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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悠从黄陂南路地铁口出来,站在新天地的十字路口处,她抬头看了看香港广场圆弧形楼体上由黑白花底衬托的“Cartier(卡地亚)”LOGO(商标),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兜兜转转,最终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七年前,吴悠刚毕业的时候,她投的第一家公司就是奥斯德,只是因为她当时资历太浅,面试时,她连林安娜的面也没见到,被奥斯德拒绝也是吴悠意料之中的结果,自己不是学广告专业出身再加上单薄的实习经历,确实不足以踏进奥斯德的大门。之后,吴悠辗转几家公司,好不容易进入了Local,从小文案做起,跟了两个文案,累积了点实战经验。幸得当时罗薇薇交了一个在海森做人事的男朋友,她帮吴悠把简历递了过去,走了个内部通道,才让吴悠真真正正地踏进了4A公司。这七年的时间里,吴悠对于广告的热情不减反增,她兢兢业业工作的同时是她对创意的二次认识与吸收,让她一步一步成为领导眼中不可多得的战将。只是吴悠没有想过,自己的命运会再一次和奥斯德联系到一起。
然而,对于自己这位英文名为Lawrence,中文名叫罗任司的新老板,吴悠知之甚少。吴悠只知他是上海人,七岁跟着父母去了香港,本科就读于杜伦大学,后毕业于牛津大学赛德商学院,而他之前做过什么、为什么被委派到奥斯德,统统都是个谜。大老板说他是个厉害的角色,那此人必然有他的过人之处。在见到这个人之前,光听到这闪闪发光的学历也是让人望洋兴叹的。只是让吴悠感到奇怪的是,在海森资历最深的当属美国部的Brain和香港处的Tomas,这两人居然都被这个Lawrence比了下去,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今天吴悠略施淡妆,一身穿着都显得格外轻松,黑白条纹的连衣裙搭一双深黑色的高跟鞋,头发稍做打理,喷了一些海盐水,整个人看起来伶俐动人。上楼的时候,她还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于一个一切都过于陌生的环境,吴悠还是感到了些许紧张感。和海森“工”字形的办公室不一样,奥斯德是完完全全的“回”字形结构。吴悠尾随着刷卡进去的员工,她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看清了奥斯德办公室的全貌。虽然海森财大气粗可以收购奥斯德,但这种依靠岁月打磨出的企业氛围,是海森极难复制过来的。吴悠深吸一口气,四下打量着会议室的位置,她突然一个转身,撞到了一个正在拉扯打印机卡纸的戴鸭舌帽的男生。
吴悠正打算说抱歉,却见男生抬了抬帽檐,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了一秒,直到男生说出那句“是你”,吴悠都没有完完全全回忆起来眼前这位面熟的男生到底是谁。她尴尬地回敬了一个微笑,只当对方是认错人了,然后问了一句:“不好意思,我想问下第三会议室在哪边?”
男生伸手指了指靠近角落的那间屋子,吴悠道了声谢,便慢慢朝会议室走去。
萧树看着吴悠离开的背影,又愣了一会儿,他突然感觉某些不真实的场景闯进了自己的世界。怎么又遇到了她?世界未免太小了,缘分也太过奇妙,但吴悠没有认出他来,萧树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失落。不过她为什么会来,是有合作还是别的什么?萧树没有时间去想了,Lisa正等着看他修改的海报,他只能赶紧装好卡纸重新打印方案,又急急忙忙地回到了自己工位上。
吴悠虽然没有刻意地东张西望,却也悄悄地观察着办公室里的一切。公司里飘散着各种女士香水的气味,从香奈儿到迪奥,从宝格丽到菲拉格慕,大家穿得也足够张扬,多数人朝她投来了好奇的目光。她走到三号会议室门口,抬头确认了下,才抬起手敲门,只听见屋内低沉的一声唤她进去,她推开门,发现林安娜早已经坐在了里面。今天的她一身黄褐色的爱马仕风衣,面容也较之前精神了不少,一副有备而来的模样,气场强到无懈可击。罗任司示意她随便找位子坐下,吴悠点了点头,朝林安娜也打了个招呼,然后在林安娜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
前一天晚上,罗任司与吴悠通过电话,让她第二天到奥斯德参加浦江银行的会议。其实在上次和林安娜见面之后,吴悠回家就立马开始查资料做方案了,只是对于浦江的所需所求她确实不太了解,贸然行动可能会白费力气。但自从与林安娜正式会面之后,吴悠内心想要战胜林安娜的欲望便又加强了,特别是在林安娜最终妥协接受挑战的那一刻。简单来说,此时此刻对吴悠而言,不是能不能留在奥斯德的问题(当然留下也很重要),更重要的是她是否能够在正式提案中击败她的偶像。罗任司给她打了这通电话,应该也打给林安娜了,罗任司要求她不必在会议上做自我介绍,这份叮嘱也应该交代给了林安娜,提交给浦江银行的最终方案也不会提前署上她们的名字,而是等待浦江银行来决定到底用谁。
