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星阑拧眉,“童谣?”
秦缨径直问:“公公,可是那'月升日没'的童谣?”
小太监急慌慌道:“是啊,正是这首,还有那什么'猪儿狗儿死盡'的,皆是大逆不道之论,陛下气坏了——”
白鸳面露惊色,秦缨对谢星阑道:“这两首童谣已经传了数日,我都听到过。”
小太监催道:“谢大人,快动身吧——”
谢星阑颔首,对秦缨道:“我先入宫。”
秦缨应好,谢星阑反倒比她先走一步,待众人离去,秦缨忧心道:“怎会将陛下气得晕过去呢?”
白鸳撇嘴道:“奴婢便说那什么'死盡'之言大大不吉,不过,怎么就大逆不道了呢?”
秦缨也不明白,但下一刻,她微眯着眸子看下白鸳,白鸳脖颈一缩,轻声道:“奴婢没多说,只说您帮着谢大人说好话罢了……”
……
谢星阑带着谢坚,一出衙门便翻身上了马,此处距离宣武门极近,一炷香的功夫不到,便入了宫门。
宫道悠长,小太监在前快步而行,谢星阑与谢坚跟在后。
谢坚边走边轻声道:“公子,您猜适才白鸳对小人说了什么?”
谢星阑未回头,只挑起眉梢,谢坚便压低声音道:“白鸳说,前日县主跟着周大人入宫觐见,后出宫时遇见了崔慕之。”
一听这三字,谢星阑脚步缓了两分,他本也不明白为何两首童谣便把贞元帝气得不轻,因此心底也并非真的急迫。
谢坚继续道:“崔慕之要帮县主找去过丰州的太医,却被县主拒绝了,这时,那崔慕之竟提起了您,后来……”
谢坚语速极快,却每一字都清清楚楚落入谢星阑耳中,他脚步越来越慢,表情也越来越动容,直令前面的内监回头,“谢大人,您倒是快点,陛下已是怒极,若去晚了,只怕您要被牵累呢——”
内监倒是好心,恰好谢坚也说完了,谢星阑便又快步道:“童谣怎会令陛下如此盛怒?”
内监苦哈哈道:“您去了就知道了。”
谢星阑不再问,等到了勤政殿,便见崔曜与杜巍已在此,旁里还站着钦天监监正何墉,而贞元帝白着脸坐在御案之后,殿内还弥漫着一股子淡淡药味儿。
谢星阑行礼,贞元帝哑声道:“给谢卿看看。”
黄万福应是,又捧上一本奏折,谢星阑接过后看了两眼,仍然有些不解,贞元帝见他神色,冷笑道:“谢卿看不明白?”
谢星阑疑惑地看向崔、杜二人,不等他们开口,贞元帝冷嗤道:“'三月飞雪哭无家,后园桃李难生花',如今雪灾已死了数千人,朕和满朝文武都盼着开年后气候回暖,要救万民于水火,可这童谣,却说三月还在飞雪,人人都因无家可归而哭——”
贞元帝气急,猛地咳嗽起来,黄万福上前替他轻拍脊背。
贞元帝缓了缓,又道:“三月飞雪,那这雪灾岂非难救?到时要死多少人?还有这'桃李难生花',大周李姓天下,此言明摆着是对皇室的诅咒!更别说什么'都死盡'的言论,这简直是要咒大周灭国,咳咳——”
“陛下息怒,您刚缓过来,切莫动气。”
黄万福苦劝着,又看向一旁的何墉,“何大人,第二首童谣你来说——”
何墉身为钦天监监正,最擅天象占星,此时上前半步对谢星阑道:“这第二首童谣,头一句'风潇潇,雪纷纷,家门清净无嚣声'倒还算寻常,百姓们大抵是因为连日大雪而编造,但后一句'月将升,日将没,绯衣小儿当殿坐',却是大大的不敬之言,'月升日没'代表阴盛阳衰,长夜降临,自是不吉之兆,而太阳更象征天子,怎能'没'?后一句'绯衣小儿当殿坐',则更为可怖……”
何墉谨慎地看了贞元帝一眼,见他并无阻止之意才继续说下去,“传说古时殷朝气数将尽时,天上的荧惑星曾化作一个红衣小儿来到民间,他登门入院,去家家户户散播煞气,后来果真生了荧惑守心之象,殷朝也在连年的战乱与饥荒之后覆灭,此童谣一出,便意味着天象将变,大周也要步殷朝后尘,实是大逆不道。”
话音刚落,贞元帝又道:“不仅是大逆不道,还要用荧惑守心之天象,来怪罪朕治国不仁,古语常说君王不仁,上苍才降灾祸惩罚世间,如今、如今此言分明是将这雪灾也归祸在朕的身上,朕这些年励精图治,何处不仁?!”
