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从九天上坠落。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终于恢复了神智。睁开眼时只觉得全身酸软,头痛欲裂,如同喝了一斗烈酒后的宿醉。她心里清楚这是灵力透支造成的衰竭,只怕要休息很久才能恢复——而且,从这一刻起,她元神大伤,要折损一半的寿命。
不过没关系,只要师父没事就行了……
刚想到师父,她神智顿时清醒了,挣扎着试图坐起来——对了,师父呢?他到底怎么样?为什么到了九嶷之后,从头到尾她都没见过他?不会是……然而刚一动,全身就碎裂一样的疼痛,忍不住啊的一声,头重脚轻地栽了下去。
在鼻梁几乎要撞到地面的瞬间,眼前有白影一晃,将她重新扶住。
“师父?”她下意识地失声惊呼。
然而回过头,看到的却是四只朱红色的眼睛。
她正躺在重明神鸟的翅膀根部,被厚重洁白的羽毛覆盖着,如同一颗静静待孵化的蛋,温暖而柔软。重明神鸟看到她还挣扎着想爬起来,回过脖子,用喙子将她不客气地叼住,然后扔下来一串朱果。
“啊?”朱颜接住了灵药,喃喃,“四眼鸟……你没事吧?”
重明神鸟再度咕噜了一声,不满地抽了抽翅膀。朱颜这才抬起沉重的脑袋,看到她正靠在它受伤的翅根附近,羽毛上的鲜血刚刚凝固——那一夜,为了让她突破最后的极限,它奋翅直上九天,被雷电所击伤。
“哎呀!”朱颜一个激灵,挪了一下身子,“对不起对不起……”
重明神鸟没有将翅膀收回,反而扑闪了一下,用羽尖温柔地拂过了她的额头,咕咕了几声。那是这么久以来,朱颜第一次看到神鸟眼里的敌意消失,不由得心里一酸,哽咽:“四眼鸟,你……你原谅我了?”
重明神鸟用喙子敲了敲她的脑袋,咕噜了一声。
“那么,师父呢?他……他怎么样了?”她擦了擦眼角,迫不及待地问,“你有看到他吗?他……他是不是真的活回来了?”
重明神鸟没有说话,四只眼睛地转向了她的身后。
“怎么?”朱颜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原来她已经被重明神鸟带到了帝王谷,此刻正身处师父当年经常修炼的那块白色大岩石之上——岩石底下有个小小的石洞,深不见底,赫然便是师父昔年苦修所居之处。
“师父在那里?”她一下子跳了起来,“他……他好了吗?”
她下意识地就想跑进去查看,重明神鸟在背后伸了一下头,似乎想叼住她的衣襟把她拖回来,犹豫了一下却又停住了,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咕哝,缩回了头,四只血红的眼睛里有复杂的表情。
朱颜迫不及待地往里走去,心里砰砰直跳——师父他……他真的活回来了吗?星魂血誓真的管用了?
她……她犯下的弥天大错,真的可以弥补?
一切都和十年前一模一样:狭长
的甬道通向最里面的小小石室。石室简单素净,几无长物,空如雪窟,地上铺着枯叶,一条旧毯子,一个火塘,像是那些苦行僧侣的歇脚处。
她疾步往里走,一路上有无数的画面掠过心头。
八岁那年,她第一次被重明带到了这里,走进去看到了师父,差点被他一掌打死;九岁开始,她在帝王谷里跟着他修行,在这石窟里打了四年的地铺,餐风露宿,吃尽了苦头;十三岁那年,她离开了九嶷,便再也没有回到过这里。
而如今,再一次来到这里,却已经是重来回首后的三生。
朱颜越走越慢,到最后竟然停住了脚步,忽然有一种退缩。
然而一眼看过去,在山洞的最深处,果然有一个人。
一道天光从凿开的头顶石壁上透射下来,将那个独坐的人笼罩。那个熟悉的人影就在那里,静静面壁而坐,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依旧是一袭白袍一尘不染,清空挺拔,宛如雪中之月、云上之光。
听到她走进来,却是没有回头。
师父!真的是师父!朱颜一眼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心里骤然一紧,喉咙发涩,竟是说不出一个字,眼前模糊了,有泪水无法控制地涌出了眼眶。
师父……师父!你没事了吗?
她想喊,却又莫名地胆怯,想要伸出手却又缩回,只能怔怔地站在他身后不足一丈之外的地方,嘴唇颤抖着,终于小小声地说了两个字:“师父?”