吴悠刚坐下没多久,浦江银行的市场部经理老徐和他的秘书谭小姐就推门进来了,他们和罗任司热情地握了手之后,在罗任司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吴悠一边观察着老徐和谭小姐,一边不时地用余光瞥林安娜。林安娜这个趾高气扬的女人,神情态度颇有几分压过罗任司的趋势,而老罗只是向客户介绍她是Anna,具体没有多谈。林安娜早就注意到了吴悠的目光,只是她表现得很平淡且不在意,她优雅地将双手搭在桌上,显露出几分业内资深人士的神色。
前一天夜里,林安娜找到了自己三四年没见的好友杜太太在酒吧诉衷肠,三杯两盏淡酒,林安娜只是一阵叹气,女儿的事她只字未提,她只说自己和女婿不合,在美国待不下去,回来才发现,即使是具有丰富经验的“老人”,也有被行业嫌弃的一天。杜太太结婚前和林安娜是同事,婚后辞职做起了家庭主妇,即便如此,她对于奥斯德的事情也算清楚。杜太太言辞犀利地和林安娜说:“侬怕做啥(你怕什么)?我是想不到,林安娜还有怕的一天。就你说的那姑娘,成不了大气候,她的U家方案之所以做得比你好,也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走了狗屎运罢了,侬呢,也就是因为当时急着要去美国了,所以才分了心。不就一个浦江银行的升级包装吗?以我对你的了解,别说一个浦江银行,十个你都不在话下。”
林安娜知道杜太太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快,事情哪有她说的那么轻松。要是在十年前,林安娜是真的没什么可怕的,可CCO做久了,创意大多数时候确实都是下面的人在想,她也只是起一个引导和统筹的作用,“灵感”这东西不用就会丢失,这是真的。但杜太太说到底是在安慰她,她也就低头喝酒,没有辩驳。谁料杜太太继续说:“你女儿也是,都说让你过去了,也不留你,把你一个人丢回上海。唉,子女大了,到头来都是别人家的。”这句话一下子戳到了林安娜的痛处,林安娜只回了一句“她也有苦衷”便低头不语了。她又续了一杯威士忌。对林安娜而言,消解丧女之痛最好的方式就是工作,就像她失去婚姻时一样,在林安娜的价值观里,创造新的价值是一种代谢悲伤的方式,那些情绪对她而言是最好的灵感源,而眼下自己非但失去了女儿,连她最看重的工作也快失去了,都说人生起起落落,此刻谓之低谷也不为过了。
“Anna,我这个人向来直接,你找我出来,肯定是想听我的建议,那我就明说了,换作我,我肯定是要给这帮人一点颜色看看的,老虎不发威还真当老娘是病猫了。但换句话说,不留在奥斯德,你林安娜还怕没有饭吃吗?要么就干脆找别家,让奥斯德追悔莫及,但你要是现在换到别的公司,我觉得才是下策中的下策,别人会怎么想你?他们只觉得你是奥斯德都不肯收的破落户,你自己看好了,你林安娜坐镇奥斯德,还怕文案不够接吗?”
所以呢?自己在怕什么呢?林安娜自嘲地笑了笑。她当然怕,人越老,面子越值钱,但“面子”这东西到底是虚的,有件事做才是实在的。以林安娜现在的年纪,再熬几年就退休了,说实在的,她不必非要去和一个年轻人抢工作,但是,此时此刻没了女儿的她还有什么呢?让她每天坐在家里胡思乱想吗?要她拿出二十岁时的热情去拼创意吗?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要让整个公司的人都看她林安娜的笑话吗?
杜太太接了个美容院打来的电话,回过身对林安娜说:“我就这么和你说吧,以你林安娜的人脉,还找不到方法让浦江那边直接选你的?撬了那个小丫头,让她碰碰壁、吃吃亏才知道这个社会的法则,是不啦?这个道理你不是不懂吧?古人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不是这个道理啦?侬好好忖度忖度。”
虽然杜太太的生活是大多数成年女性向往的样子,但对于林安娜则不然,她并不羡慕这个杜太太。十几年前,她和杜太太是齐头并进的战友,她负责创意,杜太太负责客户,就林安娜见过的那么多AD(AccountDirector,客户总监)里,杜太太绝对是最能说会道的那个,她不仅酒量好,把甲方哄得服服帖帖的,还特别会帮甲方出主意。在精算价格这件事上,再精明的人也比不过她。但杜太太和林安娜原本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女人。杜太太明白自己要什么,她绝不是一个能在这个行业稳扎稳打地做到合伙人的人,相反,她在与一个又一个客户地谈判中,很快挑中了适合自己的男人,并果断辞职结婚,成为一名彻底的家庭主妇。或许因为命运轨迹原本就不同,杜太太深知林安娜不会选择再婚,比起其他人的不解,杜太太却像是特别明白她一般。杜太太知道,有的女人活着就是为了享受,而有的则是为了自我实现,没有谁对谁错,但都可以活得各有各的精彩。毫无疑问,林安娜属于后者。
老徐很快介绍了他们这次找到奥斯德的原因和目的,其中的一部分正如罗任司所说的那样,浦江银行自身品牌的固化让他们基本得不到年轻人的关注,虽然他们也做过大大小小的活动,和商铺、影院也都有合作,但效果甚微;另一部分原因是罗任司没有提到的,浦江银行因为去年刚刚完成内部人事结构的更新,新上任的分行行长非常重视浦江在上海的市场影响力。
从老徐的话语中,吴悠隐约听出其背后的压力和期待。虽然她很想当面说,他们这样的情况或许找咨询公司比找广告公司更靠谱,但她还是忍住没有开口。对于企业的运营,广告的营销包装当然是非常重要的一环,但根据她私下查到的资料来看,浦江银行最大的问题还是出在他们的市场定位上,像他们这样的老字号,对市场风向的把握远远不及那些有的放矢的商业银行,如果只是依靠广告宣传,也只是治标不治本。