谢星阑这才明白贞元帝气恼之处,他连忙道:“陛下息怒,还请陛下宽心,民间童谣素无章法,陛下不必理会,派人不允唱此童谣便可。”
贞元帝气息粗重,喉咙里也“嗬嗬”有声,又道:“是,朕也不信这雪灾是来惩罚朕的,但朕怀疑,是有人借着灾祸故意散播此言,用来扰乱人心。”
谢星阑道:“您是怀疑南诏人做手脚?”
贞元帝摇头,“朕也不知,朕宣你入宫,便是让你去查这童谣来处。”
谢星阑此刻已知晓前因后果,但要金吾卫大动干戈探查,却令他始料未及,他先是领命,又看向何墉,“敢问何大人,何为荧惑守心?近日真有这般天象?”
何墉先摇头,“近日天色不佳,尚未观测到此种天象,至于荧惑守心,'荧惑'乃是凶星,又名罚星、赤星,此星主战乱、死亡,极其凶煞,心宿乃是二十八宿之一,常代表王室,'荧惑守心'便是指荧惑星入侵心宿,占心宿之位,此乃大凶之象,若真有此象,那便是国运生厄之时,实在是不敢轻忽啊。”
谢星阑便道:“陛下,既然并未生此天象,那还请您保重龙体,微臣今日便查探。”
贞元帝沉沉呼出一口气,脸色仍是铁青,“把你手头之事尽数放下,朕要你务必在三五日内查个明白,何爱卿,今日起钦天监仔细观测天象,若真有异变,速速来报。”
谢星阑与何墉齐声应下,贞元帝摆了摆手,“行了,你们先去吧。”
二人行礼告退,同出殿门。
待走远了些,何墉才长呼出一口气,谢星阑看着他道:“何大人,这童谣虽有些不吉之感,但天象并未生变,陛下何以如此动怒?”
何墉回头看了一眼,轻声道:“陛下多日来为了赈灾发愁,每日只睡三四个时辰,但这个当口却传出此等歌谣,除了陛下提到的那些,还明晃晃有'不仁'二字,岂非指责灾异是陛下不仁造成的?此为其一,其二,其实这荧惑守心除了代表战乱与国运将尽之外,还代表着帝王将逝,你说陛下该不该气?”
谢星阑拧眉,何墉又极低声道:“古时东朝生过一次荧惑守心之象,你猜如何?当时的昏君害怕降祸于己,竟赐死了当朝丞相,以此来免除降于帝王之灾祸②。”
擦了一把额上冷汗,何墉凝重道:“劳烦谢大人好好查一查吧,若真是有人胡编乱造也就罢了,若不是,那只怕真是上苍之意,届时——”
他不敢说下去,又惊惧地看暖阳当空的天穹,谢星阑挑了挑眉,心底莫名生出了一股子不适之感。
……
夜幕初临之时,谢坚到了侯府中,等将前因后果道出,白鸳惊讶道:“竟然还有这么多说法,那如今是要查童谣来处?”
谢坚颔首,“下午出宫之后,公子便抽调人手探查了,但今日查来查去,城内查到城外,也没查明白童谣是从何处起来的。”
秦缨道:“我第一次听到,便已经是半个多月前了,城外灾民来来去去,谁也不认得谁,自然难以追溯,你们公子如何打算?”