那
人背对着她,没有回答。
这短短的一刻,竟恍然漫长的如同一生一世。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右手放在膝上,微微握紧,指节修长。他应该已经知道了她的到来,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面前的石壁,神色专注——石壁上还有十年前他闭关时留下的纵横血色掌印,至今斑驳未褪。
八岁时候的她,曾经那样毫无畏惧地奔过去,拉住他的衣襟,殷殷切切地询问——然而,十年之后的她却似乎再也没有了当初那样单纯炙热的赤子之心,反而觉得眼前咫尺的距离仿佛生死一样漫长,竟一时退缩。
从死到生走了一回,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是星魂血誓?”忽然间,她听到了一句问话响起在石洞里。
那个声音很轻,却是如此熟悉,似乎从遥远的前生传来,轰隆隆地响在耳边,让朱颜猛然震了一下,一时间脑子空白一片,竟然完全失语。
她忘了回答,那个人也并没有回头,只是凝视着自己的手,缓缓握紧又松开,似乎在反复确认自己还活在这个世间这个事实,许久,顿了一顿,语气平静地再度开口询问:“我此刻还活着——是因为星魂血誓吗?”
“是……是的!”朱颜终于能够挣扎出两个字,声音发抖。
那一刻,面前的人霍然回头!
朱颜“啊”了一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是的,那是师父!千真万确!师父……师父终
于摆脱了死亡的阴影、回到了眼前!
然而,此刻他的眼神却充满了罕见的怒意,如同乌云里隐隐的雷电,令她下意识地一颤,呆在了原地。多年来,她一直那么怕他,竟连从生到死走了一回都还是一模一样。
朱颜一时间怔住了,师父他……他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时影看到她恐惧的样子,沉默了一瞬,沉声:“是大司命逼你这么做的?”
“不……不是的!”朱颜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回答:“是……是我自己要这么做的!是我求……求大司命教给我的!”
“你求他?”时影一震,忽然沉默了下去。
短促的沉默里,石窟里的空气显得分外的凝滞,几乎让人无法呼吸。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握紧的手缓缓松开,只吐出两个字:“愚蠢。”
朱颜颤了一下,只觉得仿佛有一把刀唰地穿心而过,痛得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些天来她不饮不食,竭尽全力,不顾一切地用自己一半的寿命交换回了他的性命,却只换来了这样两个字?
她眼眶瞬间红了,死死咬着牙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出去。”他扭过头去不再看她,再度说了两个字。
让她出去?朱颜颤抖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红着眼眶看着对方,希望他能回头看自己一眼。然而时影只是面对着石壁,头也不回,声音隐约带着烦躁:“出去!”
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哽咽着,
一步步地往后挪。
“谁让你们把我从黄泉之路带回来的?一切不应该是这样……”时影对着石壁坐着,忽然低低说了一句,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愤怒和烦躁,“一切应该在那一刻就结束了!在那时候!”
朱颜已经退到了洞口,本准备离开,然而他语气里的异常却让她不由得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过头看了一眼——下一个刹那,她就看到师父抬起手,狠狠一拳捶在了面前的石壁上!
她失声惊呼,看着石壁在眼前四分五裂。
“师父……师父!”朱颜惊得呆了,飞快地冲了回去。
情急之下,她想去拉住他失控的手,却完全忘记他拥有多可怕的力量。当她接触到衣袖的时候,一股凌厉的抗力唰地袭来,让毫无防备的她整个人朝后飞出!朱颜发出了一声惊呼,身体便被重重地砸到了石壁上。
那一刻,时影似乎也愣住了,猛然站起身:“阿颜!”
朱颜从石壁上缓缓滑落,费力地用手撑住身体,脸色苍白。然而她顾不得疼痛,却只是抬起头看着师父:那一刻,她终于知道了方才说话时他一直没有回头的原因——他的双手全是斑斑血迹,眉头紧蹙,颊侧居然有着隐约的泪痕。
同样的表情、只在十几年前的石窟里才看到过一次!
时影唰地站起身,似乎想扶住她,可在接触到她的瞬间又仿佛触电般地瞬间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僵在了那
里——那一瞬,两个人极近,又极远,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近在耳畔。
是的,呼吸。象征着生命存在的呼吸!
刹那间,她的心里忽然安定了,不再去想其他。
是的!无论如何,师父是真的活回来了!他没有死!——光这一点,便能让她觉得九死而不悔,被他骂上几句打上一下,又有什么关系?