会议上,吴悠一直在思考,林安娜这次会拿出什么样的创意,她既好奇又忐忑,纵观林安娜全程的表现,她不露山水的微笑确实让人觉得她早就胜券在握。很快,罗任司就将brief(任务简介)发到了吴悠的邮箱。会议进行得很顺利,时间却格外紧迫,老徐对奥斯德的金字招牌表达了绝对的信心。会后,一行人送走了老徐和谭秘书,剩下林安娜和吴悠静静地站在罗任司的身旁。罗任司说不如一起下楼吃个饭,林安娜却直言拒绝了,她拎着包直接进了电梯,只留下吴悠,使这顿午饭陷入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的尴尬境地。吴悠思考了一下,自己总不能落后于林安娜,便也婉言拒绝了午餐,和罗任司告别后,吴悠便离开了公司。
半小时后,吴悠出现在距离新天地最近的一家浦江银行门口,她端着咖啡静静地望着从银行进进出出的人,像一名穿着便衣的特工。经过半个多小时的观察,吴悠发现出入浦江银行的人中确实没有什么年轻人,不是上了岁数的大叔,就是带着孩子的中年妇女,从玻璃门往里望,坐着等号的人也都是四十出头的工薪阶层,他们大多耷拉着脑袋在玩手机,使得整个银行看起来也没精打采的。吴悠又去了附近几家浦江银行,基本都是类似的情况,但她很快意识到,现在还会到银行取钱的年轻人本就很少,手机支付早就取代现金支付。吴悠又游走了几个地方,白领出入较多的地铁口、商场和CBD大楼,她发现办信用卡的人还是很多的,但没有一个服务点有浦江银行的员工。然后她又用手机下载了各个银行的APP,还在大众点评上搜索了一下餐厅、影院与银行的合作情况,她发现浦江银行确实存在很多问题。
他们为什么更愿意用A银行而非B银行?这不是广告人要考虑的问题。怎么让他们在用A银行的时候会更想用B银行,这才是广告人要考虑的问题。吴悠灵机一动,眼下有个人一定能帮到自己,她随即给罗薇薇打了通电话。
2
林安娜从跑步机上下来,用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她找了个椅子坐下,顺手开了一瓶依云,环顾四周,发现健身房里空****的只剩下她自己一个人了。林安娜并非吴悠想的那样争分夺秒地在想idea。相反,每次创意来临之前,林安娜更需要的是让自己彻底冷静下来。
虽然这些日子里,林安娜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女儿的事情,但一回到家,她还是会觉得心里空****的不是滋味,仿佛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女儿虽然人不在,精神却一直寄居在这个小房间里,但是现在,那一丝精神也彻底无影无踪了。她尽量让自己多找点事情做,除了跑步、普拉提、瑜伽、健身操,她更多的时间是把过去看过的书和电影又翻出来看了一遍。越是这样,她越是觉得如果自己退休在家,剩下的人生岁月是多么令人恐惧。她一想到自己上了岁数盖着毛毯在这间屋子里老无所依,她就立马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在养老院的老人会想要自杀。
杜太太劝她,如果没有那么想上班,倒是可以先去旅行一段时间。之前一直拼死拼活赚钱,现下虽然和女婿不合,至少可以跟女儿出去走走。旅游当然是一种方式,但对林安娜来说,如果旅游归来的照片上没有出现女儿的身影,她又要如何跟身边的人解释?思来想去,只有工作是治愈伤痛的最佳良药,没有之一。
就在刚刚跑步的时候,林安娜把之前其他公司给浦江银行做过的几条广告又翻出来放在平板电脑上看了一遍。虽然以现在的视角去审视,会觉得许多东西做得确实很稚嫩,但也绝非没有可取之处。这三四支广告最大的问题就是不够走心,虽然林安娜没有接过银行的广告,但她始终相信“万变不离其宗”这句话,各行各业都有相通的地方。
林安娜不由自主地想起吴悠来,虽然她只见过吴悠两次,但是在吴悠身上,林安娜能看到吴悠内心的自傲和焦急。在这个行业待久了,林安娜特别能读懂吴悠那种迫不及待要标新立异的眼神,但恰恰是这样,林安娜反而感觉放松多了,她从来不怕那些所谓“新”的东西,那些东西对她来说反而太“旧”了。
林安娜现在还记得,大概一年前,她接手了一个油烟机品牌的项目,与浦江银行类似的是,它也曾是万众依赖的老品牌,只是时移世易,老品牌渐渐就成了陈旧的代名词。林安娜当然交出了非常得体的创意,让品牌方又看到了希望。当时广告正式通过渠道投放,确实获得了极佳的效果。
林安娜和品牌老总吃饭的时候,老总那句“林女士最厉害的,就是永远有一颗懂当下人的心”重重印在了林安娜的心上。此言非虚,在那广告中,不管是独居女,还是为女儿做饭的父亲,或者是垂垂老矣的老太太,每一个元素她都用得非常精准。从厨房到生活,又从生活回归厨房,对于那些在地铁里、电视里、网络上、手机里看到这则广告的人,林安娜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他们哭,为品牌哭,也为自己哭。
这十年来,广告已经变了,品牌方纷纷从“求新”变成了“求心”,林安娜算是最早闻到这丝气息的人。
2008年是个分界点,在那之前,广告行业的规则也与现在完全不同。互联网经济的盛世到来之前,上海的广告公司还是一个由德国人、新加坡人瓜分的市场,4A公司真正对接的是一家又一家外资品牌,品牌方没有具体的要求,他们的brief要求非常明确,就是“新”——新的概念、新的视觉、新的方向。那是林安娜眼中的黄金时代,每天接触的信息永远都是海外一线的东西,为了更加与国际接轨,每一个广告人都在看世界每一天在发生什么。对林安娜来说,读ChinaDaily(中国日报网)和Time(《时代周刊》)几乎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除此之外,他们要感受的、追求的,一定都是世界更前沿的理念。
