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复国军潜入刺杀时,申屠大夫因为正好在地下室里配置药物,所以躲过了这劫,然而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屠龙户在看到地面上同伴的尸体时,也不禁变了脸色,幸亏旁边的校尉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住。
“作孽……作孽呀!”他睁着昏花的老眼,捶着腿,迭声道,“我就知道做这一行早晚是有报应的!”
“是在下失职,回头向总督大人自行请罪去。”校尉脸色也很不好看,低声道,“好了,先別难过了……这边朱颜郡主还等着你去看病呢!”
“猪……猪什么?”申屠大夫挥着手,老泪纵横,叹着气,“你看看,这里人都死成这样了,哪还有什么心情给猪看病哟!”
“……”朱颜气得眉毛倒竖,强行忍住了冲过去揍他一顿的冲动——看在这屠龙户年纪大了,眼花耳聋,又骤然遭受打击的分上,算了。忍一忍,毕竟还得求他看病呢!
“大胆!”管家却看不下去,上前一步,喝止,“赤王府的朱颜郡主在此,区区个屠龙户,居然敢出口无状?”
申屠大夫闻声转过头,睁着昏花老眼看了半天,疑问:“你是谁?口气够大呀?”
管家涵养虽好,脸色也顿时青白不定。
“好了好了。”校尉知道这个老屠龙户的臭脾气,连忙出来打圆场,拉着他的胳膊走到了朱颜面前,“喏,这位才是赤王府来的朱颜郡主!听见了没?人家是个郡主,贵人呢!她的鲛人病了,特地赶过来让你看看。”
“哟……贵人?”申屠大夫皱了皱眉头,鼻子抽了几下,凑过去,啧啧道,“的确是贵呀……贵得很!用的是上百个金铢一盒的龙涎香吧?连群玉坊的头牌们都用不起这么好的香料呀……”
他眨着迷糊的眼睛,一边嘀咕一边凑上去,鼻尖几乎碰到了朱颜的胸口。朱颜再也忍不住,勃然大怒,一把揪住这个老家伙的衣领,单手给提了起来,几乎要抽他一个耳光:“老不正经的!找打呢是不是?”
“哎,别别!”校尉吓了一跳,连忙过来讨饶,“这老家伙就是这样。一把年纪了,又好酒又好色!今天看起来又是喝多了……他脾气臭得很,郡主您别和他计较。”
“我不和他计较,”朱颜冷笑了一声,吩咐,“管家,把他给我带回去!”
“是!”管家带着侍卫走上来,然而却并未直接动手抓人,反而客气地对那个老屠龙户作了个揖,道,“申屠大夫,有请了。”
“不去!”看到对方如此恭敬,那个申屠大夫竟是得了意,甩下脸来,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今天老子心情不好,哪儿都不去!”
“你这老家伙!给你脸不要脸是吧?”朱颜气得又要上去打他,却被管家暗中拉住了衣角,偷偷摇了摇头,附耳低声:“郡主,那老家伙可贼得很,最好对他客气点,否则他就算去了也未必会好好看病——万一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几味药,把那孩子给治死了,那就……”
“他敢?!”朱颜吃了一惊,大怒。
“他有啥不敢的……一个老光棍,无儿无女孤家寡人的。”管家低声,指了指那个满身酒气和血腥气的老人,“他是屠龙户里资格最老的了,连帝君以前最宠幸的那个鲛人,秋水歌姬,都是他亲手剖出来的——在叶城,就连总督大人都让他三分呢
“秋水歌姬?”朱颜吃了一惊。
那个传奇般的鲛人,据说有着绝世的容颜和天籁一样的歌喉,一度宠冠后宫,无人能比。北冕帝对其神魂颠倒,甚至专门为她在帝都兴建了望海楼,以解她无法回到大海的思乡之苦。
只可惜这个绝世美人非常薄命,受宠不过五六载便死于非命。在她死后,北冕帝哀恸不已,罢朝数月,最后竟然想要追封她为皇后,并要安葬在只有空桑帝后才能入葬的九嶷山帝王谷。此事自然引起了朝野大哗,六部藩王齐齐上书阻止,尤其白王更为愤怒,几乎引发了云荒的政局动荡。
难道那个传奇般的美人,竟然也是出自于这双血污狼藉之手?
她有些为难:“那……他要是不肯治好这个孩子,要怎么办?”