谢坚叹息:“您说的不错,眼下只能确定是城外传进来的,但源头还难找,公子打算从唱过歌谣的孩子们入手,多做摸排,前后核问。”
秦缨无奈道:“其实,童谣并不足信……”
包括那荧惑守心之说,都不必尽信,但这世道笃信此理,她也无法多言。
谢坚也苦笑道:“可不是,好端端的人,难道因为几句歌谣,因为天象变了,便会殒命不成?但公子也说,越是身处高位越是忌惮这些。”
秦缨缓缓点头,“幸而你们公子派了人去江原故乡,等消息也要月余。”
谢坚颔首,“不错,公子如今追踪童谣出处,只留了一部分人手追查江原三人的线索,两边都是不易——”
秦缨抿了抿唇,“你家公子有得烦恼了。”
谢坚眨眨眼,笑道:“也不算烦恼,我们公子没觉得这童谣多可怖,今日虽忙了些,但心情极好。”
谢坚说完瞟了白鸳一眼,见秦缨奇怪地看着自己,他也不敢多言,眼见天色不早,便告退离去,秦缨有些莫名,回清梧院的路上,忍不住呢喃,“总不至于真是有人故意来扰乱人心吧,扰乱了人心,可得什么利呢?”
白鸳想了想道:“说不定是南诏人,想让大周人心惶惶,好起兵打我们。”
秦缨心弦微紧,“不是没有这可能。”
……
岳仲崎后日才回京,翌日秦缨起身,先去京兆衙门与周显辰说明进展,待周显辰了然,又往戒毒院去,京中毒膏之祸虽可控,但染毒之人能否根除毒瘾,还需些时日验证。
到了戒毒院,一进门便见汪槐在西厢门口交代着什么,听见动静回身,立刻笑着迎上来,“县主来了,两日未见县主,还以为您不管这里了——”
秦缨笑道,“汪太医在自是叫人放心,只需隔几日过来看看进展便可。”
汪槐笑意分明,“那您今日来巧了,我又得了一新方,试了三日了,效果甚好,我们这里已有三五人犯瘾之时只靠忍耐便可安然渡过。”
秦缨有些惊喜,“怎来的新方?”
汪槐道:“还是从那《永泰内经》上看来的,又加以改良,便成了,在下已上报太医院,不日将医方送去那位赵将军手中,让他用于西南治毒。”
微微一顿,汪槐又道:“昨日周大人过来,说县主在寻访几位去过丰州的老太医?”
秦缨点头,“已见过吴老太医。”
汪槐瞳底微亮,“吴老太医在下认得,他擅长小儿病症,很多幼童患疑难杂症他都会治,他做太医时百姓们还找不到他,如今荣养了,反倒有许多人登门求医。”
秦缨想到前日在吴府门口遇到一对母子,于是心底微动道:“那他可帮过永宁公主治病?”
汪槐迟疑道:“应是看过的吧,吴太医声名远播,就算他辞官了,德妃娘娘应该也请过他,不过在下有次看过公主的脉案,其实在下不觉得她有病。”
秦缨心底咯噔一下,“此言怎讲?”
汪槐苦笑着轻咳了一声,“让您见笑了,其实各位主子的脉案,都是要保密的,但公主用药多年,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半年前给公主看诊的林太医未放好脉案,被在下瞧见,在下当时便说公主无病,但林太医却好似有苦难言,仍给公主开方子,那方子在下也瞟了一眼,就是些理通心窍、调理脾胃的方子。”
秦缨本就牵挂李韵之病,前几日,李琰又神叨叨几言,便更叫她放在心上,此刻汪槐一说,愈发令她生疑,“公主脾胃不好?”
汪槐道:“小孩子嘛,有时不喜吃饭,是得调理,但是药三分毒啊,永宁公主常年用药,其实在下看来不必如此的,但不知德妃娘娘怎么想的。”
秦缨秀眉半蹙,“若无病症,天下间没有哪个母亲忍心让孩子泡在药罐子里。”
汪槐忙道:“那或许是在下妄言了。”
秦缨缓缓摇头,忽然道:“你刚才还说理通心窍,那公主殿下,是不是有心窍或是脑袋上的毛病?”