但是2008年之后一切都变了,最直观的感受就是所有人从看世界每一天在发生什么,变成看中国每一天在发生什么,互联网经济带来的最直接的冲击,就是中国变得更大且更受关注了。BAT(B指百度、A指阿里巴巴、T指腾讯)的崛起,让更多的民营企业和国有企业开始需要4A公司的加入,他们的客户从外国人慢慢变成了数量更庞大的中国人,工作理念从“把世界的带给中国”变成了“中国的即是世界的”,而那些不了解内地根基的德国人、新加坡人也开始越来越不懂这个新兴市场,他们不懂互联网,也不懂互联网下的中国内地人,于是他们逐一退出了上海广告圈,回到了自己原本的地方。短短几年间,上海的广告圈终于成了上海人自己的天下,管理层终于从外来人口变成了本土精英,林安娜也是从那一年开始节节攀升的。对林安娜来说,带来机遇的同时,行业的规则也发生了彻底的变化。
对每一个做广告的人来说,美国的麦迪逊街是他们曾经梦想的乌托邦,那里会聚了全美国乃至全世界最会做广告的广告人,不管是威廉·伯恩巴克,还是李奥·贝纳,甚至是大卫·麦肯兹·奥格威,可以说所有的传奇都是从那里诞生的。但现在美国的广告业已经落后了,这是新一代广告人心中的真实想法。林安娜当然不敢苟同,就像现代人觉得听黑胶的人都是“老古董”,却没有一只无线的Airpods(苹果无线耳机)等于跟不上潮流。互联网和数字化把人的生活习惯和对物品质感的感受全部改变了,而广告现在反过来重新唤醒大众人性中的真善美。
不是说林安娜崇洋媚外,而是对他们这一批经历过“黄金时代”的广告人来说,现在的广告反而不能做得太过前卫。不知道是谁发明了“接地气”和“走心”这样的词汇,好像只有更贴近大众的思想,而不是前卫的思想,才算是好广告。
对于这个论点,女儿还在的时候,林安娜就和她讨论过。十年、二十年过去了,外国人信奉的还是过去那一套,他们的课本好像过了百年也不会改变似的。林安娜说:“理论只是理论,学广告的人千万不能只看前人的理论,广告是时效性最强的行业,堪比报刊媒体,守着所谓的条条框框是永远做不好广告的。”
女儿不以为然,只道:“广告到底是潮流时尚的介质表达,太贴近时效性也最容易过时,那些经典的广告案例是可以突破时间的,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就是他们永远想在人们前面。”
林安娜直接告诉女儿,这种理想化的思维构建帮不了她任何忙,所谓的经典只是百万案例中泛起的零星水花,广告到底是为了让资本成为更大的资本,只是一种宣传和敛财的手段。但这样的言辞太残酷了。
最后,当然是不欢而散。
就在刚刚林安娜看过的那些浦江银行之前的广告中,林安娜读到的是泛泛而谈的陈腐和没有共情的说教,将“存钱收益”这种概念穿插在广告中,早已不符合当下年轻人的消费观了。但银行的实质是什么?还是存钱。这是亘古不变的事情,只是要怎么去讲新的故事,这是林安娜在乎的事。
健身房里的教练已经开始集合准备开会了,林安娜轻轻叹了口气,连最后收留她的地方也准备打烊了。她到更衣室里换好衣服走出大楼,外面的星光还够璀璨,正好可以陪她走上一路。在林安娜的住处附近就有一家浦江银行,林安娜还记得这家银行刚开业的时候,正巧是自己搬到这里的时候。林安娜的工资卡到现在还是浦江银行的,但是除了工资,平日自己都用不到浦江银行的任何产品。转眼间十几年过去了,虽然银行翻新过两三次,但怎么看都是上了岁数的,就跟自己一样。人总是害怕看到那些和自己一起成长的事物,因为它们像是在活生生地给你展现岁月流逝的痕迹。
林安娜回到家,杜太太专门又打来一通电话,约她周五晚上到家里去打麻将。林安娜想了想,只道她得先去锻炼完才能过去,杜太太揶揄道:“侬身材练这么好,个么是想二度逢春伐?(你身材练得这么好,是想二度逢春吗?)”林安娜也没有反驳什么,只是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也好久没打了,到时候你们赢钱我又不开心,要是你们人够,我就不来了。”杜太太赶紧说:“当然是三缺一才叫你呀,有人我就不给你打电话了。”林安娜道了声“好”,就挂了电话,准备沐浴洗漱,她刚脱下运动服准备去浴室,手机又响了起来。
林安娜走出浴室,拿起手机,眉头瞬间皱了起来。这个不该打电话来的人,在这个不合宜的时刻打来,真是让人恼火。她挂了电话,调了静音,不理不睬地进了浴室。洗完出来,发现手机还在闪烁,她看了看,那人还真是锲而不舍。她刚解锁手机,入户门就传来了“啪啪”的砸门声。
“林凤珠,你在家吗?”这年头,能叫她本名的已经没有几个人了。林安娜一听是前夫的声音,连回应也不想回应。但是夜深了,他要再接二连三地敲门,肯定会影响到隔壁邻居,无奈之下,她还是走过去,冲着门口说了一句:“深更半夜你来干吗?我要睡了。”
前夫语气焦急地问:“你最近和荞荞联系了吗?我最近这一周都联系不上她,我担心她出事。”荞荞自然指的是林安娜的女儿林荞荞。女儿去世有一段时间了,但她并没有打算把女儿去世的事情告诉前夫,但让她没想到的是,前夫居然一直和女儿私下有联系。林安娜对此有些生气,她以为女儿理应跟自己一样,早就和这个薄情寡义的男人恩断义绝。这一瞬间,她感受到了一种类似背叛的恶意。
“你和荞荞为什么会有联系?”