“没事,让属下来处理。”管家和她说了一句,便朝着申屠烍走了过去,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顿时看到申屠大夫表情大变,瞬间眉开眼笑,不停地点头:“行,行!我马上就跟你去!”
“走吧。”管家含笑走了回来,“没问题了。”
“……”朱颜咋舌不已,“你是怎么搞定的他?”
管家笑了一声,摇头:“这般事,还是不和郡主说为好。”
说吧说吧!”她的好奇心一下子提了上来,扯住管家的袖子,“你到底是怎么说服他的,让我也好学学。”
管家有些为难地看了看乐颠颠自动爬上马车的申屠大夫,又看了看朱颜,咳嗽了几声,压低道:“属下刚才和他承诺说只要肯好好地给郡主的鲛人看病,他在星海云庭一个月的花费,便都可以算在赤王府账上。”
朱颜愕然:“星海云庭?那又是什么?”
“不瞒郡主,”管家有些尴尬地顿了一下,道,“这星海云庭,乃是叶城最出名的……咳咳,青楼妓院。”
“啊?”朱颜一时愣住。当管家以为郡主女孩儿家脸皮薄,听不得这种地方时,却见她眼睛一亮,鼓掌欢呼:“太好了,我还没去过青楼呢!你带我一起去那儿看看吧!也挂在王府账上,行不行?”
“……”管家差点吐出一口血来,“这怎么行!”
“行的行的!就这么说定了啊!”她满心欢喜,一下子蹦上了马车,“我不会告诉父王的!以后一定会在他面前给你多美言几句!”
在马车上,那个申屠大夫抱过了那个小鲛人,掐了一下人中。也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手法,孩子居然就应声在他膝盖上悠悠醒来,睁开了眼睛一看,立刻往后缩了一缩眼神里却满是厌恶。
这种双手沾满血的屠龙户,是不是身上都有一种天生让鲛人退避三舍的气息?然而,那个孩子被朱颜用术法锁住了身体,却是无法动弹。
申屠大夫在颠簸的马车上给孩子把了脉,淡淡然地说了声不妨事,只是一向营养不良,身体太虚弱而已,这一路上颠沛流离,导致风邪入侵,吃一帖药发发汗顺一下气脉就会没事了。
“这么简单?”朱颜却有些不信。
“就这么简单!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申屠大夫睁着一双怪眼,冷笑,“鲛人虽然娇弱一点,但身体构造简单,反而不像人那样老生各种莫名其妙的病。我手下治好的鲛人没一千也有八百,怎么会不知道?”
朱颜很少被人这么呛声,一时间有些恼怒,但看在这个大夫可能是那个孩子唯一的救星分上也没有发火,只道:“等到了行官再仔细看看罢。”
马车飞驰,不一时便到了赤王行宫,盛嬷嬷早就等了多时,看到他们平安归来,立刻欢天喜地地将一行人迎了进去。
面对着金碧辉煌的藩王府邸,申屠大夫昂然而入,并无半分怯场,一坐下来便吆五喝六地索要酒水,扯过纸张,一边喝酒一边信笔挥洒,刷刷地便开完了药方,口里只嚷:“包好,包好!喝个三天,啥事都没了!”
他开完了方子,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完,便拍拍屁股站起来,一把拉住了管家,急不可待:“现在可以去群玉坊了吧?你说话得算话!”
“等一下!你这个大夫怎么这么草率啊?”朱颜却皱起了眉头,看了看那个孩子,“既然来了,顺便给这个小家伙再看看吧——这肚子鼓那么高,是不是有点问题?”
那个孩子被宽松的布巾包裹着,本来看不出腹部的异样,然而等朱颜揭开了衣服,申屠大夫不耐烦的眼神立刻就变了:“什么?”
他也不提要出去寻花问柳了,立刻重新坐了下来,将孩子抱过来,伸手仔细地按了又按,神情渐渐有些凝重,嘀咕了一声:“奇怪,里面居然不是个肿块?”
“啊?不是肿块?”朱颜心里不安,“难道是腹积水吗?”
“不是。”申屠大夫用手按着孩子的小腹,手指移到了气海的位置,微微用力,然而孩子只是皱了皱眉头,却并没有露出太痛苦的表情。
“很奇怪啊……”申屠大夫喃喃说了一句,“那里面,似乎是个胎儿?”
“什么?”朱颜吓了一大跳,“胎儿?”
