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说赵永繁乃是被人害死?”
雪夜寒冻,眼看着已近子时,谢星阑三人却到了崇政殿外求见,贞元帝本已安歇,一听有要事禀告,又披了外袍召见,而他怎么也没想到,谢星阑一开口,便直言赵永繁之死并非意外。
谢星阑应是,“陛下,云阳县主已发现了凶手设置机关之法,您若不信,可令她演示与您看,整个‘意外’最不该出现那阿赞曼的身影,而凶手如此,便是要令赵参军之死更显诡奇可怖,届时人心惶惶,便无人能发现他死得蹊跷。”
贞元帝沉着脸,周身威压更甚,片刻又道:“这几日宫里因此事不消停,坊间只怕也流言四起,好,云阳既发现了关窍,便叫朕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缨扫视了一圈屋子,“请陛下给云阳一盏灯,再将屋内其余灯盏熄灭,并且,云阳要戳破陛下殿门上的窗格,还请您恕罪——”
贞元帝眉头扬起,又看了黄万福一眼,黄万福自吩咐人照做,很快,殿内昏暗下来,只余一盏灯火递到了秦缨手上,秦缨拿着灯盏走出殿门,谢星阑也一同陪她走了出去,待殿门合上,整座御书房都陷入黑漆之中。
殿门上窗格棋布,依稀能看到一抹灯晕在门外移动,没多时,窗格上生出一声脆响,秦缨果真损坏了窗纸,贞元帝眉头紧皱,不知秦缨在卖弄何种玄机,正想让黄万福出去看看,却不料黄万福看着他身后惊叫起来,“陛下——”
贞元帝剑眉紧皱,待回头一看,他自己也吓得站起身来,只见他身后的墙壁上,不知怎么映着个三头六臂影子,更叫人骇然的,是那影子臂膀上下挥动,似个会索命的活物一般,顷刻间,一层冷汗从贞元帝背脊上漫了出来。
“这是何法术?!”
话音落下,墙上光影消失,待殿门打开,便见秦缨仍是执灯而入,只是手上多了个小物件,黄万福忙吩咐人点灯,待殿内亮堂起来,秦缨才上前道:“陛下请看,只需一盏灯,一个似阿赞曼一般的三头六臂的画样,再加上一处洞孔,便能变出阿赞曼的影子吓人,那人当日正是藏在揽月楼对面的邀月楼装神弄鬼。”
秦缨掌心趟着个巴掌大小的,用竹片裁成的阿赞曼,那六只手臂单□□刻,再用铜丝固定,稍一摇晃,便令六只手臂也上下摆动起来,而阿赞曼莲座之上穿着个极细的丝线,将其倒掉空中,映出的影子便似它凭空悬浮一般。
秦缨又道:“是有人利用光影成像之术,故意散播诅咒恐慌。”
贞元帝叹为观止,半晌,才重回御座之上,“云阳,你怎发现此处古怪?”
秦缨眨了眨眼道:“今夜我入宫看望永宁,又陪她放天灯,可放天灯时,灯笼另一侧被烧了个洞,我当时对着完好的一侧,看到那灯笼里的飞虫上下翻飞,同时,也看到飞虫的影子,透过那烧破的洞,投影在了德妃娘娘身上,但令我奇怪的,是我这侧看到的,和德妃娘娘身上的影子并不相同,因此才令我想到,当夜公主和嬷嬷看到的影子,根本是有人故意为之——”
贞元帝和众人皆是一愣,看到影子并不奇怪,但可不是谁都能想到此处。
贞元帝惊叹道:“云阳,你竟如此机敏——”
秦缨轻咳一声道,“总之,若破解了吓人鬼影的由来,便可断定,赵参军之死非同寻常——”
贞元帝拧着眉头,“他们为何要让大家以为是阿赞曼杀人?”