汪槐迷惑道:“那也不像,尤其在下近日翻看了那位蒋太医的医经,看到她治疗疯症的那些医方,可以说与林太医给公主开的方子毫不相干,在下说的理通心窍,只是些疏肝益脾的补药。”
秦缨不懂医理,末了摇头,“罢了,德妃自有考量,你还是带我看看治毒的方子吧。”
汪槐闻言也不再议论,只带着秦缨进厢房,这般忙了半日,秦缨至黄昏时分归府,第二日起个大早,准备去拜访岳太医。
因不知岳仲崎到底何时回京,秦缨等午后才往长宁坊去,所幸登门表明来意时,门房小厮殷切道:“您可算来得巧,我们老太爷今早才回来,待会儿又要出城去呢,您快请进吧,老太爷已知道你们来意。”
小厮将秦缨迎进去,又快步跑去通禀,没多时到了正堂,便见个仙风道骨的白袍老者在厅内把玩一把紫砂壶茶盏。
秦缨牵唇进门,岳仲崎上下打量她一瞬,似乎有些诧异,一边上前一边道:“几年未见县主,已经长成大姑娘了,拜见县主——”
“老先生快免礼——”
秦缨虚扶一把,又道明来意,岳仲崎含笑道:“今早回来便听说县主来过,也早就听闻临川侯府与一众世家在外施粥,县主要的医方我已备好了。”
秦缨微讶,这时岳仲崎叫来小厮,果真备好了两张方子,岳仲崎交给秦缨道:“一张方子,是城外设灾民营后所需的汤药与熏药,另一张,是城内防范时疫的医方,城内药材富裕些,可让百姓们照着此医方预防伤寒。”
秦缨接过看了看,又道:“这是按照丰州时疫来定的方子?”
岳仲崎微讶,“丰州?丰州时疫与今次不同,我拟定的是全新的方子。”
秦缨心中了然,但岳仲崎如此令她无从探问,反是麻烦,秦缨收好医方道:“医方只是其一,老先生当年去过丰州,经历过那般惨状,在其他防范之策上可有建议?京城看着尚好,但禹州与丰州两地已死亡数千人,那里又该如何防范?”
岳仲崎听得一惊,他自不知西北已这般严峻,面色微肃道:“死了这么多人,首要便是及时处置尸体,否则等开春之后,必生疫病。”
他沉吟片刻,令小厮拿纸笔,待笔墨捧来,一边写一边道:“处理遗体是其一,其二,预防任何疾病,皆是养正第一,养正之余,又有'保命之法,灼艾第一'之言,此二者,皆在未染病之前,养神健体之用。”
微微一顿,他又道:“若家中已有病患,便可在屋内悬挂药囊,或在家中药浴,用川芎、苍术、白芷、零陵香各等分,煎水沐浴,以及我适才开的烧烟熏药之法,以苍术、红枣、艾草,共捣为丸,不时烧之,内可化湿浊之郁,外能散风湿之邪,可免时疫不染,而本来患病之人,除却服药外,其所用之物常做蒸煮,以消病邪,还可用皂荚、牡丹、细辛、干姜、附子等配成的药粉涂身①……”
岳仲崎滔滔不绝,写的更是细致,秦缨这才明白吴若谦为何令他来找岳仲崎开方,她屏息听着,又道:“当年在丰州,也用类似之法?”
岳仲崎颔首,“是,只用药些微不同。”
秦缨道:“前日我曾去探访吴老太医,他说当年在丰州他只给两位殿下探病,而您与当时的院正大人统领太医院,治疫医方也多是出自您之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岳仲崎失笑,“也不是我一人的功劳……”
说至此,岳仲崎似乎想起什么,又看了秦缨一眼,“我倒是记得,你母亲和兄长,当年在丰州未救得过来——”
秦缨苦涩道:“是,母亲和兄长不幸。”
岳仲崎自己既然提到此处,秦缨便叹道:“当年好似是旁人给我母亲与兄长看病,若是您……”
岳仲崎沉沉道:“若我未记错,给她们用的医方也是一样的,当年给你母亲看病的是苏太医,他的医术也是极好,也不知怎么就——”
见秦缨一双眸子黑白分明望着他,岳仲崎又道:“当时你年幼不知事,但这些年,你父亲多半是耿耿于怀的。”
秦缨心底滑过一丝异样,“您与我父亲相识?”
