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纱帐阻隔了视线,漂浮在空中的龙脑香熏得人昏昏发沉。
这味道俞浅浅并不陌生,整个后背似被劈裂了一般痛,她伏在柔软的床铺间没动弹,双眸瞌着,黑睫低垂,仿佛还在昏迷中。
房中人阴冷低沉的话音传入她耳膜:“人被谢征劫走了?”
半跪于几案下方的影卫冷汗涔涔抱拳:“武安侯的人趁我等同魏严驯养的爪牙交手之际,劫走了孟家旧部,还请殿下责罚?”
“咔嚓——”
细微的裂痕声响起,是齐旻捏碎了自己手上的白玉扳指。
他半张脸逆着光,刀削斧凿似的五官在暗影中更多了一股说不出的阴沉,他缓缓抬起头来,慢悠悠开口:“失手了?那你还活着回来见我做什么?”
四下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一滴汗从那名影卫额角坠落在地,他慌忙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齐旻:“属下从魏严私牢中劫出孟家旧部时,向其表明身份,对方给了属下这东西。”
隐匿于房内暗角处的另一名影卫上前,拿过了跪着的影卫高举过头顶的物件呈给齐旻。
其物一寸来高,三寸来长,通体漆黑,形如虎豹,其间刻有古朴的铭文,正是半面虎符。
齐旻从虎符的铭文上辨出了这虎符的来历,长眸微眯:“这是十七年前的常州虎符。”
大胤律法,一地一符,只有从朝廷取来了另一半虎符,才可调动当地州府的军队。
他看向跪在地上的那名影卫,“孟家旧部说了什么?”
那名影卫心知自己的性命的保住了,连忙回话:“他求殿下替孟老将军洗刷冤屈!”
齐旻眉梢微抬。
床榻间的俞浅浅也绷紧了神经支起耳朵细听,外边却突然再也没有传来谈话声了。
齐旻抬手示意影卫禁声,听着隔了层层帷幔的床榻上传来的颤抖呼吸声,唇角似勾非勾,他忽而道:“你下去吧,玄翦那条臂膀,由你去断,伤了的孤的人,总该长些教训。”
俞浅浅听得心惊胆战,直觉告诉她,齐旻口中的玄翦,便是要杀宝儿的那名影卫。
跪在外边的影卫什么也没多问,只应了声“是”便退下了。
俞浅浅听到了房门合上的声音,她不知道齐旻为何不让那影卫继续说关于锦州一战的真相了,心中焦急,却又无计可施。
听到那低沉的脚步声朝床榻这边走来时,俞浅浅连忙装睡。
层层纱帐被撩起,挂到了一旁的金钩上。
俞浅浅哪怕闭着眼,也能感觉到床榻周围的光线骤然明亮了许多。
床榻矮下去了一块,她猜测是齐旻坐到了床边。
哪怕没睁眼,她也能想象那人毒蛇一样的视线在她身上扫视的样子,她浑身本能地绷紧,掩在被褥底下的指尖都快攥得发白。
她努力装睡,殊不知坐在床边的人看着她黑睫止不住轻颤的样子,讥诮勾起了唇角。
她后背有伤,上药后,齐旻连衣物都没让婢子给她换,银红的软烟罗被褥间,她赤.裸的半个背部雪肌细腻,那道狰狞的刀伤更添了几分凌虐的美感,好似一朵被人揉坏的娇兰。
齐旻看着竭力装睡的人,唇角勾起的弧度愈大了些,伸出苍白微凉的手抚上她背脊。
果然下一刻就见俞浅浅手臂上爬满了鸡皮疙瘩。
俞浅浅自知是装不下去了,掀开一双水眸冷冷扫向齐旻:“把你的手拿开!”
齐旻非但没收回手,反而还顺势钳制住了她下巴,慢条斯理问:“不装睡了?”
俞浅浅恍若被毒蛇咬了一口,嫌恶道:“不装怎么听到你们的密谋呢?虎毒尚且不食子,你连自己的亲儿子都要杀,真不知那些人效忠你什么,他们就不怕你有一天也要了他们的命?”
齐旻松开了她下巴,无所谓一扯唇角:“你气我要杀那小贱种?”
俞浅浅眼底浮现怒色,他却突然凑近她,冷漠又讥诮地道:“你和他都乖乖待在我身边,我不没动他么?你带着他跑了,还落到谢征手里,你这么聪明,不会不知道谢征能挟他令诸侯吧?”