秦缨蹙眉,“或许是想让赵参军去揽月楼之行有个解释,就好比香玲说的,只有受了诅咒,被神鬼蛊惑,赵参军才有如此诡异之行,而有人看到了阿赞曼,诅咒杀人的谣言便会不胫而走,届时人心惶惶,赵参军之死的疑点便会被忽视。”
崔慕之半晌未语,此刻道:“却没想到如此反倒
露了马脚,难道是南诏人?”
此言一出,贞元帝微微眯眸,“不无这般可能……”
但他又不解道:“可揽月楼中只有一个人的脚印,若真是有人害了赵永繁,那凶手是如何害他?总不至于他吃了迷魂药自己跳下楼去。”
崔慕之也想到此处,“且公主的侍婢看到赵永繁坠楼之前,有挣扎之势。”
秦缨蹙眉道:“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当时赵永繁或许的确是在挣扎,但绝不会是因为阿赞曼要推他下楼而挣扎——”
崔慕之蹙眉,“那是什么?对着冷风挣扎吗?”
谢星阑这时道:“一定还有异常我们并未发觉,如今那诅咒之说被破解,一来,要查清楚当日在邀月楼装神弄鬼的是谁,二来,还是要查清楚赵永繁为何去揽月楼,他回京不过月余,京中故旧也不多,据听闻,他性子虽有些孤僻,但有礼有节,非常规矩,当夜众人踏雪寻梅,按他的秉性,不会无缘无故一个人登楼。”
秦缨忙道:“莫非有人约他去了揽月楼?”
谢星阑听至此,看向贞元帝,“陛下,莫非与军备有关?”
贞元帝面色阴沉,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道:“慕之今夜开始,严防死守未央池,不管是南诏人还是我们自己人,谁也不得随意踏足,尤其赵永繁身死之处,至于这案子——”
他看向谢星阑与秦缨,“前次你们南下办差,办得极好,此番赵永繁之死,还是交给谢卿查办,云阳从旁协助,你聪颖敏锐,若此案破了,舅舅有重赏。”
本朝女子不得为官,秦缨再如何出众,也只有个协助之权,秦缨喉头紧了紧,自是应下,一旁崔慕之欲言又止一瞬,到底未再开口。
贞元帝沉吟片刻,又道:“今日时辰太晚,明日一早,朕会召定北侯入宫,谢卿也同来,赵永繁的事,也是定北侯最清楚。”
谢星阑领命,见贞元帝眉眼间露出几分疲惫,三人一同告退,出了门,谢星阑与秦缨一道出宫,崔慕之却要往未央池去,秦缨离开之前道:“这案子内情尚不清楚,而我们今夜之行,旁人不说,至少南诏人应该知道了,因此还请崔大人盯紧他们。”
崔慕之颔首,“我自有数。”
秦缨点了点跟上谢星阑,二人肩并肩朝外走,崔慕之站在殿门外看着二人的背影渐行渐远,半晌,才抬步往西北方向疾行而去。
此时已是夜深,寒风迫人,没走两步,谢星阑脚步一顿,换到了秦缨右侧去,这侧乃是上风口,他身形高大,将秦缨挡个严实。
秦缨沉肃的眉眼微松,低声道:“赵永繁到底是何身份?”
“他面上是参军之职,管着北府军兵马粮草,可实际上,却是他研制出了北府军中一名为‘猛火筒’的神兵利器,去岁北府军的胜仗,全靠此神兵。”
谢星阑沉声说完,秦缨心底“咯噔”一下,“猛火筒?”
谢星阑点头,待解释完猛火筒威力,便见秦缨小脸皱做一团,瞳底亦是一片波光明灭,他轻声道:“想到了什么?”
秦缨心跳的飞快,她没想到大周已有了火器,此物威力甚大,有此神兵,大周绝无可能落败,秦缨立刻道:“这是北府军神兵,赵永繁一死,可还有其他人会造此物?还有,此事在我朝乃是绝密,但有没有一种可能,这神兵制造之法,早就被窃取了?”
