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烨烨人生:名丽场Ⅲ 正文 第八章 局中局

    1

    新田中建第一次来中国是1990年,当时BUNK还不叫BUNK,而是叫作“小浜商事株式会社”,那时候立志要在服装行业开辟疆土的新田也不过是在日本山口县管理着七八家店铺的小老板。现在回头看,1990年的中国,仿佛已经是一个早已被现实碾磨得只剩下记忆的另一个世界,但是对于那个时候的新田来说,中国是他最看好的国际市场,那里有最廉价的劳动力以及最广大的消费群体。他从上海买了两件的确良衬衫带回日本,并告诉自己的员工,他可以卖出比的确良更受欢迎且更便宜的衬衫。

    两年之后,小浜商事株式会社正式改名BUNK,取自bestuniquenattyknittedfabrics的首字母,意为“最完美的织物”。次年7月,直营店铺刚满100家的同时,新田宣布BUNK在广岛证券交易所股票上市。那时候开始,BUNK成为大街小巷热议的商品。1995年的春天,新田将事务所搬到了东京六本木,并在秋天的时候在东京证券交易所二部股票上市。彼时,新田意识到日本的市场基本已经稳定了,于是再一次前往中国,BUNK入驻中国是必然之事,可是前期在寻求合作伙伴上,新田也花费了不少时间,前前后后的磨合和寻觅,好几次合作的崩溃,大概消耗了四年之久,新田才通过在中国做生意的日本朋友认识了当时正在办厂的倪向东。

    对于新田来说,第一次和中国人做生意,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不管从国情还是市场环境来说,中国和日本都有太大的差别了。但是倪向东是个聪明人,那时候新田仅仅和他有一面之缘,他便向新田介绍了自己工厂未来的计划,并和新田描绘了他心中的蓝图,那时候担任翻译的正是刚刚到倪向东那里报到的陈彤,也是陈彤通过自己的说话技巧帮倪向东拿下了BUNK的第一笔订单。

    十几年过去了,新田依旧还记得第一次来到中国时闻到的空气中的味道,那是和日本空气截然不同的气味,带着一种兴奋、朴实以及渴望成功的气味,而对于新田来说,那时候的日本已经失去这种气味很久很久了。

    和倪向东的合作翻开了新田打开中国市场的第一页,接着是十来年的辛勤耕耘,终于让他慢慢把握住了行业命脉。

    新田一直以为自己已经以最快速的方式在进步了,但当BUNK第一次被“狙击”的时候,新田有些慌了,他意识到这些年的成功让他忘记了紧迫感,忘记了中国突飞猛进的发展,早已不是十几年前他踏足的那片土地了。世界变了,中国也变了。当于飞虹给他发来邮件的那一刻,他知道他必须赶紧顺应新的变化,否则可能就会酿成诺基亚式的悲剧。

    从去年年初开始,有一件事,整个企业上上下下,大概只有新田自己最明白,在营业额一片大好的情况下,真正交上来的财务报表却呈现出了毛利逐年下滑的情况,而且营业额越高,毛利下滑得越严重。他清楚有很大一方面原因与自己住院无法亲自管理公司以至代理人胡乱作为有关,但作为像BUNK这样运营多年的大公司,他短时间的不在场并不会有这么大的影响。经过分析,新田清楚明白,毛利下降的关键还是在于生产成本的逐年上涨,中国生产力成本日益增高的速度远远超过了企业向前的速度,即使他已经开始与东南亚的工厂合作,但是技术的限制始终是最大的问题,中国的70%的手工技术,都是第三国家无法追赶上的。那么,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强制降低原价,这是BUNK能继续下一个十年的必然出路。

    可真正实行“原价战”以来,几乎遭遇了各种阻力,他也自知强硬地进行下去只会两败俱伤,所以当于飞虹那一封邮件发来的时候,新田知道时机也许来了,这一根他必须抓住的橄榄枝在这时说什么也不能放掉。在看完于飞虹的那份详细报告之后,新田立马答应了下来,剩下的谈判交给于飞虹来负责,事成之后,他会想办法恢复于飞虹的职位。但于飞虹却意外地拒绝了新田的承诺,于飞虹只和新田提出了一个请求,她希望事成之后,公司可以回购她手上的股份,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新田在飞机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飞机刚刚落地浦东国际机场,他打开手机,又是一大拨邮件涌入。这两天,林丹召集公关部已经快速应对了旗舰店踩踏事件,慢慢将事件平息下来,BUNK以100万的巨额抚恤金安抚了伤者家属,并公开道歉,与此同时下架了与Kwas的联名款。然而在事件平息的同时,BUNK原本预期的营业额扭转为负,股市也受到了重创,并且因为下架而引起了Kwas的超级不满,对方要求中止合作并要求赔款。一系列的事情堆积到一起,换了普通人早就心乱如麻,但对于新田来说,这不过是众多大风波中的一簇浪花罢了。

    邮箱中有一封私密给他的信件,他看了看旁边坐着的助理,没有直接点开。

    下了飞机之后,新田跟着助理到了花园饭店,事发现场的旗舰店距离花园饭店不到五百米的距离,新田推开房间的窗户,就能一眼望见这家全球最大的店铺。

    1994年的上海,他问别人,淮海路是个什么地方?所有人都告诉他,有钱人去的地方。十里洋场的霞飞路,纵然换了天地,在那时,依旧是叱咤风云的黄金地段。彼时,陆家嘴商圈还没有形成,南京路不过是平价商品的聚集地,唯独有品位的人,都是选择在淮海中路漫步。新田说,有一天一定要把自己的店铺开到这满地黄金的地方,他用了近二十年的时间,终于完成了这个梦想,然而从这家店铺开店的第一天开始,就从未安宁过。

    所有的错误,都是从丁善正成为旗舰店店长的那一刻开始的。

    这二十多年,新田一砖一瓦地建筑起了BUNK这个商业帝国,企业的发展速度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与此同时,他自问没有辜负任何一个为BUNK努力过的人,在他看来,他花了二十年的时间研究全世界最好卖的衣服,也用这二十年给了所有员工最公平的竞争机会,他尊重他们每一个人的加入和付出,也尽可能给到了他们所需的回报。拿丁善正来讲,他这样一个中专毕业的普通人,能够在上海有车有房且过上惹人羡慕的生活,离不开新田的帮助,与丁善正一样早年加入BUNK的,大多都是水平普通却愿意拼命的人,依新田来看,他们绝对拿到了超出他们阶层的回报。但人总是贪心的,总觉得自己付出了就应该得到更多,当他没有得到的时候,便开始质疑这些帮助他的人其实是在利用他。

    新田拄着拐杖凝望着自己盖起的这座高楼,楼顶的logo像是一枚嘉许的王冠,哪怕那么多人都在告诉他,他错了,可他完全没有质疑过自己的每一次决定。

    新田点开了那封私密邮件,几分钟后,他让助理安排好这两天与Brother的签约仪式,地点就定在酒店的会议室,相关人员务必到场。助理离开之后,新田看着BUNK的股票,拿起手机,拨通了林丹的电话。

    “我到了。”新田像是给出一个暗号式地缓缓张开了口。

    2

    下午两点,王烨坐在休息室一角的高脚椅上,戴着耳机,手指在笔记本的键盘上飞快地敲打着。这个时候,全公司的职能部门都汇聚在18楼的会议室里,为两天后的签约仪式做最后的准备,然而,这一切都与她无关。王烨喜欢这样宁静的午后,没有人打扰,也没有必要卷入无谓的纷争,自从不用再参加集体会议之后,王烨才着实地松了一口气。她别过头,看见靠墙的晾衣通上挂着上一季的衣服,其中好几个款式都是自己负责的。她捂着头,仔细地望着那几件衣服,旁边的茶几上散落着几本时尚杂志,其中有一本是王烨接受过采访的某一期。这时,冰箱重启的声音打破了宁静,突然有人推门进来,一个毛头小子看见坐在窗边的王烨,叫了一声“姐”,然后毫不忐忑地问道:“姐也在这里偷懒啊。”随即看着他从自动贩卖机里取出买的可乐,放了一瓶在王烨桌上说:“请你喝啊。”王烨看着这个阳光般的大男孩,就像是有一个异世界的人突然闯了进来,但是随他而来的是和煦的阳光,以至于一点也不违和,反而让人心安。

    “谢谢,但我不喝可乐。”

    “哦,那姐想喝什么,我再去买一瓶。”

    “不必了,我不会告密的。”王烨微微一笑,合上笔记本。

    “哈哈哈,姐怎么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这个时间段能到这里来的,不都是一个目的吗?”王烨看了看桌上那瓶可乐,想了想,顺手拿了过来,拧开,扑哧一声,气泡充满了整个瓶子。少年疑惑地望了王烨一眼:“姐不是刚刚说不喝吗?”

    王烨举起可乐,以干杯的姿势,说:“就为我们一起偷懒举个杯。”

    少年灌了一口可乐,坐到旁边的沙发上,笑着说:“姐是姜楠的SV吧,我记得你给我们上过课。”

    “我不做SV好久了。”王烨没有怪罪的意思,只是淡淡地陈述。

    “啊,又是升职了吗?我之前听我们组的那些人说,姐可是全公司升职最快的BMC了,简直是传说中的人物。”

    “没有升职,是调去别的岗位了。”

    “哦。”少年突然坐起身来,“姐,我下个月要被派去海外了,我还挺兴奋的,听说回来我就可以做SV了。”少年一脸对未来的憧憬让王烨陷入了沉默。

    “挺好的,恭喜你。”

    “说实话,听了那么多SV上课,只有你的课是我听得最认真的,真希望成为像姐一样的人,可惜你不是我的SV,姜楠的命真好啊。”

    这时,少年的手机突然响了,他猛地跳起来:“啊啊,完了,他们开完会了,我们SV估计发现我偷跑了,我要回去了!”少年急匆匆地往门外跑去。

    王烨注意到他的工牌落在了柜台上,她起身走过去,看见工牌上“张锴杰”的名字和他阳光一般的笑容,紧着拉开了门,少年和她迎面撞上。

    “你的工牌。”王烨伸手递给他。

    “嘿,谢谢姐,对了,等我从海外回来的时候请你吃饭啊!”