岳仲崎道,“私交谈不上,不过说起你母亲与兄长,我倒想到了一件旧事。”
他眯眸回忆片刻,幽幽道:“若未记错,当年从丰州回来之后,你父亲曾找过我一次,他对你母亲兄长病亡难以释怀,问我,那道医方会否因人而异,而你母亲与兄长正是不受用的那一部分人,倘若换别的药,能否救你母亲与兄长……”
他唏嘘道:“我明白他的苦处,也只能好言安慰。”
秦缨心弦微紧,面上道:“他并非是怪医方,只是沉湎于悲痛之中。”
岳仲崎颔首,“当了这么多年大夫,自然明白,你父亲已十分克制了,当年的苏太医也只是受了轻微的责罚,那时距你母亲兄长过世已过了大半年,苏太医也已经辞官归乡,你父亲没有探问之人,来找我解惑罢了,当时我还担心他伤心过度,后来幸而挺过来了。”
秦缨怔然片刻,“您是说,是在贞元四年,苏太医离京之后,他来找过您?”
岳仲崎点头,“不错,我记得快到腊月了。”
秦缨眼瞳颤了颤,默然片刻,问道:“那既是如此,我也想问您,既然同样的医方,为何旁人被治好了,但我母亲和兄长却不受用此方?我听父亲说,母亲和兄长当年病发之时,症状十分轻微,按理应该好医治才对。”
岳仲崎直起身来,沧桑的面上生出几分悲悯来。
“当年苏太医问诊,起初我并未参与,后来你兄长病故,我才听闻出了事,但那时候城内每日死亡百多人,我还看了你母亲和兄长的脉案,也觉得用那医方无错,实在没想到还是出了事,苏太医为此自责惶恐,我也回想过,只觉是你母亲产后体虚,再加上北上途中劳累,疫病于她而言太过凶悍,或许当年该用猛药——”
看秦缨一眼,岳仲崎温和道:“罢了,如今说这些也都是徒劳,大夫们治病救人,但并非大罗神仙,也会有不到之处,时过境迁,我也无法确切答你。”
秦缨抿了抿唇,“我随意问问,您不必放在心上。”
岳仲崎又倾身动笔,边写便问:“你是想到旧事,才这般为了防范时疫而辛劳?此事不该是你个小姑娘来办啊。”
秦缨点了点头,“算是吧。”
岳仲崎慈祥道:“那你母亲和兄长的在天之灵看到,也定觉欣慰的。”
秦缨凝着目光未语,也不再探听什么,等岳仲崎写个周全,又仔细核问过后,便提了告辞。
小厮将她二人送至府门处,见岳府门房正在套车,秦缨问道:“岳老先生怎又要出城?”
小厮道:“老太爷下午还要赶个道场。”
秦缨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待上马车,吩咐沉珞驾车往京兆衙门去后,便一脸凝重地沉默了下来。
白鸳见势不对,问道:“县主,怎么了?”
秦缨狭眸道:“父亲没提起岳老太医。”
白鸳想了想,“侯爷来找岳太医,已经是十六年前的事了,后来二人并无私交,或许侯爷自己也忘记了。”
秦缨紧抿着唇未语,马车一路往城南京兆府衙而去。
到了衙门已近黄昏,守卫禀告后,周显辰很快迎了出来,秦缨拿出岳仲崎写的医方,道:“今日十九,已经第五日了,这是我从岳老太医处问来的,大人可交给太医院汇总定策,若陛下看后无异议,便可由官府明文告示。”
周显辰一喜,又请秦缨至偏堂落座,待看完文卷商议片刻,立刻道:“如此便算有了万全之策,我这就去太医院,陛下这几日龙体不适,明日一早我再上禀。”
秦缨心知贞元帝这不适因何而起,也不多问,待上马车回府时,秦缨神色又沉重起来。
没走多久,她倏地问道:“父亲最信任的除了广叔,可还有第二人?”
白鸳纳闷,“那自然只有秦管家呀。”
秦缨缓缓点头,又掀开帘络,对驾车的沉珞道:“去谢将军府。”
沉珞听令扬鞭,白鸳狐疑,“您要去见谢大人?”