她揉着屁股自己站了起来,嘀咕了一声,“好疼……”
她一开口,时影就听出了她并无大碍,顿时松了一口气——是的,刚才那一击他没有控制住自己,换了是普通人、捱上一下只怕早已五内俱碎。然而阿颜苦修多年,早已不是那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小女孩,又怎会随随便便就被他打伤?
时间早就如流水般的过去,一切都不同了,他却居然还觉得她还是十几年前初见的那个孩子?
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镇定了下来,,脸上的表情全部消失。
朱颜本来想趁机撒个娇,看到师父此刻的神色,忽然间又说不出话来——从小她便是惧怕他的,然而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此刻这种惧怕却有了微妙的改变,似乎是两人之间有了一种奇特的尴尬,连多说一句话、多看一眼都会觉得不自在。
然而即便是不看、不说,此刻面对着从黄泉返回的师父,她却满脑子里回响着那天在星海云庭他和自己说过的最后的话,字字句句,如同魔咒。
“我很喜欢你,阿颜……
虽然你一直那么怕我。”
只念及这一句话,朱颜顿时脸色飞红,微微发抖,再也不敢看他。幸亏时影也并没有说话,只是往后退了一步,重新坐了下来,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眼神里掠过复杂的情绪。
“你的手在流血……”沉默中,她艰涩地开口提醒。
时影抬起手在眼前看了一下,没有做声,只是转了一下手腕——流血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瞬间复原。她心里却是一急,忍不住道:“你刚刚才恢复,还是别动用灵力了!”
时影看了她一眼,竟然真的停住了手。
朱颜愣了一下,不由得有些意外:师父……师父居然肯听自己的话?该不是重生了一次、连性子都改了吧?
然而看到他满手的血,她连忙撕下一块衣襟,上去替他包扎。
石洞深处的气氛一时间又变得极其寂静,甚至连两人的呼吸声都显得太过明显。朱颜心里只觉跳个不停,手指发抖,试了好几次才把绑带打好。她能感觉到师父正在看着她,便低着头,怎么也不敢抬头和他视线相对。
沉默中,听到他低声:“阿颜,你瘦了许多。”
她的手指颤了一下,讷讷:“嗯,的确是……好久没心思好好吃饭了……”
时影沉默了一下,忽然道:“那你先去吃饭吧。”
啊?朱颜没料到他忽然来了这一句,不由得愕然,把满腹要说的话都闷在了了回去:经历了一轮生死大变,
两人好容易又重新聚首了,她还没来得及和他说上几句话,师父……师父这就要赶她出去?为什么他的脾气忽然变得古怪而不可捉摸起来?
然而她不敢不听,僵硬地站起身来,鼓足勇气抬头看他——然而,只是短短一瞬,他却已经重新转身面向石壁。朱颜看着他的背影,嘴唇动了动,终究是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了石洞。
外面的重明神鸟守在洞口,一见她出来便一口叼住了她的衣襟,把她硬生生拖了过去,四只眼睛咕噜噜地盯着她,急切不已。
“放心,”她怏怏地道,“师父他已经没事了。”
重明神鸟松开了嘴,发出了一声欢悦的长啸,双翅一扇、唰地飞上半空,上下旋舞起来,如同白色的电光。
朱颜怔怔地看着欢欣雀跃的神鸟,却是有些出神。
是的,师父是恢复了,可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却似乎永远无法恢复到以前——两人之间充斥着从未有过的奇怪氛围,令一贯没心没肺的她都无所适从。或许,重生的他也是觉得同样无所适从,才会急于赶她出来的吧?
今天是个阴雨天,外面阴云密布,没有一丝阳光。
朱颜独自在帝王谷里孑孑而行,心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萧瑟和荒凉。当她在溪里俯下身掬水喝时,忽然被自己吓了一跳——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而已,水面里映照出的人竟然是如此的苍白消瘦,宛如即将凋零的枝头
落叶,哪里还是昔日明丽丰艳的小郡主?难怪连师父刚才一眼看到她都感到惊讶。
毕竟是死过一次,一切都不同了。
朱颜草草吃了一点东西,天已经黯下来了。草木之间忽然响起了疏疏落落的声音,竟是下起了雨。她想回到那个石洞里避雨,却又犹豫了一下,心里隐约觉得畏惧、不敢过去。
“阿颜。”就在那个时候,她听到有人在雨里叫了她一声。
她下意识地回头,竟然看到岩石下有一袭飘摇的白衣——时影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出来,在石窟洞口远远看着她,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说了一句:“天黑了,怎么还站在雨地里?”