    王烨点点头,“别叫我姐了,叫我王烨吧。”

    “好的,王爷!真霸气!我走了。”

    眼看着少年离开的背影,她重新打开电脑,看到高桥发来的邮件。自从出了Kwas那件事后,高桥就开始变得有点神经质了,她总觉得公司小题大做,根本不重视她的作品,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好不容易设计了爆款的产品要遭受下架。

    “踩伤人和衣服有什么关系,是安保问题啊!”高桥不止一次这么抱怨。

    但对于王烨来说,只要事件一旦被处理,这件事就等于过去了,将注意力投入下一件事比较重要。高桥最近的几封邮件都有些颐指气使的感觉,询问王烨这两天去工厂的安排如何了,王烨查看邮箱,注意到昨天已经发过一次行程单给她了,不过事情一多,她也差点忘记明天要和高桥去工厂确认面料。明明当初说好只是协调她与工厂之间的翻译,现在俨然成了一个助理,原本对王烨态度好转的高桥又恢复到之前的模样,那场新品发布会带来的逆效果似乎像王烨私下的预谋一般。她把发送过的邮件又转了一遍给高桥,邮件里一句话也没有写,也算表露自己的情绪。

    明天就是公司和Brother签约的日子了,要陪高桥一起去工厂,也是躲过了一些有的没的麻烦,但王烨想起那天厉如花在机场和自己说的话,还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不过她很快就压制住了内心的这种不安,将高桥的行程也转了一份给工厂。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吧,她心里默默对自己说。

    窗外已经亮起了零星的灯光,办公室里其他人或多或少已经露出了些许的疲态,唯独山崎的办公室里,于飞虹始终全神贯注地和山崎认真对着合同最后的条款,除了两人之外,山崎还请来了他自己信任的MD赤井,于飞虹倒是没有什么异议,因为条款分中英日三版语言,每一条都要三种语言同时确认,光是他们俩确实忙不过来。于飞虹其间只出去喝了一杯水,上了一次洗手间,直到八点之前都没有离开过办公室半步。山崎也不敢有半点出神,实在有点犯困,也不顾公共场合,直接在办公室抽起烟来,倒是赤井的头就没有抬起来过,一直用笔写写画画,一个字一个字确认。

    其实文件都已经发给新田,由六本木总部的法务确认过了,但任何人都不能因为法务确认过就放松警惕。

    山崎知道于飞虹也抽烟,把烟盒开口的一端对着于飞虹问:“抽吗?”于飞虹摇了摇头,笑着说:“最近我戒了。”

    三人将有疑惑的部分写到白板上,确认词句上都符合语法且对得上,于飞虹终于感觉到那一沓纸越来越薄,直到她看完最后一张纸上最后一个字,抬头一看墙上的钟,已经九点半了。

    “明天早上我会去酒店接新田先生下楼,其他的事情就交给于SV来安排了。”

    “没问题,酒店那边的会议室我早上已经去确认过了,明天只要直接过去就行。”

    “嗯,等过了明天,大家也可以稍微休息一下,最近辛苦了。”

    “一样一样,山崎先生也辛苦了。”

    于飞虹收拾好一切走出办公室,刚要离开,看到还在高脚椅上坐着的王烨,有些诧异地走过去。

    “咦,怎么今天还在加班?不像你啊。”

    “不是加班,我是在等你。”

    “等我?”于飞虹饶有兴趣地坐在了王烨对面,“怎么了?”

    “明天……”王烨还没说出口,山崎却突然冲了出来,对着于飞虹问:“高MD在哪儿?”于飞虹疑惑:“高MD?”山崎的额头渗出涔涔的汗来,“对,高娜,你帮我把她找过来!”山崎用力地关上门,留下懵住的两个人。

    “怎么了?”王烨问。

    “不知道,看起来是出问题了。”于飞虹拍了拍王烨的肩膀,“我等下过来找你。”说罢,便朝着高娜的工位走去。

    十分钟后,于飞虹和高娜同时出现在山崎的办公室里,山崎把一张表格拍在桌上,气急败坏地问:“高MD,你给我解释下,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在和辰洲的结算单上,有好几笔款的价格是按照原价调低前的价格支付的,前前后后加起来,大概多付了近两百万的数额。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主要是出在这个紧要关头,要是传到了其他工厂那里,调低原价就更难谈了。明天就是和Brother的签约仪式,正巧新田就在跟前,要是传到新田耳中,山崎这个CEO肯定会被弹劾,两百万的账可不是他随随便便就能抹掉的。

    高娜不以为意地瞄了一眼,然后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说:“山崎先生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福田家人来认领遗体那天,我说我要回来处理工作,是你说让我不用管的,后来我就找了一个以前的下属帮我清算了,我也不知道他会弄错啊。”

    这件事山崎实在后悔莫及,BUNK内部的结算系统一般是先由MD提起申请,然后由CEO这边确认无误,财务部门才会拨款,所以最终的权限其实都是以山崎的名义来管控的,但因为拨款款项太多,所以山崎基本上都全权交给MD来负责,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过什么差错,要不是刚刚赤井在对合同的时候,刚好看到这张结算单,山崎也不会发现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高MD,你现在是在怪我吗?”山崎怒视着高娜。

    高娜故作惊愕:“我没有啊,我怎么敢怪您,我只是那时候就提醒过山崎先生,但是山崎先生让我别管,我也没法反驳啊。”

    山崎注意到于飞虹还在旁边,不便说狠话,此时此刻,他掌心全是汗,也知道责怪高娜一点用也没有,到时候追究下来,高娜只会反咬他一口,山崎吸了口气,缓缓问道:“你说你当时是让下属帮忙操作的,那个下属是谁?”

    李乐平满头大汗地赶来,已是半小时后,原本刚刚到家还没把面泡热,就立马被高娜的一通电话叫来,紧赶慢赶地出现在山崎办公室时,山崎的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山崎看着李乐平,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年轻怎么看都像是做事不严谨的人,他甚至不记得是否在公司里见过这个人。李乐平一直低着头,也不敢正眼看山崎一眼,李乐平斜睥了高娜一眼,高娜却丝毫不看他,似乎要与李乐平彻底撇清关系似的。李乐平的后脑勺已经渗出冷汗,掌心也开始发麻,但他心中始终想着,高娜那天和他说的,只要他都担下来,山崎不会拿他怎么样的,事情最后只会不了了之。

    山崎背着手,走到李乐平面前,拎着表格问:“这个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李乐平仔细看了一眼,不明所以地说:“好像……是,是我那天弄的表格。”

    “你知道你犯了多大的错吗!”山崎突然厉声呵斥,吓得李乐平耸起肩膀,闭上眼睛。

    “我……”李乐平被逼问得双颊发红。

    “你!”山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哎,这件事,你今晚回去起草一封邮件,叙述一下整件事情的经过,明天一早发给我。”他又看了一眼高娜:“也抄送给高MD。”

    高娜不动声色地朝着李乐平点了点头。李乐平依旧是不敢给出任何回应,只顾对着山崎说:“好……好的。”

    高娜带着李乐平朝着自己工位走去,一直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李乐平被高娜的轻唤吓了一跳,高娜不咸不淡地低声道:“这次我们算是两清了,但你以后给我放聪明点,你要记得你到底是帮谁做事,不要随便捅娄子。”

    李乐平汗涔涔地喘气道:“娜姐,我真不会有事吧?我家还供着房贷呢。”

    高娜“啧”了一声,胸有成竹地轻笑道:“能有什么事,你合同没到期,公司不敢开掉你,你那个级别也降不到哪儿去,放心吧,山崎估计连处理你的机会都没有就得走人了。”

    于飞虹随后从办公室走出来,王烨已经不见了,她从桌上拿起手机,看到王烨的一条信息:我先走了,明天的签约唯恐有诈,你自己小心。

    于飞虹锁掉了手机,意味深长地回头望了一眼山崎的办公室,脸颊的疤痕在反光玻璃里看得如此清晰,她注视着玻璃中的自己,转身拎着包离开了公司。

    3

    一辆银灰色的奥迪跟着一辆深宝石蓝的奔驰在花园饭店的大门前停了下来,刘潇和他所带的律师团队先后从两辆车上走下来,门童帮刘潇拉开了花园饭店的大门,一众人招摇地进入酒店,服务生一眼便知他们是今天订下会议室的客人。

    酒店房间的洗手间里,新田对着镜子系好领带,端正地朝花白的头发上抹了点发油,然后清了清嗓子,拨通了助理的手机。这时有人敲门,新田疑惑地退出身去,一个白色信封从门缝口递了进来。

    会议室内,山崎略显焦急地和赤井整理着会议所需的文件,于飞虹确保会场准备事项都没问题后,轻轻地推门走了出去。

    于飞虹站在走廊的台阶上,调整了一下气息,她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确保时间OK之后,才按动了电梯的按钮。

    大厅里那群等待的人中,于飞虹还是能一眼辨别出谁是领头人,她大方地朝着人群走去,对着那个气场强大的男人笑道:“刘总,你好。”刘潇和众人回头,看见迎面走来的于飞虹,其中几个人注意到她脸颊的那道疤,微微有些发怵,但刘潇却仿佛视而不见一般,礼貌地伸出右手:“你好。”于飞虹从口袋里拿出名片夹,恭敬地递上名片。刘潇看了一眼,点头笑道:“于主管,幸会。”朝身后的助理示意了一下,助理也毕恭毕敬地将名片交到刘潇手里,刘潇亲自递给了于飞虹。于飞虹伸手道:“会议室已经准备好了,这边请吧。”

    山崎看好了时间,让赤井吩咐酒店的服务员准备茶水,他先上楼接新田下来。山崎刚拉上门,于飞虹已经带着刘潇众人过来了,山崎用日本人惯有的礼仪鞠了个躬,然后说明自己要去迎接新田先生,便匆匆离开了。

    山崎轻轻敲响了新田的房门,听到新田略带嘶哑的声音说:“进来。”才注意到门原来是虚掩着的。山崎刚刚推开门,便看到新田一脸阴沉地看着自己。

    “新田先生,楼下……”山崎还没说完,新田便抢过话来:“山崎,辰洲的结算单是怎么回事?”

    “我正准备在今天会议结束之后和您汇报的,这件事是……”

    “辰洲那边给了你多少好处?”

    “新田先生,不是您想的那个样子。”山崎诚惶诚恐,“这件事不是我……”

    新田将刚刚递进来的白色信封扔到山崎面前,“那你看看这里面是什么吧!”

    山崎不明所以地看着那个信封,慌张地拾起来拆开,几张照片从里面掉了出来,照片上是山崎、福田和辰洲的老板王总在湖边喝酒谈笑的照片。新田怒火中烧,起身走到山崎面前:“你解释一下吧。”

    “是王总,他……他找到我和福田,希望福田在缝制技术上给到一些建议,从而降低衣服的制作难度,这样他省下的人工成本,可以抵消我们降低原价的对策,但是我没有拿辰洲的任何好处啊,那天福田也在……福田……”山崎意识到福田已经死无对证,他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编,继续编!”

    山崎猛地一想,是高娜!是高娜在陷害他,这件事从头到尾,他都被利用了。可当他明白时已经太晚了,结算单上多出的两百万似乎铁证如山,不管此刻他怎么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山崎哆嗦地看着满地的照片,似乎已经没有多余的一句辩词可说。

    新田用拐杖戳了戳山崎的胸口:“山崎,想想你做CEO这段时间到底为公司带来了什么吧,其他的我也不用多说了。”新田清了清嗓子,“我们准备下去吧。”

    山崎一时还没有回过神来,他木讷地应了一声,六神无主地点了点头。

    高铁站的检票处,王烨拉着行李正在寻找高桥的身影,这时她的手机突然响了。王烨以为是高桥的来电,没想到打电话来的是倪赟。眼看着高铁就要检票了,可高桥迟迟没有出现,她也来不及顾及倪赟的电话,只好挂断,给高桥发了两条语音,这时倪赟的电话又打了进来,王烨无奈,只好接起来。

    “怎么了?”王烨还是左顾右盼地张望着。

    “王爷,你知道Brother被万康收购了吗?”

    王烨太阳穴突然刺痛了一下:“你说什么?”

    “万康以顺灿的名义收购了Brother,你们确定你们还要和Brother合作吗?”

    “什么时候的事情?”

    “前天刚刚签完并购合同,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这件事,所以立马给你打电话过来。如果你们让Brother技术入股,就相当于割让了股权给万康,这应该是他们早就计划好的,Brother是他们故意留出的缺口,就是为了让BUNK掉进去。”

    王烨只觉得头皮发麻,这时广播站再一次通报了车次消息,轰隆隆的人流声积压而来。高桥从一堆人中挤了出来,匆匆忙忙地跑到王烨面前,王烨挂断了倪赟的电话,她们原本要搭乘的高铁已经关闭窗口了,高桥嘟囔埋怨道:“堵死了堵死了,上海这交通能不能管一管?”