大家也都吃了一惊,一齐定睛看了看那个孩子——瘦小苍白,怎么看也不过是人类六七岁孩童的模样,而且尚未分化出性别,如何就会有了胎儿?
“你开玩笑吧?”朱颜再也忍不住,放声哈哈大笑了起来,惹得一屋子的人也随之笑个不停,“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怀孕!”
“老子从不开玩笑!”听到她们的笑声,申屠大夫勃然大怒,一把将那个孩子抓了起来,放在桌子上,用瘦骨嶙峋的手按住了凸起的腹部,厉声,“就在这里面,有个胎儿!而且,是一个死胎!不信的话,去拿一把刀来,我立刻就能把它给剖了出来!如果里面不是胎儿,老子把脑袋切了给你!如果是,你切了你的!”
他狠狠地看了朱颜一眼:“怎么样,敢不敢和我打这个赌?”
“……”朱颜被他瞬间的气?住了,一时间竟没有回答——按照她的脾气,被这么一激,早就跳起来了。然而此刻看着桌子上满眼厌恶却无法动弹的瘦小孩子硬生生又把话给吞了回去。
她吸了一口气,勉强开口:“那……为什么里面会有个胎儿?”
“老子怎么知道!”申屠大夫恨恨道,松开了手,那个孩子眼里的厌恶神色终于缓解了一点,拼命地挪动身体,想要逃离他的身侧。朱颜看得可怜,便伸出手将孩子抱到了自己怀里,他才堪堪松了口气。
“这个小家伙的父母呢?在哪里?”申屠大夫坐下来,盛嬤嬤又给他倒了一杯酒,“去问问父母,估计能问出一点什么。”
朱颜摇了摇头:“父母都找不到了。”
“那兄弟姐妹呢?”申屠大夫又问,“有谁知道他的情况?”
朱颜叹了口气:“似乎也没有,是个孤儿。”
“那就难办了……”申屠大夫喝完酒,抹了抹嘴巴,屈起了一根手指,“让我来猜,只有一个可能性,但微乎其微。”
“什么?”朱颜问。
“这孩子肚子里的胎儿,是在母胎里就有的。”申屠大夫伸出手,将她怀里那个孩子拨了过来,翻来覆去地细看,“也就是说,那是他的弟弟。”
朱颜愣住了,脱口道:“什么?弟弟?”
“有过这种先例,”申屠大夫摇着头,“以前我见过一例就是母亲怀了双胞胎,但受孕时候养分严重不足,只够肚子里的一个胎儿活下去——到最后分娩的时候,其中一个胎儿凭空消失了。既没有留在母体内,也没有被生下来。”
朱颜喃喃:“那是去了哪里?”
“被吃掉了!”申屠大夫一字一顿,“那个被生下来的胎儿,为了争夺养分活下去,就在母体内吞吃掉了另一个兄弟!”
“什么?”朱颜怔住了,不敢相信地看着怀里那个瘦小的孩子。
那个孩子听着申屠大夫的诊断,身体在微微发抖,一言不发地转过头,似乎不愿意看到他们,眼睛里全是厌恶的表情。
“当然,这些事情,这孩子自己肯定也不记得了。”申屠大夫摇头,“那时候还是个胎儿,会有什么记忆?他做这一切也是无意识的。”
朱颜抬起手臂,将那个单薄瘦小的孩子揽在怀里,摸了摸柔软的头发,迟疑了一下,问:“那……这腹中的死胎,可以取掉吗?”
“啊?郡主想把它取掉?”申屠大夫听到这句话,一下子兴致高昂起来,“太好了!这种病例非常罕见,碰到一例算是运气好——我来我来!什么时候动刀?”
“……”这回朱颜没有说话,低头看了看那个孩子。
孩子也在无声无息地看着她,湛碧色的眼睛深不见底,里面有隐约的挣扎,如同一只掉落在深井里无法爬出来的小兽。
她蹙眉,担忧地问:“取出来的风险大不大?”
“大,当然大!这可比给鲛人破身劈腿难度大多了,大概只有十分之一的生还机会。”申屠大夫摇着头,竖起了三根手指,“不瞒你说,上次那个病例,母子三个最后全死了,一个都没保住。”
怀里的孩子颤了一下,朱颜一惊,立刻一口回绝:“那就算了!”
