开车,到Independ公司找他们老板理论。但理智告诉她,这些方法都不可取。她想起在海森的时候,每次自己遇到棘手的问题,大老板都会说先去吃点东西吧,吃了东西,肚子饱了,人就没那么暴躁了。
这句话在这个时刻想起来还真是挺温馨的。
吴悠终于还是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走出了办公室。她看着还在加班加点的同僚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换了副松弛的表情,说:“谁要吃夜宵,我请客!”大家都有些不敢说话,萧树首先捧场地举起了手:“我想吃炒牛河。”此刻大家确实都有些饥肠辘辘,其他人也忍不住开口道:“什么都行,大姐大看着办。”吴悠说:“好了,我下楼去透透气,顺道给你们带上来,还有什么特别想吃的,赶紧报名,过时不候。”
她绕过办公桌,拿上手机,站在电梯口等电梯。谁料,开门的瞬间,电梯里那张熟悉又让她亢奋的脸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吴悠以为自己在做梦,像梦游一般问了一句:“Anna?是你吗?”
林安娜走出电梯,摸了下吴悠的额头说:“这不没发烧嘛,说什么胡话呢?”
吴悠看了看时间,问:“怎么,这个时候……”
林安娜叹了口气道:“我要是不过来,我估计你今晚又要失眠了吧,奥斯德的事情我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办?”
吴悠耸耸肩,说:“还没想好,我打算先吃点东西,一起去吗?”
林安娜说:“你不知道中年人过了九点是不进食的吗?”
“那我就只能和小家伙们享受了,你真是没福气!”
“你快去快回吧。”林安娜说着,踏着高跟鞋往里走,吴悠正要转身进电梯,林安娜又叫住了她,说,“对了,给我带杯咖啡,今晚估计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了。”
吴悠微笑着眨了下眼,朝着林安娜打了个响指说:“美咖,多冰。”
4
一周前,裴勇从麦迪逊出来的时候,刘美孜就打来了电话,裴勇正在气愤刘美孜阳奉阴违的行为,打算挂掉,但出于心软他还是接了起来。刘美孜约裴勇到奥斯德开个小会,说罗总已经设好咖啡和茶了。裴勇实在不知奥斯德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甚至不清楚这趟是不是鸿门宴,原本想直接回公司的他,还是鬼使神差地去了一趟奥斯德。
见到罗任司的时候,裴勇很礼貌地问了一声“罗总好”,罗任司让裴勇坐,然后让刘美孜坐到裴勇旁边,略带歉意地说:“不好意思,裴总。我们之间可能有些误会,所以今天想请你过来和你解释一下。”裴勇立马露出一副生意人虚与委蛇的样子,笑道:“哪有哪有,罗总言重了,生意上你来我往的,有选择很正常,我都能理解。”罗任司点了支烟,微微翘起嘴角说:“我想可能是Cherry和你沟通得有点问题,今天我也说过她了,怎么能无缘无故地就断了和客户的联系呢?这肯定是不对的!”刘美孜立马赔笑道:“对、对、对,是我的问题,因为最近公司的文案太多了,我也没有完全理解罗总的话,所以就擅自给裴总打电话错报了信息,对不起!”
裴勇看着这两个人唱双簧,心里更是没底了,他不清楚奥斯德现在到底是什么态度。奥斯德突然又说互相之间有误会,可他已经厚着脸皮去找麦迪逊重接了这个项目,这会儿要是罗任司说重新合作,有了前车之鉴,他还敢随便答应吗?裴勇也不说话,且看他们怎么说。
罗任司吸了一口烟,然后抖了抖烟灰,说:“裴总,麦迪逊那边给你报了多少钱?”
“啊?”看来罗任司早就猜到了他会找麦迪逊,所以才这么问,裴勇犹豫地说,“这个……”
“没事,你不方便说也没关系,我大概能猜到他们肯定报了比之前高了两三倍的价格,对吧?”