    王烨顿了顿,对高桥说:“高桥小姐,我现在得去一趟花园饭店,没有办法陪你出差了,车已经开走了,麻烦你自己想办法吧。”

    高桥一脸吃惊地看着王烨,“花园饭店?唉,我自己怎么……”高桥还没有说完,王烨已经拖着拉杆箱朝门外奔去。

    王烨坐上出租立马拨通于飞虹的电话,但是于飞虹直接挂断了她的电话,想必会议已经开始了,王烨快速编辑好信息,发给于飞虹,让她无论如何要中止这场签约。但是发出去的信息仿佛泥牛入海,没有任何回应。

    王烨看了看时间,距离正式签约还有四十分钟,不出意外的话,他们还有审核最后一遍合同的流程。王烨对司机说:“师傅,帮我抄近路,三十分钟内到,我给你三倍的车费。”

    会议室内,新田坐在主席位,山崎和于飞虹分别坐在他的两侧,刘潇坐在新田的正对面,两位彼此笑了笑,双方的律师正在进行最后的检查和核对。

    “新田先生看起来完全不像上了七十的人啊。”刘潇喝了一口茶,似乎想找点话来打破这等待无声的局面。

    “刘总客气了,老不老这件事,只有自己心里明白,我也是一个即将要退场的人了,BUNK还是有大批的人才,未来是他们的。”新田一边说一边看了坐在左侧的山崎一眼,山崎却不敢正视新田。

    刘潇似乎从中看出了点什么,表示客气地笑了两声,他看了手表上的时间,招呼旁边的助理,在他耳边说了两句什么话,助理点头表示明白了,推门出去了。

    于飞虹注意到在桌上的手机又亮了起来,她知道不接这通电话,王烨是不会罢休的,她只好拿着手机,起了身,对着刘潇和新田说:“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于飞虹侧身出去,正好看见刚刚也出门的刘潇的助理,他站在廊桥的位置往下眺望,似乎是在等人。于飞虹走到了另一端拐角的地方,给王烨拨了过去。

    “喂,王烨,怎么了?”

    “我现在快到花园饭店了,我见面给你说。”

    “唉……”于飞虹还没说完,王烨那边已经挂掉了电话。

    于飞虹焦急地按了下电梯,但是卡在17楼半天没有动,她只好从旋转楼梯快步往下走去。

    王烨从出租车里钻出来,快步朝旋转门奔去,于飞虹正巧从她正对面的楼梯下来。

    “于总,你们还没和Brother签约吧?我们上当了,他们……”王烨还没说完,高娜从旁边突然蹿过来,把她拉到一边,避开了楼上刘潇助理的视线,王烨一脸疑惑地看着从一旁徐徐走来的于飞虹,挤出轻微的一声“于总”。

    “王烨,你知道你最大的毛病是什么吗?就是自作聪明。”高娜凶厉的目光落在王烨的脸上。王烨不解地看看高娜,再看了看于飞虹。

    于飞虹挡在王烨面前,直直地看着她,说:“王烨,你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吧,不要再掺和进来了。”

    “什么意思……”王烨只觉一头雾水。

    “王烨,你听我说,现在按我说的做,和高桥去出差,然后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王烨不可置信地望向于飞虹,再看向站在一旁仿佛早就与于飞虹同仇敌忾的高娜,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样,她用力抓住于飞虹的手腕,想要抓住某些还能支撑她内心的东西,而于飞虹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王烨,像是默许了她心中那糟糕的想法。

    “这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之中?所以当时我问你为什么要把劳动果实让给山崎,为什么不肯在新田面前争取自己的权益,为什么不反将一军,这就是你不肯告诉我的原因?以及你们……”王烨失望地吐出心中的疑惑,此刻,问与不问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区别。

    这时,身后一辆熟悉的车停在了酒店门口,王烨和于飞虹互看了一眼,高娜轻轻地说了一声“他来了”,她转向于飞虹,道:“你快上去。”车门打开,郭靖从车上干脆利落地走了下来。

    于飞虹反手抓住王烨的手腕:“王烨,你信我吗?你信我就按我说的去做,对我们所有人都好,现在只差最后一步。”

    “我不懂。”

    “事后我会慢慢和你解释。”于飞虹注视着王烨的眼睛,希望能够再一次获得她的信任。

    “我不懂,为什么你们可以把‘利用’说得这么好听。”王烨松开了扣住于飞虹的手,也从于飞虹的手腕里挣脱开,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厌恶,退后了两步,然后转身,朝着门外慢慢走去。

    “王烨……”于飞虹忍不住轻唤了她一声。

    高娜在于飞虹耳边嘀咕了一句:“你快上去!”

    一道旋转门的左右,王烨和郭靖刚好错开,郭靖从墨镜的余光中看到满脸沮丧的王烨,而王烨却连头也没有抬地走了出去。高娜轻轻拍了拍于飞虹的肩,然后朝大厅一旁的洗手间走去。

    郭靖径直走了进来,却并没有和于飞虹打照面,两人都像并不认识对方一样,于飞虹注意到楼上廊桥那个助理的表情变化,知道他在等的人正是郭靖,便不动声色地朝电梯间的位置走去。郭靖则转向前台,询问服务员后,拿起电话拨通刘潇助理的手机。

    于飞虹在电梯里回想着刚才发生的种种,是失望吗,更多的是失落吧,她一只手指不断敲打着电梯的铜壁,想要将王烨破碎在地上的那些信任一片一片地捡起来,可是她知道这大概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于飞虹望着头顶上的白光,出神地回想起去年年初时,她从菊池那里得知新田中建醒来的消息,由于她上任CEO之后的报表非常糟糕,加上新田原本不喜当初菊池将于飞虹设为CEO的这项安排,已经动了要更换她的想法。虽然这只是小道消息,但菊池让于飞虹心里做好准备——“原价战”是她最后的机会。

    新田出院之前,如果她无法在最后那几个月扭转局势,那么下一个被踢出局的就会是她。在于飞虹看来,“原价战”基本是一场只输不赢的“战争”,如果依靠这一点来维护她CEO的职位,她深知一点胜算也没有。放弃吧,换作之前,于飞虹早就想要放弃了,可是现在她不行,孩子、房子、丈夫丢下的烂摊子,她需要承担的东西太多太多,如果业内再传出她被扫地出门的消息,那她剩下的半辈子基本算是完了。

    那个时候,于飞虹真实地感受到前途灰暗的无力感,她能为自己做些什么呢?如果郭靖还在,她还可以向他取取经,但是郭靖离开了,身边竟连一个可以征求意见的人都没了。

    幸而在当时一个人的到访让她看到了另一条出路。

    于飞虹整了整衣领,吸了一口气,伸手本来要推门,略微思考了下,收回了手,然后侧身转向走廊一处的转角。很快,她便听见电梯处传来一阵交谈声,细碎的脚步声到会议室门前便停了下来。她听见自己心里打鼓的声音,但她必须控制住自己的惶恐,在这个关键时刻,她是最不能掉链子的那个。

    从病**醒来的时候,王烨的那封邮件不是没有让她怀疑过,如果万康在背后做好了操控全盘的打算,那为什么会留下Brother这样的公司给BUNK喘息的机会?这绝不像是一个运筹帷幄的企业家会随便犯的错,思来想去,那么答案便只有一个——万康随时做好了收购Brother的准备。她不能确定自己的想法一定正确,所以她想办法联系上了郭靖,郭靖虽然也不清楚方有信的具体措施,但方有信的想法十之八九相同。于飞虹瞬间明白,既然如此,或许她可以将计就计,如果万康真的打算放过BUNK,她便以Brother为条件向新田提出隐退,将股份变现,偿还债务,就此离开。如果万康真的打算收购Brother,那于飞虹就借力打力,将山崎诬陷为从中作梗的那个人,借此将其踢出游戏,重新夺回CEO的位置。

    郭靖跟着助理已经进去了,于飞虹紧随其后,推开了门。

    郭靖站在新田中建的对面,新田不可置信地看着郭靖,于飞虹此时才对上郭靖的眼神,装出了与新田一样的惊讶,愣在门口不知所措。

    刘潇站起身来,向新田礼貌地介绍:“新田先生,我忘了和你们说,现在Brother已经隶属于顺灿企业下的子公司,这位是我们总公司顺灿的CEO,郭靖郭先生。”不明所以的山崎想着对方CEO亲自出马,立马起立,笑着准备迎上去握手,这一举动更是彻底惹怒了新田,新田充满怒火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山崎,山崎还没清楚怎么回事,但他的一举一动,都让新田产生一种他早已知晓整个过程的错觉,顿然让新田忍不住拍案而起。

    这一声厉响,终于把整个会议室其乐融融的假象打破了,山崎悬在半空的手、刘潇僵持的微笑、于飞虹后退的脚步以及郭靖取下的墨镜,在这一瞬间通通定格在那里。站在旁边的每一个人全都大气不敢出一声,谁料新田中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对着郭靖说:“好久不见,郭总。”刘潇错愕于两人居然认识,不免感叹道:“原来世界这么小?”山崎作为空降兵,也不清楚郭靖的往事,见着新田和郭靖是旧交,还想着这件事就更好办了。

    郭靖缓缓地走到新田面前,彬彬有礼地说:“新田先生,好久不见。”两人看着彼此的眼睛,瞳孔中仿佛带着几分“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依依漫寂寥”的怆然。于飞虹绷紧了神经看着这旧时主仆的重逢,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待他们俩下一步的指示。

    新田中建拄着拐杖,扫视了一圈整个会议室的每一个人,他大概真的是老了,换作以前,眼见这样的骗局,他早就愤然离席,扬长而去,但是他知道今非昔比,背后那双手似乎早就握住了一切,现在不管他怎么翻腾,到底跳不出这五指高山。诚然,他可以放弃这次的合作,但万康势必会选择别的方式继续狙击,他们有这样死缠烂打的实力,他算是明白,顺灿背后的方有信真正目的并不是要洗牌行业,而是看中了BUNK的巨大市场,想要分一杯羹。他深知当前的形势下,新田绝不会随便让一个外人进入到自己的游戏中,方有信下了这么大一盘棋来让新田入套,背后必定有熟知BUNK的人在为其出谋划策,那么这个人是谁?