俞浅浅不说话,脸色却白了几分,依旧一脸怒容盯着齐旻。
齐旻瞳色凉而冷,仿佛真是蛇类的一双眸子,他薄唇近乎贴到俞浅浅耳际,恶劣道:“不是我要杀他,是你在逼我杀他。”
他退开些许,欣赏着俞浅浅不知是因害怕还是愤怒而微微发抖的样子,怜悯出声:“浅浅,真正差点害死那个孩子的,是你自己。”
“你胡说!”俞浅浅愤怒道,因为情绪激动牵扯到后背的伤口,她面上透出几分痛苦,脸色也更白了几分。
齐旻微微皱眉,收敛了那一身讥诮,扶住她肩膀,“别动,当心伤口又裂开。”
俞浅浅额前疼出了冷汗,却突然嗤笑道:“齐旻,你干脆把我一起杀了好了。”
齐旻攥住她肩膀的十指骤然收紧,指尖几乎要陷进肉里,他阴沉同俞浅浅对视了几息,道:“我不会杀你,你也舍不得死。”
他松开俞浅浅,顿了顿,又缓和了语气:“你要是喜欢孩子,我们将来还会再有的,你想生多少就生多少。那个孩子,从一开始就来得不是时候。”
俞宝儿是作为他的替代品降生的。
他没法喜欢一个随时会取代他存在的孩子,甚至不杀俞宝儿,于他而言都已是最大的仁慈。
他会有继承人,但应是在他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之后,独揽大权时生下的孩子。
他厌恶一切对自己有威胁的东西。
俞浅浅眼角被逼出了泪,忍着后背的剧痛,朝着他狠狠“呸”了一声,她闭上眼道:“早知会有今日,我当初就该任你死在湖边!”
这话一出口,齐旻周身气压骤然低沉。
最后他只是望着俞浅浅冷笑:“现在后悔未免太晚了些,是你把我这个恶鬼拉回了人间,如今的一切,合该你受着!”
他大步起身离去,只余床帐上被碰到的珠帘还在轻晃。
俞浅浅抱着被褥,脸色因为重伤依旧苍白,可望着门口的目光却是清凌凌的,平静到冷漠-
齐旻一出房门,守在外边的影卫便朝着他揖手唤道:“殿下。”
齐旻阴鸷道:“好生看着她。”
影卫恭敬应是,等齐旻走远后,才朝着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
殿下素来多疑,连兰氏在提出让殿下诞下子嗣后,也不得殿下信任了,只有屋内那女人,不知给殿下下了什么降头,这么多年来,殿下待她总是特殊。
齐旻走出几步后,先前在屋内向他禀报的那名影卫又跟了上来,衣襟上还沾着几点血迹:“殿下,属下已奉命斩了玄翦一臂。”
齐旻负在身后的一只手,还把玩着那半块虎符,他半点不关心影卫所禀报之事,只道:“那半块虎符是怎么回事?”-
一场秋雨一场凉。
从檐瓦上倾泻而下的无根水在廊下溅起一抔抔水花,冷风裹挟着水汽扑到了墙根处,建房有些年头了的红木被雨气浸成深色,倚墙而立的青年人衣摆下方同样被擦出一道道淡淡的水印。
廊下挂着的铜制风铃被风吹得肆意摇晃,撞出一片凄清又破碎的铜铃声。
屋内时不时又发出几声惨绝人寰的痛吟,谢征恍若未闻,只抱臂倚墙,望着这场说来就来的秋雨出神。
冷风卷起他鬓角的碎发,冠玉似的脸上,一道细小的血痕被风吹得隐隐作痛,那双低垂的眸子,冷厉如面上那道血痕。
须臾,在屋内医治的大夫挎着药箱走了出来,同样候在廊下的谢忠当即上前询问:“朱将军如何了?”
谢征眸光也淡淡递了过去。
府医无声摇头,叹息道:“腿上的筋骨断了十几年,早就坏死了,重新站起来是再无可能了。”
谢忠失了一腿一臂,知道其中痛楚,沉默一息后只道:“尽力医治吧。”
府医点头下去配药。
在里边伺候的一名下人匆忙出来叫人:“侯爷,朱将军说想见您!”
一直苦苦追寻的真相就在眼前了,谢征却迟疑了一息,才抬脚迈进房内。
府医刮开腐肉重新疗伤过,屋内的血腥味尤为刺鼻。
躺在**的人满脸胡须,头发乱若干草,其间不乏有虱子乱爬,除却一双精炼有神的眼,几乎辨不出五官。
他两腿都断了,在暗不见天日的地牢里被关了十七载,腿上瘦得几乎只剩一层皮。
谢征看着这位昔日在孟叔远麾下,同为自己父亲效力的老将,只说了句:“朱将军,归家了。”
朱有常定定望着谢征,忽“嗬”地悲哭出声:“十七年……十七年了啊!谢将军的后人,都长成这般顶天立地的模样了!我老朱,有生之年……竟还能再见到将军后人!”
说到悲恸之处,他一个昔日上过战场的男儿,竟也只能用力捶打着床沿,呜呜啼哭。
谢忠瘸着腿上前扶住朱有常,红着眼问:“朱将军且先节哀,你何故会被魏严囚十七载?当年运粮延误,是不是另有隐情?”
一提到当年的运粮之失,朱有常情绪愈发激动,他哽咽道:“他魏严猪狗不如!孟将军受的是千古奇冤啊!可怜老将军含恨而终,孟氏满门忠烈,却连一脉骨血都没再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