“真的不动刀了?”申屠大夫有些失望,看了看这个孩子,加重了语气,“可是,如果让这个死胎继续留在身体里,不取出来的话,估计这个孩子活不过一百岁……到那个时候我早就死了,这世上未必还有人能够替你动这个刀,这孩子连十分之一活命的机会都没有。”
“……”朱颜手臂颤了一下,皱眉看着那个孩子。
那孩子缩在她臂弯里,瘦小的脸庞苍白沉默,没有表示同意的表情——难道这个孩子愿意和死去的孪生兄弟一起共存,直到死亡来临?
“还是不了。”她终于咬了咬牙,拒绝了这个提议。
“那可惜了……真是个极漂亮的孩子啊!”申屠大夫摇着头,只是将那个孩子翻来覆去地看,如同研究着一件最精美绝伦的工艺品,嘴里啧啧有声,“我做了几十年的屠龙户,也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张脸——如果没了肚子里这个瘤子,估计能卖出天价来吧?即便是当年的秋水歌姬,也没有这样的容色!”
那个孩子厌恶地躲避着他的手指,眼神狠毒,几乎想去咬他。
“哎?这是——”然而,那个老屠龙户在把孩子翻过来时,动作忽然又停滞了。
他凑了过来,鼻尖几乎贴到了孩子苍白瘦弱的背上,昏花的老眼里流露出一种迷惑和震惊的光芒,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孩子的后背。
朱颜感觉到了怀里孩子的颤抖和不悦,连忙往后退了一下,抬起手背挡住孩子的皮肤,道:“这孩子的背上,还有一大片的黑痣。”
“黑痣?不可能。”申屠大夫皱着眉头,喃喃,再度伸出手指,想触碰孩子的背,“这不像是黑痣,而是……”
“别乱摸!”朱颜啪的一声拍掉了伸过来的手,将孩子护在了怀里,如同一只护着幼崽的母兽,“我也没让你来治这个!”
“……”申屠大夫停住了手,怔怔地盯着看了半天,忽然一拍大腿,低低说了一句,“哎,我的天呐!难道是……”
“怎么了?”管家看到他表情忽然大变,忍不住警觉起来。
“没事,只是想起有件事没弄好,得先走了!”申屠大夫瞬地站了起来,差点碰翻了茶盏,“告辞告辞。”
管家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问:“现在就要走?不去群玉坊了吗?”
“哦,改天……改天好了!”申屠大夫摆着手,连声道,“放心,这笔账我不会忘记的!回头我再来找你!”
说话间,便已经匆匆走了出去,留下房间里的人面面相觑。
“这个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盛嬤嬤原本是极喜爱这个小鲛人的,然而听申屠大夫这么一说,心里也是发怵,上下打量着,想伸出手去摸那个凸起的小小肚子,嘴里道,“难道肚子里真的是吞了同胞兄弟?”
看到老嬷嬷来摸,孩子深不见底的眸子有光芒掠过,如同妖魔,忽地露出牙齿对着她龇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小兽一样的威胁低吼。
“哎!”盛嬤嬤吓得缩回手,往后退了一步,迭声道,“这……这孩子,还真的有点邪门哪!郡主,我劝你还是别留了,反正王爷也不会允许你再养鲛人在身边的。”
朱颜皱眉:“我不会扔掉这孩子的!”
“扔了倒不至于,”盛嬷嬷叹了口气,道,“不如给孩子找个新的主人……听说叶城也有仁慈一点的贵人喜欢养鲛人,比如城南的紫景家。”
“那怎么行!”朱颜提高了声音,“这孩子现在这个样子,有哪个人会养?那么小的畸形的孩子,又不会织鲛绡,不值什么钱——除非低价买去,杀了取一对凝碧珠!难道你是想让我把这小兔崽子赶出去送死吗?”
怀里的孩子微微震了一下,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那自然是不能的。”盛嬤嬤皱眉,忽然道,“要不,干脆放回碧落海去算了!”
“……”这个提议让朱颜沉默了片刻,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孩,许久才道,“昨天晚上我才刚刚把这小兔崽子从复国军手里抢回来,难道又要把他放回去?”
“放回大海,也是这孩子最好的归宿呀!”盛嬷嬷看到郡主的态度似乎有些松动,连忙道,“每个鲛人都想着回碧落海去,这孩子不也一样么?”