    新田中建的手放在那份合同上,然后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他看了看旁边的律师,带着略微疲惫的语气问:“都确认好了吧?”律师点了点头。新田从口袋里抽出那支陪伴了他快十年的钢笔,翻到合同的最后一页,认真地签上新田中建四个字,再拿出刻有名字的印章盖了上去。为了将技术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这次的技术入股是新田将自己的股份割让出来的,他签下的每一笔,内心都在滴血。

    三份合同交换签完,整件事终于告一段落,郭靖上前向新田伸手,希望能够来一个“合作愉快”的彼此祝福,但新田中建只是缓缓站起身来,拍了拍郭靖的臂膀,轻轻说:“毕竟竞赛还很长。”然后跟着助理走出了会议室。

    待新田离开后,于飞虹才缓缓回过神,而郭靖与刘潇也相继离开了,会议室里只剩下尚且一头雾水的山崎和仿佛刚刚走过钢丝绳的于飞虹。不知道是不是暑气已至,两人的脖颈都微微渗出汗来。

    4

    那一夜,王烨没有回家,也没有打电话给任何人,她搭13号线到了南京西路,从吴江路绕到石门一路,一路上,她都有点恍惚。她想起那天火急火燎赶到机场给厉如花送别,王烨想了很久,还是没有问出她的疑惑,她想厉如花如果真的有什么要和自己说,必定会在离别的时刻跟自己嘱托,可是厉如花只是轻轻地和她说:“Kelly,不管你在哪儿,你可不能比我老得快啊,记得哦。”厉如花还是带着俏皮的语气,用手捏了捏王烨的脸,随后王烨送她和加藤进安检,彼此挥手告别。那之后,厉如花飞往日本与王烨报过一次平安就彻底消失了,没有再和王烨说过任何话。王烨现在回想起那句“有时候我觉得我们真的太简单了”便觉厉如花应该早就察觉到了什么,但也如厉如花所想,以她们之力,又能改变什么呢?所以索性不说或许才是最好的。

    王烨缓缓抬起头,看着一面漆金的招牌嵌在石墙里,方方正正的金牌上用方正的楷体写着“聆阁”两个字,一直说抽空来参观陈彤新开的画廊,却一直没有时间,不料这漫不经心却走到了画廊门口。

    王烨轻轻扣了门,然后走了进去,不知为何,原本内心的心绪繁杂突然像是被这空挡素白的墙面净化了,方圆之间,像是置于皑皑白雪之中,墙上的画并不多,白墙下稀稀落落也堆放着一些。王烨走走看看,突然被一幅肃杀黑夜下的天鹅所吸引。画上的天鹅若隐若现,藏在黑幕之下的池塘之中,疏疏错错的几根芦苇缠绕着它,天鹅仰颈望向天边,像是无畏阻挠,心有所向的骄傲模样。

    就在王烨注神于那幅画时,突然听见背后温柔一声:“喜欢吗?”王烨转身,见陈彤一身银线蓝黑编织衬衫,下着一条简单的水洗淡蓝牛仔裤,她把头发放了下来,看上去端庄典雅,浅笑着看着王烨。陈彤走向那幅油画,又问了一遍:“喜欢吗?看你愣在这儿发呆。”

    王烨点了点头,“我不太懂画,但是从这幅画里能感受到力量,好像看完之后,心情也好了很多。”

    “看来心情不好。”陈彤一语中的,“我带你逛逛吧。”

    陈彤陪着王烨在画廊里徐徐走着,王烨简单看看,却没有再看见和刚才那幅一样震撼人心的作品了,王烨不禁问道:“这些画都是……”

    “大部分是我在国外闲暇无事画的,唯独你刚刚留神那幅‘黑夜天鹅’是我出国前画的。”

    “出国前?”王烨知道陈彤出国之后才开始专修设计,并不知道她原来在出国前就已经画工了得。

    陈彤笑道:“是啊,当时倪总就是在我家看到这幅画,才劝我出国去的,那时候大环境不好,他虽然也不懂画,可是从这幅画里大概看出了我当时的一点想法,后来我的画也就不敢这么直抒胸臆地表达了,这幅拙作其实也是一个遗憾。”

    “为什么这么说呢?”

    “没有谁会愿意其他人一眼就看穿自己内心的,大家或多或少还是希望能够保持一点神秘感,但是这幅画太直白了,就像是把自己的内心彻底掏出来给别人看一样,本来我是不打算把这幅画挂出来的,可是合伙人很喜欢,执意要放在进门的地方,她说虽然我自己介意,但这幅画说到底是我人生转折的一个契机,回头想想,也确实如此。”

    王烨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幅画,内心仿佛一瞬间被填满了,王烨突然停下脚步,毫不犹豫地问:“陈老师,那个时候你是怎么想的呢?”

    陈彤顺着王烨的目光望过去,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啊,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原来过去这么久了。”陈彤的目光中带着柔光,似乎沉湎于彼时情景,“那时候怎么想呢?你让我现在来说,我却觉得好像都是另一个人的想法了。说起来,我还挺羡慕你的。那个时候,快三十岁的女人不谈婚论嫁,一天到晚想着风花雪月的事情,怎么都是被人看作不正常的。不像现在,都市女性怎么活都是自己的选择。当时我就像是那个离经叛道的人,被厂里的人背后奚落,但倪总总是把我保护得很好,一直劝我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人又不是活在规矩里的,人得活在开心里才对’,他当时就这么说。我一直很喜欢画画,但画画在那个时候也是被看作不务正业的事,所以我因为家人的要求去学了会计,后来又被安排到工厂上班,始终没办法真正去学画画,当时倪总就是无意间看到了我画的这幅天鹅,他当时就问我怎么想,我说,就是一天胡思乱想呗,女人嘛,都爱做梦。”

    陈彤突然露出几分少女般的羞赧:“还真的就是胡思乱想,不想结婚,想画画,想做和画画有关的所有事,还想着有一天要是能以画画为生就简直太好了。但是那时候内心就自己否定了自己,说不可能的啊,人怎么可能都过上理想中的生活呢,简直是痴人说梦。结果有一天,倪总突然就说想送我去画画,我以为他是在怪罪我,想要辞退我,那时候丢掉工作和现在可不一样,我是怕啊,可倪总说:‘这是对你的奖励。’那个时候我帮他谈下了七个品牌的合作。可当时我也很犹豫,自己已经快三十岁了,我真的要放下一切重新开始吗?”

    “可你最后还是放下了。”王烨肯定地帮她回答。

    “不,没有那么简单。”陈彤继续说,“我一开始拒绝了,虽然我心里真的很想去,但是我不想欠倪总人情,更不可能用倪总的钱,不然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王烨是如此地理解陈彤当时的心境:“那后来……”

    “后来倪总明白了我的顾忌,他给我安排了一个任务,只要完成这个任务,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学习了。”

    “什么任务?”

    “他给我一年的时间,让我帮他拿下BUNK的长期合作订单,只要合作达成,前往国外的所有费用就当作是我的提成,失败了,便算了。”

    “是啊,这样的话,彼此便互不亏欠了。”王烨对倪向东的佩服之情又多增了几分。

    “那半年的时间,我开始自学日语,开始查阅BUNK的所有资料,许多人以为德费和BUNK合作是一次巧合,以为我很厉害,但是只有我和倪总知道,其实我们整整准备了一年的时间。后来我才明白倪总的用心,那一年的时间,他既是给我时间考虑自己的未来,也是让我找回学习新事物的信心。”

    “倪总真是用心良苦。”王烨对倪向东的敬意不觉又增长了几分。

    “其实和新田中建的谈判,我一点信心也没有,虽然准备了这么久,可我完全摸不清日本人的想法,但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是你没有信心的事情,越是完成得格外顺利。新田中建似乎对我的说辞非常满意,半个月后就传真来了合作合同,因为合作达成,我便也没有了拒绝的理由。”

    王烨低头细想,不管每个人的命运如何,其实所走的每一步,也都是在重复前人的脚步罢了。王烨多么羡慕陈彤在有生之年能遇到这样的蓝颜知己,如果没有倪总的支持,陈彤也无法成为现在的陈彤,可是人生在世,又怎么可能人人都遇到这样的贵人呢?关键的时刻,还是看你到底有没有毅然决然的信心和果断放下的勇气。

    “每时每刻,人都总是被眼前的事物所牵扯,就像是这幅画里的天鹅。然而心之所向,便是抵抗这些牵扯的力量,我也是许多年后才明白的。”陈彤拍了拍王烨的肩膀,说,“对了,小赟也在呢。”

    “倪赟也在?”

    “嗯。”

    陈彤领着王烨走进画廊边上的一间休息室里,只见倪赟正卧在沙发上熟睡,陈彤轻声在王烨耳边说:“我这儿最近都成了他的卧室了,你们俩待会儿吧,我先出去了。”陈彤轻轻推了王烨一把,然后关上了门。

    王烨慢慢走到倪赟的旁边,在沙发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她其实有好多话想和倪赟说,但是真正见到倪赟却又一句也不想说了。她轻轻摸了摸倪赟的脸,整颗心仿佛都平静了下来。他嘴唇上的胡茬并没有让他显得沧桑,这个翩翩少年仿佛还是多年前的模样。此刻,王烨的手机嗡嗡震动,邮箱里跳出一封新田中建发起的全员邮件。“工厂大会……”王烨看着这几个字,明白合作差不多已经谈定了,她上上下下看了两遍那封邮件,心中暗暗咯噔了一下。

    姜楠是被风吹醒的,她感觉到后颈微微有些冰凉,伸手去够衣领,却怎么也够不到,睁眼发现车已经停了下来,驾驶座上空无一人,玻璃窗前面是茫茫滨江,天上的星星闪闪发亮,周围静谧怡人。姜楠开了车门下来,发现丁善正正趴在滨江边的栏杆上抽烟,烟头忽明忽亮,像是在与夜色窃窃私语一般。姜楠走近丁善正,从后面抱住他的脖子,头依偎在他的背上。

    “我以为你叫我出来做什么呢,原来是兜风。”姜楠的鼻息落在丁善正的衬衫上,透过薄薄的布料传到他的肌肤,丁善正没有回头,依旧眺望着夜色下的黄浦江。

    “我最近可能要离开上海一段时间。”丁善正突然说道。

    姜楠有些诧异,“为什么?”

    “有些事没法和你解释。”丁善正又吸了一口烟,将烟头弹到了江里。他一手揽过姜楠的肩膀,“那个老头儿不会放过我的,不过我该做的事情都做了,我也不后悔了。还记得我让你留到五月底再走吗?其实工作我早帮你找好了,但是我想在你走之前,让你帮我送一份大礼给他。”

    “什么大礼?”

    丁善正将手机里的邮件调出来给姜楠看:“新田老头要召开工厂大会的事情你知道了吧?”姜楠也收到了邮件,点了点头。丁善正从口袋里拿出一个U盘,交到姜楠的手上:“这里面是新田不能公开的秘密,你帮我在工厂大会上适当的时候放出来。”

    姜楠拿着那个U盘,玩味般看了看,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然后望着丁善正问:“事成之后,你要奖励我什么?”丁善正牵着姜楠的手,往停车的地方走去,丁善正让姜楠陪着自己在台阶上坐下,“你陪我安静地坐一会儿。”

    姜楠斜过头去看丁善正,这个男人鬓角的白发在月光下格外显眼。一个穿着短裤的外国男人从他们身边跑过去了,一个妈妈追着骑滑板车的孩子跑过去了,一只找不到路的小狗慢吞吞地绕过了两人,这个夜突然静得不像上海。姜楠忍不住开了口:“今天你的心事特别多。”

    丁善正笑了笑,眼角的鱼尾纹皱在一起,“你想要什么奖励?”

    “我想……”姜楠抽掉了丁善正握住的手,两手交叉握在一起,“我想要个家,你可以给我吗?”

    “什么样的家?”丁善正眼中的光变得柔和起来。

    “我开玩笑的,你难道还真能送我一个家啊?”