裴勇这会儿都开始怀疑罗任司是不是在自己身上装了摄像头,他怎么会对麦迪逊的报价这么清楚,但出于之前被罗任司摆过一道,他现在更谨慎了,笑道:“罗总,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也就开门见山地和你说,麦迪逊那边报价多少,我就按一半的价格报给你,做出来的东西,自然不会比麦迪逊差。”
“罗总是说要重新接这个单子?”裴总笑了两声,他更看不清这只老狐狸了,只能试探性地问道。
“对!他们报多少,我就按一半的价格给你,对你和我来说都不算亏,你觉得呢?”罗任司的眼神非常坚定,似乎对裴勇能答应下来这单生意很有把握。
“可是……”裴勇搓了搓手说,“你也知道,我嘛,胆子小,万一你们突然又……是吧,我也不好和老板交代啊,到时候周而复始地出问题,我这边又得罪了麦迪逊,“6·18”出不来东西,我这位置估计也坐不下去了。”
“你的担心我明白,所以……你不用急,我们可以等到麦迪逊的创意出了,你再和我签合同,到时候有了内容,即使我这边出了问题,你也可以继续和麦迪逊合作,不是吗?对你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裴勇这下算是明白罗任司的意思了,他这盘棋还真是会下,麦迪逊的创意拿到了,他们以一半的价格做出来,不仅白嫖了创意、省了精力,还赚了钱,明面上还帮甲方省了成本和经费,唯一受到重创的是麦迪逊。他这是打着“业内创意抄袭向来进退无门”的念头,也不担心麦迪逊一家小公司能掀起多少波澜。裴勇深知姜还是老的辣,只是这个罗任司不仅辣,而且毒。不仅如此,罗任司前段时间故意和他中断联系就是为了给麦迪逊制造一个假象,让他们上套,只怪吴悠那个小妮子还是嫩了点,没沉住气,这下吴悠可能还真的被打趴下了。一想到之前她当着那么多人不给自己面子,裴勇就来气,这下好了,一箭双雕,也好挫挫吴悠的锐气。
“可是,你也知道以吴悠的性子,要是真的闹起来,到网上曝光我们做的事,到时候谁都不好看啊。”裴勇心里仍有顾虑,越是眼看着板上钉钉的事,往往越要把方方面面都考虑清楚。
“裴总这就多虑了,说到底从一开始,这就不是两家公司的竞争,麦迪逊本来就是我们奥斯德的一部分,这是家事,我会处理好的。”
“罗总的意思是……”
罗任司微笑着像是回应了裴勇这一瞬间的想法,他点了点头。
裴勇立马伸出手,握住罗任司说:“罗总,你早这么说不就好了嘛。如果能和奥斯德合作,我们公司当然开心。你看这样,麦迪逊也答应在一周之内能给出创意点,如果拿到创意点,你们最快什么时候能做出来?”
罗任司看了刘美孜一眼说:“两天。”
裴勇掐算着日子,如果一切顺利,奥斯德真的能在两天内交出成品,且只有麦迪逊一半的费用,那绝对是不二之选。
刘美孜送裴勇下楼,对裴勇的态度又回到了刚接洽时的亲热。在电梯里,刘美孜故意站在裴勇旁边,手假装不小心碰到了对方的手指,裴勇自然禁不起这样的**,他侧身在刘美孜耳边说:“晚上下班来找我呗,你都消失一周多了。”刘美孜笑了两声,朝着裴勇眨了眨眼睛,说:“今晚不行,我和罗总还要去一个局,结束不知道要几点了,过两天嘛,过两天等麦迪逊的创意出来了,我请你吃饭。”
裴勇点点头,伸手在刘美孜的腰上轻轻掐了一把说:“那你可别忘了。”
一周之后的夜晚,刘美孜交叉着双手,走在罗任司的后面,两人从酒店出来,正巧看到公交站广告牌上刚刚换上的Independ的广告,每一个贫穷的女孩都有一句关于卫生棉条自由的宣言。刘美孜看到裴勇发来的好多条消息都假装没有看到,她得意地笑道:“哎,我还真的想去看看吴小姐现在哭泣的样子,毕竟她还算是个美人,哭起来应该挺动人的。”罗任司没有搭理刘美孜,只是往前走着,他一抬头就看到了全上海最大的广告位。
“我听说林安娜要退出麦迪逊了,不知道是不是和吴悠那个女人实在合不来,不管怎么说,眼看着她们要散伙,就知道女人之间啊,成不了什么大事。”刘美孜一边嘚瑟地用手在胸前扇着,一边不停地说着风凉话。
“Cherry,你能感受到那种击碎美好事物的快感吗?”罗任司突然问道。
“啊,什么意思?是说当坏人的快感吗?”刘美孜被罗任司问得云里雾里,不知道怎么回答。
罗任司不咸不淡地笑笑,不再说话。那一抹笑让刘美孜顿感一阵凉意,顷刻间,她觉得这个高深莫测的男人确实不是什么好惹的家伙,她一时如芒在背,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过她一想到吴悠现在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焦躁如麻,刘美孜的心里又美得像朵花了。
与此同时,站在饭馆里买夜宵的吴悠突然打了个喷嚏,老板把夜宵递过来,她正准备拿手机出来扫码结账的时候,突然,她不小心抽出口袋里那些女人写给她的小字条。吴悠的内心瞬间浮起片片涟漪。顿时她一个激灵,拿起手机翻看了萧树发来的已经上街的广告牌文案,微微一怔,每一块广告牌上的文案都和她前一天发给创意部的一模一样,而这些东西奥斯德怎么会知道?
吴悠紧紧地捏住那些字条,细细回想起这些天发生的一切,这绝不是简单的抄袭,这是公司内部有人泄露了信息,可这个内鬼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