秦缨应是,却未多言,白鸳见她神色凝重了一下午,也不敢多问。
马车一路向北疾驰,小半个时辰后入了安政坊,待在将军府门前停下时,已是夜幕初临,秦缨上前叫门,没多时府门半开,门房见她来了,立刻往内通禀。
秦缨缓步入内,没走多远,谢星阑迎了出来。
暮色已至,府内零星亮着几盏风灯,隔得老远,谢星阑一眼瞧见秦缨面色不佳,周身亦笼罩着沉沉郁气,他剑眉轻扬,走近问:“出了何事?”
秦缨抿唇道,“你去过我们府上,当是见过我们的管家秦广?”
谢星阑不明所以,“自然。”
秦缨道:“你帮我画一幅广叔的画像,头脸五官精细些便可。”微微一顿,她又道:“最好能将他画得年轻十多岁。”
不仅要画像,还要画得更年轻?
谢星阑心有疑窦,但很快点头,“好。”
二人回西院,谢星阑吩咐谢坚点亮灯火,待铺开宣纸,润好笔墨,抬手便描摹起秦广的画像来。
要将一个不算熟悉的人画得精准已是不易,更别说还要时光倒流般将人画得年轻,但幸好,谢星阑自小修习,功夫尚在,半个时辰不到,秦广的画像便跃然纸上。
谢星阑直起身子,“你来看看——”
他不确定秦缨是否满意,直等秦缨上前倾身,眼底闪过赞意,他微悬的心才落了地,而这时,秦缨道:“把苏老伯请来,我要请他认一认。”
谢星阑顿觉诧异,先吩咐谢坚请人,又问道:“让苏镰认人?他当年跟着苏应勤在丰州时,未曾进过你们侯府,他怎会认得秦广?”
秦缨表情沉重,谢星阑反应极快道:“难道说当年去密州的是——”
秦缨点头:“那日入宫面圣后,我曾告诉爹爹要找去过丰州的老太医,从前有什么案子,爹爹知道什么,总对我知无不言,只想着能帮上我,但那夜我问他是否认得已经辞官的老太医,但他却说不知情……”
秦缨语声微哑,“我当时想着,爹爹这些年有常用的大夫,与老御医们并无交集也是正常,可我没想到,今日去见岳太医时,却听闻一件旧事。”
秦缨将岳仲崎所言道来,又道:“虽过了十多年,但当年爹爹能去找岳老太医,势必对他颇为了解,下午我也在想,爹爹或许是不愿提母亲和兄长过世的事,这才未说起岳老太医,但时间太过巧合,当年爹爹问岳老太医是在冬月底,派去密州的人则在腊月,而去密州的人并未对苏太医做什么,是他自己恐惧过度至病情加重,由此可见,去找苏太医的,并非奸恶之人,这些正好对上,于是我生出一念来——”
谢星阑道:“你怀疑侯爷知道什么?”
秦缨缓缓点头,又道:“但倘若爹爹有所怀疑,凭他对母亲的痴情,这么多年,他怎会全无反应?”
谢星阑这才明白秦缨的表情何以那般凝重,正要开口,门外传来脚步声,却是苏镰到了,他与秦缨对视一眼,见她容色微振,便将苏镰唤了进来。
苏镰进门行礼,见秦缨也在,只以为又有什么要问,却不想谢星阑拿起一幅画走近,“苏老伯,你看看这个人,你可曾见过?”
苏镰微眯着眸子凑近,仔细辨认、回忆,不出片刻,咋舌道:“此人、此人便是当初去密州找老太爷的人,小人记得,领头之人三十来岁,老成持重,方额宽面,左侧眉梢有颗黑痣,看起来好相与,但瞳仁黝黑,不笑的时候有些慑人。”
秦缨气息一沉,“老伯确定无疑?”
苏镰重重点头,秦缨又问,“他们去的时候说了什么?烦请老伯一句也不要落下。”
苏镰无奈道:“从进府便说是京城来的,有事要问老太爷,后来老太爷出来……哦对,老太爷像是认得此人,这人见了老太爷便说只与老太爷一人说话,老太爷便照做了,小人在房外候着,不知道里头说了什么,两炷香的功夫不到,他们便出来了,一句话没说,径直离开,小人纳闷进屋,便见老太爷满头冷汗瘫在了椅子上……”
秦缨紧声道:“那苏太医见到他们是何种神色?”