    “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

    “没什么。”丁善正眼中的光暗淡了下去,突然又严肃了起来,“我会在离开上海之前,把我在松江买的那套公寓的钥匙给你,你可以一直住在那里。”

    “我不需要。”姜楠的拒绝让丁善正有些意外。

    “那套公寓我是用别人的名字买的,所以你不用担心会出问题。”

    “我不要。”姜楠站起身来,认真地对着丁善正说,“我不要,你不用给我,你给我的已经够多了。其实,我本来就没有什么资格来问你要这样那样,你要走就走吧,就像我们最初约定的那样,我们谁也不属于谁,自然也没有必要为彼此负责。”

    丁善正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她仿佛在一夜之间长大了。丁善正起身拍了拍屁股,说:“好。虽然我走了,但是如果你后面还需要我的帮忙,可以随时联系我。”

    “你还回来吗?”

    “会的,毕竟我还是BUNK的股东之一呢,虽然他已经在想办法稀释我的股份,但他始终没办法踢掉我。”

    姜楠似乎并没有那么在意丁善正所说的事情。“对了,这个……”姜楠突然想起什么,小跑到停车的地方,打开门,翻找了什么东西,再慢慢走过来。她把一个深蓝色的盒子交给丁善正,丁善正疑惑地打开那个别致的盒子,一只闪闪发光的腕表嵌在其中。

    “正哥,生日快乐。”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生日?”

    “第一次在店里给你庆生,我就把日子记下来了。”

    姜楠帮丁善正把表带上,再然后,两人都没有多说一句话了,姜楠静静地牵着丁善正的手,在这微凉的夜里,姜楠第一次感受到上海这座冰冷都市的温暖,但是她知道,有些东西不过稍纵即逝,不可留恋。两人手心里微微泛出的汗,和姜楠此刻的眼眶一样湿润,这个男人是谁啊,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他们怎么就有了这样的相遇?一瞬间,姜楠好像通通都不记得了,而这个时刻对于姜楠而言,比这些问题的答案美好太多了。

    5

    俞惠莉没想到,连自己这样才刚刚和BUNK合作不到两个月的小工厂老板都能收到工厂大会的邀请函,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俞惠莉深知这次前往的许多业内大老板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她只抱着去学习的心态,也感谢BUNK给自己这样一个认识人脉的机会。

    俞惠莉的“诺诚”也算是家族企业,原本由父亲那一辈开起来的鞋厂也在这两年慢慢转型开始做起服装来,“诺诚”也是俞惠莉上任之后才改的名字,在常熟周边,提起来大概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但若说起前身“长葛凉鞋厂”,在当地也算无人不知。

    收到邀请函的当天,俞惠莉还特地找老同学借了他那辆沃尔沃,怎么着,总不能开着自己那辆别克去。俞惠莉听闻德费、莲台和辰洲的大老板都会前往,便觉有些惶恐,像她这样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站在一堆成功的男人面前,顿然毫无优势,加上现场肯定也有许多和自己目的相同的人,那至少得把自己打扮得像模像样,才够格让这些企业家正眼看自己一眼吧。后来听闻BUNK的大老板新田中建也会出席,俞惠莉意识到这次大会可不简单,于是到上海的第一件事就是换行头,没办法在特别大牌的衣服里挑,就在轻奢的品牌里找一套别致的,最后她挑来选去,买下一套酒红色Sandro职业装,看到账单的时候,多少还是有点心疼。

    工厂大会定在5月最后一周的周四,所以大部分人周三夜里都到了,所有被邀请的工厂负责人都被统一安排在陆家嘴的文华东方酒店。俞惠莉以为自己到得还算早,结果等她到时,酒店门口早早就停满了各种豪车,还好自己有先见之明,不至于还未开场,车就输别人一大截。

    说实话,虽然很多人俞惠莉多少听过,但却从未照面,上下楼的时候,酒店来来往往的客人西装革履,笔挺英气,让她更是时不时提醒自己要抬头挺胸,显出一副女企业家的模样,才不会像是一个走错地方的局外人。

    晚餐安排在酒店的宴客厅,俞惠莉算好了时间,不早不晚地出现在现场,她在靠边上的地方找了个座位坐下来,同一桌的人里,有一个蘑菇头的中年男人坐在俞惠莉正对面,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个穿条纹衬衫的男人,另一边是一个戴着贝雷帽的老头。大概现场的女性不多,所以俞惠莉刚坐下,大家都纷纷将视线转移到她身上。那个穿条纹衬衫的男人先开口,和俞惠莉交换了名片,接着旁边的人都纷纷介绍了下自己,原来这一桌上的人都和俞惠莉一样是一些小厂的负责人,彼此都没有听过对方的工厂,但还是假装客气地说一声“久仰久仰”。

    这时一个愣头青一样的男人突然落座在俞惠莉的旁边,匆匆喝下一大口水,然后笑盈盈地和大家问好。这个愣头青一样的男人称自己叫陈英,是一家名为菲英琦的工厂的厂长助理。陈英见大家神色,一瞧便知大家都不熟悉彼此,侃侃笑道:“不知道很正常,很正常,今晚到这里来的嘉宾,都是第三梯队的小工厂,大家互相认识认识,也算抱团取暖了。”陈英这一开口,大家自然都有些不悦,虽然心知肚明,但被直接说出是第三梯队这样的类别,多少有些面子上挂不住。贝雷帽老头脸色最难看,呵斥道:“怎么,来者都是客,BUNK还帮大家分门别类了吗?”俞惠莉也不住问:“对啊,我听说德费、莲台和辰洲的大老板都来了吧。”陈英连连摇头,说道:“BUNK怎么会让德费、莲台和辰洲的大老板屈身住在文华东方呢?他们自然是住养云安缦啊。”

    陈英这么一说,贝雷帽的老头也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觉,俞惠莉却并不知这养云安缦是什么地方,就文华东方对她来说,已经是足够奢华了。

    这时穿条纹衬衫的男人点了点头,道:“养云安缦不是才刚开吗?他们就成了最先体验的客人,在BUNK眼里,他们才是真正的合伙伙伴啊。不过确实也只有安缦酒店才配得上他们,这一夜上万和一夜上千的房费,就真真把我们这些人的距离给拉开了啊。”俞惠莉一听安缦酒店要上万一夜的房费,心里就咯噔一响,原本就自卑的心理不觉作祟,看来,自己想要借此场合认识他们却又是自不量力了。

    “蘑菇头”想了想,突然向陈英问道:“那陈兄弟,你知道这次BUNK大张旗鼓地举办这个工厂大会是要做什么呀?”

    陈英咂了下嘴,“怎么你们都不知道这次大会的主题的吗?”几个人面面相觑,均不太明白,只有贝雷帽的老头插嘴道:“我听说是BUNK并购了一家技术公司,这下要给我们改善装备呢。”

    陈英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否定道:“并购?怎么是并购呢?”

    贝雷帽老头原本就不大喜欢这陈英,这下当面就被否定,更是显得有些愤怒,说:“那是什么?你说是什么?”

    陈英解释道:“虽然我也是听说,但绝对不是并购,是技术入股,背后有资本进入,BUNK想要提前进入智能化生产时代,我们这次啊,都是来当小白鼠的。”

    俞惠莉听得云里雾里的,说到底也没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怎么听来,都像是BUNK在为工厂做好事。

    “蘑菇头”说:“这是必须了,马上就2019年了,按以前那些电影里演的,汽车都该在天上飞了,咱们还在用手工生产,本来就落后啊。”

    贝雷帽老头表示不屑地“哼”了一声:“机器能代替手工把衣服做好?怎么可能,你去看看那些机裁的面料,一板一眼的,是整齐啊,但那样的衣服,真是一点温度都没有。这日本人啊,就是太相信技术,要我说,这全世界,就中国人的手是最巧的,这下用机器用惯了,把中国人的手都给废了。”

    陈英没有在意老头儿说什么,一手掩住嘴,压低声音说:“还有啊,我听说,这次这三巨头聚到一起,才是暗波汹涌呢。”

    “怎么说?”陈英这话题好像一下子引起了大家的兴趣,连贝雷帽老头都露出几分好奇的神色。

    “德费的倪总和辰洲的王总,原本就是王不见王,每年的市场份额就是这两家争来争去,而莲台的尹总,一直有种坐山观虎斗的感觉,想着坐收渔翁之利。有件事不知道你们听说没,就是前不久啊,BUNK有个技术老工匠在辰洲死了……”

    “这个有听说,但是这个和他们三个之间有什么关系呢?”

    “大有关系。”陈英断然说道。

    俞惠莉对工匠福田之死也略有耳闻,但是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件事背后牵扯这么多的故事,她开始反省,自己始终还是太闭塞了。她顺着陈英的话继续听下去,也是大吃一惊。

    “这个事情呢,不得不从‘原价战’说起了,你们都知道吧,前段时间BUNK疯狂降低工厂的原价率,好多工厂都打算和BUNK断绝合作了,当时岿然不动的,就是这三座大山,德费、莲台和辰洲不开口反对,BUNK就不担心咱们这些小工厂不合作。可是,明面上这三家工厂不说话,私下可完全不是,其中最着急的就是辰洲,辰洲因为是做针织品出名,和做梭织的德费、莲台比,成本本来就低,再往下压,基本上是分钱不赚了,但是辰洲又想做老大哥,不想面子上输给德费和莲台,这时候不知道是谁和辰洲的王总说,德费为什么不着急?是因为德费的倪总和BUNK一个姓高的MD有一腿啊,但是两人隐秘工作做得好,严丝合缝找不到半点破绽。然后又传闻,莲台这边不着急,是因为福田那个老工匠收了黑钱,回头就和山崎CEO说莲台的衣服技术难度高没法降价,所以德费和莲台从头到尾就没被要求降价,你说他们急不急?”

    所有人望着陈英,一边惊讶一边忐忑地问:“这都是小道消息,准不准确啊?”

    陈英说:“我不能说百分百准确,但无风不起浪,不然你说我又怎么知道的呢?”

    蘑菇头连忙问道:“然后呢?老工匠怎么就死了?谁害死的?”

    “这件事说来也是巧,辰洲的王总当然不服了,但是也没有证据,本来他在三家工厂里就处于劣势,要是明着和BUNK闹翻,那也是两败俱伤,得不偿失。所以啊,他就想了个办法,同时约了老工匠福田和那个姓高的MD吃饭,一方面他想制造这个姓高的MD的一些丑闻,顺势打击德费那边,另一方面也想通过福田老工匠去帮自己说几句话。但是好巧不巧,福田那晚上帮王总约来了山崎CEO,赴了两局宴,又上了岁数,真真实实喝多了,他本来说回房间休息一会儿,后来想起王总叫他半夜去商量好处的事情,走错了地方,一下就踩空掉进泳池淹死了。这事儿呢,王总也吓到了,可当时他想来个将计就计,把脏水都泼到那个姓高的MD身上,这样一来,山崎和那姓高的MD都在他设的局里,自然都会帮他了。”

    俞惠莉被陈英口中的事情着实吓到了,她总以为,做生意就是安守本分,好好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关系和资源当然重要,但是这背后的层层阴谋设计,她却是望尘莫及。她听得胆战心惊,头皮发麻,这故事里的人纷纷都沦为了资本下的棋子,这不得不说是另一种悲哀。

    这时陈英突然起身,说看到自己老板过来了,不得不先走了,大家似乎都还在消化他刚刚所说的那个故事,整桌的气压都低了下来,心中戚戚然,只是简单和他点头说好。

    陈英一走,大家好像突然失去了话题,贝雷帽老头突然道:“那个年轻人,神叨叨的也不知哪句真哪句假,大家也不必真的去细想这些事啦。”话虽如此,贝雷帽老头其实自己也沉浸其中。条纹衬衫的男人给大家各续了一杯酒,举杯庆祝这场相识。