“是吗?”朱颜低下头,问怀里瘦小的孩子。
然而那个孩子脸上的神色还是冷冷,似乎完全不在意她们在讨论着关于自己的大事——并无丝毫紧张或者不安,也无任何激动或者期待,仿佛回不回大海,去不去东市西市,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朱颜皱着眉头看了看这孩子,看不出他的态度,不由得嘀咕了一声:“喂,莫非你不仅肚子里有问题,脑子也是坏的吧?”
“……”那个孩子终于转过头,冷冷看了她一眼。
“放生虽然是件好事,但这小家伙是在陆地上出生的,长这么大估计都没有回过真正的大海——”朱颜看着怀里这个满身是刺的小家伙,道,“原本鱼尾已经被割掉了,拖着这样的身体,回海里还能不能活都不知道呢!”
盛嬷嬷苦笑:“难道郡主还想把这孩子养大了再放回去?”
“我觉得养个几十年,等长大了身体健壮一点了,再决定动刀子或者放回去比较好。”她点了点头,认真道,“总得确保平安无事了,再放他出去任他走。
“……”盛嬷嬷一时无语,忍不住地叹着气,苦笑道,“郡主,难不成您是打算养这个孩子一辈子?”
是的,这个鲛人孩子非常幼小,看上去不过六十岁的模样,待得长到一百岁的类成年分界线,总归还有三四十在的光景吧?可对于陆地上的人类而言,那几乎便是一生的时间了。
“赤王府又不缺这点钱,养一辈子又怎么了?”朱颜将怀里的孩子举了起来,放在眼前,平视着那双湛碧色的眼睛,认真地说道,“喏,我答应过你娘,就一定会好好照顾你——放心,有我在,啥都别怕!”
那个孩子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深深的瞳孔里清晰地浮出她的脸庞,却莫测喜怒。
朱颜有些气馁,双手托着他肋下,晃了晃这个沉默的孩子:“喂,难道你真的想跟着那些鲛人回海里去?如果真的想回去就说一声,我马上把你放到回龙港去。”
那个孩子看着她,终于摇了摇头。
“不想去?太好了!”朱颜欢呼了一声,“那你就留在这里吧!”
然而,那个孩子看着她,又坚决地摇了摇头。
“……”朱颜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了,恨恨地看着这个孩子,“怎么?你也不想跟着我?傻瓜,外面都是豺狼,这世上不会有人对你比我更好了!”
那个孩子还是缓缓摇头,湛碧色的眼眸冷酷强硬。
“喂,真讨厌你这种表情!”朱颜嘀咕了一声,只觉得心里的火气腾一下子上来了,给了孩子一个爆栗子,“小兔崽子!你以为你是谁?想留就留,想走就走?没门!在没把你身上的病治好之前,哪儿都不许去!”
她一手就把这个孩子抱了起来,极轻极瘦,如同抱着一个布娃娃:“真是不知好歹的小家伙!如果我不管你把你扔在外面,三天不到,你立马就会死掉了!知不知道,小兔崽子?”
孩子照例是冷冷地转过头去,没有回答。然而,当朱颜沮丧地抱起孩子,准备回到房间里去时,忽然听到了一声极细极细的声音传入耳际,如同此刻廊外的风,一掠而过。
“什么?”她吃了一惊,看着那个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的孩子,“刚才你是在说话吗?”
“我不叫小兔崽子。”那个孩子抬起头,用湛碧色的眸子看着她,又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清清楚楚地吐出了四个字——
“我叫苏摩。”
朱颜愣在了那里,半晌,才发出了一声欢呼,一把将这个孩子抱起来,捏了捏对方的小脸:“哇!小兔崽子,你……你说话了?!”
“我叫苏摩。”那个孩子皱了皱眉头,闪避着她的手,重复了一遍。
“好吧,”她随口答应,“你叫苏摩,我知道了。”
“我愿意动刀子,"孩子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道。
朱颜脸上的笑容凝结了:“你说什么?”
那个叫苏摩的孩子看着她,眼神冷郁而阴沉,缓缓道:“我愿意让那个大夫动刀子剖开我,把那个东西,从我的身体里取出来。”
“……”她侧吸了一口气,“这很危险,十有八九会死!”
“那是我的事。”苏摩的声音完全不像一个孩子,把小小的手搁在了自己的肚子上,“取出它!我……我讨厌它,再也不愿意和它共享一个身体了。”
朱颜蹙眉看了这孩子片刻,道:“不行!你太小了。成年鲛人动那种刀子十有八九死都会在当场,何况你这个小兔崽子?要知道我现在是你的主人,万一你死了我怎么和鱼姬交代?”