苏镰回想片刻,“是有些惊讶,但又像是意识到了何事不妙,或有什么隐秘被发现的表情,但又很快镇定了下来,小人说不确切,当时只以为是老太爷在京中有何杂事未了,再加上他们并无恶语争执,小人都并未放在心上。”
话已至此,便是一切都如秦缨所料,她唇角紧抿,再无可问,谢星阑便吩咐谢坚将人送回,等门扉掩上,秦缨眉眼微垂,神色彻底惶惑下来。
谢星阑也觉惊诧,但见秦缨如此,只得安慰道:“或许只是怀疑。”
秦缨心跳得微快,“若只是怀疑,苏太医后来为何那般惊恐?爹爹一定是知道什么。”
她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我不怀疑爹爹对母亲的情谊,只是这太过荒谬,倘若一早知道母亲之死有古怪,他定不可能毫无作为——”
秦缨面色微白,本该星亮的眸子黑洞洞的,似陷入迷雾一般。
谢星阑看得心腔也一同窒闷起来,走近两步问道:“可要直接问侯爷?你们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多年,他或许会对你坦诚相告。”
秦缨艰难道:“直觉告诉我,爹爹不会直言,这些年不仅他从不主动提丰州之事,便是广叔也不许我多问,如此讳莫如深,如今想来实在不寻常,事关我母亲我兄长,与其他事大不相同,或许,或许还会生出什么乱子来……”
她摇头,身子一侧,缓慢踱步起来,眉头松了又紧,落在身侧的指节也攥着,显是心绪大乱,想不通关窍,又难做决断。
谢星阑温声道:“没关系,可以不问,我们自己查。”
秦缨一脸黯然,“起初瞒着爹爹,只是为了爹爹好,这么多年他怎样牵挂母亲,我最是明白,因此,绝不想再令他伤心,他将我捧在掌心养大,从前我再如何放肆无忌,他也从无不快,只要我过得安顺喜乐,他便什么都不在乎——”
秦缨说着,不知想到什么,缓步走到了窗边去。
望着外头泼墨般的寒夜,她轻声道:“你或许不明白,自我懂事之后,爹爹于我便似失而复得一般,他是天下间最好的父亲,亦是最令我信任之人,我只想好好孝顺他,为他分担烦忧,为他颐养天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愿疑心戒备于他,但如今……”
谢星阑眼瞳微缩,目光亦复杂起来,“秦缨——”
秦缨垂眸苦笑了一下,“你不必宽慰我,爹爹明日才回京,在他回来之前,我定能想清楚如何应对……”
她吁出口气,看了看周遭,意识到今日来此该问的都问完,再不便多留,便转身道:“时辰不……”
“才戌时不到。”谢星阑打断她,语调温文,“此处并无旁人,你不必急走,倘若有顾虑,我还可为你谋策。”
秦缨愣了愣,谢星阑又道:“若不愿说,便只当有人作陪。”
一抹涟漪在秦缨心底散了开,她望着谢星阑,心腔似乎跳得更快,这满京城,除了秦璋,便只有谢星阑最令她信任,如今矛头指向秦璋,她的确愿身边有一可信之人打个商量,否则,也不会来此求助,窗外寒风凛冽,再留片刻,似乎也不算什么。
见她不语,谢星阑只当她还有迟疑,他转身走向书案,从屉子里取出了什么。
秦缨疑问地看着他,又见他走上前来,腕一转朝她摊手。
“你想听曲吗?”