    “以后咱们更是要抱团取暖才行啊……”

    俞惠莉看着其他人纷纷点头,不禁应声道:“是啊是啊。”

    翌日清晨,文华东方的酒店门口就站满了人,俞惠莉梳妆打扮下楼开车的时候,和昨日的陈英又撞到了一起,俞惠莉想,站在陈英旁边的大概就是他的老板,菲英琦的徐总,国字脸,中等身高,见谁都一副虚与委蛇的笑,典型的小老板形象。陈英连忙和徐总介绍,这是“诺诚”的俞总,徐总赶紧抽出裤袋里的手,热情地和俞惠莉握了握:“俞总,幸会幸会,现在一起去会场吗?”俞惠莉点了点头,指了指停车库,“我的车在下面,待会儿见。”俞惠莉刚走没两步,便看见BUNK统一派来的商务车,车上的人寥寥无几,但还是有几个老板提着公文包坐在上面的,俞惠莉思寻着这些自己没开车来的老板大概也怕自己的车挤在一排豪车里过于突兀,她没想太多,已经有车陆陆续续上路了,她也赶紧下了车库,以免待会儿路面拥堵,迟到就不好了。

    工厂大会的会场定在斯沃琪和平饭店艺术中心,这大概是BUNK入驻中国这么多年来,最正经八百地把供应商当合作伙伴的一次,即使那些私下口口声声说不把BUNK当回事的工厂,在收到那份烫金邀请函的时候,也忍不住在朋友圈拍照炫耀一番。

    举行大会的决定非常突然,于飞虹甚至担心大家会因为档期问题而缺席,但新田中建说,不会的,只要你告诉他们这次大会事关2019的年框合作,所有人都会来的,还有,邀请函不要每一家都发。事实上,新田中建的估计是对的,很多人听到“年框合作”四个字,纷纷推掉了手上的安排,而那些没有收到邀请函的工厂也开始四处打听,使出浑身解数也希望搞到一张入场券。

    于飞虹比规定的时间早到了半小时,饭店门口却已经开始有了一些来回走动的商务人士,她迎头走进饭店,眼看电梯门快要关上,便快步向电梯走去,一手按住电梯开关。这时,电梯里那个身着鹅黄职业装的女人与她正巧对视,两人微微愣了两秒,于飞虹才认出那是林丹。

    “好久不见。”先开口的是林丹。于飞虹站在旁边,笑道:“是啊,我是不知道原来关于生产的会议,你也有时间来参加。”

    林丹回道:“大家都在BUNK做事,还分什么彼此?”

    于飞虹顺眉低头,笑道:“你回来这么久也不和我联系。”于飞虹忽而想到什么,接着说:“也难怪,毕竟现在是CEO了,忙,能理解。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呢。”

    林丹笑了笑,说:“我才应该恭喜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于飞虹似乎完全不在意林丹说什么,洒脱地对着林丹说:“有没有后福我不知道,但BUNK的CEO可不好做,你自己好好加油。”于飞虹的一句话立马让林丹想起田晓明、郭靖以及于飞虹之前的种种,心里咯噔一响,稍微收回了一点盛气凌人的态度,淡淡说道:“多谢提醒。”

    林丹一直没有抬头,她始终不敢直视于飞虹下颌处的那道伤疤,于飞虹越是不以为意,伤疤却越是让林丹觉得刺眼,她避过了与于飞虹对视的目光,将视线集中在了电梯楼层的数字上。

    和平饭店的会议厅里,各个部门各司其职,整个公司已经好久没有过这样大型的会议了,这样一来,在某种程度上反而让低迷的员工都积极了起来。钱思思和郭晓蓓带着姜楠在主舞台边检查自己负责的部分,山崎来来回回好几次,像走过场似的,没有人注意到他到底在做什么。

    钱思思凑到郭晓蓓耳边说:“山崎看上去怎么这么着急,像丢了重要东西似的。”郭晓蓓拍了拍钱思思的手肘,说:“你没听说啊,他可能要被调走了。”钱思思捂了捂嘴:“真的假的?这次和Brother的合作不是挺顺利的吗?”郭晓蓓压低了声音说:“各种原因,总之我的消息来源绝对准确。”

    姜楠在一旁心不在焉地摆着东西,视线却一直在舞台旁边的电脑音响的位置游走。这时,大门打开,高娜穿着一身黑白相间的职业装套,裹着一条黑色短裙,踏着一双漆黑发亮的高跟鞋走了进来。她看了看会场里的人,逮着几个眼熟的,说:“都几点了,怎么整个会场还乱七八糟的,谁在负责啊?”这时只听见高娜背后突然有人道:“干吗一大早就发这么大的脾气?布置会场的工作现在也要高MD来操心了?”众人朝高娜身后望去,只见林丹端庄地走进来,于飞虹并列走在旁边。高娜不服气地说:“布置会场的事情当然轮不到我来着急,这个年头嘛,热心肠总是要被嫌的,大概我也得学某些人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才不会被当成箭靶子啊。”林丹倒不屑再继续和高娜说下去,于飞虹走到两人中间,说:“难得一见,就要这么闹吗?”

    陆陆续续开始有宾客到了,高娜一见到熟悉的老板,就面带笑容地飞奔过去打招呼,林丹眼见高娜这副花蝴蝶的样子,轻笑道:“这么些日子,她倒是一点没变。”林丹和于飞虹四下看了看会场,两人不约而同都在寻找王烨的身影,刚转身,便见郭靖穿着一身淡蓝色西装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像是刚毕业的小丫头,应该是他的助理。许多人见到郭靖前来,都感到有些意外,几个熟悉郭靖的员工开始交头接耳起来,但郭靖就像目空一切似的朝着贵宾休息区走去。紧接着,倪家父子也跟着走了进来,倪赟摆出一副并不感兴趣的高傲样子,但看在父亲的面子上,还是尽量低眉顺目收敛了些。或许是太久不见,倪向东看见林丹的时候眼前一亮,笑容满面地主动招呼了一句:“林小姐,好久没见了。”林丹点头道:“是啊,倪总还是这么年轻,一点变化都没有。”

    钱思思和郭晓蓓见宾客陆续到来,也都纷纷下了舞台,朝着一旁走去,姜楠眼见当下无人,从口袋里摸出U盘,快速将原本插在电脑上的那枚换掉。刚转身,只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开口道:“会场怎么也没有一点音乐烘托一下气氛?”姜楠看着王烨就这样站在舞台的一角望着她,她不知道王烨有没有看到,急忙应和道:“我就是在看怎么放音乐,结果音响没声。”王烨慢慢走过来,“没声吗?那我来吧。”

    就在姜楠想着怎么推脱王烨的时候,大门再次打开,王烨、姜楠与众人望向门口,穿着素灰色正装衬衫的丁善正顶着一头利落的油头走了进来,姜楠微微缩紧瞳孔,紧接着一众行人推门而入,宾客的大部队一时间都开始入场。

    这时主持人突然跑到台上,焦急地找着话筒:“在哪儿呢?你们看到了吗?”姜楠愣了下,“噢,好像在这儿。”她从音响后面的夹角把话筒找出来递给了主持人。

    “噢,谢谢。”主持人打开话筒开关,“喂喂,好了。请各位宾客对号入座,各工厂的铭牌都摆放在桌上,找不到自己工厂铭牌的宾客,可以找前台的工作人员寻求帮助,谢谢。”

    这时整个会场开始热络起来,姜楠回头发现王烨已经不见了,她不觉松了一口气,趁机又确认了下电脑上插的U盘没有问题,然后将U盘里的文件名改为“开场”,接着将换下来的U盘放进了口袋里。

    会场里的宾客纷纷入座,赤红色的“2018年度工厂大会”几个字样在墨黑色的LED大屏上闪闪发光,宾客间各自寻找着熟悉的身影,交换名片,添加联系方式,高娜像花蝴蝶一样挨桌问候,于飞虹正在检查各个流程环节是否准备妥当,而林丹却在此刻不知去向。

    姜楠干练地游走在会场中间,侧身进了洗手间,恰好遇到从另一个门走过来的谢歆,两人相遇,姜楠先开了口:“好久不见,去了新公司之后气色越来越好了嘛。”谢歆不慌不急地说:“大概是因为你不在我身边了吧。”谢歆这么一句话让姜楠倒有些尴尬,想不到短短一两个月,谢歆已经懂得“礼尚往来”地回击了。姜楠笑了笑,说:“刚刚那个是你新领导吧,挺帅的,抓住机会。”不知是不是被姜楠说中心事,谢歆的脸上露出一片潮红,赶紧解释道:“别胡说,我今天就是个小助理。”姜楠走过去,扶住谢歆肩膀:“一步一步抓住自己想要的东西,先是工作,后是人,你心里永远清楚你要什么,挺好的。”姜楠突然这样倾心的对话让谢歆有些猝不及防,自从谢歆跳槽之后,两人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这么正面地说过话了。眼见真诚的姜楠突然玩笑般地笑起来:“哎呀,你还是这么认真。”姜楠拍了拍谢歆的肩,错身从谢歆身边走过,进了其中一个隔间。谢歆看着关上的隔间门,转身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姜楠到底是谁?这个疑问似乎永远也解不开了。

    隔间里,姜楠静静地舒了一口气,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距离会议开始还有五分钟,打开微信,发送了一条“OK了”。然后关闭手机,若有所思地朝天花板望了一眼。

    一阵音乐之后,一男一女两位主持人站在舞台中央,男主持清了清喉咙,女主持面带微笑,两人一前一后,字正腔圆地用中文和英文做了开场白。

    “在会议正式开始前,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BUNK集团董事长新田中建先生致开场词。”筵席上宾客掌声鼎沸,满头花白的新田中建在山崎和于飞虹的陪同下,从贵宾休息室慢慢出来,走向舞台中央。台下近百人许多都是第一次真正见到新田中建,不免为新田这精神矍铄的模样窃窃私语,看着这年过七旬的老人还在身体力行地管理着自己的公司,心中也油然而生一股佩服之情。

    新田中建浅带微笑,站在发言台前,看着台下正装着齐的各位,平静地说:“2018年,是艰难的一年,也是变革的一年。我相信在座的每一位都特别明白我这两句话背后的含义,二十多年前,我一直以为,衣服是每一个人的必需品,做衣服的每一个人,会因为这一份职业而永远被市场需要。可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为我曾经幼稚而可笑的想法感到抱歉,原来世上真的没有‘永远’这件事。2017年的下半年到现在,整个行业遭遇了不可估量的变革,2014年进入中国市场的FUTURE21和2015年进入中国市场的GUYS都在这段时间纷纷退出了中国市场,中国本土的众多品牌也都纷纷关门转型,在这样的情况下,BUNK依然屹立在快消服装前三的行列之中,确实离不开在座每一位的支持。但是……”

    新田中建顿了顿:“但是,探究这些品牌失败的真正原因,正是因为制作成本的骤然提高,如果我们依旧按照一成不变的思维进行经营,那我们就会成为下一个失败者。我是20世纪40年代出生的人,说得难听一点,算是被这个时代淘汰的那一批老人了,每一个时代的技术革新总是会淘汰一批人,但我总是努力想要跟上时代的节奏,才一步一步把BUNK带到了现在。我知道,在今年的原价调整计划中,很多合作伙伴对BUNK有了或多或少的意见,甚至揣测BUNK用强硬的方式在逼迫各位,但我必须要说的是,这绝不是BUNK的初衷,今时今日,我诚恳地告诉大家,我们从一开始就是生命共同体,BUNK只有保住了自己,才能保住大家。今天把大家聚集到一起,正是老夫有了解决的方案,想要与大家共享。在这之前,我有一段视频要先给大家看。”

    新田中建朝着坐在电脑前的工作人员示意了一下,工作人员伸手点开U盘的文件夹。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LED大屏幕。丁善正目光如炬,带着期待望向舞台。他开始想象现场轰动躁乱的一刻,他是如何在引爆中骄傲地离开现场。

    走廊上,姜楠站在会议厅门口,从门缝望进去,整个会场黑了下来,聚光灯转向舞台大屏幕。新田中建打了个手势,屏幕一下亮了起来,Brother和BUNK的联合宣传概念片跃然于上,精细的制作和详细说明的种种细节将未来机械化生产的模式渲染得让人内心沸腾。

    姜楠默默地拉上了门,从包里拿出墨镜戴上,然后离开了现场。

    丁善正的面色骤变,显然此刻播放的不是他期待的内容,他四下环顾,寻找着姜楠的身影,寻而不得,他意识到其间有诈,拿起手机准备离席,谁料他刚刚站起来,便听到旁边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阿正,你要去哪儿?”