“这件事以后再说,是不是你让荞荞不接我电话的?凤珠,荞荞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女儿,你这未免有点太自私了。”
“自私?”林安娜说出这两个字,自己都觉得好笑。当初抛弃她们母女的人是前夫孙令辉,生活费、赡养费统统减半支付的也是这个男人。在林安娜母女最苦的日子里,他连一通电话都没有打过,现在知道女儿在国外生活好了,就开始后悔想要重新和女儿建立父女关系,以谋得一丝好处,这如意算盘打得真好,可惜在林安娜心里,自己和女儿早就和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了。
“孙令辉,你不要再去打扰荞荞了,也不要来骚扰我!我和你说,如果你再来,我就报警说你扰民。”
“林凤珠,侬未免太狠心了,我不怕跟侬港,荞荞从小到大,在你那里并没有感觉到多少开心,嘿,你还以为你自己当了一个好母亲、好妈妈,那你知道女儿为什么总想给我打电话吗?就是因为你老是逼她做她不喜欢的事情,你这个女人就是活得太强势了!”
“侬少在那里胡港八港(胡说八道),囡囡怎么可能主动给你打电话,你现在就赶紧给我滚,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打电话报警?!”
“少拿报警唬我!林凤珠,你要不信我,你就自己去问你女儿。还有,别以为你不让她接我电话你就得逞了,我有女儿在美国的地址,要不是我签证迟迟办不下来,我早就去美国看她了!”
林安娜差一点说出那句“别去”,还好她及时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她瘫坐在沙发上,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任凭孙令辉在门口叫嚷,她也不再理会。她只觉又生气又丧气,莫非孙令辉所说的是真的?不,不会的。林安娜很快又急着否定这种危险的想法。荞荞怎么会主动联系他,这肯定是他为了气自己胡诌出来的,但孙令辉言辞凿凿,又不像是编的,不然他怎么会在最近联系不上女儿呢?但若他说的是真的,荞荞真的因为自己太强势而让她不快乐了吗?现在,她巴不得立马给阎王爷打通电话,好好找女儿问清楚,可这么一想,她心里又一下子难过起来,好像好不容易缝补起来的心又被粗暴地撕开了一个口子。她一口喝掉了半杯酒,然后一言不发地靠在沙发枕上,门外的声音已经渐渐弱了,她知道那个男人还是走了。过了一会儿,她又突然想和那个男人再多说几句,至少都是关于女儿的事情,真的也好,假的也罢,总好过这会儿房间里寂静得连星星闪烁的声音仿佛都能听见。
关于女儿的秘密,到底能瞒多久呢?林安娜自己也不知道。她不愿同杜太太说,是不想同僚对自己怜悯和同情;她不想前夫知道,是害怕前夫责怪自己没有把女儿照顾好;她更不想公司里的人知道,她是失去了女儿才决定重返朝野的。她是绝不可能去做当代祥林嫂的,最主要的是她那些过往的得意都会因为女儿去世的消息而被彻底掀翻。她望着天花板,感觉到太阳穴传来的阵阵疼痛,酒精在这个时候似乎也不起作用了,她原本想依靠酒精快速入睡,但孙令辉这一闹,让她彻底清醒了。这时,林安娜的手机又响了,她漫不经心地拿过来,却不是前夫打来的,令她意外的是,这通电话居然是卷走公司资源的戴维德打来的。
3
从卧室窗户望出去的视野挺好的,只要天一黑,靠在**,就有一种上海的万家灯火陪你一同入眠的浪漫。但吴悠一转身,看着乱七八糟、耷拉成一团的衣服肆无忌惮地散在家里的各个角落,她就有一种从梦境跌落回现实的感觉。吴悠皱了皱眉,只见罗薇薇穿着一件猩红色吊带长裙,端着两杯酒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
“唉,我说,你就不能抽个空找个阿姨过来打扫一下吗?每天睡在垃圾堆里的感觉会让你心旷神怡?”吴悠拎起躺在旁边的蕾丝内衣,皱着眉扔到一边,她接过罗薇薇递过来的红酒,有些嫌弃地喝了一口,说:“你最近春光满面,是不是又有新男人了?”
罗薇薇笑而不答,默认了,她侧身坐在吴悠身边说:“你能不能不要每次来都骂我,我也是昨天刚好去参加一个朋友的party,找不到合适的衣服才把家里搞成这样的,这不还没来得及收拾嘛。”罗薇薇端着酒杯将腿搭在飘窗上,接着问,“你呢,无事不登三宝殿,没事才不会想到来找我。”
“工作不顺,来找你卜一卦呗。”
罗薇薇像是突然来了兴趣,忙说:“真的还是假的?你不是不信这些吗?喀喀,我不是卜卦啊,我是观星,人家伦敦的那些大学还设有专门的专业呢,这是有学问的。”
“好了,我不和你胡扯了,找你倒是真的有事。”
吴悠简单地把浦江银行的情况说给了罗薇薇听,虽然罗薇薇给她出不了什么点子,但罗薇薇认识的人多,早已成为吴悠最直接的人脉库。一时间,罗薇薇立马将角色转换成浦江银行的市场调查员,不停地给她那些朋友挨个发语音:
“你用浦江银行的信用卡吗?”