她心里一跳,垂着头,仿佛一只小狗似地怏怏走了过去。
“淋成这样?”时影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屈起手指虚空一弹,一股无形的力量涌来,唰地便将她身上的水珠齐齐震落在地,而发丝却一点也不动。他这一手极其漂亮,如同行云流水不露痕迹,朱颜却吓了一跳,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脱口:“你刚刚好起来,快……快别耗费灵力了!”
时影顿住了手,看了她一眼。朱颜下意识地颤了一下,连忙缩回手去,只觉指尖仿佛灼烧了一样烫手。然而他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过身向着洞里走了进去,她便也只能乖乖地在后头跟着。
外面天色已黑,石洞深处的火塘里生起了火,映照着两人的脸。
恍惚中,她
想起这样的相处,在少时也有过无数次——每次修炼归来,她都会跟着师父回这里休息,在石洞里点起火,吃过简单的食物,他会考问一些白天练习过的口诀和心法,她若是不幸答错,便要被戒尺打手心,痛得哭起来;等一天的修行结束,精疲力尽的她裹着毯子在火边倒头便呼呼大睡,他便在一边盘膝静坐吐纳,直到天亮,丝毫不被她一连串的小呼噜所扰。
在漫长孤独的岁月里,他们两个人曾经相处的如此融洽。可是此刻,当火光再度亮起的时候,火塘边的朱颜却觉得无比的别扭和尴尬。
时影也是沉默着,过了许久,忽然开口:“用了多久?”
“什么?”朱颜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只是看着火焰,淡淡:“你用了多久,才完成星魂血誓?”
“三……三十几天吧。”她讷讷,“不够快……我太笨了。”
“够快了。”时影的声音平静,“纵观整个云荒,也只有三个人掌握这个禁咒,而你是第一个真正有勇气和力量去使用过它的——只凭这一点,甚至连我也比不上。”
“……”骤然不防地被表扬了,她眼睛一亮:天哪,师父居然夸奖她了!从小到大,他夸奖她的次数可是连一只手也数的过来!
“只是,大司命不该这么做!”时影的语气却忽然一沉,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面对一个极其艰涩难解的局面,喃喃,“他丝毫没有顾及
我的意愿,就出手干扰天意、打乱星盘……为什么?”
“他……”朱颜本来想辩护几句,可一想起大司命,心口骤然一痛,不由得脸色苍白了一下——是的,她对大司命立下誓言,要用星魂血誓换回师父的性命。如今师父好了,她是不是就该离开了?
她瞬间的异常没有逃出他的眼睛,时影转头:“怎么了?”
“没什么。大司命他……”朱颜喃喃,最终没有把那些曲曲折折的事说出来,只是道,大司命他……他只是不想你死。”她低下头,浓密而修长的睫毛如同小扇子一样扑闪扑闪,颤声,“我……我也不想你死啊!”
时影神色微微一动,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怎么,你不恨我了吗?”
“不……不了。”她迟疑了一下,终于咬着嘴唇摇摇头,轻声道,“你也死过了一次,一命抵一命……算是两清了。”
“两清。”他点了点头,松了一口气,却又似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看着石壁上陈旧的血掌印,清朗的眼神忽然有些恍惚。
石洞里的气氛沉默下去,顿时又显出几分尴尬来。
“其实,”朱颜顿了顿,开了口,涩声道:“渊……渊也和我说过:他和你为了各自的族人和国家而战,无论杀或者被杀,都作为一个战士应得的结局,让我无需介怀……可惜在那时候,我并没能想明白这一点。”
“是么?”这些话让时影一震,
眼神微微改变。
——没想到,这个鲛人还曾经对阿颜说了这一番话。一个卑贱的鲛人,居然也有这等的心胸?大概,他也是隐约预测到了自己的结局,所以想事先在她心底种下一颗谅解的种子,避免将来她陷入一个无法挽回的死局。
那个鲛人,原来是真正爱她的。
想通了这一点,反而令他的内心有灼烧般的苦痛。
“总之,阿颜,对不起,”时影看着她,语气沉重,“我不得不杀了你这辈子最爱的人。”
“……”她眼眶一红,几乎又掉下泪来。
“我……我也很对不起你,师父,”她哽咽着,对他承认,“那时候,我气昏了头,一心一意只……只想杀了你。”
她的声音很轻,眼泪唰地一声掉了下来:“对不起!”