“你才不是我的主人,”苏摩冷冷截口,“我没有主人!”
“哟,人小心气高嘛!觉得自己很厉害对吧?"她嘲讽地把这个瘦小的孩子提了起来,在眼前晃悠,“听着,无论你承不承认,现在你就是个什么也不是的小兔崽子,处于我的保护之下!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放开我!”那个孩子愤怒地瞪着她,“我宁可死,也不要继续这样下去!”
孩子的语气冰冷而强硬,说到“死”字的时候,音节锋利如刀,竟让朱颜心里微微一愣,倒吸了一口气。
这个孩子,不是在开玩笑。
她放缓了语气,道:“听着,刚才那个申屠大夫的话只是一家之言,等我再去问问空桑其他大夫,看看是不是有别的方法可以让你……”一边说着,她一边用手指戳了戳孩子柔软的肚子,道:“让你安全一点地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
“放开手!”那个孩子拼命想从她的手里挣脱,“别碰我!”
我不是不想给你治病,只是想替你找到最合适的法子而已。我可不敢拿你的小命去冒险。”她叹了口气,看到孩子还是在奋力挣扎,不由得怒从心头起,冷哼了一声,“不过,你得给我安分一点。不许乱动,否则——”
她扬了扬手,恐吓:“可别怪我打你屁股!”
“……”那个孩子一下子僵住了,死死盯着她,脸色刷地苍白,眼里几乎要露出咆哮的表情来,却最终还是咬紧了嘴唇,沉默下去。
“怎么,怕了吧?”朱颜施施然松开了手,把这孩子扔给了旁边的盛嬤嬤,满怀得意——哎,以前在师父那儿受的气,今天可终于有地方发泄了,原来有个任人欺负的小跟班的感觉竟然是那么好!
“管家,记着明天替我去总督府上一趟,给这个小兔崽子办一张丹书身契。”她转身吩咐,“奴隶的名字写苏摩,主人的名字就写我,知道么?”
“是。”管家领命。
背后传来孩子愤怒的声音:“我没有主人!”
“呵呵,这可由不得你。”她笑嘻嘻地看着这个炸了毛的小鲛人,明丽的脸上浮现出促狭的笑容,捏了捏孩子的面颊,“回头我用黄金打一个项圈,用宝石镶上主人我的名字套在你脖子上——包准其他鲛人奴隶都羡慕你!”
看着那个孩子愤怒而苍白的小脸,几乎要杀人的眼神,她却忍不住舒畅地大笑起来。哎呀,真好玩,有了这个小家伙,估计回到西荒也不会无聊了,这一趟出来还真是值得。
她笑着笑着,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神便是一暗。
是的,这一趟出来,其实并不是为了去帝都见驾,反而多半是为了半路要经过的叶城——从天极风城出发时,她心里其实是怀着一个隐秘的愿望的,怎么一路走到这里,居然就忘了呢?
是的,她是为了渊而来。
渊。那个名字如同一点暗火,从少女情窦初开的懵懂年华开始,在她内心一直幽幽燃烧。那灼热的伤痛感,从未因为离别而熄灭。
她十八岁了,经历了出嫁、丧夫,终于可以获得一点自由,来到这里寻找来到这里寻找他——叶城会聚了云荒大地上一半的鲛人,也是渊经常提起的地方,据说他昔年也是从叶城来到的赤王府。那么,如果他离开,很可能也会回到这里吧?她从西荒不远千里来到了这里,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会遇到他。
在出发之前,她曾经在神像面前默默许下过愿望。
可这一路到了现在,却还是没有任何踪影。
“嬷嬷,明天开始,我要去叶城四处转转了,”朱颜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贴身佩戴的那个坠子,开朗的眉间有淡淡的忧愁笼罩,“我要去找一个人……如果叶城也找不到,那我真的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盛嬷嬷在一边看着,也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是的,她知道这个孩子心里在想什么。
三年前,当她看到这个贵族少女眉宇之间出现这样的愁绪时,便知道这个自己亲手带大的小郡主已经不再是孩子了,她心里有了事,再也不能如同童年时候那样无忧无虑。
可是,郡主啊……你又知道那个鲛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你还小,成长在一个小天地里,还没见过这个世界真实的模样。所以还不明白自己所喜欢的,到底是一个想象中的幻影,还是一个真实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