“为啥不用啊?说来听听。”
“哎呀,不是换工作啦,我就是最近在想,办信用卡到底办哪家银行的好嘛。”
“招商、广发、交通……,好嘞,你说这几家积分多、活动多是吧?”
“浦江利息低?现在还有人在银行存钱吗?”
“没有工作办不了信用卡?那你找份工作呀!啊,你说我?老娘我怎么没工作了?我……我……嘿,你这人!”
一个一个人询问下来,吴悠在旁边也听得个七七八八。大概原因她也都了解了,就在刚刚罗薇薇做调查的时候,她也顺道打开电脑查看了几家财经杂志做出的年度报告。通过对几个一线城市的消费分析来看,上海的消费数据较之北京、广州、深圳乃至香港都高不少,甚至常年稳居第一。报告里显示,上海的消费方向主要在聚会、追星、沙龙和课程培训这几项,而消费年龄段恰好是在十八到二十八岁这个区间。在这几个类别中,做得最好的几家银行都有一些共同点,他们定位明确,一方面这些银行和许多年轻人熟知的二次元动漫、偶像、互联网品牌联名,另一方面他们的信用卡额度足够高且申请方式简单。另外从信用积分上来说,这些积分可以用于换取星巴克咖啡、电影票、演出票、旅行机票和酒店优惠券,而这些恰恰都是年轻人最在意的。相比之下,浦江银行的经营模式确实太传统了,市场定位也偏高,他们忽视了大学生市场,没有开放学生办理信用卡的通道,而正常办理他们银行的信用卡也需要资产和工作等相关证明,甚至还需要顾客提供详细的账目流水。总的来说,他们把社会主要消费群体拒之门外,这就是浦江这个品牌落后的主要原因。他们没有占据年轻人的市场,就等于失去了生存空间。
罗薇薇放下手机,和吴悠碰杯,说:“吴悠,不是我说你,你也快三十了,每天上班下班想的都是你那工作,你什么时候能想想男人?”她一边说一边捏了捏吴悠的脸,“喏,没有男人滋润,你的皮肤都变差了。”
吴悠翻了个白眼,那口酒干脆没喝,较真地说道:“什么叫想想男人?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男人?再说了,我凭什么要想他们?这年头是越活越回去了,女人靠自己反倒要被嫌弃了,是不?罗薇薇,你什么时候去居委会挂的职啊?我怎么不知道。”
“哟,你啥时候有男人了?就你那张嘴,我还真想不到什么样的男人能降伏你。不是我突发奇想,下个星期张晓彤结婚,你也去吧,她前两天还发信息问我你的感情状况呢。”
吴悠没理会罗薇薇的话,低头扣上了iPad,然后从**跳下来,把酒杯放边上,说:“我走了,你自己慢慢喝。”
“你不是又生气了吧?每次一说起这个事,你就这种脸色。”罗薇薇有时候也受不了吴悠的脾气。
“我没那么无聊,你不是嫌我没男人吗?这个点正好可以去夜店泡泡,说不定能带个小鲜肉回家。”吴悠没有回头,她从衣架上取下自己的外套。罗薇薇一听她要去夜店,立马兴奋起来说要一起去,吴悠拍拍她的肩说:“男人随时可以有,赚钱的机会可就不一定了,多金女人最好命,走啦!”
罗薇薇看着吴悠没喝完的那杯酒,嘟着嘴说:“这吴悠真是的,当我这儿是什么地方,嫖完不付钱,甩脸就走人是吧。”说着,她起身收拾了那杯酒,“酒也不喝完,很贵的好伐!”
吴悠下楼没有径直回家,她喜欢在入夜后的上海街道上游**,大部分的灵感也都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诞生的。其实在刚刚那种情况下,吴悠确实也没有什么生气的必要,只是对于爱情这件事,吴悠从来不像罗薇薇那样成天在上面花心思。距离上一段感情结束已经有两年了,吴悠记得,那段感情开始得莫名其妙,结束得莫名其妙。
吴悠的前任是她的学长,在大她一届的同系男生里算好看的。和大部分男生一样,校园的生活总让这些男孩子看起来无忧无虑,充满少年气,但是一旦进入社会,他们就像立马被一种说不上名字的物质吞噬了一样,变成对社会规则坚守且无趣的人种。学长就是这样的人。不管在大学时二人多么风花雪月,进入企业之后的两三年里,学长就开始对物质和金钱格外在意,吴悠将其视为一种追求,也并不觉得过分,可是两人之间能够交流的东西变得越来越少。因为不够体贴甚至无法与学长建立极度亲密的关系,很快吴悠就被贴上了“事业型女人”的标签。学长认为男人追求事业是必须的,但女人大可不必。在学长所谓的未来计划里,吴悠应该是要依附于他的,但吴悠觉得好笑的是,从一开始她就不是那样的人。学长声嘶力竭地说:“你可以改变啊,谁毕业之后不会改变呢?”吴悠这才明白,原来学长觉得他自己的改变对应的就是吴悠也应该顺应他的变化,他们都不是学生时期的理想主义者了,用学长的话来说,落地一点有什么不好?