时影听到这句“对不起”,却反而有些讶异地看着她:“怎么,你觉得很内疚?——我杀他,你杀我,这不是应该的么?”
朱颜回忆起一刀刺穿他心口后自己当时的那种震撼和恐惧,不由得全身颤了一下,失声:“不!我……我不想这样的!我不想你们死……我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想你们死!可是……可是,我气昏头了,完全控制不住!”
生死大劫过后,她终于能有机会说出心里的感受,心神激荡、刚一开口便不由得失声痛哭,肩膀剧烈地抽搐,大颗大颗的泪水接二连三地滚落面颊:“师父你……你对我这么好,我…
…我竟然想都不想杀了你!”
时影沉默地看着她的泪水,眼神里有一丝痛惜,抬手抚摸着满是陈旧血痕的石壁,道:“阿颜,你不必如此内疚。要知道,在十年前,我十七岁,却已经一个人在这个山谷里住了十二年——”
“嗯?”朱颜有些猝不及防,哽咽了一声。
这些事,她自然都知道,他为何在此刻忽然提起?
时影继续看着那面石壁,道:“那一天,雨下得很大,帝都的使者来到九嶷山,带来了一个噩耗:我那个被贬斥在冷宫的母亲,在上个月死了……尸体十几天后才被人发现。如果不是天气酷寒,说不定早就腐臭不堪。”
“啊?”她抽抽噎噎地停了下来,说不出话。
“而我父亲,因为记恨我母亲害死了他最宠爱的鲛人女奴,甚至不愿让她以皇后之礼入葬帝王谷——我母亲是白之一族的嫡女、堂堂空桑皇后,他竟然敢这样在生前死后羞辱于她、一至于斯!”时影看着那些血痕,语气忽然激烈起来,“他把我在五岁时就从母亲身边赶走。即使在她死后,他也不许我踏出这个山谷、去看上母亲最后一眼!”
“……”朱颜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还记得那一个大雨的日子,独自走进石窟,遇到了狂怒中的少年——原来,那一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难怪当时他脸上血泪交错,有着从未见过的可怕表情。
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一直
那么憎恨鲛人一族吗?
“本来我一直以为,只要我用心修炼,等当上了大神官,等父王去世,总是有机会再见到母亲一面的。可是……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时影的声音轻而冷,如同从极远地方传来,“噩耗传来的那一天,我瞬间被击垮了,完全忘记了多年的修行,心里满是恶念——我想要闯出山谷去伽蓝帝都,杀了我的父亲!”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虽然竭力克制,可尾音微微上扬,依旧露出了一丝起伏。
朱颜心里一痛,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在那一刻,我几乎入了魔。我击打石壁,直到满手鲜血——如果再有一念之差,我可能真的会回到帝都,弑父篡位、屠杀后宫!”他抬起手按在石壁陈旧的血痕上,声音忽然变得温和,“可是,仿佛是天意注定:就在那一刻,阿颜,你走进了这里——你阻止了我。”
这样短短的一句话,让朱颜猛然一震,如醍醐灌顶。
她想起那一天的情景。懵懂无知的孩子扑上去,试图拉住他自残得全是鲜血的手,却被少年在狂怒之下击飞,奄奄一息。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抱着她坐在重明神鸟的背上,已经是来回跨越了一次鬼门关。
原来,事情的前因后果、竟是如此。
“阿颜,你在那一刻出现在我生命里,其实是有原因的。虽然你自己从未意识到这一点。”时影的声音轻而淡,
如同薄薄的雾气,“所以,你完全不必觉得内疚:因为你已经救过我好几次——却只杀过我一次。”
“……”她一时讷讷,不知说什么好。
时影在说话的时候一直没有看她,只是注视着火塘里跳跃的火,手指忽然轻轻一动,一团火焰唰地飞到了他的手心。
“这一次,我并没有给自己留退路。我计划好了所有的事,原本以为一切都会在星海云庭的那一天结束,所以在赴死之前倾心吐胆,未留余地。”他看着掌心的那一团火,声音越来越低,摇了摇头,苦笑,“可是我错了……这一切没有在十年前的那一天结束,也没有在星海云庭的那一天结束——每次当我觉得应该结束的时候,宿命却不顾我的意愿、一次次延续了下去!却完全不管……”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缓缓收拢了手指,将那一团炙热的火生生熄灭在掌心,低声喃喃:“却完全不管延续下去,又该让人如何面对这残局……”
“师父!”朱颜失声,想要阻止他这种近乎自残的行为,然而这次他只是将手指捏紧到底、直到指缝间的火焰熄灭。
朱颜心里又痛又乱,隐约知道这些话的意思,却不知如何回应。
师父是说,他那天是抱着必死之心,所以才豁出去了、对自己说了那些话?可是,没想到偏偏最后没死成,现在活回来了?他面对着自己觉得尴尬,不知道如
何收场。他……他是这个意思吧?