    黑暗的会场中,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看着大屏幕,没有人注意到会场的这个角落里发生的一切,丁善正错愕的表情慢慢变得惶恐,最后一声不响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宣传片结束之后,大家还沉浸在气势磅礴的机械格局中,直到会场的灯重新亮了起来,大家才缓过神来,一阵此起彼伏的鼓掌声表示对这样的合作充满了期待。新田中建重新站到舞台中央,言辞郑重地说:“我相信这是BUNK的未来,也是你们的。”

    之后,新田中建让人推上来了Brother最新的机器,并请技术工当场演示了机器的使用,如何通过手机软件直接操控和监测生产过程,接着Brother的工程师上台演讲,介绍了产品的高效性和接下来的更新,直到机器的价格一公布,昂贵的价格让原本激动的许多人又纷纷冷静了下来,交头接耳表示这个机器成本基本上很难大量引进。这时,倪向东率先起立,表示他会承诺引进200台作为试点,也欢迎同行到德费参观学习,倪向东这一表态,立马牵动了莲台和辰洲,另外两家工厂自然也不甘落后,承诺各引进100台作为试点。即使如此,大部分人还是按兵不动,带着一副走一步看一步的心态,没有急于应和。

    这时新田中建拄着拐杖慢慢走到机器前,对着台下的人说:“今天,我召集大家过来,并不是要当场贩卖机器,也并非要大家立马做出决定,就像我前面所说,我是在寻求与大家的一种新的合作方式,为了降低商品的成本,而不将多余的价格加在消费者身上,我们必须让收支达到新的平衡。Brother品牌为大家提供的机器,BUNK愿意以无利息分期代理的方式让大家先用机器,当大家正式投入生产,并获得利益之后,再逐步支付剩余的费用即可。当然,大家也不必立马做出决定,但为了形成统一的生产规模,并由工程师统一指导,希望大家能够在本月月底内给予回应,并与BUNK和Brother签订三方协议。”

    一听到可以分期而且零利息,那么相当于成败的风险便都由BUNK来承担了,大家心中的压力不禁少了不少。俞惠莉左右看了看,站了起来,说:“诺诚是小工厂,但是也愿意订购五台。”俞惠莉想着这个时候自己要是站起来响应两句,必然会被更多的人记住,果不其然,大家看着她这样一个女人都站起来应和了,大老爷们儿就更没法不动了,纷纷起身响应起来。

    新田的目光投向了这位并不熟悉的女人,笑着对她说:“中国有句话,巾帼不让须眉,果然如此。”

    俞惠莉眼见被新田当面表扬,一下子有些受宠若惊。

    于飞虹看向胸有成竹的新田,明白这第一阶段的计划基本已经成功了,新田中建永远可以用他年迈的一腔热血去打动身边的人,哪怕你明知这是商人的伎俩,可也愿意相信他口中声声道出的“同生共死”的宿命感。于飞虹看了看站在身边的山崎,这个进入公司不到两年的男人,是怎么也不会懂得BUNK内的游戏规则的。于飞虹有那么一刻的出神,好像回到了十几年前,新田中建在千禧年到来的年会上,站在舞台的中央,将BUNK未来十年的蓝图尽数托出时,他脸上的神情与现在相别无二致。而这一路上,不管离开与否,至少每一个BUNK人都是带着那一份信念走到了今天。

    于飞虹慢慢地退到了台后,渐渐避过了那些略显激动的声音,而在台后的另一个角落里,王烨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眼见于飞虹退出会场,她也默默跟了上去。走廊上,于飞虹和王烨一前一后地向前走着,眼见于飞虹走向拐角,王烨便加快脚步想要追上去,这时,背后有人叫住了她。

    “王烨,你等一下。”

    会议散场后,新田中建终于松了一口气,缓缓推开贵宾室的门,却见方有信一手拿着雪茄,坐在正中,郭靖站在方有信的身后,似乎等待新田中建有一段时间了。新田中建不慌不忙地关上了门,带着微笑朝着方有信走去,方有信并没有起身,朝着烟灰缸里抖了抖烟灰,咧嘴笑:“恭喜新田老先生,这次大会是相当顺利啊。”新田中建并不看旁边的郭靖,笑道:“承蒙方先生捧场才是。”方有信却没有顺着新田的话说下去,笑容慢慢收敛道:“新田先生今天特地约我前来,怕不单单只是让我看这么一出吧?”新田中建没有回答,很快,传来一阵叩门声,新田中建中气十足地说了一声:“进来。”便见新田的助理推门而入,他的手上提着一个公文包,进门后站在新田身旁,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放到方有信所在的茶几前。

    “这是什么?”

    新田中建轻轻跺了两下拐杖:“方先生可以先看看。”

    方有信疑惑地拿起文件,看看标题便放回了桌面,“股权变更?新田先生,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郭靖站在一旁,看见那份股权变更合同,合同的内容即使不看也基本可以猜到,新田中建的要求很直接,首页上着重字体的部分是原本转让给Brother技术入股的股份,新田希望能够收回一半。

    “方先生,你是中国人,你应该比我更懂中文。”

    方有信终于站起身来,厉声道:“新田老先生,做生意讲究诚信,在这一点上,相信你们日本人更甚,我想你比我更清楚,如果合作规则朝令夕改,那么合作也就失去了意义。”

    方有信越是气愤,新田中建越平静,他始终没有坐下来,只道:“中国人有句老话叫‘兵不厌诈’,我也是近些年才懂得其中含义。方先生扪心自问,论诚信,咱俩到底谁更没有资格说这两个字?”

    新田这么一开口,方有信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瞬间也收敛了怒气,说:“新田老先生,我方有信向来开门见山,有话直说,退还股份的事情我没法答应你,就算我答应了你,也必须通过董事会决议才能给你答复。你把我约到这里来,三言两语就想做这样重大的决定,实在不像你们日本人谨慎行事的风格啊。”

    新田中建似乎早就料到方有信会用这样的借口搪塞,他又向助理示意了一下,助理点点头,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U盘,递到新田手上。

    “方先生,我这里有一段语音,我想你还是很有兴趣听一听的。”新田中建拔掉了U盘的一端,插进了手机插口,然后点选了播放。手机里缓缓播放出一段杂音,然后听到了一个老男人的声音,说:“善正,我不得不劝你一句,虽然这次我帮了你,但并不代表我赞同你的做法……”新田瞬间中断了语音,又露出一副平和的笑脸,说:“方先生,你要继续听下去吗?当然,除了这个语音,我还有些别的东西,你或许也想要看一下,关于顺灿海外户头的事情……”方有信阴沉着脸,并没有发作,他面无表情地直视着新田中建,良久,才开口道:“新田老先生,如果我帮你一个忙,这股权的份额,是否可以再商量商量?”

    新田中建意味深长地笑了下,说:“那就看方先生要怎么帮了?”

    “我会让那个人把手上的股份原原本本地吐出来还到你手上,就此,来作为这次合作的诚意,你看如何?”

    新田慢慢走到方有信面前,顿了顿,伸出手,说:“那就合作愉快了。”

    6

    王烨听见那一声呼叫,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只见高娜不急不缓地走过来。站到王烨面前。

    “什么事?”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高娜注意到她手里捏着的一个信封,问道。

    “与你无关。”

    高娜不屑地笑了笑,说:“你不说我也知道,这封信你不用去给于飞虹了。”

    “你到底有什么事?”王烨实在不想在高娜身上浪费时间。

    “我该说你什么好呢?有时候你太聪明,但有时候你真的太笨。”高娜转到王烨一旁,“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必要来和你解释,但是有时候我就是太热心,看不来这些笨人自个儿发傻,还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在你把这封信交给她之前,我想你先听我说完,再决定要不要去找她。”

    “抱歉,我没时间。”王烨转身要走。

    高娜突然道:“那你想过,如果不经历这么一番折腾,我们每一个人的后果吗?”

    “什么后果?”

    “对你来说,公司这样的一份工作,丢了就丢了,当然没有什么后果,谁不想像你这样年轻,未来不过刚刚开始。但对于我们这些四十过半,将近五十的人来说,人生哪还有什么重新来过的可能?”高娜直直看着王烨的眼睛,“你不喜欢公司的污浊,不喜欢被人利用,不喜欢自己内心的信仰成为别人肆意玩弄的工具,可谁喜欢?”高娜双手抱胸,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看着王烨,“你不会还真以为她是出了车祸才被替掉的吧?”

    “难道不是吗?”

    “那场车祸只是意外,有没有车祸,都无法影响内部决定让山崎来替代的想法。去年年初的时候,于飞虹刚刚当上CEO不久,就已经听到了自己可能被替换的消息,她是眼睁睁看着郭靖被踢出局的目击者,眼下轮到自己,她不靠一点半点手段,难道还真任人宰割无怨无悔吗?说起来,那场车祸倒还帮了点忙。”

    王烨沉默地听着高娜一字一句地解释,没有吱声。

    “公司口口声声说着种族平等,男女平等,消除层级,但是这种理想的制度,今时今日,谁不知道是一个骗局?在BUNK,最惨的从来不会是那些消极怠工的男人,反而是我们这些每时每刻都担心摇摇欲坠的女人。你觉得公司真的会让一个女人长期站在那个权力集中的位置上吗?那么多虎视眈眈的男人,外籍员工,甚至是裙带亲属,说到底,CEO不过就是冲锋陷阵的代言人,谁会真正管你死活,要换,不过是上面的一句话而已。如果只是努力工作就可以保住这个职位,那我们公司能做CEO的人就太多了。”

    王烨并没有因为这样的解释而舒心:“然后呢?就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就要背信弃义,去做违背自己原则的事情吗?我不觉得。即使像你说的那样,你们没有年轻人那么多选择,但以你们的工作经历随随便便……”

    “别傻了。”高娜打断了王烨的话,“这个行业顶级的公司就这两三家,现在的老板哪里还看经验?在一个行业做了十年,又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开始新的东西呢,你让我们这几个老太婆去做学徒吗?跳出这个行业,到哪儿不都一个样?保住自己,才是对自己十几年来的辛苦付出最好的交代,你懂不懂啊?”高娜轻哼了一声:“于飞虹得闻自己职位可能被替换之后,便去找了倪总,是倪总让她找我回来的,整个公司上上下下,能够与她联手做局踢掉插足者的,除了我,她也找不到第二个人。所以回来第一天我就警告过你,不要随便捣乱。”