吴悠趁夜搬离了他们合租的房子,删掉了学长的微信,拉黑了他的电话,彻底消失在了学长的世界里。不出吴悠所料,很快她就听罗薇薇说学长又找了一个女朋友,他像是赌气般的无缝衔接了一个新的对象。而这件事对吴悠来说已无所谓,既然对方认为自己是事业型的女人,那她就索性成为一个不靠男人的独立女性,她没有办法接受男女关系必须如胶似漆的状态,她始终认为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既然没有好的选择,选择自己总不会是错的。
因为无故陷入回忆,吴悠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到了什么地方,上海夜间的小巷总是宁静而舒心的,秋风吹拂在脸上像是一种慰藉的抚摸。旁边的五金店还没关门,门口电锯锯出的火花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打破了夜的静谧,让夜晚的星光显得更璀璨了些。烧焦的钢铁味混杂着夜宵店里食物的气息,竟然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化学效应,吴悠顿了顿,又回头看了一眼带着面罩工作的工人,她感觉脑中灵光一闪,身体里的某个开关被打开了。吴悠迅速加快了脚步,朝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她得趁着这种气息还没有在神经里消失之前赶快回家,把刚刚那一瞬间想到的东西写下来。
一周之后,吴悠和林安娜再次相逢,已经少了初次见面时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但吴悠能感觉到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道沟渠依旧存在。会议室里,除了吴悠和林安娜,也只有罗任司和罗根二人,空****的房间因人少反倒显得肃穆起来。罗任司提前让人买好了咖啡,眼神中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期待,说道:“如果你们俩都准备好了,就开始吧。”
吴悠当然希望林安娜能先阐述她的创意,这种时候越是冲在前面肯定越吃亏,但是林安娜按兵不动,无奈只能她先说了。众人见她泰然自若地走上前,将电脑打开,快速连接上了投影仪端口,一片大红色的页面就这样展现在所有人面前。PPT(演示文稿)的首页是一把电锯,吴悠轻吸一口气,说道:“就如大家所看到的这把电锯,我想到的concept就是以浦江银行新版的信用卡为切入点,将新版信用卡作为这次包装升级的主要产品,以七十周年行庆为陪衬。这张信用卡不像别的,就像是图片上的这把电锯,我的概念主体就是切割和破坏,我们用这张信用卡去切割爱马仕皮包、切割苹果电脑、切割YSL(圣罗兰)的限量口红、切割华为手机、切割达芬奇家具,真正地破坏这些东西,但凡与年轻人消费挂钩的商品,我们都用信用卡这把“电锯”将其切割。这个概念讲述的是,浦江银行的这张信用卡可以最大程度地破坏这些商品的价格,使其达到最大的折扣,塑造全新的消费理念,简而言之,就是用一种暴力美学的方式让大家触目惊心。”
吴悠一边说一边关注着每一个人的神情,说罢,她将自己画的一些概念图和分镜也放到了PPT的最后,展示给大家看。罗任司摸了摸下巴,和罗根对视了一眼,问:“这个concept会不会太前卫了?你确定消费者能看得懂吗?”吴悠明白罗任司担心的绝非只是消费者,更重要的是层级固化的银行内部领导,他们是否敢为这样“破坏性”的广告买单。罗根看出了罗任司的犹豫,也提出了自己的困惑:“我其实并不是很懂这个概念,为什么要破坏它们呢?”
吴悠不疾不徐地说:“为什么要破坏?这个问题……就这么说吧,对我而言,任何故事的开场一定是突如其来才能吸引人看下去的,暴力、性、金钱,这三样必定是最抓眼球的东西。这个概念或许是前卫了些,但一旦成型,作为浦江银行七十周年的概念片放出来,我相信在互联网上一定会引起讨论,届时过去那些认定浦江银行不过是一个老字号的人,就会注意到银行发生的变化,这个片子里的所有元素都与现在上海的都市白领息息相关,我相信白领一定会为此震撼,开始对浦江银行有新的认知。既然甲方希望的是产品包装与升级,那我们就不能延续之前的东西,不做出改变。”
罗任司虽然脸色沉闷,但还是露出了些许笑意:“我大致明白Evelyn的阐述了,那我们也看看Anna的东西吧。”
对于没有得到罗任司认可的这件事,也在吴悠的意料之中。就像之前在海森一样,由于吴悠的概念总是太新、太超前,要不是有大老板在暗中支持,很多时候都会被总监Lucas和客户部的同事驳回。因为太“不安全”的牌,公司一般都不敢随便打出去。但大多时候,吴悠对自己提出的概念和idea并不怀疑。
她回到座位上,直直地望着林安娜,相比于其他人的疑惑,林安娜却显得平静得多,刚刚吴悠也注意到她全程都非常认真地在听自己讲,并没有表现出作为前辈的不屑。