可是……可是,她也不知道怎么收场啊!
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觉得耳根都热辣辣起来。
“你说你不恨我了,是真的吗?”时影将手指松开,那一团火灼伤了他的手,他皱着眉头看着,,“如果你心里还有一丝恨意,就在这里杀掉我吧——星魂血誓达成之后有一个‘隐期’。在这期间将咒术撤除,对施术者毫无损害。而过了这个期限,再要解除我们之间的关联就非常麻烦了。”
“不……不!”她吓了一跳,结结巴巴,“我……我好容易把你救回来!”
时影看着她,没有说话,似是在衡量她心里的真实想法,最终舒了一口气,喃喃:“也是,我杀了止渊,你杀了我,一报还一报,算是两清——如今大事已了,既然还能重新回到这个世间,再沉湎于上一世的恩怨也无益处了。”
她用力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却还是说不出话来。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真的两清的吧?经此一事,他们之间已经再也不能回到之前。
“睡吧。”沉默了片刻,他淡淡道,“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是的,明天再说。那一刻她也是暗自松了一口气,不敢抬头看他。
时影在跳跃的火塘旁盘膝而坐,闭目入定。朱颜却怎么也睡不着,在火边翻来覆去,不时抬眼悄悄看着那个背影,心里思绪翻涌如潮:一会儿想起星海云庭底下的
生死决裂,一会儿想起大司命的诅咒,一会儿又想起父母和族人……
她心乱如麻,不知不觉睡去。
—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火塘里的火已经熄灭,外面天色大亮,竟已经是接近中午。她吃了一惊,迷迷糊糊中一下子跳了起来——该死,自己怎么会睡死过去了?起得晚了耽误了修炼、可是要被师父骂的!
然而下一刻,她忽然想起自己早已出师,再也不用早起做功课了。
大梦初醒,竟然瞬间有一种失落。
“醒了?”她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开口,“该走了。”
走?去哪里?她茫茫然地看着他。然而时影只是负手看着外面,神色平静,似乎在一夜之间想通了什么,道:“既然活下来了,总不能永远呆在这里……外面的一切,终究还是要走出去面对的。”
外面的一切?朱颜转瞬想起了大司命、想起了父母,心里顿时沉重起来。只能草草整理了一下头发衣衫,跟在他后面,走出了石窟。
外面还是阴雨天,无数细蒙蒙的雨丝在空谷里如烟聚散。
她看着师父的背影。如雪白衣映衬在洞口射入的天光里,看上去宛如神仙,不染一丝凡尘——重新回到这个世间的他,似乎又回到了遥远不可接近的模样,令她不敢再提起当日他曾经说过的话,甚至连想一想、都觉得刺心。
是啊,到现在,又该如何收拾残局?
或许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难吧?只要装作
不曾发生就好了。
她垂着头,心事重重地跟在他后面,走出了石窟。外面的重明神鸟一见到他们两人出来,发出了一声欢天喜地的呼啸,唰地飞过来,用巨大的翅膀将时影围住,低下头、用脑袋撞在了他的胸口,用力顶了一下,又左右摩擦。
“怎么像只小狗似的?”朱颜不禁失笑。
重明神鸟翻起四只血红色的眼睛,白了她一眼,翅尖一扫便将她推到了一边,重新用脑袋顶了一下他的肩膀,还真发出了类似于小狗的咕噜声。
“谢谢。”时影抬手抚摸神鸟的脑袋,轻声,“辛苦你了。”
重明神鸟用头蹭了蹭他的肩膀,抖擞了一下羽毛,忽地一扭脖子,叼了一物扔在他手里,却是一大串鲜红欲滴的果子,香气馥郁。
“天,又摘了一串?梦华峰上的朱果都被你采完了吧?”朱颜愕然,不由得心疼,“那些穷奇还不和你拼命?”