震惊在谢星阑心底一闪而过,他定声道:“此物是赵永繁主导研制,如今除了他,还有两人也知晓制造之法,但没了他,那两人只是勉励支撑,至于是否被窃取,尚无证据证明——”
秦缨语速更快道:“不知陛下有无此怀疑?若此神兵落于他人之手,只怕大周没多少安定日子了。”
谢星阑继续道:“陛下有担心,但因无证据,他忌惮不
多。”
秦缨气息一沉,“待查清赵永繁之死的真相,陛下便该心中有数了,若真的与南诏人有关,那事情便比死一个参军严重百倍——”
见她如此沉重,谢星阑也肃容道:“明日一早我先入宫,面圣之后去侯府接你,先去看看赵永繁的尸首,再回未央池仔细搜查,眼下最紧要的,还是查清楚他为何去揽月楼,以及如何坠楼,陛下行事谨慎,届时,他自会明白利害关系。”
谢星阑所言令秦缨心安两分,这时又听谢星阑道:“这两日,我已派人去查了你母亲的旧事,暂只查到当年为你母亲看病的是一个名叫苏应勤的太医,丰州之乱时,他已年过百半,也是那场时疫令他也落了病根,肃清叛军之后,他跟着陛下回京,仅一年之后便告老还乡了,没两年便在老家病逝,他老家在密州,我已派人去密州走访。”
秦缨不由去看谢星阑,“那位太医过世我是知道的,陆太医提过,密州……密州距离京城有半月脚程,这样大冬天的,会否太劳师动众了?”
谢星阑弯唇,“将军府养着不少武卫,闲着也是闲着。”
秦缨瞳底生出几分笑意,又问道:“我只是追思母亲,倒是你父亲母亲之事要紧,这几日可有消息了?”
谢星阑笑意淡下来,“可用的消息不多。”
秦缨诚恳道,“时隔多年,自是要徐徐图之,你也不必心急。”
出了宫门,秦缨上马车,谢星阑御马随行,待将她送到临川侯府方才折回,秦缨回府给秦璋请安,又将今夜所生之事禀明,秦璋听得一愕,“是以赵参军之死真有异?”
秦缨叹道:“不错,是有人故意制造恐慌,但内情为何,还需细查。”
秦璋无奈,“未想到我乖女儿竟是个劳碌命,也罢了,陛下既愿让你涉朝事,你也乐得如此,那爹爹便没什么好说的,只要不是与那崔慕之一同当差便好。”
秦璋说得气哼哼的,秦缨哭笑不得,“您放心,崔慕之如今守着未央池,陛下未令他主审此案。”
秦璋眉头挑了挑,“陛下如今对谢家那小子倒是格外放心,他如今行事也与从前大不相同,不过乖女儿也得谨慎些,他可是被他养父教养出来的……”
秦缨笑道,“但那也是他十岁之后的事了,您不是说,他亲生父亲大家之风,最是清正的?叫女儿看,谢星阑骨子里并非钻营无道之人。”
秦璋笑呵呵的,“那自是最好。”
见天色已晚,秦缨也不多留,片刻便回清梧院歇下。
翌日一早,秦缨尚未用完早膳,便见门房前来通传,谢星阑到了,她火急火燎用完最后一口粥,撩起斗篷便朝外走,秦璋举着汤匙见她一溜风跑出去,半晌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秦缨出门时,谢星阑仍高坐马背,见她出来立刻道:“去定北侯在长兴坊的别院,他此刻也在别院之中——”
秦缨应是,待上马车,直往西侧的长兴坊驰去,约莫两炷香的时辰后,马车驶入了一条遍植榆柳的小巷,巷子里雪泥一片,待马车停稳,秦缨一掀帘,便见眼前的门庭上缟素高悬,而着月白锦袍的杜子勤,正眉飞眼斜地等着他们。