林安娜脱掉了手上的皮手套,熟练地走上台,与吴悠完全不同的是,她太熟悉这样的场景了,举手投足之间都是一种惯性。她没有带电脑上去,而是拉过空白的白板,拔开白板笔笔盖,在上面随意写了几个词:单据、失忆、回顾、老人……林安娜写完之后,双手交叉,一手拿着笔,淡淡地说:“银行最关键的元素是消费,饮食消费、旅途消费、商场消费、网络消费,而每一笔消费单据的背后都有着一段回忆和一段故事,年轻人是不会随时回头去看自己花过的钱的,甚至不知道钱到底花到哪里去了,但是每一笔消费是组成年轻人回忆的重要部分,一旦回头看必定感慨万千。我的概念很简单,一个永远有记账习惯的老人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七十年的回忆全部都浓缩在了那一张张银行卡刷出的单据里。老人依靠单据寻回记忆,也从而打开了新的世界,从存折到银行卡,从银行卡到信用卡,从信用卡到手机支付,浦江银行所承载的是消费的历史,生活的变迁。”
林安娜点到即止,甚至没有去解释太多,罗根第一个鼓掌,像是和老朋友之间有着一种默契,罗任司也微微点头,表示同意。林安娜放下手中的笔,突然看向吴悠:“Evelyn的方案我觉得也挺好的,只是在面对浦江银行这样的甲方时,我觉得你的棋走得有点险。”
吴悠也大大方方地望着林安娜,说道:“如果浦江银行真的是为了开拓新的市场,吸引新的用户群体,那么我不认为自己的方案会是一步险棋。相比之下,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期望过高,Anna姐的方案反倒让我有些失望。”
林安娜浅浅一笑,并没有理吴悠。这个方案对她而言当然算不上特别,但是绝对保险。林安娜与吴悠最大的不同,就是林安娜首先会考虑到甲方想要什么,而自己又如何让他们信服自己的创意,这个平衡点就是林安娜这些年来最擅长把握的,如果单纯比创意,林安娜不会选择这样的concept,但如果要在这次比稿中让浦江挑选上,自己的方案绝对更有胜算。
“你们俩的方案我大概都明白了,你们将你们做好的东西整理一份发到我的邮箱吧,后天我带去浦江银行那边提案,到时会第一时间告诉你们浦江选择的结果。”
吴悠原本想要问罗任司一些问题,但碍于林安娜也在场,便没开口。会议很快就结束了,时间不早不晚,她正巧可以回一趟海森做交接收尾的工作。刚下楼,林安娜的车正好从她身边经过,林安娜轻轻“嘀”了一声喇叭,问她要去哪儿,自己可以顺路带她,吴悠竟有些受宠若惊,原本想委婉谢绝,但林安娜突然问她是不是要去海森,自己正巧要去静安,吴悠也不想撒谎,便从容不迫地上了车。
林安娜的车内有着一丝不苟的整洁,与此同时,车载香氛散发出淡淡的薄荷味,让人闻了神清气爽。林安娜开车的技巧非常熟练,在主路和小道上随意切换,基本不用导航,着实是老上海人了。吴悠原本只是看着窗外,林安娜却突然开口问道:“来上海多少年了?”
“十年了。”吴悠回过头,对着林安娜说。
“做广告很累吧?”林安娜在红灯的斑马线前停了下来,“而且还不赚钱,你年轻有才,怎么没想想换个行当?”
“Anna姐这是在给我心理暗示吗?让我主动让位?”
“年轻人说话不必这么冲,我就事论事,你不必想得太多。”交通灯由红转绿,林安娜松了刹车,车慢慢开始往前滑动。林安娜直视着前方,没有看吴悠。
“抱歉,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吴悠意识到自己的神经太过紧绷反而有些露怯,“我只是觉得社会限制了女人,女人能做的事情确实不多,想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不靠父母而靠自己,能生活、能自立就足够了。”吴悠叹了口气,实在没想到这个时候自己会和林安娜推心置腹起来。
“有男朋友吗?结婚了吗?”
“我以为Anna姐是典型的都市独立女性,没想到也会八卦这些俗气的琐碎事情。我现在有手有脚,自己开开心心,不必非要找一个伴侣来让自己费心。”
“当下社会,女孩子都个个喊口号要靠自己,但真正做到的没几个,有时候结婚生子有家庭也是一种能力,并非独来独往就高人一等。”林安娜轻“哼”了一声。
“Anna姐让我上车不会是犯了好为人师的瘾,非得说教吧?”这下吴悠也有点急了,“还是说,平日没法教导你的女儿,所以只能把火力转移到和你女儿同龄的年轻人身上。”
林安娜突然变了脸色,但还是压制住了内心的情绪,只是突然加快了车速。吴悠猝不及防地往后仰,差点撞到了脑袋。
林安娜说:“Evelyn,广告人不是艺术家,充其量只是个商人的助手,如果总是带着一种艺术家的傲气,你就不适合做广告。你当然可以觉得全世界的人都是“傻帽”,他们每天都在指指点点你的缺点和不好,但他们大多数人是最终为你付钱的那个人。你今天的那个提案确实不错,但浦江是不会选的,拉你上车,不是要劝退你,而是想告诉你,那些你沾沾自喜、以为特立独行的品质和作风,全都暴露在了你的创意里,广告永远是为甲方服务的。说白了,我们也不过是为大爷提鞋的,而这些你自以为高级的东西并没有那么与众不同,我今天只是想提醒你一句,如果最终浦江选择了我的那个在你眼里极度平庸的方案,你也不要觉得自己输得不服气。”
“Anna姐,他们说‘70后’这一代人是没有理想的,都是跟着改革开放的路子在走,但我一直以为做广告的人不一样。做广告的人恰恰是走在最前面的人,要接触最多的产品和内容,活得鲜活自在,何况作为一个上海人,不是更应该如此吗?麻烦你靠边停车,我想下车。”
“我今天不是来和你讨论的,只是讲一些我的想法给你听,听不听得进去,都是你自己的事情。”林安娜在静安嘉里附近停了下来,“好了,到了。”
吴悠开门下车,关门时没有再和林安娜多争论一句。如果浦江银行最后真的选了林安娜的方案,那奥斯德不留也罢,整个大上海,她还不信就没有一个她吴悠的容身之所。林安娜的车飞驰而过,吴悠朝着车尾吐了下舌头,翻了个白眼,然后拎着包朝着海森所在的大厦径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