重明神鸟傲然仰头,咕哝了一声,拍拍翅膀露出伤口上新长出的粉红色的肉,头一扭,又扔下来一朵紫色的灵芝。
“谢谢。”时影笑了一笑,将朱果和灵芝放在掌心,走到少时修炼的那块白石上盘膝坐下。他微微闭上眼睛,将玉简放在膝盖上,合掌汲取着灵药的力量,苍白的脸色渐渐有些好转——毕竟是重生之躯,尚自衰弱,需要重新巩固筑基。
直到他闭上眼睛,她才敢抬起头,偷偷地打量。
可能是从小太
过于畏惧这个人,从不敢正眼看,她竟从没有注意到师父居然是这样好看的男子,眉目清俊如水墨画,矫矫不群,几乎不像是尘世中的人。
她看着看着,竟然有些发了呆。
一直到过了三个时辰,薄暮初起,眼看又要下雨了,他才睁开了眼睛,双眸亮如星辰。朱颜心里一跳,连忙错开了视线,重新低下头去。
“差不多恢复了七八成,够了。剩下的慢慢来。”时影拂了拂前襟,长身站起,“回神庙看看吧,把残局收拾了——”
两人从帝王谷走出来,沿着石阶拾级而上。
朱颜走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看着前面的一袭白衣,忽然觉得是如此的可望而不可即,心事如麻,脚步不由得慢慢滞重起来,落在了后头——她是多么想继续这样并肩走下去,永无尽头。然而,却不能。
因为她是被诅咒过的灾星,会给师父带来第二次灾难!
——如果他再次因她而死,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宁可先把自己杀死一百次、杜绝这种事的发生!
或许,大司命说得对,她该从他的人生里消失。
从帝王谷到九嶷神庙路程不近,足足有上千级的台阶。走到一半,薄暮之中,雨越来越大,而朱颜心神恍惚,竟也丝毫未觉。走在前面的时影却抬起了手,手腕一转,掌心瞬地幻化出了一把伞来。
他执伞,在前面的台阶上微微顿住了脚步,似在等着她上前。朱
颜心里骤然一紧,竟有些畏缩,想要停驻脚步。然而他只是撑着伞在台阶上静静地看着她,她脚下又不敢停,走了几步,便在台阶上和他并肩。
两人共伞而行,雨淅淅沥沥地落在伞上,伞下的气氛却安静得出奇。
听着近在咫尺的呼吸,她拼命克制住自己的思维,不让自己去多想,然而越是不去想,当日那生死诀别的一幕就越是清晰的浮现在眼前。
“我很喜欢你,阿颜……虽然你那么怕我。”
她想起他在生命尽头的话语,虽然竭力节制,却依旧有着难以抑制的火焰;她想起他最后落在她唇上的那个吻,冰冷如雪,伴随着逐渐消失的气息——这一切,只要一想起来,就令她整个心都缩紧,灼痛如火,几乎无法呼吸。
他那时候说的,是真的吗?
“阿颜?”忽然间,她听到身边的人问了一句,看了一眼停下脚步不肯走的她,“怎么了?”
“啊?”她从恍惚中惊醒,“没……没什么!”
糟糕,师父会读心术,该不会是知道她刚才一瞬间是想起了……她涨红了脸,然而时影只是摇了摇头,道:“你好像比以前沉默了许多,也不爱笑了。”
“啊……”她结结巴巴,匆忙掩饰,“真的没什么!”
“放心,我不会再随便用读心术了。”他看出了她的失措,只是轻微地叹了口气,“我尊重你内心的想法。你如果不愿意说,谁也不会勉强你。”
她长长松了一口气,心里却有点空落落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此刻,她有无限心事、却一句也不能说。如果他能直接读出来,说不定倒也好了。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恍惚之间,忽地想起了少时这一首渊教过她的词。
那首中州传来的词,里面隐藏着多少深长的情意和淡淡的离愁、沧桑过尽之后的千回万转,却终究化为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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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打着伞,沉默地拾级而上,不知不觉就来到了神庙面前。
所有的神官和侍从都被遣走了,空旷的九嶷山上只有他们两个人,风空荡荡地吹过空山密林,满山的树叶瑟瑟如同波涛,竟盖过了雨声。
时影打着伞站在阶下,看着神庙里巨大的神像,神情复杂。她在一旁沉默地站了半天,忍不住叹了口气:“上一次来这里,都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那天我刚想进神庙点一炷香,你忽然拦住了我,不容分说就赶我下山。”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冷不防她翻起了旧账,时影微微蹙眉,“那时候你已经长大了。神庙不能留女人。”
朱颜却还是气鼓鼓的:“可是,你说会去天极风城看我,却一直都没来!”