    听到这里,王烨突然惊觉:“你说倪总也参与了这次……”

    “呵,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总觉得我为了私欲,想要攀高枝,不是吗?这样的想法我不是没有,也想着将计就计,省得被其他人怀疑,哎,只可惜倪总从来也没对我有过非分之想,看到你和倪赟干着急,我倒是乐呵得不行,这个做儿子的,也太不了解他爸的为人了吧,就这么把自己老爸看低了。”

    高娜继续说:“倪总这个时候不参与,损失最大的是谁,你自己想想。新田的‘原价战’是一个契机,怕的不是于飞虹一个人,可以说公司上下包括工厂在内,每一个人都担心这件事的发生。你以为每次变革,倪总都站在前头应和,是真的愿意对BUNK言听计从吗?倪总这样会做人的大老板,当然不可能正面对BUNK顶撞,所以BUNK的CEO是谁,对他来说就至关重要了。要保于飞虹,就必须找到一个桥梁,这个桥梁只能是负责‘原价战’的参与者,那就必须是个MD。”

    王烨开始脑补出他们三人的翻盘大计,倪向东表面支持BUNK的一切决定,但却与于飞虹、高娜里应外合,让新田中建相信山崎的无能,再重新重用于飞虹,只有于飞虹触底反弹,才可以完全获得新田的信任,只要于飞虹重新上任,倪向东作为于飞虹的支持者,才能真正从中牟利。而这一场“战役”只要于飞虹获胜,高娜才算真正地重归其位。王烨不禁想到,那一日在酒店见到高娜与倪向东私会,原来不止他们二人。

    高娜看着王烨若有所思的样子,露出了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换句话说,你当撤掉你SV职位的人是谁?”

    “你是说……不是山崎?”

    “当然不是山崎,他自己都忙得一头包,哪儿还有什么心思来掺和你的事情。看来你真是没有理解于飞虹的用意啊,是她去找新田申请撤了你的SV,为的就是让你避开这场风波,这是她做得最大的妥协啊。”

    王烨一面惊叹,内心却自嘲地笑了,细细回想起发生过的种种。其实确如高娜所说,即使自己一开始就知道,又能帮什么忙呢?

    王烨调整了一下情绪,正视高娜的双眼:“说了这么多,现在都是你的一面之词,不是吗?”

    高娜不屑地“嘁”了一声,这时身后突然有人说:“她说的都是真的。”王烨转头,见倪赟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上来。

    “哟,小倪总来啦?”高娜一边和倪赟打招呼,一边转向王烨说:“我说的不算,你男朋友说的你总该信了吧。罢了罢了,这会儿她该做的事情应该做完了,我就不拦你了。”高娜拍了拍倪赟的肩膀:“不能做你的继母,我也觉得挺可惜的,小倪总。”说完,哒哒哒踏着高跟鞋轻笑着拐进了大厅。

    倪赟走到王烨跟前,双手搭在王烨肩上,王烨抬头看着倪赟:“你爸和你说了?”倪赟点点头:“我也是刚刚和我爸过来的路上听他和我说的。”倪赟捋了捋王烨额前的头发,问:“会不会觉得自己傻?”

    王烨默默叹了口气,“倪赟,你真以为我是刚刚才知道吗?”

    “你……你早就知道了?就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倪赟不敢相信地看着王烨,有些懊恼又有些生气。

    “只是刚刚我才确定我的想法而已。”王烨握住倪赟的手,“眼下,我找于总是有另一件事。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林丹对着镜子重新补了补口红,两唇相合抿了抿,然后推门出去,一眼瞧见从会场出来的郭靖,郭靖给林丹使了个眼神,然后朝着酒店的电梯间走去。林丹确认当下没人注意自己,朝着郭靖前去的方向走去。郭靖林丹一前一后穿过电梯间,推开安全通道的门,快步走上楼上的天台。林丹绕着楼梯一圈一圈拾级而上,最后看见郭靖站在某一层楼的楼道口,郭靖确认她跟上来之后,推门朝里面走去,用房卡刷开了其中一间房,林丹紧步跟进房内。

    “你行事也太谨慎了。”林丹扣上房门,终于松弛下来。

    郭靖没有回应她,只道:“事情基本解决了,后面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了,还好之前你弄出一件大事,让丁善正出了大纰漏,新田之后才有借口行事。”

    林丹疑虑道:“还是谢谢你,不过,你给我那份海外户口的资料是怎么弄到手的?你不是说万康内部系统密不透风吗?”

    “我当然没有本事黑进他们系统,那份户口进出账记录是假的。”郭靖坦言道。

    “假的?”林丹无法相信这么千辛万苦等来的一份资料居然是赝品,“那……”

    “你不用担心了,虽然账目是假的,但是方总已经相信那是真的了,新田这么义正词严地说自己手上有把柄,方总自然也是害怕的,加上那段录音,也算是神来之笔,方总自然会把怀疑都放在丁善正身上,他答应让丁善正把吞下的股份都吐出来了,新田只会算你一等功,其他的你就不用管了。”

    “那也是方有信做贼心虚。那本账目我还仔细看过才交到新田手上,简直可以以假乱真。”

    “我手下有个新来的学法律的小姑娘,头脑挺灵光的,我给了她一些数据,让她花了三天三夜做出来的,不过我没告诉她是假账,只骗她说是顺灿下面分部的一些海外生意。”

    其实林丹早该想到,郭靖说他不会做背叛方有信的事情,做这本假账,既可以让丁善正还回股份,又不会真的留下证据,如果真真走到方有信要闹上法庭的地步,这本假账也对他毫无损伤。郭靖的步步为营让林丹自愧不如。

    “恭喜你,终于可以如愿以偿,希望新田能够履行承诺。”郭靖向林丹伸出了手,表示祝贺。

    “也谢谢你,不计前嫌。”林丹笑着握上郭靖的手。

    “不过你怎么会有方总和丁善正私下交谈的录音?”郭靖想了想,这是他刚刚进门就想问的问题。

    “什么录音?”林丹不知道郭靖所指的是什么。

    “你不知道?刚刚新田当着方总放了一段他和丁善正私下交易时的录音,我以为……等下,那段录音是怎么来的?这中间,好像还有什么不太对。”郭靖和林丹面面相觑,此刻,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距离会场一公里外的某间私人会所门口,姜楠看了一眼手机上的密码,输入之后,大铁门打开,幽长的通道尽头,是带着号码的包厢,姜楠走进318,然后坐在那个一边拿笔写着乐谱、一边在电吉他上试音的方柏诚对面。

    “结束了?”方柏诚并没有抬头看姜楠,只是低声问了一句。

    “嗯。”姜楠点点头,双手摊在桌上,把头埋了进去,她觉得有点累,“弹首歌给我听听吧。”

    “你想听什么?”

    “你之前常常在育音堂弹的那一首。”

    “Mylittlemoon,Mytinylife.”

    姜楠“嗯”了一声,彻底把头埋进黑暗里,随着方柏诚轻轻地弹着,她对自己说,终于结束了。

    她又想起那个喝醉的夜里,方柏诚坐在舞台中央,静静地弹着这首歌。方柏诚说,你帮我个忙,以后育音堂就是我们交头的地方。姑妈说,侬要靠男人啊,侬要拼的呀。那些个灯火交辉的夜晚,炎夏未消的天台上,姜楠得意地对方柏诚说,正哥给我买包,你给我买什么?方柏诚说,这些东西,以后你靠自己要多少有多少,我能帮你,不是包养你。姜楠有时候也弄不懂,方柏诚怎么就这么讨厌丁善正,后来才知道,那不是讨厌,而是嫉妒他比自己更能获得自己父亲的信任。姜楠说,没有正哥,也会有其他人的。方柏诚说,见神杀神,见佛杀佛,有一除一,有百除百。姜楠说,你爸的不就是你的吗,你在怕什么?方柏诚讽刺地笑道,谁说的?姜楠弄不懂方柏诚那些大道理,她只知道,方柏诚和那些她见过的富家子弟都不一样,一个明明家缠万贯的公子哥儿,怎么这么喜欢一个人坐在角落弹吉他啊?而且曲子那么苦,那么涩……

    姜楠到底是先认识的丁善正,还是先认识的方柏诚,她已经不记得了,好像这两个男人是在某一个时刻同时来到她身边的。丁善正很快就拥有了她的一切,但方柏诚却始终和她保持着距离,他没有和她说过一句情话,没有碰过她一根手指,可是他说,你帮我啊,姜楠就忍不住要帮他。

    那天夜里的育音堂里没有几个人,后来方柏诚开着车带她到了江边,姜楠把丁善正给她的U盘递给方柏诚,说完丁善正的计划,方柏诚就好像听也没听到一样,“哦”了一声,然后把那个U盘扔进了黄浦江里。姜楠问他干吗,他说,你走吧。姜楠问,去哪儿?方柏诚说,去念书,去旅行,去做你这个年龄该做的事情,我和你说,我会帮你的。第二天,方柏诚把一个新的U盘给她,说,你想办法交到新田老头子手上,然后就走吧。

    上海真是一个奇妙的地方,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人。那些杀人于无形的故事说出口来,就像是江湖上刀光剑影的一段传奇,不会有人相信的。大部分的普罗大众,只是在社会齿轮旋转的时刻,于夹缝中纠结生存、理想、前途,在物价房价科技更迭中迷茫前行,而这些企业与企业之间,企业与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都是永远不会现身于尘世的浮云罢了。

    一曲终了,方柏诚点了点桌子,问:“你是真的喜欢倪赟吗?”

    姜楠趴着说:“对啊,你要帮我追他吗?”

    “可以啊,如果你真的想。”

    姜楠埋着头笑了,又沉默了下去,像是扑上岸的浪潮,慢慢退了下去。“不要了,我厌倦了,我现在就想找一个普通人,好好地谈一场恋爱。”

    “你真的不考虑去国外念个学位吗?”

    “不念了,不念了,我不是读书那块料。我想好了,我把正哥送我那些包都卖掉,找一个靠海的城市,开一家咖啡厅。”

    姜楠说完之后,就后悔了,她想自己这番话一定会引来方柏诚的嘲笑,她试探性地抬起一点头,看了一眼方柏诚,结果方柏诚只是继续写着谱子,不咸不淡地说:“你想好了就行,活不下去的时候,记得来找我。”

    姜楠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正哥会有事吗?”

    方柏诚说:“不会的,放心吧。”

    姜楠没有说话,重新把头埋了下去,“那我睡一会儿,你不要吵我。”

    “嗯。”姜楠眯着眼睛,看着方柏诚认真的样子,他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平静了。她别过头去,默默地流了一滴泪,她也不知道是为谁哭的。

    郭靖让林丹别出声,然后朝着门口问了一句:“谁?”门外一个女声说道:“客房服务。”郭靖才松了一口气:“现在不用,你半小时后来吧。”门外应了一声“好”之后,两人听见一阵慢慢走远的脚步声。郭靖通过猫眼确认走廊上没人了,看了看表,才和林丹开口,说:“午餐时间快结束了。”

    “嗯,我们准备下去吧。以免引起怀疑。”

    “嗯,你先下去。”

    郭靖看着林丹匆匆离开的背影,想着这已经落定尘埃的事情,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劲,可是他却怎么也说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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