秦缨垂眸去看,便见他布满薄茧的掌心,此刻正躺着一只温润无暇的脂白玉埙。
秦缨呼吸一轻,“这是你父亲的遗物。”
谢星阑颔首,见她并无不喜,他双臂轻抬——
一道极古朴灵透的埙乐响了起来,醇厚苍凉的音色,伴着悠远抱素的曲调,空旷与幽清齐绝,片刻间,周遭锦绣灯烛远退,她二人仿佛置身于广阔原野,见星垂平川,江涌大荒,天与地,皆无垠博大起来——
秦缨神思随着曲律沉定,心境亦渐豁然,她看了谢星阑片刻,转过身,目光静静地落在雪夜之中,四野俱寂,天籁无绝,脑海中千头万绪的烦思,正一点一点清明不紊,等谢星阑一曲终了,秦缨周身惶然已尽扫而空。
默然片刻,谢星阑转身看她,秦缨叹道:“我想好了。”
她语气笃定道:“你适才说得对,我与爹爹相依为命,倘若质疑却不问,便辜负了爹爹对我的悉心疼爱,无论爹爹如何,我该坦诚相问,且我相信,爹爹无论怎样做都有他的苦衷,这天下间,再没有比他更心疼我母亲和兄长的人了——”
秦缨说完,紧绷了半日的心弦轻松下来,又问:“适才是什么曲子?”
谢星阑看了眼手中玉埙,“无名之曲,从前我父亲烦思之时,常自奏此曲凝神静心,我听得多了,便学了下来。”
秦缨莞尔:“谢大人实有天资,作画有,学埙亦有。”
谢星阑握着玉埙的指节微紧,“这些年再未如何吹奏过,已是生疏,但你若喜欢,我还可为你奏有名之曲——”
秦缨瞳底微亮,又朝窗外细看两眼,想了想道:“大抵快到戌时了,在我告辞之前,便再听谢大人奏一首有名字的曲子吧。”
谢星阑深深看她两瞬,一转身,悠扬的乐曲又响了起来。
埙音朴拙,易生悲凄哀婉,但这首曲子,却幽远深邃,如歌如诉,秦缨用自己不甚灵光的耳朵仔细分辨,还听出些缠绵悱恻之意。
她心弦微动,转眸去看身侧之人,便见谢星阑身量英挺,侧脸如刀削斧刻,在袅袅清音间,透着几分色艺双绝之俊逸,直令她看得微怔。
秦缨收回目光,直等最后余音落定,才夸赞道:“流亮婉丽,缠绵跌宕,这首曲子叫什么?”
谢星阑默了默,“这首曲子很长,你改日听完,方知名字。”
未想到他卖起了关子,秦缨瞪了他一瞬,哼道:“罢了,那只能改日再听谢大人的曲子了,今夜我得归家了——”
谢星阑非要久留她,见她双眸雪亮,惶恐俱散,便送她出门去。
回程途中,谢星阑御马在侧,马车里,白鸳轻声问秦缨:“县主,适才谢大人怎么在吹曲子?我听谢坚说,他这些年几乎未吹过埙。”
昏暗中看不清神色,秦缨顿了顿,只轻嘘一声,不许她议论。
一路无话,等到侯府外,秦缨一下马车,便见谢星阑今日竟然在马车旁候着,秦缨眨了眨眼,“怎么?还有何话交代?”
谢星阑道:“你父亲的事,你无需顾虑太多,若是有何不妥,只管派人来寻我。”
秦缨定定看他片刻,欣然应好。
说完这话,她往府门去,不多时,纤秀的身影消失在了门扇开合间。
谢坚嘿嘿上前道,“公子,您终于忍不住啦?”
谢星阑回头看他,眼锋凉凉,谢坚抓了抓脑袋,委屈道:“小人可是为您说了好些好话呢……”
……
侯府内,主仆几人刚进门,门房小厮便轻声道:“县主,侯爷回来了。”
秦缨自是惊讶,“怎又早回来了?”
小厮道:“半个时辰之前回来的,正在前院等您。”
秦缨一听,忙快步往前院去,秦璋既提前归来,她便为今日所忧打起腹稿,但当她快步入前院,走至厅门外时,面色却倏地变了,秦璋坐在厅内,脸色沉着,一看便出了事。
秦缨忙进门,“爹爹,您怎么了?”
秦璋像已在此坐了许久,一旁秦广的面色也不甚好看,见她归来,秦璋先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片刻,那眼神带着凉意,令秦缨万分不惯。
没多时,秦璋沉声问:“缨缨,你近日,是否有何事骗了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