“……”他神色微微变了变,没有分辩。
是
的,当年,在她下山后,他就再也没有去看过她,即便她几次邀请催促,他也只狠下心来,当做视而不见。
许久,时影才低声:“我原本想把一切就此斩断。”
人生因缘聚散,如大海浮萍。当时他送走了她,便定下心试图压制自己,就当这一切只是心魔乍现,幻影空花,转眼便能付之流水,再无踪影——可是……在帝王谷独自苦修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却始终未能磨灭心头的影子,最终还是导致了今日这样的局面,就如抽刀断水水更流。
朱颜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他说的斩断是什么意思。她想问,但看到此刻他的语气和神情,却又隐约觉得这是不可以问的,不由得惴惴。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时影注视着神殿内的神像,忽然道:“神的眼神变了——看来已经知道了我身上发生的一切。”
“什么?”她愣了一下,看了看神庙。
——七星灯下,那一座塑像还是一模一样,哪里有什么变化?
“我在神庙里长大,曾经发誓全身心地侍奉神前,绝足红尘。”时影隔着雨帘,凝视着孪生双神的金瞳和黑眸,语气里透露出一丝苦涩,“可是,事到如今,这身神官白袍、我却是已经再也当不起了。”
什么?朱颜心里惊了一下,想起大司命说过的话——难不成那个老人又猜准了:在去过一趟鬼门关之后、师父还想要辞去神职?
“现在的我已
经不适合再侍奉神前,更不适合担当大神官之职。”时影沉默了片刻,果然开口道:“接下来,我会辞去神职,离开九嶷山。”
大司命果然料事如神!那一瞬,朱颜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连她都以为师父经历了这样的事、说不定会就此远离红尘,独自在世外度过一生。然而,他却如大司命所言、反而下定了决心离开神庙!
这个老人,才是世上最洞察师父想法的人吧?
她茫然地问:“那……你想去做什么呢?”
“浪迹天涯、做回一个红尘俗世里的普通人。”时影淡淡说了一句,“我的前半生都被埋葬在这座山谷里,到了现在,也该出去看看这个天地了。”
“嗯。”朱颜不想扫他的兴致,便道,“六合有无限风景,光是我们西荒、便够你看个十年也看不完呢!”
时影点了点头,停顿了片刻,忽然抬头看向她,问:“那……你愿意跟我一起去看吗?”
这句话是直接明了的,即便迟钝如朱颜也是猛地明白了过来。她骤然一震,不敢相信地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眼睛。雪白的蔷薇纸伞下,他的双眸清亮,如同夜空的星辰,似在等待她的回答。
那一刻,她胸口如受重击、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并没有装作忘记,并没有当那天的话没有说过!他终究还是对着她再一次说出了同样的话!
——对这样骄傲的人,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经历了一遍生和死,他真的变得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
“我……我……”朱颜讷讷,脸色苍白,竟不敢看他。
回答已经在舌尖上凝聚,但是那一刻,她想起了大司命的话,一时间仿佛有一只手伸过来,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说不出一句话——仿佛自己说了一声“愿意”,就等同是再次对他下了死亡的诅咒一样。
“你难道不希望你师父过得好、有个善终吗?”
“你难道希望你的父母和族人因你而遭受飞来横祸吗?”
那个洞彻天地的老人嘴里吐出过这样冰冷的预言,冷酷如死神。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却终究说不出那个简单的字。
沉默了片刻,时影看着她的表情,眼里那一点光亮缓缓黯淡,终于也是转过头去,不再说第二句话。是的,他从小看着她长大,怎么会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以她热烈跳脱、爱憎分明的个性,若是心中有意,断然不会像如今这样嗫嚅不答。
——终究还是无法跨越吧?他杀了她一生中最爱的人,她能不记恨已经很好,还怎能奢望其他?世间的所有事,毕竟不是都可以重来的。
“我知道了。”他轻叹了一口气,便再也不说一句。
“……”她嘴唇动了一动,却无法开口分辩半句——她知道,同样的话,他是再也不会问她第二遍了。
他们之间这一生的缘分,说不定就在这一刻真正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